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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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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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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部落

“唉,马没瘦,人又老了。五哥,整完这趟,守着骡马店,好好讨生活吧。”男人过了三十不易变,老五还是老样子,那是春花心疼他常年风里来雨里去,心里在作怪。她把衣襟拢了拢,推开老五猴急的手,爬起床,拖双布鞋到墙边,对着壁上的豆油灯,鼓起双腮,“嗤扑”一声,将它吹灭了。

“嘿,你呀你,哪坡哪坎我不熟,一张嫩脸还抹不开。”老五失望后,坏笑道。春花的话,不知说过多少回,他耳朵都听出了茧,老五没有搭她腔。

春花钻进染青碎花土被单,一声娇笑,柔软的小手往他胳肢窝里挖。她不习惯豆油灯光下老五那双贼溜溜的眼,盯着她就像冒出两火团。这男人,越来越野,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花样,春花不想依着他。

老五最怕人家挠痒痒,咬着牙,不让笑声蹦出口。一翻身,重重压到她身上。春花柔软双唇贴紧老五的耳根,“嘘”岀一口热气:“死人,轻点,楼下兄弟竖着耳朵哩。”

月儿徜徉树梢上,山风戏弄的林子,闹出呢呢喃喃的碎语声。

春花嫁在山顶寨子里,男人曾是滇军一名小军官,袁世凯称帝后,跟随蔡锷去讨伐,子弹不长眼,死在两军对阵前。

寨子下,两条骡马古栈道,蛇似绕着山脚走,联络滇西南和康川黔的交通。春花拿出老公留下的军饷,请人在古道旁搭盖一栋木架楼,扯起骡马店的锦旗,做的是那些南来北往住店投宿商旅的营生。

老五手上掌有二十几匹马,二十几号人,手里还有几条枪,常年行走在滇康川黔这一带,外头人管他们称马帮,他是马帮的老大马锅头,手下兄弟都叫马脚子。

马帮,是男人流动的村和部落。女人,是马帮旅途的风景和驿站。头一回落脚春花骡马店,他就喜欢上这个小寡妇。一回生,二回熟,三来四往,他们相好上。一个非她不想娶,一个非他不肯嫁。

老五三番五次没答应春花歇下脚,心里自有他的小算盘。

春花曾经给他讲,刚结婚,她跟短命男人在军营过了一段小日子,昆明城的繁华,至今令她难忘怀。她说她逛过热闹的南屏街,街上灯火,红红绿绿,就像睁眼做着白日梦;她说她游过翠湖,满池红红白白的莲花,划着小船在塘里走,就像飘在天庭上;她说她爬到西山顶,数过十八尊石罗汉,就像见到神仙般。

老五还想多挣钱,攒足银两,再带春花上昆明,学那些雇主开家南货北调的小商号,让她风风光光一辈子。圆通山山下那座二进厅的老宅子,他都瞄好了,靠近盘龙江,依山又傍水。

天刚麻麻亮,老五从春花怀里挣出身,轻轻下了楼,悄悄号起手下的兄弟,去招呼夜晚放到后山溜达的骡马。待到春花起床来,货都驮到了骡子马背上。

“山风不碍事吧?”老五五指插在脑壳上阴阳头的半边头发里,梳理着,发问最后一个搁下碗,摊上泼刷差事的马脚子。

山风是匹大骡子,它走在马队的最前面,一身装扮好神气,又戴缨来又插旗,挂在脖子上的铃铛数它最大也最响。马帮虽然叫马帮,帮里还是骡子多。骡子跑得虽然没马快,上路来,不紧不慢,四平八稳,耐饿、耐劳、耐力大,不骄气,好伺候。

“昨天给它涂了三七粉,冇得事了。”马脚子边刷大锅边回答。马帮昨天过峡谷,歇息时,山风不安份,独自踱步到不远处的山溪旁啃嫩草,惊动一只正在汲水的花豹。山风漫不经心瞄一眼,便不买它账,依旧若无其事低头啃它的食。花豹被山风傲慢的姿态激怒了,大气也不哼,跃过山溪,敏捷一扑,对着山风后胯啃一口,疼得山风呜呜直叫唤。若不是老五和兄弟们反应快,几声枪响和吆喝吓跑它,一旦花豹野性起,别说山风,人都有可能要遭殃。

“不行,就把货驮到我马背上。”老五捂着耳朵,他畏惧刷锅发出的凄厉声,剜心似的让人心神不安宁。老五是马锅头,他有一匹不驮货的坐骑。别以为这是锅头图享受,它的用途可大了。除了探路来回跑,遇到马脚子有个脑门疼身子热,或是马儿骡子受了伤,临时可以派上大用场。

春花忙了大半晌,也没顾得上梳妆,乌黑长发齐腰披在后背间,几缕刘海零乱地在额头前摆晃,鹅蛋似面庞仿佛还没褪去夜里的梦靥,就像醒来的山峰,弥漫着淡淡的氤氲,带着朦朦胧胧的面巾。她摆动小蜂腰,臂弯悬吊竹提篮,篮子里是一份份芭蕉叶包好的糯米团,饭团里还裹着烤得喷香喷香的熏肉干,那是老五他们每次来,留下路上撞到的野味。马帮一天只埋两回灶,早晚揭开两次锅,中午随便啃些饵块、糍粑、洋芋、苞谷棒,不肯在路上磨磨蹭蹭耗日子。

春花分好糯米团,顾不上马脚子们热辣辣的目光,取出大葫芦,走到老五的身旁,挎在他肩上,里面盛着寨子人家土酿的苞谷酒。她抚摸着老五的左臂,鼓起的肌肉有道刚掉了痂的新刀痕,又是心疼又是责备地叮咛:“都快四十的人,能忍就忍,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命只有一条,不为自己想,也要替别人好好去盘算。”

老五憨憨甜甜地笑,偷偷往春花手背摸一把,点点头,算是应允她的话。他明白,春花嘴里的别人,就是她自己。马帮干的虽然是脚力活,不偷不抢不劫财,但走的也是江湖道。人在岸边走,岂能不湿鞋,你不招人,总有人想惹你。太示弱,人家会骑到脖子上,拉屎又撒尿。这道疤,就是上趟走康川的路上留下的,一群从贵州窜到滇北的小山贼,想撒银元都不管用,愣是看定骡马和商家的货。若不和对方干一架,捧不起马帮饭碗事小,遇到势力大的雇主,还会派人追杀你,到那时,躲躲藏藏,也不知何处是天涯。

春花的手,给老五这么腻腻地摸一把,身子一热,一张白暂的脸,霎时扑上了粉红底。她含嗔带笑,拿眼斜着瞟向他,扭着浑圆小屁股,走到屋檐下,抱来三尺来长的竹烟筒,伺候老五坐到板凳上。春花往竹烟筒里填上满满一锅金黄金黄的云烟丝,从火柴盒取出一根洋火柴,划着,烟筒响出水的咕噜声,火星直往烟丝里窜。春花仰着头,痴痴望着老五圆圆的脸,腮帮子一鼓一鼓起伏着,一双大眼瞪着她,仿佛把她整个都塞到眼窝窝。她希望就这么蹲着,没天没地,也没天黑和天亮,两人双眸对着一辈子。

老五贪念的双眼,总算挪开春花的身上。他放下竹烟筒,把春花散了的漆黑柔发拢一拢。吸完这锅烟,也该动身了。骡马走得慢,古道上好多地段在江边崖边绕,又狭隘又崎岖,一天只能走个几十里。马脚子看到锅头走到了马边,也纷纷放下手中抱着的竹烟筒,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干净,别在骡马上,拉起缰绳,就等老五跃上马,在他唿悠一声长哨中,听那马鞭儿扬出一串“叮叮当当”的铃儿响。

日头打到了中空,阳光从两旁茂密参天大树的叶片缝隙间漏下来,铂金般软软地洒在林间古道上。

走了大半晌,马帮来到三丫口。老五缰绳提紧,“喔”地一声,招呼马儿停下来,翻身着了地。山里从早到晚温差大,他脱下羊皮袄,解开短褂的衣扣,左手摘下头顶漆黑的小凉帽,对着身上扇着风,右手从马袋里拔出一面黄色三角旗,插到了腰间。他转过身,古铜般的胸膛对着后面一溜人、骡、马,大声道:“兄弟们,伺候好骡马,大家也打打牙祭歇歇气。”

马帮吃的就是骡马饭,骡马在马脚子眼里比自己的性命还金贵。

前面路段有个五、六里,道儿窄得容不得两匹骡马擦身过。两家马帮若在道中相逢了,讲理的,或是势力不如对方,只好有一家调头往回走,退到宽敞处谦让对方先通过。万一遇到商协之中语言起冲突,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头,就有可能是一场冲突和械斗。常年道上走,马帮和马帮之间形成了默契,若是看到小路路口插有其它马帮的标旗,只好耐心等待那家先进入的同行通过再启程。这样的事儿,谁都遇得着,两帮人马,伤不了和气,也不必谁向谁示弱。

老五左手紧拽马鞍,右腿腾空,正要飞起,耳朵隐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一愣,想不出这条路上,还有这么多的人马在行走。凭他经验,这架势,少了百来号人马,折腾不出来。他顾盼四周,三丫口寻不到任何马帮的标志,眉头紧锁,心中不快,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坏了道上的规矩。老五无奈做了个手势,示意马脚子们把骡马往古道旁宽敞处避。这等事儿逞不了强,只好待这帮不懂事的家伙到,再找他们马锅头讨说法。

老五弄错了,来人走的不是他要去金沙江平浪渡的路,而是三丫口另一条由贵州入滇的骡马古栈道。

老五看他们,身穿黄绿色军服,头顶圆筒鸭舌帽,正中嵌着一枚青天白日的圆牌牌,知道了,原来他们是国民党的中央军。滇、川、黔一向都是由本省当家的龙云、刘湘、王家烈说了算,偶尔看到这样的装束,也是几个从外地来办公差的,少见整批队伍在这块地面走。老五望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正出神,那马就“哒哒哒”地跑到他眼前,跃下一名戴眼镜的军官,操着浓重的外乡音:“老乡,马帮啊。”

老五木讷点点头,慌忙从马袋里摸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儿,双手捧到眼镜军官前,几行黑黑的字迹下面盖着一枚圆圆的红印章。这是盘踞在哀牢山中一家民团签发的通行证,民团团长是滇军孙渡部下一名团长的小舅子,也是滇中最大的马锅头。他手下有千把号人马,几百条枪,装备比一般滇军部队还精良,黑白两道都要买他账。有了他的通行证,小马帮等于贴了一道护身符。当然,这纸片片不是白给的,只要马帮在路上一行动,每匹马、每份货、每个人都要缴纳两块白花花的银元,才有这张平安帖。

眼镜军官摆摆手:“老乡,你们先过吧,我们人马多,一时半晌走不完,别误了你们的行程。”

“长官执行公务更要紧,我们在歇脚,前方的路口还没去打尖。”老五手里拿着的小凉帽,一抬一压,点着头哈着腰。这年头,有人有枪有马就是阎罗王,不惹你已经算是烧高香,祖宗八代积了德,老五哪还敢托大,占这些当兵的便宜。

那匹叫山风的大骡子,前天受到花豹的袭击,还心存余悸,惊魂未定,看到这声势,趵起四蹄撒起野,朝古道左边奔去。那路边,几十米下,就是汹涛拍崖的金沙江。老五还没回过神,眼镜军官和几个当兵的,冲上前,拉缰绳的拉缰绳,拽马鞍的拽马鞍,硬是把山风从悬崖边拖到右边路旁的林子里。

“老乡,那就不客气了。”眼镜军官朝老五拱拱手,转过身,举起大手,有力地划下:“传令,队伍排单列,脚步轻快些,别吓着老乡的骡马。”

这帮人,在老五和马脚子又是惶恐又是意外的注目下,队伍渐渐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古道上。

老五吁口气,捏着小凉帽的手都出了汗,他把小凉帽朝着胸口轻轻拍,似乎安抚那颗还在“怦怦”跳的心。马脚子纷纷交头接耳议论道,这中央军,就正规,养的都是菩萨兵,不打、不骂、不凶还不抢。他们常年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古道上,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当兵的,就算不剥去你的一身皮,也要抹去你的一层油。

老五把马匹从林子里拉出,正要往上跨,却有人骑着马儿从平浪渡的道上来。老五一定眼,老熟人,哀牢山石屏古城的马锅头赵大金。赵大金没有自家骡马队,手下都是临时拼凑的散户,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他们不跑长路程,货源很稳定,专门驮送思茅、版纳一带地区的普洱茶。到了平浪渡,把货交给早就守候在那里接货的商家,再从渡口驮回产自四川自贡的露天盐,调头又走滇西南。

“五哥,你们呀,回头吧,渡口被封了,我们这次也只能跑个单鞭,自贡那边的盐都过不了金沙江。”赵大金跳下马,不客气抢过老五横背着的大葫芦,拨开木塞,仰头泯下一大口,嬉皮笑脸地调侃:“这春花,人地道,喝她的酒都过瘾。”

赵大金比老五年龄还要长,但在这条路行走,名号却没有老五响,他也跟随道上人尊称老五为五哥。赵大金认识春花比老五早,两人本来对上眼,若不是帮里马脚子漏风声,说他在石屏老家有婆娘,兴许春花的相好现在就是他。赵大金对春花又是爱来又是怕,就像盯着火堆里刚取出的烤洋芋吞不下口。有一次,他乘着七分酒劲,装上色胆,半夜三更翻过春花房间的门窗,把她压在了床上。这小寡妇,不含糊,冷不丁从竹枕下抽出一把尖尖的杀猪刀,抵在他的喉节头,说:“我不嫌你丑,本来也想找个男人搭个伙,好好过生活,但见不得你这号货,扒着碗里还看锅里。”

赵大金现在脖子上还留下一道浅浅的疤,每每想起都后怕,险些成了春花床上的风流鬼。从此后,赵大金再也不敢放肆动歪念头。每次路过,依旧还是宿她的店,反正看到她心里就舒坦。虽然心不死,也只能把春花当作姑奶奶来处着,就像欣赏一朵长了刺头的玫瑰花。

老五不想听赵大金说废话,忙问为啥封渡口。赵大金见老五伸手抢葫芦,又仰起头来泯了一大口,才把葫芦还给他,道:“这几个月,在三省边区,有一股叫红军的土匪,把贵阳都打下,就要进云南。听说,他们一路来,杀人越货又放火。这回滇、川、黔三省军队可是王八对上绿豆眼,平日尿不到一壶的丘八们,却抱成一团搞联合,对付那股叫红军的土匪。金沙江一线的渡口都封了,还烧了大大小小过渡的船。两岸的马帮,谁也过不去,谁也过不来,否则就是私通土匪罪,抓到衙门蹲大牢。”

老五相信赵大金话,这么大的事,赵大金不敢拿来诳骗他。老五在肚子里拔完小九九,决定倒回春花骡马店再盘算。一来可以节约开支省些钱,二来别往罗网里闯。打起仗来,丢命失财都白搭,到哪儿也讨不到王法。

老五人马又转回了春花的骡马店。

这几天,来来往往过客传递的都是坏消息,局势越来越混乱。那帮叫红军的土匪成了三头六臂的哪吒,中央军从川、黔、桂三省边界一拨一拨地往云南拥进来。春花骡马店被沉闷的氛围紧紧包裹着,别说人,就那闲下的骡马,仿佛也有预兆似的,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搅乱人心思的嘶鸣,更是让人透不过气。

老五放岀了飞鸽,把情况告知这次驮运货物的雇主。商号在昆明城里,也给老五发出一封飞书。大意是,滇黔川一带处处不安宁,拥挤着各路聚来的兵马,就像一只火药桶。山里偏僻,还好些,要老五小心照料好货物,待时局缓和再启程,误工费商号适当补一些,天灾人祸,谁也怨不得谁。

春花这些日子得老五在身旁,那张面带桃色俊俏的粉脸都藏不住笑。不愁吃,不愁穿,身旁守着一个疼爱自己的男人,她已经很知足。外面的世道,太平不太平,春花丝亳没有把它放心头。再说了,敢在深山老林开家骡马店,春花当然也有她的谱。当地土司是她死去男人的叔伯,手下掌管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山寨。山高皇帝远,方圆都由土司讲了算。别说过往商旅不敢轻易找茬子,就是云南王龙云手下的官兵,入乡也要随着俗,买这块地面三分账。

山风驮着几大袋洋芋、土豆和大米,不紧不慢走在碎石块拼凑的山路间。马儿懒懒散散踏着碎花步,“嘚嘚嘚”,跟随着山风,东瞅瞅,西望望,山路太狭隘,一双大眼里显得很是不耐烦。

前几天,老五在三丫口遇到的中央军,也在骡马店歇过脚。春花随着死去的男人在军营呆过有一阵,还没见过这么有礼数的官兵。清明节刚过还不久,白天虽然热得只能穿件单衣裳,但夜里吹来的凉风,还是挟持阵阵的寒意,这些官兵愣是老老实实在店外林子呆一宿。第二天一早,当兵的又是帮她打扫院子又是挑水,把骡马店整得过年过节似的干净。临走前,眼镜军官掏出几块银元,买她堆在墙角的洋芋仔,还有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的红干椒。春花嘴上平日不饶人,却有一颗豆腐般的心,见不得实在人。眼镜军官给银元也太多了,心一热,把几袋大米也分了一大半给他们。

老五和春花一前一后骑在马背上,春花双手就像山里的藤,缠缠绵绵绕紧老五的腰,左颊紧紧贴在他后背,磨出了一片水渍渍:“五哥,说过的话儿不兴赖,跑完这趟就落脚。骡马店交给你打理,若要闲得慌,后山坡还有一块地,可以种种苞谷和洋芋,春花啥也不想管,只管给你养几个胖娃娃。”

“嗯,不分了,待到乱过,我们上昆明城开个小客栈。那时,你是儿女的妈,也是我的老板娘。”春花胸前两大砣柔软的地方和一张滚烫的脸,熨帖得老五心里暖洋洋,恨不得人都融入到她身体。

老五眼儿尖,看到山下山谷几面大旗子,由小点变成了大方块。

老五轻轻掰开春花交叉身前的纤纤玉指,翻身下了马,伸手也接春花着了地。

没一会,几十个汉子,从山坡爬上来,一双双稍陷的眼窝很显疲惫,似乎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一张张面黄削瘦的脸庞,胡子拉碴乱糟糟,像遇到饥荒的年头,没吃没喝走了形。扛着五花八门的枪,有的背上还挎着大刀片。衣衫褴褛得不忍看,颜色深深浅浅不一般,显然不是一个缸里染出的料。但头上八角帽缝着的红星星,却是丝毫不走样。他们冲着老五和春花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像老五平日探路打尖般,回头对山下打了个手势,又朝前方走。

山谷里攒动的人头越来越逼近,少说也有几千号人马。远远传来的脚步声,“噼噼啪啪”地响,听得岀他们坚强有力的精气神。

那些身穿黄绿色的中央军、或是墨蓝色棉制服的滇军、或是灰黑色的黔军、或是土黄色的川军,老五一眼就能分辨出,唯独没见到过这伙穿着灰色粗布衣、头戴红星星的军人。

春花躲在老五的身后,探出半张脸,小手紧捏他的大手,小声地嘀咕,说话都微微颤颤:“五哥,我们遇到土匪了,那些住店客人说的红军就是这模样。”

“春花,蒸壶陈年老普洱,抓撮三七花丢到壶里一起煮,兄弟们急着赶路程,喉咙都冒出了火苗苗。”这声,比驴子叫的噪门还要破,熟耳人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这条道上行走的赵大金。

日头渐渐从西边群峰的山背滑落下,夕阳余晖涂抹在大地上。老五正在院外墙垛下帮春花劈烧柴,看着古道上几匹驮着竹筐的骡马,奇了,赵大金不是回昆明城商号去交差,怎么又倒转回来了?老五冲着光着臂膀的赵大金吼道:“老赵,兵慌马乱的,你倒撞了狗屎运,不是不让过江吗?”

赵大金咧开两片宽厚的嘴唇,露出几颗又是茶垢又是烟熏的大板牙,撇着旱鸭似的八字脚:“可不是,到了昆明城,交完差事正准备转回石屏老家耍一阵,又被龙云王大公子龙绳武身边副官抓了差,帮他送些细软之物回老家。在江这边,不过去。”

几帮人马聚在院子内一棵大核桃树下,竖起耳朵听赵大金侃昆明城里的见闻。

“乖乖个咚,这阵子,昆明可热闹,到处乱哄哄,不仅来了中央军,滇军各路人马也在陆陆续续往昆明调,说是红军要攻城。有钱人雇着汽车,骡子、驴子和马儿,拖着值钱的东西携家带口往外逃,生人进城盘查得比抓贼子还认真。”赵大金吸着纸烟,右脚踩在板凳上,哈着腰,伸出粗长的脖子,眉飞色舞道。

赵大金又把眼睛瞟向了春花,透着一身邪:“听说红军就是共产党,什么都要共,老婆也要拿出来大家一起共。”

春花下意识地抓住老五的胳膊,“呸”一声,往赵大金方向啐一口:“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点儿正经。”

老五手下有个马脚子,也插了话:“我们昨天就看到过红军,一大溜人马,规规矩矩穿山谷,不进店不进寨,看去个个慈眉祥目,和和气气,不似人们传说的,像凶神恶煞那般狠。瞧阵式,八九不离十,准是奔那昆明城去。我看,昆明城的那片天,兴许就要翻一翻。”

老五瞄了瞄说话的马脚子,嫌他嘴巴话太多。这年头,多吃多喝撑不死人,就是不要多说话,特别是那天下事,八竿子跟百姓也搭不上茬。古训道,灾从天上降,祸从口中出,这理咋就不明白。无论老天怎么变,日头再热也照不到马脚子的心头。

老五越想越不对,一颗心悬得紧紧的,几支队伍都从古道往昆明城赶,兵慌马乱,一万不怕,怕万一。他招集自家马脚子,吩咐道:“把货驮到骡马上,连夜送往土司衙门的仓库。”

又转脸对赵大金说:“你不去?小心能驶万年船。”

土司寨子座落在山顶,寨子里养着几十号民团,四周围着高高厚厚的土石墙,寨门一关闭,苍蝇也难往里飞。老五行走马帮几十年,三教九流都泛交,图的就是一张熟人脸,走在道上多个朋友多条路。这里的土司也是他多年的拜把子,来来往往可没少了孝敬他,把货存在他那儿最安全。

赵大金没回答,撇撇嘴,笑了笑,心想他啥时变得这么胆小和怕事,要转移货物明天也不迟,天都快黑了,还去兴师动大众,他才不相信自己运气就有那么晦。

老五他们打理好,春花闹着要跟去,老五拗不过她,只好把她扶到马背上,吓唬道:“来了老虎、狗熊和豹子,就把你扔在半路上跟它们去作伴。”

“喂了它们,你舍得?”春花眉毛一挑嘻嘻笑:“这辈子我只吃定了你。”

赵大金见他们旁若无人只顾打情骂俏,就像啃了一个烂番薯,心里说不出啥滋味。赵大金瞎侃也没了兴趣,从裤袋摸出小牌九,嚷道:“来来来,我作东,押大押小随你们便,老子都认账。”

老五他们离开山寨已经是二更天,春花还不困,闹着老五带她到林子里打猎,哪怕碰到几只野兔、野山猫,明天也好给马脚子们改善一顿好生活。

老五拗不过春花,只好随她性子来,吩咐马脚子们先把骡子和马赶下山。

刚牵着春花的手钻到林子里,“叭叭叭”,老五耳边传来几声枪子响,心里暗叫:“难怪白天右眼皮跳得慌,还真的有事了。”

待到老五一伙赶到骡马店,赵大金一伙被人捆得像米粽般,全部堆在核桃树的树根旁。春花那栋木架子楼,也在熊熊地燃烧,“噼噼啪啪”响,一片一片地倒塌。

老五知道这火没法救,慌忙令人给赵大金他们松了绑。赵大金手脚捆得麻木了没知觉,坐在地下起不来:“唉,白天说人人会来,晚上讲鬼鬼就到。你们离开后,我们也困不了觉,一直在押点子玩纸牌。突然冲进一群兵,大喊大吼自报家门是红军。那些当兵的,正是身着粗布灰衣裳,头上戴顶八角帽,正中缝颗红星星的红军。”

赵大金说:“领头的,是个肥头大耳的大胡子,挥舞着手上的驳壳枪,操一口浓浓的湖南话,要我们把身上带着看家护院的家伙扔地上,老老实实蹲下来,谁敢乱讲乱动,别怪他的枪子不长眼。”

赵大金说:“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我们吓掉魂,乖乖听了他的话。十几个当兵的,把我们捆绑起来踢翻在地上。又冲入客栈中,能拿的东西都拿了,套到骡马上。临走前,点了一把火,放了一排枪。那猪头军官丢下狠话,说什么大丈夫敢做就敢当,老子不杀人,有能耐找我们红军来算账。”

春花望着眼前这场大火失了神,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人被逼到山崖大江边,不知下面的道路该怎么走。老五强扮笑脸拿着打趣的话儿宽她心:“呵呵,命中注定你就是马锅头儿的马锅婆,这下你可无牵无挂了,安安心心跟我闯江湖,我的马帮就是要破了女人不入伙儿的规矩。”

赵大金已经从地下站起来,悲愤交加对自己手下的马脚子大声吼,像大山困兽在挣扎:“兄弟们,追上那伙王八蛋,抢回骡马和押运的货。”

“五哥,如果老子回不来,这支枪只好等到来生再相还。”说罢,抢过老五别在腰里的二十响。他手下的兄弟虽然气红了眼,但没人搭上赵大金的腔。他们的心事都一样,找这帮恶鬼去算账,明摆着是拿鸡蛋碰石头,带着羔羊往豺狼口里送。

老五双手有力地按着赵大金的肩膀:“别蛮来,这一去肯定是丢了夫人又折兵,搭上性命也白搭。”

“那你说咋办?我们这些马脚子只会走马帮,丢了骡马断了生计且不说,那批货可是龙大公子身边副官的家产,老天爷放过我们,他也不会放过。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来个鱼死网破图痛快。”赵大金无助地说,想哭都掉不出泪水来。

赵大金手下有个年长的马脚子提议道:“反正家乡也回不去了,赵锅头,不如你委屈一下,带大伙入了五哥的伙。”

赵大金想了想,眼下也只有这条路,一双眼睛投向老五。老五愣住了,想不到一颗烫手的洋芋头到了手中。不是他见死不救,没有江湖人侠义的心肠,有人入伙本来是天下的大好事,大不了多添几匹骡和马。可那副官是龙大公子身边的大红人,这滇南滇北滇东滇西都是龙家的天下,带着他们能往哪儿走?弄不好还要搭上自己辛苦经营的小马帮,但又不能眼睁睁地把赵大金一伙往火海里推。老五看到春花投来了央求的目光,沉思了一会,说:“不要急,待到天亮再好好合计一番。”

老五想好了,兵荒马乱的年头,马帮就是一条藤上结着的瓜,有赵大金的初一,说不准也会轮到他来过十五。他一早放出信鸽,告诉昆明城里商号,货物存放在土司衙门仓库里,让他们择日派人来取走。因为是他违了约,这趟算是白跑了,不收雇主一毫银。他计划带着春花和马帮兄弟,跨过红河、澜沧江,到远离战火的他乡异国去安家。这个地方叫缅甸,他曾经跑过好几年,那一路山寨的头人他都熟。

老五一帮人马出现在昆明城的地盘上,正绕着滇池边缘往南走。春花骑在马背上,突然惊恐地轻呼道:“五哥,不好,撞上土匪了。”

赵大金听了扭头往对面的山根瞅,一队人马从嵩明城的路上往昆明方向赶,正是他在春花骡马店遭遇的那帮人,领头的就是肥头大耳的猪头军官。赵大金眼里霎时鬼火冒,拨出路上买下的盒子枪。

老五想拉他都来不及,只好飞脚踹在马的后胯上,喊道:“带家伙的兄弟留下来,其它的陪嫂子往昆明城里跑。”

赵大金冲着那猪头军官扬手放一枪,打在他的大腿上。猪头军官鬼哭狼嚎地惨叫,从马背摔到了地下。当兵的也全部慌成团,纷纷趴倒在路上,嘴里直嚷嚷:“不好,共匪打了我们的伏击战。”

“还老子的骡马和货来。”猪头军官正要指挥手下保护自己跑,听到赵大金又是一声吼。这才定魂仔细看,原来是马帮,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还没几天又碰上:“弟兄们,是那帮赶马的穷鬼,这回给老子往死里打。”

听说是马帮,当兵的马上肥了胆,举起枪来就乱放,把老五和赵大金几个压在一道土坎下。

春花骑着马儿,一颗心就像坠着的秤砣,悬起又滑下。想回头看老五,生怕给他们帮倒忙。

拐个弯,又是一伙当兵的队伍迎头来,春花一眼认出在她骡马店外过夜的眼镜军官,仿佛天上降下大救星,欣喜道:“老总,前面有土匪。”

眼镜军官不慌不忙走上前,询问道:“土匪?大嫂,你怎么会来这里?前面枪声是啥情况?”

春花急急地回答:“就是你们要打的红军和五哥干上了仗,这些挨千刀的土匪,抢了赵大哥的骡马和押运的货,还一把火烧了我家的骡马店。”

眼镜军官疑惑道:“大嫂,红军是穷苦人家的队伍,怎么会抢你们的骡马财物还放火。走,我倒要看这伙红军是哪路大仙跳来的神。”

春花和马脚子们随着眼镜军官回到了原地,看到老五被对面的红军压在土坎下,左臂还在冒着血。她想都没想,急得就往坎后冲。

快到土坎前,那边朝春花开了枪。赵大金离她人最近,慌忙一声喊“趴下”,边说边从土坑跳起来,像只老鹰把春花摁倒在地上,自己背后中了好几枪,气也没哼,双腿一蹬,从春花身上又滚下。

眼镜军官队伍打出一阵排子枪,把对方压倒在地上。猪头军官使劲喊:“别误会,我们是薛岳长官的部下,从湘江开始,一路佯扮红军,追着共匪进到了云南。前天赶到嵩明城,上峰说,共匪大部队要攻昆明,今早奉命出来搞侦察。”

眼镜军官哈哈笑:“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我们是自己人。好吧,放下武器走过来,共匪太狡猾,我怕你们在使诈。”

路上,老五总算弄明白,那眼镜军官带领的人马才叫真红军,他是红军尖刀营的李营长。红军这次从贵阳入云南,借道金沙江北上到四川,李营长所在的军团负责打前站,造成要攻打昆明城的声势,迫使国民党主力放开金沙江这一线。为了行动方便,李营长的尖刀营换上了国民党中央军的服装。那猪头军官带领的人马是假红军,奉命尾随李营长他们进云南,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栽赃给红军,让云南百姓把红军当作土匪看。

老五随着李营长回到嵩明城,嵩明城已经被红军的大部队攻打下。马脚子们在嵩明城,看到红军做的事情还真新鲜。这天下成了穷人的天下,县衙和大户人家的粮食分到了没吃没喝的人身上,还要分田分房给他们。新选的县长也是当地穷得叮当响,带头抗租抗税的泥杆子。

几天后,李营长找到了老五,告诉他:“红军顺利渡过金沙江,我们佯攻昆明城的任务已完成,队伍就要开拨,去追赶大部队。你带马帮兄弟早点走,免得受到国民党军队的报复。”

老五说:“金沙江的船都被烧了,你们怎么过得去?”

李营长笑一笑:“天无绝人之路,到了那儿再想办法。老乡,你们赶紧撤离吧,又是骡子又是人,行动起来不容易。”

老五回到骡马店,找来春花和马脚子们商量事。老五有个黑道朋友贩私盐,专门和官家对着干,他在金沙江边藏着几条船,平日都沉在江水里。老五想借他们的船,送红军渡过金沙江。

春花当然没意见,若不是李营长陪她回来找老五,恐怕又要再做一回寡妇了。知恩不报非君子,这个理儿她也吃得透。

马脚子们听老五说要陪红军去渡金沙江,心里个个有想法。老五手下大多都是光棍汉,有人连自己家乡在哪里也不晓得,没爹妈没婆娘没有儿女没牵挂。赵大金他们那伙马脚子,虽然从红军战利品中找回骡和马,但押运的货物不见了,回到老家依旧还是交不了差。这两天,他们看到嵩明老街子上,好多青年报名当红军,他们早就心痒痒。

商量后,大家对老五说:“马锅头,你看那些红军,挑的挑,扛的扛,路上还要忙打仗,不如跟红军说了,我们当他们的马脚子,走到哪儿算哪儿,都是为了混上一口饭。”

老五左臂吃了一枪子,春花陪着他在红军医院看医生,这几天也和红军护士走得近,知道的事儿也不少,都是春花以前没听人说过的理。她第一次知道了女人也要和男人争平等,一样可以帮助穷人打天下,附和道:“跟红军走也是一条路,至少他们把人当人看。”

“好吧,大家这么想,也算和我拧到一股绳索上,那找李营长说一说,咱们就跟着他们干。”老五满脸开心地“呵呵”笑。

金沙江畔大山里,一面打着运输连字儿的红旗,宛如山里的木棉树,高高的树上拥挤着一团火红的木棉花。最可爱的还是那漫山遍野的杜鹃,在五月的微风下,一丛丛,一簇簇,灿灿烂烂地开放,浪浪漫漫随着旗帜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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