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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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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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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筏悠悠

冬至过了,天,黑得早,还亮得晚。

水妹一夜没好睡,当蒙蒙天色透过土窗和瓦隙,淡淡地漏到屋里时,她下床来,踮手踮脚走到厅堂,拨开门栓,轻轻拉开两扇木门,将篓筐搬到户外,扁担两头穿过绳索,弯腰上了肩,朝溪边走去。

昨晚,水妹第一次撒谎:“明日去旧镇,把红菇送到土特产收购点,顺便扯几尺布,做套衣裳。”

“去吧,放鸭佬儿子年前要来走亲,别让人见了嫌弃。”阿爸很高兴,水妹婚事订在明年三月间:“嫁妆该办了,省得临时抱佛脚。要不,让阿妈陪你去,在旧镇三姑家多住几宿。”

水妹阿爸说的放鸭佬,住在栖霞岭北边的省份。每年秋天,他都要拉十几笼小水鸭到村子,在收割完的稻田里放养。这时的水田,有散失的谷粒、小鱼小虾小泥鳅。很快,小水鸭变成大水鸭,开始下蛋,捡得人腰酸背疼。

去年开春播种前,放鸭佬卖完水鸭,邀水妹阿爸到他家耍。阿爸回来说,放鸭佬那栋红砖小洋房,比旧镇公家办公楼还要高、还气派。不久,他两人私下换了儿女生辰贴,请算命先生推八字,对上亲家。

水妹听了阿爸的话,没好气,心想,谁希罕嫁:“备寿衣呀,这么早买来压箱底。”

阿爸“呸、呸、呸”,连唾几口:“要出嫁的人,说话也不知讨吉祥。”

阿妈插嘴道:“你懂啥,待嫁的姑娘家里的客,哪个心里能好受。”

离开村子,水妹脚步轻快了,扁担一上一下地反弹,弹出“依呀、依呀”的小调。

小溪挨村子有一里来地,溪水清澈见底,一丛丛芦苇,无拘无束生长在岸边。它们冬去春返,夏至秋复,变幻着颜色,如一碟碟摆放的花盘,吐出千姿百态的丝蕾。

栖霞岭水土养人,水妹子丰丰盈盈,显个不显身,如山间翠竹,亭亭玉立。她碎步走在鹅卵石上,高一脚,浅一脚,仿佛和那些随风摆动的芦苇比试腰身,看谁更是阿娜多姿。

水妹一边走,一边东盼西望,心里有些虛,怎么还不见山根的影子。

山根住在栖霞岭山腰上,一家人凭打猎采药讨生活。他阿爸、阿妈,水妹是认了干爸、干妈的,说起来,也是缘。

每年春天,栖霞岭漫山遍野,都是菌子,有褐色的犁菇,黑色的碳菇,墨绿色的青头菌,赤色的红菇。菌子里,数红菇最值钱,村子人都说它补血,谁家媳妇生娃了,谁家有人病愈,放十来朵红菇炖只老母鸡,补血补气还养人。

那年,水妹十五岁,上山找红茹,在林子里,右脚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开始没感觉,过会,不但头晕,下肢还发烫。低头一看,脚背肿得像馍馍。她吓坏了,双腿一软,坐到地上,今天她一个人上山,万一死了,都没人晓得。

那天,山根带着猎犬,在林子里赶山鸡。听到哭声,寻过来,一看,水妹布鞋被挤得鼓鼓的,想脱都脱不下。山根结实,力气大,二话没说,将她背起,一路小跑到家里。山根阿爸拿来剪子,剪开布鞋,发现几粒针眼大小的齿痕,这才松口气,幸好是一条还没成龄的竹叶青。山根阿爸上山采来几味草药,捣烂,帮她敷在脚背上。

那夜,山根阿妈背着水妹,一家人送她下了山。

后来,只要水妹上山采菇或砍柴,山根就像会掐会算似的。她下山时,篓子里的菌子比谁都多,那两捆木柴,劈得有规有矩,扎得结结实实,整整齐齐。

溪边,几条青石板拼凑在一起,粘满或褐或绿的苔藓,高出水面几个台阶。这里是村子外出的渡口,没有固定的守渡摆渡人。其实,溪水便不深,若到对岸,也只是没过人的膝盖头。

几条竹筏,系着嵌入青石板的铁环,随流水,在溪面荡荡悠悠,只有在旧镇赶集日,才派上用场。

旧镇在小溪下游,粗粗算来,有几个时辰水路。赶集时,把山货摆在竹筏上,顺流漂下,比肩挑背驮要轻松。回来,平缓的水面撑着走,遇到急湍的溪段,人跳到溪边,当扦脚,紧拽缆绳,拖着竹筏逆向行。

水妹放下担子,心里有些急,山根还没来,待会撞到村子人,肯定有闲话。水妹还没订亲前,两家走得勤,那时就有玩笑说,她这干妹妹,是山根山里捡来的媳妇。

狗的吠声从村子隐隐传来,没一会,山根来了,挑着山货,扁担弯得像张弓。他满脸歉意,把篓筐搬到竹筏上,叫水妹坐好,解开缆绳,跳上竹筏,操起篙子,一插到底,一起一落,竹筏斜着向溪中心滑去。山根站在竹筏前,左一篙,右一篙,不让竹筏偏往两旁的浅滩。

“真想好了,一定要走。”水妹盯着山根问,黑溜溜的眼珠子在打转转。

山根也盯着水妹看,那张明月般面盘,干干净净,白里透红,似乎可以掐出水:“你不是也要走了么。”

水妹想说,女孩离家是迟早的事。你是男孩,栖霞岭永远都是你的家。但她没说出,改口道:“离开山,到那深什么的地方,你凭啥本事讨生活?”

山根说:“那地方叫深圳,刚成立特区,工厂多着呢,可以当工人,我有同学去了。”

当工人,这是山里人想都不敢想的好前程,水妹再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心想,两人耍这么好,就是走,等喝完喜酒也不迟:“开春后再走不行么。”

“怕送人。”山根岔开水妹的话:“听说放鸭佬儿子要来相你?”

水妹点点头,身子一侧,眼泪快要滚下来,也不知山根有没有听到:“我也怕送人。”

水妹想,阿爸为什么要把她嫁得那么远。而且,要嫁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哪个晓得。唉,如果是山根该多好。

水妹脸红了,暗骂自己不要脸,这事现在还敢想。

他们找不到要说的话,竹筏划出长长的水道,一路水纹,就像两人散了的心。

到了旧镇,山根把竹筏划到石拱桥下,跳上岸,系好缆绳,两人挑起担子上了街。收红菇的在东边,摆摊卖药材卖山货在西边,他们约好下午在电影院门口碰面。

早上,水妹看山根衣着单薄,心里就盘算,卖完红菇买件羊毛衣,那个叫深圳的地方,不知道有没有山里冷。

水妹站在宣传栏下等山根,瞅着玻璃窗里的画,画上两人比年画中的金童玉女还好看,他们亲热地牵着手,让人看了脸都红。山根也来了,他塞给水妹一块上海表和二百元钱,说是提前给她的贺礼。山根道:“今天走不了,几班到县城的车票都买不到。”

“那电影叫啥?”她问山根,水妹突生一念,想跟山根看场电影再回村子。山里女孩十有八九不读书,男孩不一样,再苦再穷也要送到学校念几年。

山根告诉她:“《庐山恋》,刚拍的新片。”

水妹没看过电影,小时候阿爸阿妈不带她来赶集,县上放映队也从来不下村子去。长大后,一个人不敢去,村子人都说,进电影院的女孩,不是谈恋爱,就是想找汉子,没一个是正经的。

看完电影出来,水妹满脸通红,身上也是火烤火燎似的。

山根问:“好不好看?”

水妹点点头。

山根问:“再看一场?”

水妹点点头。

这天,山根和水妹从下午到晚上都在看《庐山恋》,看到电影院关了门。

几天后,水妹阿爸站在旧镇石拱桥下,望着溪中摇晃的竹筏,满脸的茫然。

他询问过赶集那天在旧镇过夜的司机,司机说,是有一个身穿羊毛衣的青年和一个手戴上海表的姑娘,坐他班车进了城,他还帮他们买了两张上广东的长途汽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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