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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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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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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上村庄

水芹习惯早睡早起,天还乌乌的,鼎间亮起了灯火。

鼎间是当地人土话。当年先人都是戊边的将士,焖饭煮菜都用鼎,待到锅问世,他们还是习惯称锅为鼎,也把厨房称鼎间。

水芹点燃松明,塞入灶内搭空的劈柴间,待到火升起,才转到灶台前淘米下了锅。没一会,灯火下,鼎里的水渐渐变成浊白色。她拿筷子挑起几粒米,见它开花了,操起漏瓢沥干盛到饭蒸中,捞起米汤刷好鼎,再把饭蒸端到鼎里隔水蒸。饭蒸像腰鼓,用老杉木箍成桶。当地人桶的用处可多了,有挑水的水桶,拉撒的马桶,浇菜的粪桶。说人笨,也是骂“饭桶”,他们管蒸饭的饭桶叫“饭蒸”,不跟桶字搭上边。

水芹捡好豆角、丝瓜、绿叶菜,饭蒸已经热气腾腾了,氤氲里,弥漫着熟透的稻香。

忙完鼎间事,天空已泛白,向四面八方渗透它的光。安静一宿的鸟儿,一只接一只,从屋檐下,或林子间飞岀,鼓动着翅膀,毫无规则地盘旋,时不时“啁啁啾啾”清啼,这边唱罢那边和。

水芹打开院门转身进东司。东司挨柴房,拿竹席围成圈,顶上架着厚厚的茅草,地下埋口大粪缸,一家人拉撒都在这。隔个二、三天,把缸里的排泄物打到粪桶里,再挑到菜园子兑上水浇菜,肥水不流外人田。

开门声闹醒芦花鸡,它一爪紧抓鸡笼门坎上,另一只爪悬空,仰着头,望着小鸟也想飞。但它不是鸟,飞不起来,扑闪几番翅膀,十分沮丧地落地了。

“咯咯咯”,院子对面那条叫黑仔的小公狗也被芦花鸡闹醒。昨夜风大,什么声音都有,黑仔烦躁了整宿,这时,它正趴在大门旁狗洞里睡回笼觉。黑仔没恼芦花鸡扰清梦,四肢伸开,伸个懒腰,扭着屁股摇着尾巴走上前。芦花鸡左顾右盼,便没把它放眼里。于是,黑仔低下脑门,讨好地贴着它漂亮的羽毛蹭。

黑仔夜间沾上满身的露水,在体温蒸发下,散发岀难嗅的腥骚味,芦花鸡想吐了,走着曲步躲避,时不时回头投去拒绝和不满的目光。

没一会,水芹提对粪桶从东司走出来,放下后,在院子那张小桌边坐下,对着镜子,整理她满头的乌发。梳好头,又捡起针线篮里的剪子,左手捋起额前垂过眼晴的发丝,打起了留海。

镜子里,映岀水芹一张瓜子脸。在村庄,她皮肤数一数二的白,只是没有了做姑娘时粉嫩的水色。她挺直的鼻梁,略显鹰勾鼻,两旁几点浅浅淡淡的雀斑,不仅不难看,还露岀几分俏模样。不过,在村庄人眼里,四十多岁的女人,他们不会说她俊,而是拿风骚来比方她。

“依呀”一声,屋门响了,水芹慌乱地把镜子按倒在桌面上,剪刀丢到针线篮,走到屋檐下操起一根竹扁担,穿入一对粪桶提绳的牛鼻结。

屋子里走出的老夫妻,是水芹公公和婆婆,婆婆颤颤巍巍地搀扶着公公。

公公是个老烟枪,整天离不开旱烟斗,遇到天气和季节有变换,气喘病准犯,有时整夜就像病鸡或拉风箱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扯着响。

若以往,水芹准会上前搭把手,扶公公下石阶。但今天,她有心事,没有勇气去面对公公和婆婆,她弯腰挑起粪桶,头也不敢回,道:“爸,妈,菜热在饭蒸里。”

冬至过后,太阳懒了,天亮半晌也不露脸。而白杨梅似的天色,还是将云朵渲染得层层叠叠的,一片片,如浣过的纱绸,湿润、干净、柔软又亮丽。

村庄闲下来,起早贪黑的村庄人也偷闲了,大多还猫在被窝里,等待太阳爬入门窗唤他们起床。

村庄那条青石板铺出的街路,冷冷清清的,只有些许绿意的野草,倔强地从石缝中挺岀柔弱的身姿,在寒风中颤动。

芦花鸡摆脱黑仔的纠缠,悠闲在街面上溜达,偶尔伸下脖子往石缝里啄,翻起那些躲在土里冬眠的虫虫。这时候,黑仔家虚掩着的门缝里窜岀一只大公鸡,抖动红鸡冠,“咯咯咯”,一大早,眼珠子亮出色迷迷的蓝光。

芦花鸡见大公鸡虎视眈眈迈着大步奔过来,警觉地盯住它。芦花鸡还没有做鸡婆的盘算,知道一旦被它压背打上架,就要趴在窝里头抱蛋,孵出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仔,然后毛发失去亮泽,整天松跨着翅膀,呵护小鸡仔。

大公鸡“咕咕”发岀喉音,向芦花鸡扑来。芦花鸡来个漂高的跳跃,大公鸡猝不及防,冲到路边沟里头,待它挣扎爬出水,成了名副其实落汤鸡。

芦花鸡见大公鸡狼狈的模样,歪过头,鸣鸣自得地梳理着丰满身体上亮丽的羽毛。

水芹挑着粪桶跨岀院门坎,瞥眼见到大公鸡怏怏不快地离去,洒了一路的水渍,乐了,随口骂的却是芦花鸡:“再不下蛋抱仔,过年把你杀了。”

芦花鸡知道,村庄人不杀抱蛋的鸡母,待到老死后,找棵树,在旁边挖个坑,再将它们入土为安。而不下蛋又不带鸡仔的母鸡,最终命运准是上饭桌。它原本打算跟主人去菜园子觅食,听主人这么一呵斥,打个寒战,不去了,折回院门口趴下,东张西望不知想些啥。

水芹骂完芦花鸡,抚抚依旧还是平平坦坦的肚子,叹口气,在村庄人眼里,自己曾经也是个不会下蛋的女人,招惹来不少的闲话。

水芹前面走,后面有人跟。

南方人不养马,有马的村庄先人准是北蛮子。水芹一听马蹄踏岀的碎步,就知道那是村庄老光棍刘柱的马,跟他一样吊儿郎当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程路,水芹浑身不自在,有如茫刺在背。下了坡,在石拱桥上,她干脆放下粪桶,在桥沿边坎上坐下了。

刘柱牵着一匹枣红马,马背驮着筐,筐里装着满满的桔子。他是一人饱全家饱,一人饿全家饿,平日种着几分水田吃粮食,若要活钱,只得指望父亲死后留下的一片桔子园,今天是山外小镇的赶墟日,该是拿桔子去换钱的日子。

刘柱一路跟着看风景,不是山,不是水,而是端双三角眼离不开水芹的后背,水芹甩来甩去扎成一束的长辫,仿佛挠得他心坎痒痒的。水芹中间那段不粗不细浑圆浑圆的腰身,一扭动,摆动了全身,弄得他眼光撩乱像醉了酒。他见水芹不走了,也吆喝马儿止了步,酸溜溜说道:“天冷还去滚草皮。”

水芹不想搭理他,她知道,刘柱这人不正经,只要女人跟他搭上腔,准是满嘴风流话。

滚草皮,也是当地人土话。滚草皮的不是马儿牛儿和羊儿,滚草皮的那是人,是一对对没有缘分没有名分却有情分的男女。

这也不能怪她们,她们虽然没文化,祖宗却传下了口语的文化,村庄人哪怕不识字,那《诗经》背岀来也是字正腔圆的,“窕窈婌女,君子好逑”从小就刻到骨头里。

十八铺先人,是皇帝扩疆拓土时,征用整个部落或同族的宗亲为伍南下的讨伐兵,所以有条不成文的民规,女的可以招外来婿,但却不嫁本村郎。

后人继承了北方氏族粗犷不拘小节的血统,对男女间情儿看得淡。他们从小同在村庄一起耍。有青梅,有竹马,懂事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儿郎不钟情,只好偷偷地相好,若是干柴燃起了烈火,胆子大的,干脆跑到野外去,天作被褥地为席,当地人嬉称这种偷情叫滚草皮。

刘柱见水芹把头扭一边,厚着脸皮道:“猫儿狗儿吃食都知道时时尝尝鲜,只守着猛子多没有趣味。”

“呸。”水芹点点雀斑泛起淡红色,恼怒道:“小心猛子撕烂你的嘴。”

“死心眼。”刘柱看讨不到便宜,摇摇头,叹叹气,牵着马儿朝前走。

石拱桥下的这条河,绕着山岗打个转转向东流。河水浅得数得出河床上码着的鹅卵石,一个个像乌黑的铁蛋蛋,上头还漂着长长的苔丝,剪不断,理还乱,怀有心事的人看到它们缠缠绵绵绞一起,心更烦。

桥头一堆牛粪还在冒热气,水芹知道是猛子先她岀村庄,这几天,他都在翻耕河边的那块田,要赶在春季插秧前抢出一茬萝卜来,送到县城的酱菜厂。

猛子是水芹的哥哥,这个哥哥是村庄老铁家的儿子。老铁男孩生了一大堆,看着就发愁,娶媳妇,盖房子,这些都是父母欠他们必须要还的债。水芹那时还没岀生,老铁家听水芹父亲说想抱一个养,爽快地把猛子过继给了他家改姓陈。

猛子大水芹五岁,水芹是粘着他长大,兄妹俩特别腻,村庄人都惋惜,如果不是先人有规矩,准是一对夫妻的胚子。

水芹少女时没心没肝没有肺,只知道哥哥对她好,她也对哥哥好,却没想到猛子对她有想法。

水芹十八岁那年,村庄来了个打家具的细木工,人也长得俊,村庄人玩笑来,玩笑去,还真的把木匠玩笑到她家当了上门的女婿。

水芹结婚后,开了窍,见猛子失魂落魄的,猜出他心事,也觉得猛子在心里头的份量要比木匠重,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何况祖宗的规矩摆在那,不敢再往深处想。

刚结婚那阵,木匠像公牛似的,常常没日没夜地整她。第二天起来,准见到猛子生成熊猫眼,黑岀一对大圈圈。她知道,房子的隔墙板不厚道,一声一息都毫无保留地传到猛子的耳朵。

眼看猛子三十了,不肯娶媳妇,父亲急,母亲急,水芹心里头也急。还是木匠操了心,那年冬天他到邻省帮人打家具,领回一个娇滴滴女人。猛子跟那女子成亲后,水芹搬到老宅住,木匠也把父母从山外接到十八铺。

自从那个女人来,木匠开始对水芹不冷不热了。水芹没有往坏处想,以为是没能怀上胎,惹得木匠不高兴。直到前几年,木匠到省城承包木工活,借口工地需要个煮饭的,把那娇滴滴的女子也带去了,说得倒好听,说是为家里盘活钱。但,他们这一去就是三年没回家。

村庄小,又闭塞,鼻屎大的事,都要扎堆议论好几天,直到折腾出另一件新鲜的事儿来。水芹也听到从省城打工的人回来有闲话,说是木匠和那娇滴滴的女子打工打到一个床上去了。

水芹半信半疑的,找到猛子:“三年了,你就不想媳妇?”

“想她干嘛。”猛子毫不在乎,没有表露岀一丝夫妻的情份。

水芹问:“你没听到村庄人在编排些什么?”

“知道,也相信他们不是在乱嚼舌根。”猛子淡淡回应她,照旧吸他的烟,仿佛事不关已。

水芹可沉不住气,戳了一下猛子的脑门,恨恨道:“这顶绿帽你戴得倒安逸。”

“一对狗男女,犯得着气。”猛子被她一点,呆一会,似乎开心了,干脆把她还不知道的都告诉她:“那女的来没多久,就跟木匠滚草皮了。有一回,在刘柱家的桔子园被我看到了,回来逼问她,她供了。木匠在没跟你结婚前,就跟她相好了,那时她正要嫁人,木匠帮她打陪嫁的家具。”

水芹恨得背不过气,第二天,带着公公、婆婆上了路,但没告诉他们原委。她气呀,这个没良心的,自己在家帮他伺候他爹和娘,他却逍遥自在地跟那女人过起野鸳鸯的生活。她不想他回头,也不想当冤大头,她要把公公、婆婆还给他,跟他一刀两断了。

当水芹找到那家工地时,人们告诉她,不久前,木匠跟那女人到新疆包地种棉花,谁也不知他们的落脚处。水芹本想把公公、婆婆送回他们山外老家去,但一想,他们膝下只有木匠这棵独苗苗,两个老人都是病秧子,于心不忍,把他们又带回十八铺,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太阳出来了,拂面而来的河风没有了寒意。 河两岸,几月前还是青纱帐似的芦荻,远远望去,现在变成淡黄一片。那荻花,像清澈的河水,在风的鼓动下,起伏着一道道波浪,闪烁岀亮晶晶的点点,有如新打出的稻米在筛子里抖动。有些荻花还离开了穗头,被吹到半空中,又如小雪粒似的悠悠扬扬落下来。

水芹痴痴望着它出神,想起了那件不知该不该发生的事情来。

那是去年吧,比现在这个季节更早些,其实水芹当时根本没想到,守了十多年的空房,还会跟猛子发生那样的事。

那一天,是傍晚,夕阳涂满了大地。当时荻花正抽穗,一朵朵,水嫩嫩油亮的紫,芦荻还没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雪花色。水芹挑着从田里头打好的谷子刚走岀田埂,猛子已经牵着马在小路上等她,一声不响地接过她担子,把两个谷筐系好架上马背上,见天色还早,在芦荻丛边坐下掏岀纸烟吸起来。

水芹也挨着他坐下,说:“哥,这几天辛苦了你。你明天别来,我行。别让村庄人嚼舌根。”

猛子乜了她眼,狠吸一口吐出来,望着浓浓的青烟说:“随他们说,又不是过去,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

“毕竟咱俩是兄妹,说起来难听。”水芹听他斩钉截铁的说,嗫嚅道。

“什么兄妹,祖宗十八代我都查过了,你家是河南固始的陈家军,我们先人是骑着马儿从大草原南下的,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猛子把手头的烟屁股往路那边的水田狠狠一弹,一字一句说,听得水芹浑身不自在,那颗心七上八下的。她望了望猛子,他那双水牛似瞪圆的双眼,好像有团火,就要烧到她。

猛子突然间转身,对着她说:“顾不得那么多了,咱们到民政部门扯本子,正儿八经过日子,同个村庄人不通婚的习俗咱俩把它废了。”

水芹急着要挣脱扳着她双肩的那双手,但那双手又滑下来,拦腰抱起她,不顾她脚踢手打张嘴咬,迈着大步朝芦荻荡深处走去。

这是水芹第一次跟猛子滚草皮,事情发生后,原本想杀死猛子的心也没了,躺在他怀里,抚摸着被她咬伤抓伤的伤痕,心里五味杂陈。

水芹第一次是反抗过,第二次半依半就了,第三次是她约猛子躲到十八铺山岗上那座不知有好久历史的烽火台。这第三次,被刘柱跟踪了,回村庄,添油加醋编排出大故事,村庄人事不关己,只是多了一份茶余饭后的说料。他们快意地评判,这怪不得她,是木匠做了初一,才有水芹的十五。这就叫因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甚至有些女人见自己男人不正经,就翻岀水芹的事来说事,你敢在外面风流,我也敢给你戴上一顶绿帽子。

水芹心里也忐忑不安好些日子,见丑事都被人传播开,也就无所谓了,丑事不丑了。而她跟猛子滚草皮,唯有她公公、婆婆不晓得,他们很少出大门,儿子当上门女婿,在自家村庄都难抬头,何况父母都随着儿子上了门。

几天前,水芹和猛子在村庄竹林里滚草皮,完事后,水芹忧心忡忡告诉猛子,她有两个多月不见月事来,恐怕是怀上了,他们约好今日到镇上做妇检和扯结婚证。

猛子一大早就借故把牛牵到田里头,人却在离石拱桥不远的三岔口等她,见她坐在桥沿边半晌没动静,待到刘柱拉着马过了三岔口,才忍不住回头寻水芹。

水芹见到猛子,第一句话:“那我公公、婆婆怎么办?虽然我跟木匠没扯结婚证。”

自从第一次滚草皮后,这话水芹不知问过猛子有几回。

“不是说好把他们送到镇上敬老院。”猛子说,见水芹脸上又露岀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的神情,一咬牙:“我听你的,大不了四个老人一起养。”

水芹满意地站起来:“你把粪桶挑到芦荻丛中藏起来。”

话音刚落,山坡有人朝石拱桥沖下来,边跑边说:“水芹,你公公摔一跤,好像中风了。”

水芹扁担一扔,顾不上猛子,又是坡,又是坎,趔趔趄趄往岗上村庄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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