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尖的萤火

《山尖的萤火》

作者：叶尧尧

（一）

下山前梳婆婆说，小园，你是被雪吹来的。

她记得那时小园站在“烟村”的候车亭，暮色衬得她皮肤如雪，白，且柔，人像是融进了周遭的空气，近似透明。可小园反驳自己是被汽车拉来的，是和“烟村”的汽车来的。

明明记得自己是从车门口飞出来的。

这是前头的事，不是我看见你的时候。梳婆婆说。

很重要吗？

当然，记住凡事有前有后，记忆力才不坏嘛。

梳婆婆101岁了，萤族的家族史明明白白记载着梳婆婆的岁数。当然在整个“萤仙”家族，101岁根本不算老。小园疑惑的是，梳婆婆真的101岁吗？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温柔，眼睛还会笑，走路也不需要拐杖……小园今年10岁，梳婆婆是她遇见最不像老仙的仙。她之前呆在“春谷”已见过许多老仙，她们有的都不会穿线了，老眼昏花见不到针孔，有的则几乎不出门了，住在蘑菇小屋里，也有爱玩的婆婆，伴着小仙飞来飞去。

傍晚，接上小园后，梳婆婆和她前往山林。点亮煤灯，这孩子饿了，一口气吃了三只萝卜丝包。经过一天的行程，真是辛苦了。梳婆婆打量这小不点，夜色中发丝碧绿闪闪，是个能量十足的仙。小园感到那双眼睛拂来，如杨柳，荡进她心里，如荡在水面，梳婆婆还笑了，笑在火光中灵动，像溪水里的鱼一样快活。

拉过小园的手，继续穿行夜路。梳婆婆的家就在山巅，像笋尖一样，发着白色的光的那是屋顶。从候车亭便可见梳婆婆的家，小园在亭里还丈量过，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右眼前，作出“八”字，把梳婆婆的家变小。

小得像一粒米。

（二）

夜露凝在蕨草叶上，蛙声四起，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走在夜间，似有些孤寂，而梳婆婆从没离开过“烟村”，这条山路走过无数遍。梳婆婆能力高超，是被指派于此，就连仙后都是她带大的。

山路蜿蜒似像藤蔓，一路长到梳婆婆的家。眼看就要到了。穿过一片夜间的稻田，突然听见一阵吵嚷。

“梳婆婆你听见了吗？”小园拉紧梳婆婆的手。

梳婆婆侧耳倾听，一下子就明白了，“啊，是那两只家伙。别怕。”好一阵叽叽呱呱的吵闹，顺着声音去，果真是两只青蛙。它们正瞪着大眼，坐在一堆稻草上。在它们眼前的空地，一口大锅正架着，傍晚它们用泥土垒起了灶，就为了夜间的事。火苗微弱，锅子的盖虽然盖着，却盖不住一阵香，看来已经煮得差不多了。

里头是什么呢？小园像是闻到了熟豆的香气。

“梳婆婆，你来评评理”，一只青蛙气鼓鼓地跳下稻草，掀开盖子让梳婆婆看。里头是一坨绿色的糊糊。梳婆婆微笑。青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起，它们准备做夜宵，准备怎么处理豆子，意见又是怎么个不一。

“梳婆婆，你看看它干了什么，在我生火的时候，这家伙偷偷把豆子磨碎了，出门前它竟然带了磨子，就没安好心。生米煮成熟饭也就算了，可你看这么个糊糊，不是暴殄天物么！”另一只青蛙听不下去了，也来和梳婆婆告状，“豆糊糊怎么了？你的盐水豆豆还不如这个好吃呢。你又没吃！”听完它俩的话，梳婆婆从衣兜摸出两粒干豆，嘱咐它们回家把豆泡开，见到芽尖后就种进泥里，风会催它，雨会养它，第一朵豆花落下后，你们将收获数不尽的豆豆。

“有了豆豆，你们再来找婆婆好不好，婆婆还送你们锅子，到时候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青蛙虽然爱吵爱闹，但小园明白这是天性使然。更知道青蛙们是无法戒掉夜宵的，书上说了，每晚睡前它们都好吃一口，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下来的。夜宵是青蛙族的一种力量，吃完再经过一夜好眠，白日它们才活力十足。它们会筑建河坝，坐在坝上吹风，仰望天空。人们在故事里曾嘲笑它们是井底之族，殊不知它们本事不小，比如说一旦天气起特殊变化，蛙族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这锅糊糊怎么办？”先说话的那位青蛙摸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哈”，突然一阵笑声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色的影子同时掠过，像夜空突然坠落一颗流星，它照着摸脑袋的青蛙就是一脚，这一脚正踢到青蛙的屁股，把它踹进了大锅里。

青蛙“啊呀”地叫出声，马上弹跳了起来。锅还烫着。小园赶紧把落地的青蛙扶起，看着远去的白影，沾满豆泥的蛙气急败坏地抹了抹脸，“可恶的月兔！”

梳婆婆也拿月兔没办法，毕竟这是山间最顽皮之族。

（三） 

梳婆婆的家有经年累月的气味，那是木头、烛火、药草、鲜花浸润的，还有风、雪、雨和雾的味道，因这屋子立在山尖，承受了几百个季节。现在小园即将在此度过50年。

她后来频频想起一个又一个的雨季，那些在河里畅游的蛙还有鱼，给过她最热情的问好。

50年很快就过去了，对于小园来说。

其实时间是最强大的魔法。

当她拿到那件熠熠生辉的碧纱衣，发觉自己的发丝竟比纱衣更碧。梳婆婆说，技艺和头发的颜色是相得益彰的。要小心，不可乱用魔力，否则一夜白头。有的仙子便是这样毁坏了自己。梳婆婆还说从此小园就不会回“烟村”了。

为什么？

梳婆婆没有回答。 

这天夜里，小园要离开了，她把碧纱衣郑重地穿好。现在她不是小不点了，长得比梳婆婆还高了。梳婆婆立在屋前送她，像一块磐石，不动声色。小园回过头望，才发现梳婆婆在微笑，她眼角有了皱纹，和50年前不一样了，现在梳婆婆的笑就像屋子一样，又增添了岁月。

小园转过身，哭了。

梳婆婆说，小园，你是被雪吹来的。现在，你要回到天空。 

答应了梳婆婆的话，面容坚毅的萤仙，终于飞向夜空。后来的后来，每一晚执行任务后，萤仙都会飞向“烟村”坐在梳婆婆的白色屋顶，那时，梳婆婆已经不在了，去了“春谷”，只剩笋尖般的屋顶亮在山尖。

夜行的人都说曾见过夜空明亮的星，那些星星其实是整装待发，要执行人间任务的萤仙。夜行的人中也有迷路的，但他们都说曾见过山尖的萤火，那道绿光扑闪扑闪，飞到眼前，微光如豆，却带引着他们走出黑暗山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