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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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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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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稻花香

山是水之源,水为米之魂。

谷雨落下来的时候,父亲便戴上斗笠,穿上塑料膜剪成的雨衣,破了洞的雨鞋,扛起铁锹去了田野。立夏前的乡村还有些清冷,父亲走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脚底生寒,单薄的身子也感受到了这份凉意,可他的心那刻却是暖的。经过一个春季雨水的滋润,一车车农家肥的给养,稻田里的秧苗已拔节长高,骄傲地挺起胸脯来,像极了发育成熟的少女,藏不住的性感,万千妖娆。

“要扬花了吧?”父亲看着自家一丘早稻田里打着苞,争先恐后做了母亲的稻子,心里乐开了花。“没几日,肚子就会撑破皮了吧?”父亲心里想。

稻生于水,米融于水。这是一个有机生命体在生物链上奇怪的轮回。就像乡下人盼着开春,盼着落种育秧,盼着谷物生长,盼着收获。收获完盼着再育秧落种……”个中情结,以父亲这样做过多年公家人的庄户人是能看懂的。父亲一辈子并非甘心做一个农民,也不喜欢种地,可他却尊重乡下的每一桩农事,尊重田野里每一种有益的农作物。他对苍天厚地充满敬畏,对养育他的稻麦充满感恩。农田引水抗旱、喷药除虫这些力气活总是父亲乐于去做的事。

拔着节,抽着穗,扬着花,结着籽的稻,对于母亲而言是充满欢喜的。在我的故乡,种庄稼虽然大多是男人们的事。可除草、收割这种打喜的事却是一家人的事。

“低头的是稻穗,昂头的是秕子。”母亲在稻田边,巴巴在望着,心里祈祷着。仿佛提心吊胆的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秕子,不是那些很快将被检举揭发出来的稗子(草本植物,叶子像稻,子实像黍米,是稻田害草),而是她自己。

此刻,阳光被风、雨、云淘洗过之后,含着软,浴着香,裹着暖,将整个村落放了进去。洁净又透明的空气里,稻香变得浓烈起来。那香从头到脚把稻浸泡,把它圆滚滚的肚皮浸泡,那散逸着母性的香和着青草葱嫩的味儿,让每一条通往村落的小路陷落,陷落在稻花执掌的浓情蜜意里。

五月,麦子打着尖,露出长长的胡须,相互戏虐,相互炫耀,继而奔走相告,于是乡村进入到一个相对惬意的季节。男人们从高高的草垛上抽出一捆隔年的稻草,拖到自家宽大的厅堂里,拖到池塘边的大树荫下,洒上清水,再搬出矮凳子,便开始打起“幺子”(一种捆绑庄稼的草绳)来。

等麦黄的时光溢着淡淡的甜味儿。不紧不慢的日头从青石槛攀上枝头,从枝头跳到屋檐上,再从屋檐溜到天井里,最后从天井绕上后背,从后背袭到人脸上来。人们便停下手里的活,挪挪身子,抱怨上两句——“哎呀呀,晌午了,晌午了,该吃午饭了呢。”

六月,麦黄了的季节,在我的故乡,是稻长芒的季节。向养育它的泥土低头的稻,从包裹着的糖衣里挣脱出来,刚与它的母亲一起完成了一个生命成长的仪式,身子骨还很虚弱,不能脱离阳光与雨露的滋养。它羞答答地看着这一半葱绿,一半金黄的世界。/它目睹了麦子母亲倒下去时的壮烈与绚丽,也目睹了死亡与重生。它看见麦子就倒在姑娘的怀抱里,倒在男人的汗水里,也倒在冰凉的镰刀下,倒在柔软的泥土里。它有些惶恐,有些不安,有些提心吊胆。

稻的母亲还能托举着它,至少目前。还能在母亲的婴儿袋里撒撒娇,还能与母亲,与众多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看看日出日落,草长莺飞。隔些天,等它们长得结实些,等它们在日头下泛起金光,硕大的小脑袋像一对对明晃晃的乳房,藏不住的沉甸甸就会压弯母亲的脊背。那个时候,它便会遇见一位扛着铁锹的老汉,或者一位荷着锄头的老太太。他们会围着它的兄弟姐妹们转悠,瞅着它们、抚摸着它们,继而自言自语。

“多性感的稻米呀!”老汉呵呵地笑着,感叹着。

“嗯,长势好呀,长势好!”老太太兀自嘀咕着,满足地笑着。那眼神里生长着无数双慈爱的手掌。

稻知道这些老头老太太说着说着就会犯起迷糊来。犯迷糊的时候常会捏它们一把,生生的疼。

稻知道,稻的母亲已经日渐羸弱,体力难以为继,日益支撑不起它们渐渐壮硕的身体。稻知道,总有一天,它会与母亲一起倒下,会像麦与麦的母亲一样倒下。倒在镰刀下,倒在姑娘的怀里,倒在老头老太太的笑声里,倒在厚重的黄土地里。然后,它会与母亲诀别。母亲的身体会流尽最后一滴能量,然后等待从天而降的雨水;等待雨水淹没过来,等待雨水将母亲的身体泡软;等待它见过的那个老汉套着牛,来到它们的家园里;来把母亲扎进泥土的脚掌剖开,像当初解剖大地的胸膛一样。接着,老汉会把母亲残损的躯体撩倒,撩倒在浑浊的泥水里。母亲将作为肥料安息在它出生的泥水里。然后,静静地躺着,等待它的来;等待它重新躺进苗床——那片母亲用死亡为它磊起的苗床。

稻知道,稻从来就知道。稻知道,接着它会与兄弟姐妹们一起被捕获,被一溜烟地排列在木板车上,或者躺进拖拉机敞开的大箱子时。它们将被带进下一个生命的轮回。稻知道,这是麦教会它的。

稻想起,在母亲的子宫里有个“香不拉”的世界。它想起佛掌里发黄的经文,它记起佛塔前母亲的那一跪,想起那一跪后耳畔瞬间高涨起来的宏大音乐。稻知道,母亲的那一跪,便注定了它与母亲今世的缘,便注定了它与母亲在世间终将别离。

七月,割早插晚。每家都种着二三十亩农田,这一割一耕再一插,那可是几倍的工作量。一个月的时间,五六个主劳动力,劳动强度可想而知。

一场简单枯燥、繁重乏味的半机械半手工性质的运动,一旦进入到围猎式的人海竞赛,或者进入到一场为生计为荣誉为尊严为胜利而战的比赛,那么,劳动便有了神圣的意味。

父亲是战役的一号首长。他负责着整个耕作事务,每一块地都得他新自出马——耕田、打草、耘地……他还要负责把谷子从农田里一捆一捆地挑到板车上,再用板车拉到自家禾场上,再从禾场上一捆一捆堆到草垛上,直到高高的带圆顶的草垛成为一座城堡。那可是拉筋憋气的体力活,更是劳心费神的技术活。

整场战役中,母亲的工作也不轻松,甚至更为辛苦。她作为后勤队长,不仅不能让所有成员断腊肉缺咸鸭蛋,还要变着法儿弄出新菜谱来,改善全员的伙食。如果没有母亲,这场战役便会失去战斗力。母亲除了做饭、送饭,还要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关键时候,甚至会成为主力。

夏粮抢收,我参加过十年。从十岁开始,一直“服役“到十七岁。

头几年,父亲、母亲尚还体健,几位姐姐正值盛年,那可是我们家战斗力最强的时期。二十多亩水地,十多亩旱地,基本能如期完成。不过,我们家能干重体力活的只有父亲一人,姐姐们便忙里偷闲地与男劳动力富裕的舅舅家换工,以便在关键时刻,换来表哥们的支援。因为一旦遇到暴风雨,收割的稻谷便会悉数烂在农田里,颗粒无收。

在整个夏糖抢收战役中,脸被骄阳晒伤;手指被镰刀割伤;身体被谷物扎伤;腿被水温烫伤,被水田里伺机而动的蚂蟥,被隐藏在谷物底下的蛇咬伤;脚被泥石划伤,被牛踩伤……流血、红肿、发烧、减员是常有的事。

每晚饭点时分,是兵强牛壮的村邻们最惬意的时候,却是精疲力尽的父亲光着脚丫子坐在竹床边抱怨的时候:“都五点了,天都要亮了,幺儿还在赖床。”“仨儿怎么这么不小心,今日个又割到手了;还有你母亲,早饭还没准备好?怎么眼疾又犯了呢?”“眼见打黑雷了,怎么还不叫醒午睡的孩子们?”“那草头,不就湿了点,有那么重吗?怎么就挑不动?”“要是多生几个男娃就好了……”

一家人都不言语。

患眼疾的母亲,几乎看不见东西,常常走着走着踩到刀口上,撞石柱上,倒到泥水里。可她从来都会最早起床,最早把饭送到地里;最快把牛、猪喂饱;最先把农田周围的杂草割好,把撒到田里的有化肥准备好;把开水烧好,把每个孩子的衣服洗好,晒好;把每个房间的驱蚊草烧好……而母亲往往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最后一个洗澡、最后一个纳凉,最后一个进入睡眠。

母亲受孩子们的气,常一笑了之。可是如果受了父亲的气,也会委屈得偷偷落泪。

八十年代中后期,姐姐们先后出嫁,父亲患病去世。我们家成为村里每年夏粮抢收开动最早,完工最迟的一户,常常被村邻们瞧不起。六十岁的母亲因操劳过度,早已赢弱不堪。母亲为撑起门户,为支持我继续上学,仅仅高过犁铧的她亲自下田犁地,一次次被牛拖倒在泥水里,几日下来伤痕累累。每次问起,母亲都故作轻松,避而不答。父亲走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的泪水,直到她燃尽最后一丝能量,悄然离世。

抢收夏粮又是快乐的。尽管臭哄哄、乱糟糟,分不清泪水、汗水、泥水、血水,看不清日出日落,可等到大片大片的稻被放倒,大片大片收割后的农田重新插上秧苗;十里金黄躲过连日的阴雨,躲过扑面而来的雷暴,终于在洁净的禾场上堆起来,在粮仓里存起来,心里便充满了欢喜。一家人闻着饭香,闻着麦面香,闻着谷香,闻着米酒香,心里便充满了欢喜。看着蜻蜒在院子悠闲地漫舞,莲花开在清凉的荷塘,满天的繁星挂在静寂的秋夜,心里便充满了欢喜。看着泥水挣扎太久的光脚丫又能钻起清洁的鞋;或者躺在纳凉席上,享受着母亲大蒲扇呼呼扇出的凉风;抑或看着母亲头一歪就能安详地入睡,心里便充满了欢喜。看着满屋打着粮包的谷物,看着谷物叠成山峰;看着村里人套着牛车,一行行行走在交公粮的村道上,听那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律动,心里便充满了欢喜。

“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曾经,稻是故乡的标签,稻花最故乡最美的风景,而稻香则是浓浓的乡愁,牵动着每一位游子敏感的神经。曾经,那一片片十里金黄的图案,就是父母唤儿归的手势;那一声声漫山遍野的蛙鸣,就是故乡最深情的召唤,让每一位思乡的人魂牵梦绕,不能自已。

三十年不种地,三十年未交公粮,转眼父母离世三十年,我告别泥土三十年。每每遇见老家来人,都会问一句,“今年还种稻没?稻花香不香?收成好不好?”

来者答:“香!真香!!真的香!!!不过,老家的农田大都改为养鱼养鳖养虾了。如今,坚持种稻的人,越来越少了。”

于是我常梦回故乡,梦见父亲、母亲,梦见他们在十里稻香的故乡,说着丰年丰产丰收满仓的情话,梦见自己站成了故乡的一束稻,等待岁月的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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