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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刀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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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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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若半生

弱冠不惜时,耄耋不知日。

岌岌两行泪,颤颤双闭目。

今年的春似乎出了寻常。春日的桃花在腊月冬里爬上了枝头而今却已挂了绿,叽喳的鸟儿在树梢啄起了三月才成熟的黄枇杷,可如今还是正月里啊?是时间忘记了季节,还是季节想脱离时间;可能是我的缘故,也可能是她的缘故。

她走了,我二十五,她九十六。之前在梦里有数次她走了的场景,我都哭喊的歇斯底里,曾有几次还是和她同睡一张床,不知轻眠的她听到是感到安慰还是伤感。怎会有这样的白眼狼?是白日里巴着我早点去,才这样在梦里哭的真实。每次和她短暂的相聚总会在离别的时候想到,她要是突然走了,我应该怎么办,那时的我会是怎样的状态。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关于“走”这个话题我们都没有谈论过。我或许应该问问她的,人走了会去哪里,到时会不会在梦里相遇,是否有来生。

奶奶走了,在我看来好像是走的仓促又好像那么的有条有序。曾听奶奶说太奶奶是在大姑出生的第十天走的,这似乎是生命的承接和延续。我并不理解奶奶这个说法的由来。去年的金秋家里迎来了新的生命,也是奶奶一直期盼的,小侄女出生了。我第一次真切的感知生命的到来,不能言语,从医院回到家给奶奶报喜,她只说了一句:头胎是男是女都是宝,女儿也要三分命,要是能听到你的喜讯我就更满足了。那几天她的饭量可以,我似乎悬的心放了下来。

十月的秋风没有凉意,听母亲说奶奶找起了厚背心穿了起来,人也不时的开始犯糊涂,半夜起来数自己的私房钱,还老担心她常说的“牢房”会进贼偷走她的钱。我的心里开始不安,虽然我懂的不明不白。腊月二十四我们迎来了人生最后一次相聚和陪伴,也是在我与她这相聚的时间里印象里留下最深刻的一句话。早在一个月前她便开始不大爱说话,微低着头自己坐着发呆,每天和她微信视频,她总是盯着屏幕手机看着,偶尔笑一下。那天我和哥哥回到家,看到奶奶并没在以往的大门口迎接或者站在客厅等我们;径直地往她房间走去,只见她侧身背对着我们,上身盖着严实的被子,却把两只脚丫裸露在外面,好似她平常坐着一样,翘着二郎腿的动作,摇晃着她的脚趾。因为洗头不便,母亲给她剪了短发,又担心她容易受凉,所以稀疏的银发上戴着一顶帽子,那是她最喜爱的深红色毛线帽;我和哥哥一同单腿跪在床沿,俯身看着她的脸叫道:啊葭,我们回来了。她不慌不忙的仰起头高兴道:我的两个乖孙转来了。这回见,她瘦小的身板,没了精气神,脸颊、手脚微肿的像个胖老太,我心里默默的暗语:不怕,有我陪伴您。

大年三十,久违的一个大家庭相聚在老家,奶奶在她熟悉的枇杷树下晒着太阳,虽然她没多大的精神头说话,但我想此时她的心里是满足的,儿孙都在身边,曾孙们在一边玩着鞭炮、嬉戏哭闹,这便是她最惬意的时光。晚上的年夜饭,好酒的她小酌了一杯红酒,还和伯父闹着干杯。那一刻让我恍惚,她之前的种种可能是和我们闹脾气,大家都围着她了,她便不闹了。奶奶性格有点倔强,更是爱干净的小老太太,晚上穿着尿不湿还是坚持起夜三、四次,每次提醒她,她总说:好,我知道。可每次说完她总会说:我就是尿不出来。年老不是病,多希望她能慢慢好起来,不用搀扶、带着她逛熟悉的老街道。但似乎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在这辞旧迎新的欢乐中悄然来了。

大年初一,她可能还沉浸在昨晚年夜饭喝酒干杯的喜悦,一大早起了床,我在客厅的沙发抱着三个月大的小侄女教着给老太太拜年讨红包,她可能想往我这边来,也可能想着先去梳洗给大家最好的精神状态。但双腿无力的她重心不稳身子往后倒,身子撞在了阳台的边沿;父亲听到奶奶的哎呦一声火速从被窝跑到她身旁,我却抱着小侄女愣在了沙发上。

“吾爱捱料无”

“爱,今下咩系一下料”

“葭,爱捱料无”

“爱,含细咩,日日话料料料,哩得有安闲藤捱料”

“ 葭,爱捱料啊”

“爱,安烦,人家有漆个得,含讲料料料”

这可能是我俩最后相处时光里最长、最完整的对话。我不知道她和我最后的时光是那么的短暂,以致我还没来得及和她慢慢的道别,唠唠我未记事前和她的往事,以及她那百听不厌的人生经历。

正月二十,奶奶走了。没有任何只言片语,她走的好像入睡一般。第一次面对死亡,我似乎没有害怕,也没有心思去害怕。两只手紧紧握住那慢慢变凉的双手,呼唤着她要坚持住,一大家子正在往家里赶;我哭得泣不成声,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哀求,睁开了一只眼看了看周围,然后看着我,嘴巴微张了几下,那嘴型似乎叫我不要哭,不一会,她的双手慢慢从我的掌心抽离,似乎沉睡到了梦中。那一刻,我脑子里已经刷白一片,想大声的哭成声却哑在了喉咙里。多希望这一次也是梦里,醒来了,湿的是枕头,奶奶则是拉着我的手说:做什么噩梦了,梦里哭出声来了。她曾对儿女说,我走了你们不必哭,因为我过了气也听不见。或许是她心里早已有了安慰,多少年前的夜晚,那几次似虚似实的哭喊足矣。

她走了,我们的故事戛然而止,而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的耄若半生才刚刚开始……

那一年我四岁,她七十五。我依稀记着那时天刚黑,奶奶拉着我和哥哥在门外,房内是混乱的哭喊声,哥哥也才六岁,并不是很懂爷爷走了,奶奶拿着手帕擦着眼泪哽咽着对哥哥说:枉你爷那么疼你,他走了你也不知哭。哥哥无措的哭出了声来,我也跟着哭了起来。那是我记事的第一次哭。

那一年我十岁,她八十一。我开始爱听奶奶讲她前大半生我未参与的陈年旧事。她四岁被收为童养媳,再回到亲生父母身旁已是待嫁妙龄。为什么没有从童养媳变成媳妇?奶奶告诉我的是,那男的长得按今天的话说就是颜值低,而奶奶虽然不算美女,起码模样标致。虽然奶奶的话无法考证,但从家里的基因来看,我是认同的。“新打茶壶肚呱呱,啊妹有子九个月,啊哥有钱唔敢仕,留来啊妹做满月。”这是奶奶教我众多童谣中我唯一能背熟的一首,一直都没去深究那个啊哥到底是孩子舅舅还是孩子父亲。或许奶奶也不清楚,这成了我和她之间一个永远的迷。

那一年我十二,她八十三。父亲和母亲是一对活宝,按照奶奶的话说,是一个称一个坨。夫妻没有隔夜仇在他们那里体现的活灵活现。有一次他们吵得比较厉害,母亲一气之下跑去了广州,周末放学回家,向奶奶问起母亲去向,她骗我说去了姑姑家。直至第二周,母亲赌气还没有回来,奶奶便开始着急了,唬着我说等会和你妈通电话,要哭着哀求她回家里来,不然你以后就没妈妈了,我还不明缘由的说我妈不是在姑姑家。对于父、母亲的情感问题,奶奶从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也可能是她看破了人事,更知晓孩子在父母间的分量,每次他们的争吵她总是说:就是像小孩间闹着玩,一会就好了。

那一年我十七,她八十八。我上了初中,每周末才会回家,奶奶少了一些牵挂,隔两三个月便会去姑姑家小住十天半个月。每一次她的小假期都不会超过半个月,因为她会算好第二周的周五或者周六回来,刚好也是我放学。而且每次奶奶去姑姑家之前,都会在我的写字桌上放十元或者五元留给我,作为她不在家时给我的安慰;我每次都会明知故问的给她打电话,央求她几时回家,她总会和我说下周你放学回家就可以看到我了。这些我俩之间的小秘密,不知她是否也放进了她的时光机里。

那一年我二十,她九十一。炎炎夏日,我欢呼着终于从中学生活脱离出来,即将走向大城;对于年迈的奶奶来说却是更远的别离,高中生活我还会一个月回家一次,或者她在姑姑家小住,我们三五天能见着。可奶奶是个非常明事理的长者,她总说: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到外面去闯,即便有万分不舍。在校时,每周末和她通电话,她总会问我还有几周回家,而我每次的回答也是那么的肯定,不管刮风下雨。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主角和配角交换了。奶奶算是小体格,在吃方面尤其戒口,按她说的是管住了嘴才少些毛病,所以和她上下年纪的老人,都说她走路好像一阵风。不知是巧合还是我们心有灵犀,有天中午吃午饭,我正起身盛饭,坐回椅子时,好好的椅子好像长脚移开了,我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当时直疼。第二天,家里打电话说奶奶在昨天傍晚把大腿骨头摔断了,今天要赶紧做手术。我大哭了起来,下午,买了车票赶回了老家医院。奶奶比我想象的坚强,看我红着眼眶看着她,安慰我说:没事,医生说我骨头接回去了,还表扬我是最勇敢的老太太,做手术时疼没有大喊大叫。谁知道她是在与死神擦肩。

那一年我二十二,她九十三。经历了两年前的生命大冒险,身体硬朗的奶奶脚步开始慢了下来,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意识到奶奶真的年纪大了,再也恢复不到从前,我记忆中的样子。人老怕摔,中秋本是月圆,奶奶却在医院右脚缝了十二针。迫于无奈,将百岁的奶奶长途跋涉接来了广州,她坐在伯父的车中看着沿途的风景,精神抖擞,一点不像做了手术缝了十多针的人;可她心中是万分的不情愿,高龄处异乡,万一不测魂能不能归故土。对于我来说是十分开心的,离家几年,见她的次数越长大越少,今天终于又可以和她朝夕相处,睡在我房间两米的大床,她说按照她以前的生活条件,那么多子女睡一起都不成问题了。这一次人生的小插曲于奶奶是祸也是福,耄耋之龄还可以看现代化的大千世界,对于她没看过大海的山里老农民来说,珠江就是浩瀚的水世界,白云机场那一架架飞机就是即将翱翔的“大鸟”,她大赞神奇。不过她仍一念想着故乡,天天嘟囔着回去。如果再年轻十岁,我愿意住个三两年,现在高楼大厦也住了,大江大河也看了,眼睛都看花了,该回去了。这是一个深夜奶奶和我说的。

那一年我二十三,她九十四。时光在奶奶的脸上划了皱,清聪耳目不再。我俩的对话少了,每一次电话那头回应的是她自己的喃喃自语,来回的几句叮咛仍是身体健康就好,要多吃饭,干活不要太累。但是每天的电话还是必不可少的,听不全,最起码那最熟悉的两个字“啊葭”,她是回应的最快速的,这似乎是我们之间早已形成的默契。怕极了人老走得突然,奶奶却似乎早已坦然,每天关心的问题是几时冷清的家里,又有儿孙回来了,即使是短暂的陪伴,那便是她的满足。我怕极了,在腊月中就早早回了家,多点时间陪在她的身边;奶奶总会说:你哪有那么得闲,天天陪我,要工作、多存点钱,以后用得上。我知道她很想看着我成家立业。

苍老不如岁月,韶华不待青春。三月的枇杷已黄在树梢,树下的那个身影已不在,再也不在。很多时候,到嘴边的两个字差点喊出来,想到已无人回应,又硬生咽回去。愿多少个春秋之后,还会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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