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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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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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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

我们的县城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县城。

只有两条主街南北东西十字交错贯穿整个县城,其余的,也就是几条辅街。

小县城老而旧。现在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更没有珍贵的老古董。有一条古县街,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名牌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

根据清朝年间的县志记载,当年县城内南北东西,有很多寺庙,但是早已经荡然无存。只有两座宋代的佛塔,也已经坍塌了半截。要是非要寻找标志性建筑,这两座塔可以算得上。这条南北贯通的主街,被县委大楼前的东西大道分为双塔南路和双塔北路。

从旧县志可以看出,至少在清代的时候,双塔周围还有寺庙标作妙道寺,庙内建筑众多。寺庙南边近邻着文庙,文庙之西,隔着一条马路,是关王庙,关王庙再往西,就是旧时县衙所在。当年的临猗县城有四个城门,县衙很靠近西门,县衙的西北角就是城隍庙。

清代县志地图中的一处记载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妙道寺的北边,还有两个寺庙,一个是郇伯庙,一个是庄武王庙。

有郇伯庙很好理解,因为临猗县在西周时代,就是古郇国的所在。周文王第十七个儿子被封为为郇侯,封国就在现在的临猗县大部分。郇侯在西周时代的地位很尊贵,《诗经》上说,四国有王,郇伯劳之。郇国后来被晋武公所灭,临猗这块土地也从此归属了晋国。郇侯当年的尊贵和威武,只成了随风而散的传说。需要说明的一点就是,现在县城南十几里的古城,据说是古代郇国的都城,也是唐代之前,猗氏县治所在,这在县志中,是有记载的。自从去年,运城市政府开发了一条所谓的盬街,就有些地方史学家误以为临猗的古城,是古代的盬城。这其实是大错特错,望音生意。古城遗址今有遗存,此处距离运城盐池好歹也要三十多里,即使道路平畅,以古人的脚力,也要行走少半晌方到。若真要交易食盐,在盐池附近就近交易千般方便,古人何苦舍近求远,一愚至此?这是题外话,行文至此,稍加辨析。文章千古之事,惹人讥笑事小,贻误后人罪过可就大了。

古人是很讲究的,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总要为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的先祖先贤设立一座小庙来专门纪念。这种纪念,有时候,远比枯燥的历史教育要深刻得多。我相信,即使是生活在清代的贩夫走卒,也能够多多少少说上一点郇侯的往事,庄武王的伟绩。但是,我第一次看到庄武王庙这四个字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是谁?为什么还会转么修庙祭祀?

一段历史,被后人记忆了一千多年,终于在某个时期,彻底断片了。此后若是没有文字记载,再要发掘起来,不知道又要有多少望文生义,不知道要有多少敷衍胡说。我相信,不仅仅是我,全临猗县,现在能够知道庄武王是谁的,恐怕真的是百不有一。

好在,中国最不缺少的,就是史书。

历史的车轮,需要倒回到唐代,贞元元年,公元785年,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据河中反叛,河东节度使马燧帅兵平叛,猗氏故城也因为这次战争,被彻底毁于一旦。在此之后,马遂率领士兵,给新的临猗县治修筑了四面城墙。这也奠定了此后临猗县城的格局,一千多年以来,不管沧海桑田如何变迁,县城一直在这四堵墙内延续至清代。

马遂,河南人。唐代的名将。庄武是他死后的谥号。据史书记载,他从小为人慷慨有大志。讨伐李怀光的时候,因为全国遭遇灾情,物价飞涨,军队缺少钱粮,有很多达官显贵在唐德宗面前为李怀光求情,马遂却认为,李怀光狼子野心,不可轻信,河中距离长安太近,一旦轻信叛贼,后果不堪设想,于是离开军队拜见唐德宗,说,我虽然不才,陛下只要再给我一个月的粮草供应,我一定能讨平河中。他亲自率兵,劝说叛军,终于用诚意感动多数叛军,平定李怀光之乱。

这样智勇双全的将领,在老百姓心中,那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所以,当时以及后来人为他立庙祭祀,也就毫不奇怪了。

据我手中的这本县志记载,清代的庄武王庙前有牌坊,门额上大书四个字:古垒秋风,左边写着功济四海,右边写着:威震三河。并把每年的三月初八,设定为庄武王庙会。这位在当时叱咤风云,画像凌烟阁的将军,大约也没有料到,一千多年以来,临猗县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竟然一直保留着他的祭祀,遗留着他的许多传说。据我们县城的民俗家们考证,县城东边的一个村子的锣鼓,就是传承自当年马遂的军乐,还有一个村子保留的拜庙仪式,就是古代庙会时祭祀庄武王的仪式。当然,这些说法则真假虚实,我未曾考证过。但是我宁信其有。民间的许多东西,虽然表面看似浮泛,然细细考察,总会在不经意之间,牵扯出历史的许多蛛丝马迹。

在我们不经意的一瞥之中,许多真实的历史,就消散了。英雄也好,懦夫也罢。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在我翻看着这些历史的记载,试图从中寻觅出更丰富的历史的细节时,才发现,和一枝一叶,一砖一瓦,一颦一笑,一怒一泣比较起来,所有的史书,都显得太粗糙了。

假如,有几张照片可以对照,假如,有一段影视可以参考,假如,我曾经漫步于秦砖汉瓦,看见过当年的如水月色,听闻过当年的金戈铁马。我相信,我的笔端所流淌的文字,一定要比现在丰富许多。

多少年的风吹雨打,这些曾经鲜活的面容,逐渐模糊到不复辨认,多少年的兵燹灾祸,这些曾经生动的建筑,连残砖剩瓦也没有保存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纸上三言两语的记载,所有的这些记载,现在也仅仅只是冰冷的记载。

解放后,妙道寺被改建为学校。名字就叫双塔中学。前几年,学校被搬迁,这个地方被当做社区的办公地点使用了几年。中间在某一年,其中一座佛塔的地宫被盗,这在当年,轰动了很久。县文物局于是展开抢救性发掘。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真正注意到这两座其貌不扬的佛塔。

这两座佛塔的外貌,和西安的大雁塔很像。临猗地处秦晋交界的地带,感染秦风甚浓。或许,在当年建筑的时候,就是模仿大雁塔而筑造。然塔身不大,上部实心。不像大雁塔那样可以攀登。从外部可以看见,坍圮的佛塔上部杂草丛生,遗存的几层塔檐上还悬挂着当年的金铎。草木枯荣,岁月往还,雨雪阴晴,铎随风动。不知道这些深夜的清脆声响,曾经安慰了多少信徒苦寂的心灵?又曾经惊破了多少思妇孤独的残梦?

有一段时间,我早晨起来锻炼,一直从我们家这里跑到城北的峨眉公园,活动活动筋骨,舒展一下心情。每次从塔下经过,我都会习惯性地望上一望。望什么呢?不知道。当年鲜活的历史,不经意之间,就成了后人的凭吊,后人的想象,甚至虚构。

老百姓是最善于移花接木的。他们为双塔编造了浪漫缥缈的传说,这些传说,经不起推敲,更经不起考证。但是,所有的人,一说起双塔,都愿意相信,两座佛塔,一座是白蛇塔,一座是许仙塔。是老法海为了泄私愤,把他们镇压在这里。但是,每年在特定的时间,日月交辉的时候,两座塔的影子就会重叠在一起。此时的白蛇和许仙,就会在光影之中,从佛塔之内缓步走出,相亲相爱,互诉衷肠。

自从这两座佛塔被认定为国家级保护文物,县政府就加快了周围的重建工作。终于在去年,拆迁修建,围绕着双塔,建成了一个双塔公园。这座公园太普通了,几乎没有什么特色,做不到江南园林的移步换景的设计,但是至少可以作为附近居民散心的去处。

公园不大,没有那么多的亭台楼阁,主要的建筑,就是大门北边的一座仿唐的佛堂,佛堂里边悬挂着一座大钟,堂虽然是新堂,钟却是古钟,敲击起来,声音浑厚而辽远。我第一次领着小女儿来此游玩,就有幸听到这似乎可以穿透灵魂的钟声,一时之间,禅音清阔,俗心顿消。

佛堂的前面,有一座人工堆砌的假山,假山倒是堆叠的还算耐看,只可惜规模太小,看上去似乎盆景一般。假山下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流水,水面窄小而清浅,称呼为池似乎最为合适。池内清可见底,游鱼碎石几支睡莲点缀其间,自然成趣。水池之南,放置着一座大鼎,似乎是用来烧香的,当然,也可能是做其他用途的。鼎有一人多高,三五小儿攀爬其上,遂又跳下,在他们的眼里,不管什么都可以当成玩具的。

在公园南边几十米的地方,就是临猗县老年大学所在。老年大学的一排门面房一直往南,有好几家装裱书画的店铺。我闲暇无事,喜欢糊涂乱画几笔。曾于此处因为装裱而结识一装裱店的老板。店面不大,进门就可见南北墙上悬挂的巨幅水墨山水画,南面是黄山烟云,北面是壶口瀑布,笔墨纵横,雄浑大气。我一连去了几次欣赏。几次攀谈,就熟悉起来。得知他是画家吕云所的高徒,跟随老师专门学习北派山水画。他给我讲起老师的故事,又在微信上给我推荐很多老师的作品,一看之下,果然是燕赵豪情,风动满怀。大隐于市,我实在没有料到,在临猗县城这小店之内,竟能结识风雅之人。那间小小的店铺,也顿时感觉熠熠生辉。

我按照清代的县城格局来判断,老年大学以及这些店铺所处的位置,大体应该是当年文庙的所在。虽然县城的老建筑早已一无所有,但是,这里还能够保存着那么一点点文化气息,不能不说是因缘使然。

广告语上说,风从东方来。这里距离引领风气之先的上海和江浙太远了,就算是飓风,吹到这里,也只能残留一点点吹面不寒的杨柳之风。经常有从浙江上海回来的人,感慨这个县城的落后。落后到甚至连一个稍档一点的五星宾馆都没有。

这里距离西安比较近,距离省会城市太原比较远,所以,不论是乡音还是乡俗,穿戴还是饮食,受西安的影响,都要多一点。甚至在孩子们大学毕业的工作和定居上,二者相较,多数人还是首选西安,不得已,才选择太原。

和西安一样,县城的街道似乎每年都在修,两边的绿化,似乎隔上三两年就要捯饬捯饬。新来的市委书记喜欢雪松,于是临猗县的街道两旁都种植了雪松,换一个女士委书记喜欢月季花,于是街道各个路口的绿化带里突然之间,就冒出了许多嫁接栽培的月季。好在,雪松长大了,倒也威严挺拔,月季开花了,倒也姹紫嫣红,满眼春色。老百姓才不管谁叫栽,载什么,你就是全都栽上狗尾巴草,他们照样看着满心欢喜,照样会说好好好。城里的狗尾巴草都比地里的长得好。

这十年之间,县城的常住人口急剧增加。东西南北,都在开发楼盘,坡上坡下的人们,都在买房。北辛的苹果红红火火的时候,来县城买房子的,多是坡上人。坡上坡下虽然只距离三二十里,但是口音还是有细微的区别。这几年,冬枣的行情特别好,枣农们前来买房的,就大幅增加。不买行吗?不行。年轻人都不愿意生活在农村,都愿意往城里钻。大人也只好倾尽所有,给孩子买房。我们牛杜镇距离县城只有十里地,开车也就几分钟的事情。可是在年轻人眼里,那十里地,就是咫尺天涯。我们家附近总共八家,一到冬天,只有一家在坚守。男孩子现在娶媳妇,硬件有三样,房子,车子,票子。房子必须是城里的房子,还要装修好的,车子必须十万以上,票子就是彩礼,年年水涨船高,现在已经在十万以上,再加上三金等等杂七杂八算下来,总在二十万左右。也就是说,现在农村娶个媳妇,没有七八十万,是下不来的。我说的数字,是去年我的小侄结婚,我嫂子告诉我的。她一边叹气一边笑,说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不买房,不买车,人家女孩根本就不和男孩见面。人活一辈子图个啥,总不能叫孩子娶不上媳妇,总不能叫这个家断了香火。

听了她的话,我感慨万千。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只是,这雀巢不是速溶咖啡,几十元就可以买到。这喜庆的诗歌,每每吟诵,总是别有一番感慨,一番心酸。我不知道在郇侯所处的西周,马遂所处的唐朝,平常百姓是否也如此为房子而烦恼。在我们生活的时代,有多少人,像蜗牛一样,一辈子背着个房子,受尽屈辱,负重前行。

小县城最大的特点就是小。

稍微夸张一点说,东边打个喷嚏,西边人都会感冒。从东到西,我步行不过半个多小时,从南向北亦如是。开车开得快点,刚开始启动,就又要刹车了。

常住人口一多,似乎显得更小,更拘束。大街上,商场内,广场内,公园里,一到节假日,似乎满眼都是人。

这样的小县城,这样密集的人口,人情和流言,自然就成了最常见的两样东西。

你走到大街上随便坐下,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说上几句话。若要使东拉西扯,满县城的人都可以串成亲戚朋友。只要你愿意,坐在大街上,甚至都不需要一个电话,就可以知道某一个人的祖宗八辈,舅姨姑侄。几个人在一起即使不认识,聊上几句闲话,感情就会熟络。起来。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聚餐,叫来一个朋友的朋友。饭局之上,三五句过后,我们就哈哈大笑了。原来这个小伙子的姥姥家,就是我们村,距离我们家并不远,他的家和我姑姑家在一个村,相距的也不远。每天接孩子,和我妈妈一起聊天的老太太,一说才知道,娘家竟然就是我们村的。你看,原本以为互不相识的人,竟然在三言两语之后,就成了不是熟人的熟人。这就是小县城。

这样的小县城,办什么事自然有它的方便。所以,大到装房子,买家具,小到想要买一双袜子,一个电话,一个微信,就会有很多人给你曲里拐弯找到资源。大家都是附近的人,关系拉关系,自然就有了关系。这样的好处就是,大家做起事来,都要稍微看些脸面。即使两个人闹得不愉快了,也没多大事,自然有三朋五友能在两家都拉得上关系的人,在中间说和。茶桌前,酒席上,所有的事情,没有说不成的。大家其实都明白,所谓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不定自己那天还要求到别人,所以,有人说和,顺坡下驴,就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说到流言,那就更可怕了。小县城的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隐秘可言。平时无事,大家和谐相处,互相见面,打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派敦厚风俗。但是若一有点风吹草动,不用网络,小县城的流言就可以在一夜之间,把你浑身上下剥到一条线也不带。大到你的家庭隐秘,小到你的脾气爱好,口口之间,相互传承,添油加醋,自然难免。你明明知道暗中被多少张嘴绑在梁上柱上示众了,但是,只要没人说到你的当面,也只能当做若无其事,照旧云去风来,平淡度日。

流言终归是流言,迟早都会平复的。屎干了就不臭了。这是小县城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流言终归是流言,也知道适可而止。大事也不过一周,小事就是三两天的功夫。因为大家还要彼此在一起生活,即使心不合,也要努力做到面合。还因为总是翻来倒去咀嚼着同一件事情,就像是老太太口里嚼了半晌的干馍渣子,没有什么滋味还恶心人。

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县城里,看惯寒来暑往,看尽喜怒哀乐。有时候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好的一个人,从村里来到县城,居住不过三年五载,似乎人的心胸都开始变得狭窄起来。他们学不来城里人的狡诈,却永远失去了自己本来的淳朴。这是一种文明的进步?还是一种进化的悲哀?

十年前,我曾经到西安看望我的大娘,她拉着我的手,说,以前在村里,夏天夜晚就能看见满天的星宿,我来西安城也几十年了,几乎就没见过天上的星宿。看不见,根本看不见。这一句话,我记到现在。

幸运的是,这个小县城,现在还能看得见满天的星宿。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北面的天空,七星如斗,旋转着每一天,旋转着每一月,旋转着每一年。再过五年,再过十年,当这个小县城也越来越大,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天,忽然不见了星宿?

当我年华老大,坐在阳台上,木然地望着楼下的人来人往,泥土的香味离我越来越远,青草的香味离我越来越远,小鸟的欢唱离我越来越远,甚至,连夜晚的星宿,也离我越来越远。这个我生活于兹,工作于兹,最终终老于兹的小县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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