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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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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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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一个好地方

刘云

在南氽整理完三角地搬来的家什,太阳已下山,闷热没消褪,依然如桑拿,裹得人一身汗津津,粘腻难受。返城吃快餐,站在店前的水龙头,季蛋蛋浸拧了毛巾来来回回擦颈背、腋窝才点餐坐下吃。

堵着心事,胡乱扒几口,填个感觉,骑上电动三轮车转到城东三岔路口摊址。路灯下,污秽遍地、破败不堪的三角地已焕然一新,水沟铺了盖板,地面铺了青石地砖,整齐得让人不敢想象上午这里还在卖鸡鸭。

在这里待了两年,现在不属于他,就像看见女友和别人结婚,不是个味。

找上这地方,纯属赶巧。

三岔路口趴卧着一幢破旧的砖瓦宅子,一家小炒店租于此。小炒店一面侧墙紧挨公路,侧墙与公路水泥路面之间夹占出一块三角地,巴掌大小,搁堆着柴禾、断脚桌凳等杂物。

他在上海混了10年,没混出名堂,怎出的后洋村又怎样回。在空寂的村子闲玩几个月,父母和读大学的儿子等钱用,猫爪挠心挠得他待不安心,又跑到县城找事做。说洋气点,二次创业。从一位货车驾驶员嘴里听说,浙江省有个贺村鸡鸭市场,价格公道,送货上门,还包退货。依着留下的号码打去电话问,还真是!算算折子里的钱还够付一次货款,便决定卖鸡鸭。

在城东候车回村,到小炒店吃午饭,几瓶啤酒下肚,尿急,一头扎入三角地躲遮到柴禾堆旁放松,滋滋完发现,此地作个摊子最适合,再上城时,就到高档住宅小区云顶找小炒店的房东租地,地不属房东,属公家的,可挨着人家的侧墙,没他首肯,搬不进去,何况还搁着杂物,不破点费,不行。中间光秃呈凹字发型的房东对一堵墙面也能租钱很是欢喜,当下订了合同。

开张后,占了临近居民区的地利,生意火得出奇。买的宰的,人头躜动,早晚喧哗,上趟厕所得一路小跑,中餐也忙得在摊上吃外卖。小县城的生意这么好,还混上海?每晚点算“战果”,面对一沓厚实钞票,他都这么想,庆幸这次看准选对了。又想,这样做几年,看似遥不可及的买个房作个城里人的梦想,也非痴人梦话。

但臭气熏天、血污遍地和嗡嗡乱飞的苍蝇也招来居民声讨,大盖帽送来整改通知单:搬走!早前,几个月一张,后来一个月一张,再后来,最后通碟:再不搬,采取强制措施!

有地方搬早搬,可没呀,叫我往哪搬?他没动。其实他没找过,如此位置好人气旺价格低的地点,可遇不可求,去找也甭想找不到,他不想动。玉柳也说公家人办事大多数虎头蛇尾,先赖一赖,过些天看看情形再说。玉柳是他相好的,她的话,他爱听。

大盖帽却不容拖延,开来皮卡车,一群人下车,车门关得砰砰响,黑着脸,二话没说攥住铁笼子就往外抬,鸡鸭惊得东倒西歪,唧哩呱啦叫成一片。

饭碗,搬不得呀!他正蹲地宰鸭,见了,如挨刀凄厉高喊,龇牙咧嘴冲到笼前,张开湿漉漉沾着鸭毛双手阻拦,被铁笼子一磕一带,踉跄一旁,站稳后又纵身跃上铁笼子,像蛤蟆四脚八叉趴躺下,可体重不足以撼动众志成城,情急之下,张嘴往脑袋边的手背咬,尽管没咬实,可锋利的牙齿足以令人胆寒,纷纷松手,退站一旁,怒目而视。

宽限几天,我去找地方,找到就搬!家有老人,孩子读大学,不挣钱,没饭吃,没书念!他翻身跪坐笼子上,双手抱拳,对围站一排的大盖帽连连作揖,嗓门嘶哑哀求。他身无长物,二次创业,还有买房作城里人的远大理想,全仰仗屁股下正挤作一团的鸡鸭。人家的盘中餐,却是他的心头肉,一扯就痛,痛得顾不上颜面尊严。

哪就快点去找,没下一次!情真意切的哀求和围观人群的怜悯目光,显然动了领头的恻隐之心,他双掌互击拍去抬笼时手上沾的尘泥,对他嚷一句,甩个头,领人上车走了。

他瘫坐笼上,如跑完马拉松,精疲力竭大口喘气,目光在还未散去的人群中软焉焉寻觅玉柳的身影,她若在,好歹能替他说句好话,至少安慰他几句,只是人群没她人影。

无论如何得想法子把摊子留下。在快餐厅吃晚饭时,他想。抹了把饭后油腻的嘴,他腋下夹两条中华去找房东。大盖帽去了还会回,没疏通好,还得滚蛋。去上海10年,县城已陌生得不识几个人,村子也没人在城里端公家饭碗,只能找房东。

房东出来,像上回一样,随手带门,站走道说话。屋子长得怎样,他不知情,但未关严实的门缝透露出里头的富丽堂皇和高端气派。他说了白天遭遇,央求说个情。房东在头上光亮的凹处抚摸一把,说晓得了,拎上中华进屋去。

“晓得了”啥意思?城里人办事怎这般高深莫测?他想不透,又心疼中华,若没办成,几天辛苦白瞎。但此后大盖帽倒再没来动粗,显然房东下了功夫,他没搬,房东房租才不少,他们属利益共同体,他想他肯定会尽力而为。这么一运作,事情果真变得如玉柳所料,虎头蛇尾,节奏恢复到先前模样,通知单一月一送,有房东挡着,他不再心忧,接了便串在侧墙的铁钉上,不当回事,该干嘛干嘛。

才安生大半年,城改却开始,上亿元大工程,他知此次在劫难逃,没找房东,找也没用,没人有这么大脸面可以为一个脏破的摊子阻碍工程建设。他开始火烧屁股四处找地方,先找像三角地一样的露天场地,但有人气的地方,没地,有地的地方没人气。转找大街门店,问过价格,不用谈,挣的都交店租也不够。便赖着死撑,做一天算一天,工程却毫不客气一米一米推进。

清晨,几台大型工程设备围上摊子,轰隆隆震得地面颤抖。他这才停下手上的活,慌里慌张喊来运货三轮车搬家什,搬一样,钩机收拾一段,最后一件搬上车,钩斗已挨着他屁股。遮阳棚、木架子和垒砌的砖凳都像堆翻的积木,倒覆一地七零八碎,惨不忍睹。污秽的地面被掏挖得面目全非,盖上翻挖上的新土。建筑材料和铺砖工人紧随进场。

他杵一旁愣看,钩斗一上一下摆动,好像在掏挖他的胸腹,人木木的,驾驶员问家什运哪里去,问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大声,他才返过神说,南氽。心下明白一个真切的实事,此地不再属于他!

明天去哪卖?

一群不知名的飞虫在路灯灯罩前无头无脑绕飞,孤独像夜色一样无边无际淹没过来,有如从上海返家时站在熙熙攘攘候车大厅却无一个认识的感觉。

手机响了,玉柳的,她说孩子去晚自习哩。他说没心情,摁一下手把电门,走了。

谁拆找谁,季蛋蛋赖在空调冷气嗖嗖吹的工程指挥部不走,诉求简单,但理硬:得为我找个地方,不然没饭吃。指挥部头头被磨几天不胜其烦,同意找市管委协调,市管委答应替他在家禽市场找个摊。

家禽市场30多年历史,地处县城中心,交通便捷,人流量大。他如听到癌症误诊的病人笑逐颜开,暗叹自己杞人忧天。

随市管委一位小姑娘去家禽市场交接。市场四个方向各开一门,东大门、北大门临街,人流大;西大门通田野,南大门邻七步河,西、南大门位置差,可小姑娘偏偏就在南大门角落一个空摊前站定说:就这。他好心情瞬间炸成爆竹碎屑纷扬飘落,如此偏冷,怎做生意?他急切问:还有吗?小姑娘说:没了。将腋下文件夹打开请他签字。他似被戏弄的猴子,瞪小姑娘一眼,恼羞成怒说:这地方,不要!小姑娘委屈说:又不是我安排的,凶我干嘛!他说:找你们领导去!小姑娘白他一眼说:主任去省城学习,半个月才回来。一扭身走了。

卖家禽的都前摊后场,他后场租在离城关5公里远的南氽村,每天租金、饲料、雇工,还有自己的日常开支,半个月怎等得起?他一肚子不甘、委屈,还有愤懑,踩风火轮一身臭汗赶去市管委讲理,市管委解释:你也看到了,市场挤得密密麻麻,哪还有别的摊?就眼前这摊,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替你租下,即便主任今天在家,也是这情况,先过渡一下再说吧。

火红的三角地换成如此偏僻的角落,热闹非凡的市场却给个如此偏冷的摊子,他胸膛焐出火苗子四处乱蹿,却找不着出口。

不做了!夜晚冲过澡,换上干净衬衣,身上带着香胰子味,他到玉柳家,余怒未消说,反正可以退货,改行算啦!

没几块钱,没人脉没技术,改个屁行!你以为上厕所,脱个裤子就行!玉柳斜睨他,边往手背涂护手霜。

那么偏的摊,迟早亏本。他气鼓鼓说。

改了就一定挣钱?她语气讥诮说,没好地方却怪卖鸡鸭不行,驴唇不对马嘴噢!她瞥他一眼,摊子偏点,总比没有要好,等有了好摊子,再挪一下,比改来改去要强得多!她和老公在广州做多年布匹生意,当老板年份长他几倍,头发短见识却不短。

听这么一劝,他乱糟糟的头脑冷静下来,找这么多年才找到一个上手行当,岂能义气用事说改就改?先熬一熬再说,实在不行再改也不迟。疙瘩解开,心情轻快起来,换上一个笑嘻嘻脸庞,站到她身后,下巴顶住她头,双手从她松宽的衣领伸入揉搓。玉柳仰头望,看到胡须杂乱下巴、干枯嘴唇和两个黑漆鼻孔,嗔道:一身鸡鸭味,滚远点!双手却不阻拦,一个身子软绵绵下来。

玉柳家住城东,进出都经三角地,常到他摊上卖鸡宰鸭什么的便相识。他羡慕她,披金戴银,装扮精致,服饰时尚,气质高贵,作梦不敢想有朝一日会与她颠鸾倒凤,可人走运时踢个石块都是金元宝,她偏偏主动送上门来。宰好了她的鸡,她让送她家去。他忙,其他人让送,绝计没门。可她临走时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身不由已,浮想联翩,身子骨软酥,当晚果真事随人愿,办成好事。

少霞呵,你当我垃圾,人家当我宝贝呢!那些日子闪亮得让他晕眩,对着傻不咙咚的鸡鸭也能嘬嘴吹出“都是月亮惹的祸”优美旋律。

在上海,他送建材、卖保险、摆地摊,做保安,卖烤地瓜,都不挣钱,始终无法兑现接妻儿到上海生活的承诺。或许挨不过漫无绝期的等待,妻子少霞在后洋村竟与一位归乡种魔芋的他的族叔好上,私奔他乡。他输得哑口无言,一地鸡零狗碎。现在比少霞漂亮、洋气的玉柳投怀送抱,他能不一扫晦气,神气十足,牛逼得找着北!

可玉柳却给正在兴头的他兜头浇盆冷水,他真心想让玉柳作他摊子的老板娘。他们依偎在她家阳台欣赏一城璀璨灯火时,他吐露心声,不想她却曲指弹了弹他鼻尖说:还得寸进尺,快快死掉这条心吧!拒绝得直截了当,丝毫没回旋地。

这咋回事?一边浓情蜜意,一边拒人千里,女人心海底针呀!相处久了,才摸索到答案,她“倒贴”实属黄连树下弹琴乐中作乐。广州“小升初”无处借读,她带女儿返家读书,老公却瞅空养起小三。凭她性情,早离了,可又舍不得女儿没爹和辛苦打拼下的家业,心苦,便疯玩报复老公。之所以将绣球抛给他这个40好几、其貌不扬的鳏夫,在闲聊中她吐露过心声。尽管他长相不咋的,做的活又脏又臭,但简单,快乐,谈吐见多识广,还特理解人,体贴人,跟他相处舒坦,心不累,她心仪。还有个小九九,她藏着没说,与季蛋蛋如此男人勾搭,控得住,不会“粘着烫”,没后遗症,玩起来才放心。

发觉自家小弟弟被人当枪使,他失落,愤怒,好在用情尚未深入骨髓,三下五除二拽回情丝,但没一刀两断,毕竟上玉柳这艘破船不用买票呀!以前雄性荷尔蒙爆棚时,只能到灯光昏暗的三打巷“轻松一下”,每次差不多得花一天的辛苦钱。现在这项花销省下不算,有时她还倒贴,替他缴过话费,买过鞋袜,还有一打三角短裤。舍不得嘴边的免费美食,他便变换心态,只当她炮友。再滚被单,没了怜爱和顾忌,如在三打巷一路横冲直撞。日常往来无羁无绊,轻松自如,但有时又犯浑,该将她归属哪个范畴,女友?情人?朋友?妹妹?知己?都是,又都不是,但不论哪种身份,他承认,没爱,但有信任。

比如此时。

为了把冷摊生意做起来,季蛋蛋费了心思。在四个笼角高高插上彩旗,靠近七步河畔,风大,吹得猎猎作响,老远看得见。挑选几只卖相好的鸡鸭,用细绳绑扎了爪子系在笼子栅栏,站笼上逗引客人。

但效果不佳,起初吸引人,以为卖熊猫,都多走几步过来看稀奇,发觉仍是鸡鸭,便门可罗雀,出货量聚降,只占三角地三成,急得他老学公鸡伸长脖颈往前头热摊张望,期盼客人兜兜转转转过来,可客人如水流沙漠,到他摊前只剩个湿意。他身不由已跑到东大门北大门守望,见着熟脸,龇着烟熏黄牙,满脸堆笑迎上前递烟攀谈,问清买鸡买鸭,便往自家摊子上领,才领几次,市场“老炮”们却着恼,结伙截住他,一个壮汉一手揪住他衣襟,一只手指戳着他鼻尖凶狠说:再拦,丢你去河里喂鱼!其他“老炮”齐声骂道:短命的事也敢做!

狗眼看人低!有啥稀罕,老子还看不上呢!他如阿Q暗自嘀咕,但自知理亏,不敢造次,闷想几天,决定去找三角地结下的人脉重新“接头”。从手机通讯录翻找出姓名,按路途远近,排了一个表格,利用生意清淡的下午,先城关后乡镇,逐家拜访,走一家送一只鸡,几天拿下10多家路边小炒店。

这点子其实并不新颖,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愿走条路子,主要怕赊帐。都是手机或微信下订单,货款一月或几个月一结,个别老板手头紧时,年头发货年尾结亦不鲜见,资金被占用,收帐还要当孙子求爷爷告奶奶,撞上个把短命鬼,寅吃卯粮,货款就得打水漂,因此,当地有个俚语,一千不如八百现,说的就是宁可少赚点,也要现金交易。可眼前处境,容不得挑肥拣瘦,不愿做也得做,有点逼良为娼的意思。

还特别辛苦,晚上接订单,第二天天蒙蒙亮就得赶去南氽宰杀。宰工市场有人专干,但他贴不起钱,再说鸭毛鸡毛有人收购,能增加些收入,他便一肩挑,自己做。三角地搬来的家什此时都派上了用场。

先烧水,等水沸之时,按订单数开宰。放完血,滚涂脱毛蜡,等蜡液稍硬,整片拉曳脱毛,残剩的,用镊子一根一根拨净。然后挥动大剪刀,剖膛去内脏,能做菜的,加苏打加盐,洗净,装袋。先到汽车站寄送乡镇,再骑电动三轮车送县城。送完去市场守摊,连轴转,一泡尿硬憋,到了市场才有空滋滋完放松。

单看帐面,已略有节余,暂时顾不上货款回笼,反正心安不少。只是岁月不饶人,一大早就忙得像陀螺,中午吃完外卖,耳畔萦绕着市场嘤嘤嗡嗡的嘈杂声,困倦便如溃堤的洪水奔涌而至,腰好像泥塑的遇着水,软得坐不牢,得双手抱圈伏在笼子上迷糊一会儿才能返过神。此时,鼻孔正对笼内,久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但如正赶上鸡鸭“哗”拉下一泡屎,仍会被熏醒,但换个身姿接着睡。

渐渐的,他接受了并不可意的冷摊,成为市场里一个并不另类的贩子鬼。

古赤乡路边店老板长毛下订单时告诉一个消息:元姓家族要办宗亲大会,长街宴100多桌,鸡鸭要300多头。

季蛋蛋如鲨鱼嗅到血腥,神情亢奋,次日下午拎上几头鸡赶去古赤。长毛领他逐一拜访召集人、主厨、联络人,逐家送了鸡,才弄清大宗采买由后勤组长负责,问了姓名,却是一位常在电视当地新闻现身的大人物,叫元主任。如此人物怎干这活?问了才知晓,宗亲大会按辈份走,官大,但辈份低,只当后勤组长,如此安排,还有一个考量,官大面子大,后勤保障才有力。他央求引见,他们说,只知有这么个本家,并没说过话。

如何才能搭上这条线?返城顾不上吃晚饭,他急找人牵线搭桥,说急,说的只是心情急迫,在城里,除玉柳和房东之外,他再急也没其他人可找。玉柳二话没说就给七姑八姨还有同学朋友打电话,一圈打下来,无果。她不死心,又央求几位交际广的闺蜜请她们帮助想想办法,一样无果。只剩房东这根救命稻草,可他有点心怵,曾为换个好摊子找过房东,请他跟市管委打个招呼,房东一口回绝:我不是如来佛,啥事都能办!他也觉得自己事多,尽给人家添麻烦,可除了他还能找谁救场?香烟不断根地吸,不时伸舌添干枯的嘴唇,思忖了好一会才想出对策:脸皮厚点,他再烦也找,兹事体大,下猛药才顶用,直接给辛苦费,按总价5%给。这年头讲共赢,想吃独食会连汤都喝不上!

你真会找人,元主任是我初中班主任咧!站在屋外走廓,听他磕磕巴巴说完事情,房东笑意盈面,只是门缝漏出的一缕灯线打在他脸庞和秃顶上,让他看去有点狰狞。

命大呵!他兴奋搓着手,听得见自己胸膛心跳。

房东从睡袍口袋掏出手机,接通后,亲热喊一句“元老师”,然后热聊,收线后拍拍他肩膀说:明天下午去他办公室就行!他学健美运动员摆了一个挺胸收腹、收臂弓身的造型,只是身子过于单薄,没美感,倒似一只风干的板鸭。他高兴得没乘电梯,直接小跑下楼,一路如沐春风,边骑三轮车边给玉柳打电话:孩子没下晚自习吧?尽管只是当她炮友,可此时他仍想到她那里将欢乐放大和分享。

出货当天凌晨3点多,他雇的小货车就将鸡鸭从南氽运到市场,宰杀摊暂停对外营业,集中攻坚,挑灯夜战,天色从漆黑、到微熹,再到透亮,宰杀摊都雾气袅绕,人头躜动,鸡鸣鸭叫,一派繁忙,熬为壮观!一次出货如此大,整个市场罕见,一时轰动,路人驻足,同行围观,一些摊主带着酸味说: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呀!扬言要丢他去河里喂鱼的“老炮”们也过来转几圈,眼光复杂。他扬眉吐气,心下得意:哼,门缝里看人!

当晚他留在古赤蹭饭,只一个目的:想跟元主任混个脸熟,如此大人物若肯出手相助,换个好摊子,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有了好摊子,重振雄风,指日可待!

敢有此企图,全因元主任给他的感觉不一般,和蔼可亲,平易见人,办事爽快。那天下午他依约而去。元主任和颜悦色问清来意说:自己人吃的,货一定要好,价格随行就市就行。躬身在台历写下一组手机号码撕给他,让他找具体经办人,货到付款,便起身送客。折腾多久的事,1分多钟就完事,出了办公大厦,他还感觉不真实,看清攥在掌心的台历和上面清晰的碳素字迹,才知不是幻境。

有上次垫底,他相信元主任对自己有印象。等元主任在一众族中长辈陪同下敬完他这一桌时,他拎上酒瓶,抢上前去。旁人拦他,说元主任喝不少,还有几十桌要敬,不要“插花”。他才不管,挤到元主任跟前,边给他空杯添酒,边大声介绍:我叫季蛋蛋,卖鸡鸭的,上次去过您办公室,一万个感谢您!举杯跟他轻磕一下。元主任一脸微笑,瞳孔却没遇见熟人的聚焦,显得空泛而虚飘,边说好好好,边举杯往嘴唇沾一下,便在众人簇拥下往下一桌去。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热脸贴了冷屁股,他这才悟到什么叫高深莫测!所谓亲切随和,只是一种职业习惯吧!想得到他帮助,作梦去吧!

好像从浪峰跌落重新站到地上,他不敢再有花花绿绿不切实际的幻想,跟房东结清辛苦费,心疼一个又一个清冷下午白费掉,到铁艺店给三轮车后斗焊个铁笼子,在车把上装个小喇叭播放叫卖录音,午饭吃过外卖,再困也不小憩,戴顶草帽穿街走巷,做游贩子去。为引人关注,他还将广告创意从室内移植到户外,每次出行都在铁笼子上绑系上卖相好的鸡鸭,一路招摇而过,追着心中的梦想去。

最后一站,算准了,停在三角地人行道上,倒非这地方销路大,只贪图个热络心悦,不时有人亲热打招呼:回来卖呀?他咧着黄牙答:来看你哩!有人问:能卖几头?他扯扯鼻翼答:你都不买,能卖几头!也有人说话间停了脚踏车或脚步拎了一只去。一喊一说一问一答间,心里特别踏实,暖意,一天疲乏就没影,真的挺神奇。

最怕赊帐变死帐,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而且“死”的还是最大户老周的帐。老周长得肥头大耳,见人老远就笑着打招,热情无比。季蛋蛋怎么也想不到事会出在他身上。事后才知道,老周总下大单,其实早藏着猫腻,供给的货绝大部分被他低价转卖他人,换钱赌博,输个精光后,挈妇将雏玩人间蒸发。

仿佛心尖被剜一刀,他疯找老周,白天没空,就夜晚骑三轮车到周宅蹲坑,从初冬蹲到隆冬,窗闭灯瞎,像守着一座荒凉古墓,只见老鼠不见人影。怕老周躲猫猫,还几次凌晨突袭,扒门缝,听墙根,往后院隔墙抛砖,仍没捕捉到蛛丝马迹。想到法院起诉,律师说,只凭口述和几个微信订单没法立案。心烦意乱中,想与所有路边店都一刀两断,可每家拖欠着钱款,不做,中断联系,极可能都打水漂,又不敢下决心,只偶尔去周宅前转转,祈盼巧遇,更多只是图个心安。

这晚又去仍空手,返程骑上坡顶瞅见一城灯火时接到玉柳电话说在美发店整完头发,想去他出租屋坐坐。他说就到。吐着白雾,在黑黢黢公路上,一头又扎入劲峭寒风中。

有人没?玉柳见他冻得鼻青唇紫,身子哆嗦,坐他身边,将他双掌夹到自已腋窝,自己双手在他脸上抚搓。

鬼影没一个!他解开棉大衣,将她抱坐膝上,扯开衣襟,将两人包裹一起。

你也难,不让欠吧,没人跟你做生意,让欠吧,一个老周让你白辛苦一年多。她说,身子和新做的头发暗香浮动。

谁说不是!他搂紧她。她心不完全归属他,他一直心存芥蒂,但听了如此体己话心暖,她说他理解人体贴人,她不也一样?他接着说:市场里,对着东大门有个摊,位置一流好,摊主老伯要去澳大利亚随儿子,想盘掉,我想试试,拿得下来,今后只做现金生意,再不碰这样的倒霉事!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听着窗玻璃在寒风中沙沙轻响,他想,得尽快“过渡”出去,不然再遇上一个老周,一切辛苦都将付水东流。

能盘下最好。她轻抚他脸庞,钱不够,我凑一些,嗯,两万吧,我平时省下的。

你肯帮一把,我信心更足!他心又一暖,身子也渐渐暖和,腹下便蠢蠢欲动,手嘴不老实起来。她推开他手,躲避他乱拱的嘴,说会乱了刚做好的头发。他说坐着做。她这才从他怀里下地,到门边关灯,脱个精光一身白肉爬坐他腿上,将棉被拉扯加盖到两人身上,围裹起来。完事后,她心满意足说刚才去了一趟广州,像云朵一样飘过去。

你纯粹一个笨蛋,换作我,刀子架脖子也不离。她将面对面的身姿调整一下,侧靠他身上,头枕在他肩胛处。

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他说,眼前跳出少霞甩着粗黑长辫和牵着儿子站在村口山枣树下送他去上海的画面。

我死不离,就凭他玩,玩腻了,玩不动,总要回家,孩子是他的。她说,蓬松发丝抚摩着他面颊,麻酥酥的。我不走,家就在。

他不知该说什么,同样一道菜,各吃各的味,面对出轨另一半,如何决择因人而异,没绝对的对与错,但可以肯定的是结果都一地心碎。缄沉中,肩胛窝一行温暖的液体往下爬流到赤裸胸脯上,他摁手机照,吃一惊,平时咄咄逼人的她竟哭了!

心里难受,常常整夜睡不着,头发一把一把掉,一脸憔悴,没化妆不敢出门。她推开他手机哽咽道,想到我老公和那个臭婊子也像我们这样做,死的心都有。本想报复他,可最后伤的还是自己!她抽泣着,身子一下一下耸动,像只受伤的兔子。

他顿生怜惜,自从拽回情丝只当她炮友,极少设身处地替她着想,体恤她的苦楚、不易和付出,有时甚至视其为三打巷女人的同类,此时只觉贱待了她,情不自禁捧起她的脸,轻嘬泪水,温热,微咸。

哭了好一阵,她摁亮手机看一眼,抛开被子说:这么晚,要走了,孩子快回家了。从他怀里滴溜下来,摸黑窸窸窣窣穿好衣,开门就走,楼梯响起下楼的高跟鞋声,清脆,孤寂,一层一层远去。

他拥衾枯坐,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季蛋蛋专程去了趟老伯家,丢下一万块钱定金,老伯不接,说啥价还没定,等等再说。磨了半天,都一样态度,只答应一样价,季蛋蛋优先。

不时有人来市场看老伯的摊子,搅得他心神不宁,一只眼看自家摊,一只眼老往远处老伯摊子瞟,见人站摊前,不论啥事,都轻叹一声,脸上多份凝重。想过去打探消息,又心怵老伯嫌烦,或听到坏消息,便每天上摊经过时,拿眼与老伯对话,老伯倒默契,对上眼神后作个手势通报,两人如演哑剧。

第1天,老伯大拇指食指捏一个圈,其余三个手指兰花状高高翘起。他懂,3万。

第2天,老伯大拇指收进,其余4个手指并拢,比划一下,然后食指与大拇指张开,比一个八形。4万8,他心一沉,涨得太快,已超预期。

第3天,老伯没举手,停涨。他盘算一下,4万8,贵些,但硬扛还扛得下来,摊好,迟早会回本钱。边往自己摊走,边双掌合十,默默祈祷,别再有人抬价呀!

第4天,老伯仍没比划手势,他心下一喜,以为已成定局,没再打哑谜,赶紧跑过去问:按昨天价?!老伯一脸深沉说:莫急,飞机票还有三天哩。

第5天,老伯朝他咧嘴笑,翘起大拇指和小拇指,比两次。想要的大有人在,6万6,够买辆小车,车轮碾轧着他的心,痛得脸庞扭曲,折子的加玉柳借的都不够,得借,去哪借?几个朋友净是贩夫走卒,没钱鬼,哪有大笔闲钱?到时只能拿生意本钱应急,但不敢再涨,再涨只能举白旗。

第6天,老伯没比划,喊“蛋蛋、蛋蛋”一路跟来。莫非要银货两讫?他站定。到跟前,老伯却喜滋滋说:11万8,要的话,今天交钱,明天坐飞机。

他目露凶光盯着老伯缺了一只门牙的嘴出神,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又似当年听家人说少霞跟人走了要与人拼命的神情。老伯被盯得发毛,收敛兴奋的表情,一本正经说:最先跟你说,要不要你自己定,我可没失言哦!小跑回摊站最后一班岗。

明知够不着,他仍想蹦跳摸高一下。身子已成为市场里一个并不另类的贩子鬼,可心里一刻没断离过找个好地方一个好摊子的念想,面对触手可及的摊子,他如饿极之人咬住香喷喷烤鸭,除非磕去整排门牙,否则绝无松口之量。还有一个不松口原因,摊子稀缺,摊价如房价只涨不跌,将来不做,像老伯一样转手盘掉即可,不亏。可多出的5、6万块钱到哪筹?生意本全垫进去也不够。此时若遇上老周,他指定将他摁倒在地啃下一块肉来。

他找市管委,哭丧着脸央求退还现摊,将摊租转付老伯,不够的,他出,让“过渡”一下,现在也该“过渡”完!市管委人说租金早付掉,财政预算的钱,不是你想像的左边口袋换右口袋那么简单!

他还想磨叽,但时间不容耽误,转身赶去云顶。遇上事情,关键时,他总想到房东。房东家没人,感情都去上班上学。拨通电话,房东听后嘿嘿干笑两声说:拿工资的人,能糊个口就算不错,哪有钱借!他语带哭腔哀求:付利息也行,只要能马上拿到钱。房东沉吟一会儿说:有个朋友办小贷公司,去试试看,我把他电话号码发你手机上。

天无绝人之路!他兴冲冲给玉柳电话,让她把款取出,他立马过去拿。想到明天就鸟枪换大炮,可大展身手,他眼神透着骇人的晶亮。

在银行门口,她问妥啦?他简明扼要亢奋无比地说了来龙之脉。她脸色一沉,将刚交给他的包在塑料袋的钱一把夺去,厉声训斥:疯了,多少人死在高利贷上,你也敢借!算算看,一天能挣多少钱!他想申辩想解释,她却头也不回走了,转眼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唉---!他长叹一声,猛拍一下大腿,浑身软耷耷,扶着路边电杆蹲在人行道上。不要她的钱,跟小贷公司多借两万事也能成事,可她的话却把他滚烫的神经浇冷下来,借高利贷卖微利的鸡鸭,真是天方夜谭呀!若有个闪失,别说买房,便是躲到偏远的后洋村也会被催收逼得找不到藏身之地。

就在他心如灰烬、对前程不作任何奢想之际,玉柳却来凑“热闹”,见识比他强的她不知怎的竟也“疯”了!她让她姐姐来家帮助照顾孩子,自己夤夜“长途奔袭”广州,抓了老公一个现行,将老公砸一砧板,把臭婊子剥光了拖大街示众,被公安抓了!

他搞不懂,女人一旦发疯,怎比男人还疯狂?

稻谷飘香时节,玉柳返家了。小县城的秋,一年中最好,凉爽干燥舒宜,山野郁郁葱葱,七步河畔芦苇金黄,穗花雪白。天蓝得深邃幽远,没一丝云彩,偶尔飘来几抹,挺写意,洁白如雪,散漫、慵懒。

当时季蛋蛋正走当天最后一站,在三角地。笼上的鸭子单脚独立绻脖缩颈打磕睡,公鸡却精神抖擞引颈顾盼。破烂不堪的宅子已夷为平地,正拆旧建新,工地一派繁忙。宅子有了新主人,房东调市里工作之前已将宅子卖了。房东外调,他好一阵怅然,房东骨子里鄙视他,贪心大,但他对房东仍有一种莫名的仰仗,收礼办事,在他眼里已是好人,最怕的是送礼找不到门或找到门却送不进办不下事,房东一走,他感觉后背空虚许多,时不时会想起他凹字的发型,曾专门给房东打了一个惜别和祝愿一路高升的电话。

给客户用秸秆扎牢鸭脚,收钱,听到大公鸡咕咕叫得欢,侧脸去瞧,就见玉柳站在金色余晖之中,披着光晕。

回来啦!他喊一声,双眼霎时亮起,双手在衣摆擦拭一下,似要握手,又似要搂抱,迟疑一下,手又收回。离别让他只念她的万般好,不便跟她姐打探消息,转街钻巷时遇见背景相似的,都要超车辨认,尽管明知概率极小,但充满期待的几秒钟仍令他兴奋,此时真人站在眼前,他内心比晚霞还绚烂,激动和嘴角微微扭动。

刚回,洗过澡就过来,猜这个时间你准在这。她并无想像中的憔悴和萎顿,相反,面色红润,烟熏色卷发变成本色短发,刚洗吹过,蓬松清爽,发白牛仔裤,褐色立领条纹T恤,飒爽干练。

在里面吃了很多苦?他明知这时问这话不妥贴,仍忍不住问。

还好啦。她眸子闪过一抹泪光,转眼收净,莞尔一笑。

接下来的夜属于他们,久别重逢的饥渴变成一次次的撕碎,又一次次粘合。间歇才相拥倾诉。她被判10个月,刑期短,未送监,改在看守所服刑。老公到看守所央求不要离婚。她告诉老公,孩子,钱,店铺,那个臭婊子想拿去?门都没有!她说,在里头熬这么久,更坚定一个信念:看谁笑到最后!他想说些趣闻,无奈日子死水一潭,一成不变,除房东外调和儿子大学毕业已在省城找到工作外,几无新鲜事值得一说,便显摆这么久一次没去三打巷,硬憋住,一心只等她回来。她说现在总会饱了吧!又问生意现在怎样?他说吊吊住---当地人把半死不活的事都用一个“吊”字来概括倒也贴切。她说这样蛮好,要知足,珍惜,在里面时,不知有多少羡慕他,自由自在,想去哪卖就去哪卖,想几时收摊就几时收摊。他说,好个屁,没个好地方,心也在牢房里关着,没一天舒畅。

这天去玉柳家过立冬。她备一桌饭菜,还邀请几位闺蜜一起吃饭。推杯换盏间他与她闺蜜闲话,一位长丹凤眼的闺密听他说一直盼望有个好地方便说,她表姐夫家有个门店刚退租,在巷弄里,离大街只几步路,门脸挺宽,前手卖中草药。“不知合不合意?”。早先找过沿街门店,但租金高,环境又要求讲究,他便再没将视线往这个方向投放,更没延伸到巷堂。此时听介绍,觉得挺对路,卖中草药利薄,店租一般不高,就要大家吃过晚饭陪他一起去看一看。

门店已清空,散发着好闻的草药味,位置、宽窄、租金都满意,但店主听说卖鸡鸭还要搭配宰杀,便摇头说:一百个不行,巷子住着百十户人,邻店卖小吃、鲜花,玩具,都要干净,租了做这,我会被咒得全身没块好肉!扭头要上楼。他心下着急,一把揪住店主胳膊说:我保证把门店搞得比厨房还干净,不放心的话,我交押金,没搞好卫生,押金都归你!店主犹豫一下说:只怕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呢。

光卖不杀行不?玉柳和丹凤眼不约而同插话。在居民区做这行当,卫生没搞好,确会挨骂,三角地遭投诉就是前车之鉴,但不宰杀,情形则会大为改观。她们都一心盼着季蛋蛋这次能心想事成。

没杀,谁来买!他实话实说。生活经验告诉他,把最坏的事都说清楚,合作才愉快。再说,眼皮子底下的事,想瞒也瞒不了。现在生活节奏快,谁还自己宰杀鸡鸭?便是眼前这帮女人也不干这活。家禽市场有人专干,不宰不碍事。作游贩子属拣漏,针对“急需”群体,如随礼、看病人、走亲戚等,要活的,不用宰。一个专业门店,无此配套,肯定不行,他吃这碗饭,懂这行,知这个理。

没回旋余地,只好告辞出来。走到半道,丹凤眼接完一个电话往他肩上砸一拳说:我表姐夫肯啦!他瞪眼问:真的?丹凤眼说:煮的!

事后他才知道促使店主改弦易辙的是他独生女珠珠。当时她边看电视边对送客上楼的父亲咕哝:要租出去,我去帮他卖好啦!天天在家玩,一点也不好玩!

这句话击中店主软胁。珠珠容貌清丽,只是整个人小一号,自卑敏感,足不出户,30多岁仍待字闺中。为扩大女儿接触面,他四处替女儿找工作,她连试都不试,反复哄劝后才去不用抛头露面的辣酱厂做装瓶工,没做几天又哭哭啼啼说不做了。原来,老板的小男孩欺负她,老远扯嗓门喊“矮子矮子大冬瓜,摔一跤,滚回家”,还偷偷站到她身后比身高,引来嗤笑。他只好由着女儿出性子,心下却惶惴:大人百年后,女儿怎么办?现时听女儿说愿意卖鸡鸭,心下不禁狂喜,在自家门店做事,没人欺辱,日常照护得到,最是适合不过!有什么比女儿前程更重要呢?这才有众人返回一事。

吃顿晚饭吃出这么一颗大大的甜果子,他颇感意外,又觉不真实,如当年走出元主任的办公大厦的感觉一样,直到租店合同捏在手上才笃信是个真事,他不想让别人看出内心激动,偷偷作了几次深呼吸,竭力保持心情平静,但签合同时,一笔下去,仍将纸张戳出一个小洞。

事情并非十全十美,对“买一送一”,他不情愿,要也要男工,硬塞给一个娘们,还米粒大,又不能拒绝,欢畅的心情多少打了些折扣,便落地还价,珠珠工钱只按市价一半商定,5年合同期店租不涨。店主只要女儿有事做,其他似不在乎,满口应允,只一再要求要把卫生搞好,还在送他们下楼时小声叮嘱:当珠珠的面,和矮字有关的一切事物千万莫说。他说记下了。

出巷口,他仰头冲夜空长吁一口气,然后嚷嚷请玉柳等助威团吃夜宵,庆贺一下。

对门店和心情,季蛋蛋有点儿像老工匠面对一块难得一见的璞玉般珍视,没着急开张。

在这里要待5年,要兑现梦想,还有巷弄居民将来都是固定客户,糊弄不得,他得从长计议,马虎不得。请师傅给门店铺了瓷砖,砌了宰杀池。池子旁搁2个竹篓,一收纳鸡毛鸭毛,一收纳食囊鸡屎鸭粪等废弃物。池子旁搭一个小木台,搁洗净的鸡鸭和内脏。在笼子上方的天花板安装一个大型排气扇,接了排气管直排屋顶。所有污水通过排污管走下水通。为确保洗地污水不流脏弄巷,还让泥瓦师傅在门口用瓷条砌了条拦水线,并在巷口上方订块“季氏鸡鸭店”大招牌。门店焕然一新,细节无可挑剔,他才着手搬迁,张罗开业。

邻店老板和街坊都赞叹好漂亮!店主说:这下放心!

在大家赞许目光中,他点燃一大盘子开张的爆竹。开业几个月出货量比肩三角地,他心上的石块卸下:终于过渡出来!担心碰到第二个老周,他下功夫将路边店欠款催收得差不多就停了供货。老周没钱赌,在外地诈骗被抓进局子,自作孽不可活,他只盼望老周早点出来挣钱,死帐才可能变活。也不作游贩子,下午门店生意不冷清。曾路遇元主任,他想迎上去告诉他现在的进步,但想到当年的尴尬,又梗着脖子擦肩而过。

与珠珠作了分工。她内向,不擅言辞,与爸妈话多,面对生人却腼腆害羞,问一句答一句,缺乏生意人的热情。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短板,主动提出不站摊,只管宰,宰比卖累,她愿作,正求之不得,心下只盼她吃不了这份苦,早点辞职好换人。

玉柳蹲监一场改变不少,行事比出事前接地气,不嫌弃与鸡鸭扎堆,隔三差五来门店闲坐。不忙时与他闲唠,忙时静坐一边翻看手机,或到宰杀池旁给珠珠打下手,气氛和谐温馨。这女人真是我的贵人呀,冥冥之中,她总会带来这样那样的幸运,只可惜没福气,娶不了她!瞅着玉柳站在宰杀池旁腰身曲线曼妙的背影,他有时暗然神伤。尽管老公背叛她,但她对老公对家庭仍心有所属,从未动过另起炉灶的心思,红杏出墙出的只是身子,情感依然“涛声依旧”,“看谁笑到最后”,只是她对专一的另一种诠释,出监后仍没给他一丝丝机会和希翼。前些天她还告诉他,臭婊子与她老公闹崩了,捞一笔分手费回老家,高中广州可借读,女儿上完初三,她们要回广州一家人团聚。他一万个不舍,但她是别人老婆,有什么理由说不呢?一想到不久将天隔一方,他内心便隐隐作痛,甚至觉得找到一个好地方远没比找到一个好女人重要。

珠珠喜欢上你!这晚玉柳一进出租屋就笑嘻嘻说,下午你去南氽运鸡鸭,我给珠珠搭把手,她把我手上的鸡胗一把扯掉,还冷着脸让我以后别去店里,她吃醋呢。

看走眼吧。看她嘻皮笑脸的,他没当真。记着店主的叮嘱,开张大半年来,与珠珠说的话加起来没与玉柳一次说的多。他承认,自已有点将珠珠看扁了,只管宰杀后,她做得十分出色,戴胶皮手套,系小围裙,垫张小板凳,站宰鸭池前默不作声一忙就大半天。宰净的鸡鸭,搁在小木台上,像小孩屁股般光洁,客人满意。他外出时卖的钱和出售鸡鸭毛款,从未少过一分。这年头会做事又手脚干净的帮工,打灯笼都难找。他再没想要换人,还给她加工资,但只属正常关系,并非彼此欣赏,也从未涉及男欢女爱。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的又怎样?他又不喜欢她。少霞算不上漂亮,但在村里算出挑。玉柳30多岁,丰韵犹佳。她俩优点的糅合就是他将来续弦的标准,能否实现另一码事,反正标准在心里杵着,珠珠不是他的菜。

我直觉很准的!见他一脸不在乎,她掐一把他的脸腮子说,你40好几,得有个伴,我走了,心里也踏实,珠珠蛮会做事,办个夫妻店挺不错的。

和你一起办才不错,和她,哼!他站在窗旁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将烟雾吐出窗外。珠珠不欢迎她,难道只因为吃醋?我怎就从未看出蛛丝马迹?准是她神经过敏,要不就是临别前恶作剧。他没往心里去,第二天在店里该干嘛干嘛。

过几天,丹凤眼却让玉柳陪同到他出租屋“问个话”:愿做她表姐夫上门女婿吗?

我一个半老头子,有啥值得珠珠另眼相看?他这才意识到并非玉柳神经过敏,是个真事,惊愕中,“不愿意”就想脱口而出,可她非玉柳,回话直捅捅会伤店主一家脸面,将来还要朝夕相处,便转个弯,提出一个困惑自己的问题,掩饰局促。至于店主招上门女婿,他懂,图个年老所依吧。

说你好厉害呗,客人上门,没让空手出去;人实在,一天到晚只想着做生意;说你体贴人,帮她做体力活,拎水桶;还给她加工资,买祛湿药,反正好话一箩筐也装不下。这些事倒都属实,但并非什么优点,哪个做生意的不是这样?买祛湿药也有,但从根子上说,是他自己嘴谗,牛奶子根炖猪骨祛湿气,在三角地时,他常吃,让快餐厅替他炖,搬到门店后,上街遇着,他买过几次,让珠珠炖了一起吃,顺嘴说她整天与水打交道,水气重,最适合吃,不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怎没发现你有这么多优点?玉柳瞪大眼睛在他脸上回来瞟,像看外星人。

就是,我哪有那么好,莫误了人家。他被夸得羞窘,心中却受用,但想到要与珠珠出双入对又觉滑稽可笑,便婉言相拒。

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鼠丢米缸都不懂!我表姐夫是城中村人,百年后,房子,存款,山呀田呀,都归你,一结婚,户口就可迁进他们家,有田分不算,每年年底村里还分红,另外,听说搞新农村建设时,他们家还批了一块宅基,盖起来,租出去,租金吃不完,这么好的条件到哪找!我要是男的,轮不到你!丹凤眼眸子满是恨其不争的嗔怒,重拍一下他肩膀,似在提醒他过了这村没这店。

几天前,甫听玉柳说这事,他只当没边没影的玩闹,对珠珠的附加值并无清晰认识,此时听丹凤眼将好处像亮宝一样一件件摆出,呼吸便随她的话语急促起来,每句话都如鼓槌一下一下击打着神经,太阳穴像蛤蟆的肚子一下一下鼓跳着,一时迷茫。内心还在拼命固守杵在心中的标准,心绪却不争气地一个劲往她描绘的路径一路疾驰。入了赘,自然不用买房,省下钱可资助儿子。父母上城关,想住几天就几天,家宽敞着。户口更非买房随迁可比,含金量高着呢!所有梦想眨眼都在手握之中,许多连作梦不敢想的项目也一同变现!丹凤眼说得没错,如此好事到哪找?走出后洋村一路艰辛、困劳、窝囊,一路遭受的鄙视、委屈、唾弃瞬间涌上心头,顿时百感交织,眼眶竟有湿意!可不喜欢人家,却冲着财富结婚,又觉自己鄙俗无堪,卑鄙下流,有点三打巷女人味道。只觉嗓门干涩发紧,尖突喉节上下蠕动,端茶杯咕咚猛喝一口,才想起茶水才倒不久,正烫,又烫得吐出回杯里,一时之间手忙脚乱。

这么大的事,得让我想几天再说。他说,擦拭一下嘴角茶水,掩饰内心慌乱。人生似走到城东一样的三岔路口,他得好好权衡一下再作抉择。玉柳剜他一眼,眼光复杂。他回一个肌肉僵硬的笑脸,她不嫁他,可却给他带来桃花运,没认识她认识不了丹凤眼,也就不认识珠珠,也就更没现在的际遇,人生有些事真的说不清道不明,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呀。

送走客人,他思绪万千,脸颊微烫,似酒后微醺,背着双手,踟躇于光影编织出的梦幻大街,看一街摩肩接踵的行人,心中很快找到答案:这一街的人,因爱走到一起又有几人?我较什么真?反正应下这门婚事,从今往后,翻身农奴把歌唱,再不用点头哈腰四处求人,再不用为找个好地方来回折腾,完全可以个像城里人,不,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城里人,自信、悠闲、小康地过日子!何乐而不为?命运大翻盘,是因自己拼死拼活大半辈子,还是因找到一个好地方?思量许久,仍找不出答案,便心一横,索性不想:哲学家的事,我一个平头百姓闲吃萝卜淡操心干嘛!过好当下每一天才最要紧!驱走心魔,心情顿时豁然开朗,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已逛到城东三岔路口,新宅子已竣工,尚未搬迁,黑灯瞎火。一时尿急,见左右无人,便掏出小弟弟,学儿时模样,对着平整的人行道划出一个大大“8”字,一辆车正驶过,雪亮的灯柱照映出地面白雾升腾,熬为壮观。

2018年10月6日初稿

2019年2月16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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