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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卫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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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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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街

古街

 

韩卫贤

 

古街还未完全修复,街筒子里游人已成团成簇。其实再现古街原貌,还原Q州明末清初的市井风情,只是一个响亮的口号,街两边的布庄、茶庄、糕点铺、工艺品商铺,和在别处见到的大同小异,并无什么特色。

街上还真有一道风景颇可玩味:隔不多远就有一座或立或蹲的铜像。铜像塑的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而全属引车卖浆者流——剃头匠、磨刀人、卖糖葫芦串的老头儿、跟着爷爷卖唱的小女孩……这类塑像容易出特点、个性,活起来,它们无不生动而传神。面部那烟熏火燎的污痕,不仅与生活中这些人物的身份极为吻合,还透着苍苍岁月的颜色,增添了艺术感染力。大家被铜像吸引,一个个跑过去照相——A女士在压得驼了背的轿夫铜像前摆姿势,B女士在一脸愁容的乞讨农妇的铜像旁笑成了花,C男也上前摇挑担串乡汉子手里的拨浪鼓……

这,也许正是古街开发设计者想要的效果。在这里,铜像不过是古街的点缀,是“戏里”的道具。游客倒是玩得很开心,可如果熟悉他们,如我者,却觉得别扭。

小时候,记得过了腊月,尤其是到年根儿,胡同里就有了“爆米花了——”的叫卖声。央求母亲许可挖半瓢子棒子粒儿追出来,那戴着一顶扇着“翅膀”的棉帽子、穿着辨不清布料到底是什么颜色的破棉袄、走路一瘸一拐的汉子就收住脚,在土墙下安好爆花机。腿脚有毛病,手却特利索,转眼间生着火,左手呼嗒呼嗒拉风箱,右手咕噜咕噜转那炸弹模样的黑家伙——它吞到肚子里半瓢棒子粒儿。火苗一蹿一蹿,黑家伙转一圈又一圈儿。在我和姐姐一遍遍催促下,汉子把鱼鳞口袋套在黑家伙头上,那只孬脚荡荡悠悠找到“机关”,踩下去,“嘭”一声,伴随爆好的米花出炉,空气里飘散一股很好闻的粮食的香味,他也得胜般地咧开嘴笑了,龇着很长的牙齿。是这响声传遍了小村,还是好闻的粮食的香味弥漫开来,孩子们从四面聚到这里,有的带着棒子粒儿,有的空着手来看热闹,哄抢几粒迸出口袋的米花儿。这是那个年代馈赠我们的糖果。

夏天就不见爆米花瘸叔的影儿了,常来村里转悠的是一个扛着一条长凳的磨刀人。可是不像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磨刀人那样身材高大、挺拔,这是一个佝偻着腰的瘦瘦的老头儿;他也不够机警,动作笨拙、迟缓。把凳子放在街心大槐树下,他看看天,倒背着手,遛来遛去,哼着《红灯记》的唱词:“为访亲人我四下瞧。红灯高挂迎头照,我吆喝一声‘磨剪子来戗菜刀’!”这后一句是真喊的。然后踅回,解下和凳子腿绑在一起的磨石。不一会儿,收工早的女人回村了,有人拿来用钝了的菜刀。他撸撸衣袖,两只手掌“沙沙”地搓一搓,摘下挂在另一条凳子腿上的瓶子,从瓶盖的眼儿里往磨石上淋一点水。磨石一头顶住凳子面上的铁钉,另一头被左脚蹬紧的绳子勒住,手扶着刀把,放平两臂用力推,“嚯嚯——”看这架势,你才知道这个老头儿的臂力还是蛮大的,臂膀上还有壮年人的肌肉块。只八九下,磨石上就出了“油”,黑黑的,稠稠的。用水冲掉黑油,再磨。这样重复几次,他便眯起眼“瞄”刀刃,用大拇指试一试,又放回磨石。最后,他从头上削下一绺头发,这把刀就完成了。

这天下午,小区大门一侧坐着一位老者,从他锈色的衣襟、夹烟的锈色的手指,我就知道他是个磨刀人。像是去我们村转悠的那一个,又好像不是。我在城市定居已经30多年,30多年没遇到他们了,忍不住上前搭讪。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老者很快就把话题引到刀上,夸耀他与刀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把刀吃透了,刀的性子和人有相似之处:好磨的刀使不住,不好磨的刀能使住;不好看的刀好使,好看的刀不好使。说话间,有顾客来,拎的正是一把不锈钢刀。磨刀人掂一掂,撇撇嘴:“看这刀,刀背刀口一样厚,哪有刃啊?”接下来,他捻灭烟头,运运劲儿,不再说话,全力来对付这把刀——有点如临大敌的样子——先是猛摇砂轮斜着打刀口,火花、铁末四溅;又用戗子戗,铁屑纷纷脱落。那吃铁的戗子真够厉害的,可这也需要力气,这道工序下来,额头就冒出了汗珠子,他抽下搭在凳子上的锈色的毛巾一抹,转入了“正题”:在磨石上磨。最后以发试刀,无声地削下一绺头发——这个环节千篇一律,好像这是磨刀人的徽记。

“明天我再来。”磨刀人起身——没站稳,险些摔倒——扑打着身上的粉尘说。实在太晚了,城里人饭后“溜弯”都回来了,虽说路灯永远陪伴着,可不巧家里有件急事要办。不得不把还没磨的刀“寄存”在门卫室,长长地叹口气——心存不甘,他哪会儿丢过到了嘴边的食?可是第二天他没有来——昨晚城郊出了一场车祸,听说是一个磨刀人被汽车撞死了。

多数人就像对待一个街头新闻,传过就算了,我却好几天老想这件事,想磨刀人的模样,那些到乡间爆米花、赊小鸡、打铁、锔缸的都挤到眼前,他们都沾着一身夜色——贪图多做一点活,多串一条街,天不黑不往家赶。近年开车我深有感触,有一次,纷乱刺眼的强光中,前面飘飘忽忽似有一物,车过后我吓得心怦怦直跳——那是很大一捆柴,柴捆下压着一个很“小”的人!而时时扯疼心肝的是,我哥哥就是一个早出晚归的串乡人——为了帮城里的儿子买套楼房,60多岁的他天天顶风冒雨、走街串巷去卖暖瓶。甲壳虫一样的“小三轮”,装满货晃晃悠悠,一条干硬的深车辙就能将它“绊”倒。然而我那哥哥却逞能,好“钻”南山里没人去的村庄。可想而知在那疙疙瘩瘩的羊肠山道上,哥哥是怎样抖抖瑟瑟地前行。十有八九是满天星了才回到家!

很难想象,“驻扎”在大华超市门台角落里的这个磨刀人,是两年前在小区门口磨刀、回家路上死于车祸的那位老人的儿子——这种苦差事竟也子承父业,代代相传。和他父亲不同的是,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厚道人,他就那一句话:“总得活,别的不会,就会这手艺。”但他大大拓展了父辈的业务范围:磨石旁边摆着两把待磨的菜刀,一把掉了“眼圈儿”的剪子;补鞋机旁是一双待修的皮鞋,一摞胶垫;斗子车车把上挂一木牌,黄漆写着“修拉锁”三字;车架子上搁着一台电子配匙仪,盒子里有一串匙坯;工具箱里锤子、钳子、扳手、木锉、螺丝刀、“哥俩好”强力胶……应有尽有,这都证明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杂家”。可是,他备下的那四五只马扎子却常常空着,倒是一个在家闷得慌的退休工人是他的棋友,见缝插针,来和他排兵布阵“杀一盘”。

不管怎样,他一天都不落地来这里“上班”——新区开发,占据了他们的村子,大华超市的地盘正是他家的责任田。没地种的他便“赖”在这里摆摊,城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以这种方式成为“市民”。他做活很实在,一只鞋“捧”在手里,琢磨从哪里下针,反过来正过去瞅;换拉链,尼龙线得跑两遭。当然收费也不含糊,分厘不让,用他一枚小钉子也要你俩“钢蹦儿”。可能与此有关,他在这里“混”得不好,来来往往的人都面熟,可没有谁跟他打个招呼,好像他是一块石头。真正叫他忍受不了的是,碰上不走运,半天不来一个顾客,他手闲得发痒,摸这不是摸那不是,呆呆地坐着,一个上午白白浪费,他骂自己:“今天没挣出饭钱,你就扎住嘴巴吧!”

吃过晚饭,我出去散步,又来到他对面的马路上。职业养成的习惯,每路过大华超市我总要“观察”他一番。我隔着马路注视着他——我为什么不走近他,而要保持这段距离?——我看见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为一个年轻人修好自行车,开始收拾工具,一样样地装在斗子车上,又打扫场地,把散落的废料碎屑捡进垃圾箱。这个健壮的汉子也就40岁出头,背却挺不直,站起来也留着劳作时的弯度。再没有什么可收拾,他才恋恋不舍地推起车子往家走,脚步显得有些沉,像是扛着太多太重的愁绪。他踽踽而行,背影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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