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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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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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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湖老人

 

 

 

裴里美老人睡在侄子的锅屋里怎么也睡不着。这锅屋比他在港河堤上的小屋宽绰多了,并且还有电灯,墙壁雪白。身下的床老是硌人,大胯生疼。这算啥地方?他想喝酒。可是,半夜三更哪儿弄酒去?再说,侄子……他简直被幽禁起来了。他点燃了八分钱一盒的香烟,一支接一支。他脑子生疼。眼前老出现幻影。他觉得,四壁向他收拢,收拢,他好像被装殓起来了。

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寂过,尽管一辈子都是独居。

老花狗呢?刚刚还在床下趴着,拖着一条受伤的后腿在床前转着,在屋里屋外溜着,偶尔还“呕呕”地激嗷两声;这会儿咋没动静了?隐隐约约有几声凄厉的狗吠,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老花狗伴他一二十年了,从来没不安分过。像他一样,它坚守独身,不论有多少公狗引诱它,它总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摆脱纠缠,保持贞洁。它不愿意生崽子,也许它以为一生了崽子就对不起主人了。啊,这条老花狗!

小泥屋在晚霞中闪着银白的光,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里,尤其引人注目。他眼中是一个亮点,比天上的月亮还亮。多少年了,他一直在那儿生活。屋后的那片晚瓜呢?是不是被人糟蹋了?算起来,该有二十多个成熟的了,再不摘就要“落蛋”。这晚瓜是他精心摆弄的,瓜个儿不大,拳头般,黄黄的皮儿,青青的花点儿,打开来是黄黄的瓤儿,红红的籽儿,吃起来蜂蜜一般甜,油酥一般香。忘了门是不是锁了?那屋里的锅碗瓢勺,油盐酱醋,缸缸盆盆,还有那台“春雷”牌收音机,剥了漆的旧木架子床,熏黑了的蚊帐,是不是还在?……他为自己有这种思想感到脸红。担心归担心,是不可能有人毁坏他的!人人都有一颗心,不能好的孬的一锅煮。该是姚大是姚大,姚大不跟贼掺堆。谁不知道我斐里美?哪个不欠我的情?早先,勒紧腰带的日子,学大寨的日子,庄稼棵子遍地撒,却不让人来拾。湖里的渔民,下船来拾庄稼,也是生活逼的呀。他们提心吊胆,害怕被抓,被打,被送公安局,做贼似的东躲西藏。斐里美老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们通风报信,给他们“窝脏”,瞅机会帮他们拾一会儿。湖里人有好多都是他的朋友,他的仁侄仁孙。他在他们眼里有特殊地位。二湖涯儿的人更不会毁坏他。这是因为,一方面他也是二湖涯儿的人;另方面二湖涯儿上的人可都用得着他。下湖,上船,这儿是落脚点;打草割庄稼,这儿是歇息喝茶的地方。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多少人跟他学会了湖里营生,捞鱼摸虾,扒藕摘菱角,他向他们无私地奉献了。他们不会怎么他,不会的。然而他还是担心。最疼人的是那幅挂东墙上的画,是真迹啊!是一位名家来微山湖写生时送给他的。这画家叫什么?忘了。多少年前的事了,听说后来被打成右派,还不知如今是死了还是活着。画得多好,跟真的一样,就是咱微山湖的风光呀!可惜,落款署名早没了,连纸边儿都没有了,只剩下那画本身。他早想弄一个镜框把它装起来,一直没弄,太对不起那落了迫的名人了。

当然,一辈子的憾事多得很,神仙一天还有三错呢,何况是人?人吃五谷杂粮,吃油盐菜蔬,做错的事谁能少?就说干亲家母郝四婆,那样人人认为最没有“寡妇门前是非”的女人,不也和他有点儿瓜葛吗?虽然只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二十年前,风暴骤起的日子,一天夜里,她偷偷地来了。她说,她们的船被没收了,她说要上大水,她说她在湖里怎么也呆不住了,她说她要寻个主儿,找一块净土。他安慰她。他说上大水怕啥呢?咱有涯儿上可以住,再说这港河堤不一定能淹了吧?他说,湖里湖外都一样,咋呆不住的?他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兄弟死了,你带着小和平(斐里美的干儿子)好几年都过来了,再苦熬几年吧,等和平长大了,啥事儿都好了。他想起把兄弟的为人,不觉也流出泪来。水火无情呀,五七年一场大水,老四没了,撇下不到三十岁的四婆和怀里的小和平,这么些年也真够她娘儿俩受的。她抽泣着,突然扑进他怀里,放出悲声。他手足无措了。他嗅着她的发香,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把她摁倒在床上……

以后,他很觉得对不起死去的郝老四,多少天,愧见郝四婆,见了面,头一耷拉,脸上发烧,勉强招呼一声,就匆匆躲开了。郝四婆倒和平常一样,甚至更近乎。以后,她又来找过他,他只是和她亲热过几次,再没办那事儿。再以后,就一切归于正常。他知道,他失去了一个机会,一个难得的机会,活该一辈子娶不上老婆。

他烦燥地闭上眼睛,把刚点着的烟掐灭,扔在地上。没有用,老也睡不着。这儿不是他的家,他的家不在这儿。他从十几岁起就在湖里混穷,叠虾米堰,打蒲浆草,摘菱角,摸蜗牛,后来给集体看地,看庄稼,也看苇子。苇子可好了,往里几步,全是,东西南北望不到头。这初秋时节,刚出缨,芦花还带着稚气的嫩绿,一阵阵吐出咸腥、芬郁,似乎还有点儿泥土味儿的芳香,闻着它,真像喝了二两。他喜欢这味儿,喜欢如枪刺的幼苇和飘着缨儿的成苇。一进五月,他每天早早起来,伸伸手脚,就进苇荡打苇叶,一把一把捆好,送给那些湖里湖外的人包粽子。八、九月里,他会趁着芦缨不老不嫩的当儿及时剪下来,送给湖里湖外的人打“毛窝”。入冬,他总要想尽千方百计(因为,争议归争议,苇子仍然是集体的)割些苇子,破好,轧劈,编席子送给湖里人护舱,送给湖外人搭棚子做铺席。微山湖真邪,说出什么满湖都是,那一年出芦苇,连庄稼连草都给“吃”光了,那芦苇长得细毛竹一样,就像人栽的坑苇,而且连年不衰。于是,人们把它视作一块“肥肉”,你也争我也夺,编着法儿来抢。如果这儿不是争议地倒也罢了,却偏偏谁也闹不清究竟属山东还是属江苏。本来,从古至今,相袭下来,水到哪儿渔民到哪儿,干到哪儿二湖涯儿的人就种庄稼到哪儿,大家都按照各方的习惯在这里捕捞、圈草、种地。行政区域的划分,把渔民和二湖涯儿划成了两个省,湖里属山东,湖外属江苏,到底界在哪儿,从哪儿划线,一直没有明确。因此,围绕苇子的所有权问题,少不了常发生一些小摩擦。斐里美老人可不管这些,年复一年,他都平静得像湖水似的在这里生活,死都不想离开他港河堤里的小屋。残荷点点,半湖绿半湖雾,片片船帆好像从天上飘来,灰的,白的。小夫小妻划着桨,在雾蒙蒙的湖上,那动作、那光景,比仙境还美。一只只“小溜子”(小船)穿梭在荷地里,姑娘小伙儿站在船舱里或蹲在船头上,往外探着身子,采着刚谢花不久的青莲。大片湖滩地上,猪啦,羊啦,在草里出没。大白鹅还有大麻鸭成群结队的在浅水里游戏。“红冠子”(水鸡)、“苇花子”(与海鸥相类似的一种水鸟)掠过水面悠闲地飞,时而有一两声它们的叫声,激起了水面上小小的涟漪。哈,太好了,太好了!景色幽美,心旷神怡,人在那环境里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哪一点都比侄子的家里强。

湖里人好客,热情,只要你肯登他的船,他都会拿出最好的茶给你喝,拿出最好的东西给你吃。你干活渴了,又喝不惯湖里的生水,没关系,你就上船吧,保你香茶喝个饱。如果你愿意,他还可以给你做清水鱼吃。弯腰在湖里舀一盆水,往锅里一倒,用水冲冲船头,把四鼻孔鲤鱼摁住,刀片那么一刮,去了鳞,划开肚皮,去了内脏,斜着在身上轻轻剁几刀,两边都剁好了,鱼还摇尾巴哩,放进锅里,放点儿盐,其它几乎什么材料都不要,煮熟你吃吧,小心把舌头咽肚里去,那个鲜,那个香,就无法比了。

他后悔,自己不该把消息报告给村长。一大把年纪了,办事还这么急慌。郝四婆给他说过,叫他千万别露出去。可他,偏偏漏了。何止是露,而是匆匆忙忙,慌慌张张,糊里糊涂跑回村,跑进村长的家,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把郝四婆告诉他的一切都报告给了村长。村长当时就蹦了起来,挥着那条断胳膊,骂道:“娘的,他敢!老子拼上了,我要护住苇子!”村长不分点的打集合钟,满村的人都来了。村长气咻咻地吼着:“谁他娘的孬种,就不是咱二湖涯儿上的人!他敢来抢,咱就揍,出了事儿,俺担着。怕啥?日本鬼子进中国,我一个人敢跟他一个班拼刺刀。瞧瞧,胳膊就是那时挂下的彩,他们也没把我咋的。咱都准备好,长短家伙都带着。谁他娘的往后缩,小心老子的大刀不认人!”村长一条胳膊晃着他的长柄大刀,刀片哗啦啦作响,在这无月亮的夜晚也寒气逼人。斐里美老人害怕了,怕把事情闹大,闹出人命。他了解村长这家伙,不怕死,抗日战争就出名,后来当过团长,县长,流寇惯了,土改时一撸枪把子,差点儿打死一个和他争论一句的农会主席,被降职使用。他受不了约束,干脆辞职不干,回家种地,自由自在,老子天下第一,谁也管不着。由于他的功劳大,势力大,能镇住场,被起用当队长,现在又当村长。反正他说啥你得听啥,不准有谁更他的令。这家伙说得出做得出,回家的那年,和湖里渔民发生点儿争执,他抡起大刀,淌着水往里追了二里路。眼下正在火头上,还得了?斐里美老人想劝几句,叫息息火,不要打架,看能不能想个好办法,既不伤感情,又能妥善解决湖地纠纷。村长火了,甚至要拿他开刀,“杀鸡给猴看”。“你,你他娘的要装熊!老子杀了你!”村长不分辈了,按说他还得喊斐里美叔。老人没再多言,默默地蹲在一边吸烟。他想打就打吧,啥办法?只是,架不是好打的,摸枪动刀,为了这么一点儿地边子,这么一点儿苇子,值得吗?咳!他长叹一声,狠命吸了一口烟,扔了,起身走近侄子住的屋,喝了一碗凉水,回湖里去了。那只老狗还趴在小屋门口,离老远见主人来了,忽地迎上来。他往东边的点点灯光望望,叹了一口气,进屋睡觉了。这一夜,老花狗很不安宁,老是叫;他也不得安宁,像做了亏心事,叽叽咕咕睡不实。

第二天,架打起来了,二湖涯儿的人进攻了渔民的养殖场,那儿的东西被砸得一塌糊涂,人也打伤了好几个。老花狗远远地望着乱糟糟的人群狂吠,后爪子把地扒了个坑。斐里美老人急出了汗,他喝斥老花狗,叫它老实地趴着。老花狗真听话,看着他,摇摇尾巴,趴在了屋门口,不出声了。老人摇着头,咳了两声,沉默了片刻,顺手捞出哨棍,一溜朝里跑。他边跑边挥着哨棍,可着喉咙咋唬:“不能打,不能打,别打啦——”

谁也没听到他的呼喊。

架,打得难解难分,乒乒乓乓,唏哩扑嗵,家伙对家伙,拳头对拳头,吼声一片。斐里美老人挥着哨棍,一路解数冲进人群中间,瞅个空子,往那儿一站,就像交警下达“各方车辆禁止通行”的禁令似的,单手直举着哨棍,气喘呼呼的,“架……架——不能打!”

人们差不多都愣住了。打架的双方,哪个没得过斐里美老人的好处?他的一声吼,不啻一声惊雷,谁还好意思动?村长大骂起来,单臂舞刀,百步赶蝉,朝老人砍来。老人慌地招架,哨棍被削去了一截。紧接着,几种兵器一齐向他袭来。斐里美老人来个就地十八滚,躲过了大刀,长矛,鱼叉,三节鞭。双方又混战起来。老人脱身跳出圈外,一头栽到“猪拱塘”(猪寻食拱的泥坑)里。

老花狗窜过来了,不知怎么负了伤的后腿一拐一拐地,它撕破了靠近老人的那个人的腿,护住老人,朝天“汪汪汪”叫着……

他是被郝四婆从“猪拱塘”里拽出来的。他和她的确钻进了苇荡子。她把他拖到港河边上的苇荡里,藏起来。斐里美老人还在有气无力地喊:“不能打,不能打——”郝四婆轻轻叹口气,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起啥用呢?”她劝,“这时候谁听你的?快上涯回村吧,要出人命啦!”

他挣扎着,还要到现场去。

她硬是把他按住,扒去满身泥水的衣服,转过身子,“刺啦”把自己里边的褂子撕下一块来,到河里浸了水,给他擦身子。

港河里,老花狗在一边好奇地望着他和她,鱼儿扑扑楞楞打着水花,有的还跳出水面老高,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或向湖里,或向湖外,管你什么省界,县界,只要有水,它们就可以去,就可以在那里生活,就可以不分界限地游弋。这边的鱼和那边的鱼没有相互残杀,这湖的鱼和那湖的鱼能够融洽在一起,因为它们是同类,因为它们有共同的命运,因为它们要共同征服大自然带给它们的同样的灾难,也因为它们要把所有的水域建成它们共同的天堂。

啊,可悲呀,可恨可怜可爱的人们啊!斐里美老人硬是被郝四婆推着送上涯儿,回了村,住到侄子的家。他唤了他的老花狗,这次,无论如何也不叫它独个儿看这港河堤里的小屋了。

 

 

老人坐起来,倚着墙,还在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雾弥漫了满屋,雪白的墙也暗淡了。

……架,是不能打的。他小时候,湖里人和二湖涯儿的人曾打过一次大架。满湖的渔民,满湖的武器,全二湖涯儿的人,从南到北一呼百应,全二湖涯儿的武器,就差没有大炮了。打了几天,死了几十人,惨哪!唉!他也说不清,这湖里和二湖涯儿的人哪年哪月结的仇,反正从老辈子传下来的,湖里湖外不通婚,见了面眼就红,你不打我打。虽然如今好了些,老痕迹却怎么也抹不平。但是,架是好打的吗?……

侄子斐蚰子的屋里没一点儿动静。这小子,倒睡得香!他感到悲哀,为有这样的下一代。

蚰子的长相很像他:高挑的个儿,长巴脸儿,不漂亮也不丑陋,两只眼睛比他稍微大一点儿。俗话说,“养儿随叔”,这话如果单从相貌上来说,在他这里也确有应验。他不懂什么叫遗传学,只知道有“养儿随叔”这句话。他希望他的侄子像他一样,正直、义气、善良、不与人为恶,安分守己过日子,地地道道是个庄稼人。侄子呢?从小看还可以,挺惹人喜欢,也老实,不大言语。可是越大越“瞎”,竟然变得像个流氓,成天穿着牛仔裤,裤子勒腚沟里,光着脊梁,灰不灰蓝不蓝的褂子搭在肩上,头发有几寸长,比女人的时髦头还长,狗大年纪就蓄着黑黝黝的胡子,嘴上时刻叨着烟卷,烟都是“白莲”以上的。吸完了,大拇指往中指和食指中间一插,指甲盖儿顶着烟把儿,那么一弹,烟把儿飞出老远,带着红红的火头。这家伙,别的不行,叫他干活,四两力没有,要说打架,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三个两个他敢拼得过。他学了几趟拳脚,单练一对流星锤,得手时更没人敢上前。斐里美老人见了,总是气得哼哼的,没办法。娶了媳妇,生了胖小子,也还不安份,流里流气,到处瞎窜达。当叔的说话,只当耳旁风,说急了,就顶撞:“你管得着吗?”老人翻白眼,一口唾沫咽肚里,噎得勾勾的。

你别说,蚰子倒有些本事。他不知从哪儿弄了那么多钱,又盖房子又买电视,而且肉山酒海地吃。这叫“张鸡子”也吃,“楞等”也吃,蚂蚁忙得来回转,又黑又瘦,地狗子(地老虎)不动不静,又白又胖。

你小子是人吗?老人愤愤地。从打傍晚到家,蚰子没跟当叔的说几句话,脸打的老高。说起打架的事,满嘴角子唾沫,俨然征东英雄班师回朝。当叔的一插话,眼角都不眨。嘴撇撇的,好像老人家是怯阵的懦夫。这还不说,蚰子还抢白:“你多管,领着娘儿们往苇棵里钻。哼,咱的人吃了亏,就是你告的密!”混帐王八蛋!我多咋会告密?要不是我,苇子早叫抢完了。咋不提这个?

晚上吃饭,侄媳给他盛了碗咸汤,里边漂着鸡蛋穗儿,香油花儿,递给他一卷烙馍。蚰子是啥也不问,喝不喝随你,吃饱不吃饱也不问一声。他没有吃完,汤喝了一半,馍咬了两口。咽得下去吗?他丢下碗就想走。侄媳妇顾脸面,不让走。走,又上哪儿去?两边一打架,港河堤里的小屋也不会太平吧?他住下了,临时在锅屋里铺了一张床。

蚰子打架时横冲直闯,两只流星锤耍得滴水不漏。听说他还打伤了人。你小子真是活到脉儿了!法律无情,犯了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细细的,轻轻的,长长的叹息声。侄媳妇没睡着?真难为她了!跟了这样的男人,吃龙肉也添不了膘。她是外路人,跟原先的男人不得日子过,离婚了,经人牵线,千里迢迢来到微山湖二湖涯儿上。寻了斐蚰子,本来想安安生生和和睦睦舒舒畅畅过日子,谁知道蚰子的脾气也怪得很,好的时候,把心掏给你,你咬他一块肉他都不含糊;犯了脾气,你和和气气跟他说话,他也会急瞪晃眼,暴跳如雷,蹦起来揍人。侄媳妇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他真担心她过不住。可是她过住了,还过得有来是去。贤惠的侄媳妇啊!

她心里也不好过吧?男人在外边闯祸,女人在家里能安心吗?当蚰子摸出流星锤,往腰里一缠,要出去的时候,她拦住了,哭着,抱着不让出去。蚰子胳膊一甩,把她甩出去老远。她不顾疼痛,爬起来,抢上一步出来门坎,把门锁了,把蚰子锁在屋里。蚰子急得蹦,急得骂,急得砸门,嘭嘭嘭的响。她把攥着心,不给开门。蚰子怒了,抬脚一踢,就把门踢开一扇,玻璃哗哗啦啦碎了,门板噼噼拍拍碎了,她的脑袋也差一点儿碎了。她被男人一巴掌打昏死过去。蚰子冲出去,赶上进攻的队伍,舞着流星锤,一马当先,冲进渔民养殖场。对方的鸭枪响了,蚰子一个倒提丈把高,啥事儿没有,汗毛没掉,倒打伤了他们几个人。蚰子野劲儿嘟嘟往上冒,他扑过去,夺下鸭枪,把枪管摔得像麻花剂儿。一杆鱼叉又向蚰子飞来,流星锤一挡,“啪!”挡过,叉杆断了,叉头落在一个年轻人头上,那年轻人当时就趴下了,头脸出血。他没看清是谁,也顾不得看是谁。二湖涯儿的人上来了,把渔民们赶出了陆居区,慌慌张张上船去了。她知道男人的性格,知道蚰子打架中一定是骁勇得像条猎狗。不,比狗还疯狂。叔公的老花狗是那么温顺,早晚叫几声,也不叫人碜得慌,“梆梆梆”,脆得很。可蚰子呢?太够戗!

太够戗!斐里美老人想。我劝他几句他都瞪眼,就差没把我也给揍了。老人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小孩子咋变成这样?蚰子咋和村长像一个小鬼掐两轱辘截儿的呢?

老人摇摇头,重重叹口气。他开始找他的狗。老花狗到哪儿去了?院子里没有,各旮旯里也没有。天黑得很,星星很亮,亮得透明,初秋的夜凉气袭人。他把夹衣扣上扣子。

二湖涯儿的夜是宁静的,宁静得那样空旷,那样深沉,那样神秘,那样可怕。鸡鸭狗不动,只有自己的没有节奏的脚步声。他悲伤极了。他希望他的老花狗此刻就来,吻他的脚,吻他的手,或者趴在他背上。可是它不来,它不知哪儿去了。

这条狗,十几年前,刚抱来的时候才几斤重,淘气得很。在这湖里,不是咬猪就是撵羊。他很生气,把它捆起来,搁太阳底下晒,饿它,打它,处罚它,吓唬它,教练它。它很快就驯服了。这一带的人谁不知道斐里美老人有一条好狗?

他始终认为,狗是通人性的。三四年前,有天夜里,他睡得正香。忽然老花狗叫起来,啪啪地把门拱开,把他弄醒,嘴咬着他的褥被子角儿,往外拽。他不知咋回事,打了狗一下,吓唬它,它仍叫,仍咬,仍拉。老人犯了疑,随着老花狗去了。狗把他拉到苇地头,松开了,“汪汪”就朝里扑。两个人影从苇地头跑出来,向南边窜了,接着传来“救命”的呼喊。老人过去,见绑着一个女的,黑暗中只看见褂子撕破了。他慌忙给她松了绑,从屋里拿出自己的衣服,扔过去。姑娘哭泣着,要死。他骂着流氓,劝慰着姑娘,问她在哪儿住。姑娘起初啥也不肯说,只是哭。老人不放她,怕她寻短见。后来老人打听准了,把她送到船上,她家的人感激不尽,当时置酒款待。她爹叫闰女给他磕头,非认他干爹不可。老人家在湖里干儿干女一大群,不想再认,再说,他救她又不是为了扯亲戚。他不答应,一船人都要给他下跪,没办法,认了。

十多年前,世道正乱。老花狗还年轻。有一次,不知从哪儿来了几个人,咿里哇剌喊他的门,说要向他借条船。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懂了,回答说没有船,那几个人火了,口出恶言,有一个还抬腿要踢他。老人一闪身,花狗猛地窜上去,扯破那人的腿,那人疼得嗷嗷叫,在地上打滚。其他人见了,咋唬着各摆兵器,齐向老人、向狗扑来。老人跺了一下脚,震得地动弹。接着又打出一趟拳,白手拿刀,从一个人手里夺过一根棍子,只耍得那些人眼花缭乱。狗也窜蹦跳跃,扑向那些人。嘿,这一人一狗,活像二郎神和他的哮天犬。那几个人被吓坏了,抬起那个受伤的逃了。老人不追赶,叫一声“住了”,狗也站住,只对着他们逃去的方向叫了几声。

它到哪儿去了呢?

它也不甘忍受斐蚰子的冷眼,不甘忍受那幽禁一般的生活,在它不熟悉的地方它也呆不下去,它是走了,跑到它认为可以去的地方去了。可是,它怎么一声也不叫呢?叫一声吧,叫一声让我放心。

人世间的事也会株连到狗。侄子冷落他,看不起他,旁打侧击骂他“里通外国”。狗又碍你啥啦?连吃的也不给它,叫它跟着闹饥荒。“猫狗算一口”呀。要知道,它跟我这么多年了。老花狗流泪了,缩在墙角,可怜巴巴地望着斐里美老人。日头刚落,那泪花儿还闪闪的挂在眼角。他肚里流泪了,吃罢饭就睡。老花狗默默地,拖着伤腿,到他床边,把嘴搁在床沿上,嗅他的脸,舔他的老眼,它是要舔净老人的泪,舔平老人的创伤,让主人高兴起来。他的眼泪终于哗哗往外淌,它就一个劲儿地舔。老人抱住狗头,用额头亲它。过了一会儿,他松开狗,又去吸烟了。老花狗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有一支烟功夫,后来在床前转了几个圈儿,又在屋里屋外,转了几个圈儿,“呕呕”两声。他想他的心事,狗打狗的主意。他一会子没在意狗,狗也一直没再出现在他的床头。

它到哪儿去了呢?八成回到港河堤里的小屋去了吧?老狗恋窝儿呀!他想。

然而,他预感到不妙。狗是通人性的。

斐里美老人踉踉跄跄出了村子,费了好大劲儿爬上防洪大堤。黑坳坳的湖里没有一点儿火亮,就连鬼火也没有。偶尔有一两声夜鸟的啼哭,令人毛骨悚然。满天的星星含着眼泪似的,无声地瞅着他。他打了一个冷颤,刚才由于走出的一身汗此时变成了冰冷的水,汗毛眼儿收缩了,头皮发紧,两腿发酸。

“花,花,”他唤着。

 

 

斐里美老人粗粗地喘了一阵子气。

他的港河堤里的小屋还在,门锁得好好的;不用说,屋内的一切没有谁动一动,包括那幅画。屋顶虽然不像白天那样闪着银白色的光,也毕竟凸显着与别处的不同。夜色沉重得冷酷,它失去了白天的斑杂的色彩,没有早晨的清新,也没有黄昏的绚丽。启明星在东南天上一闪一闪的。有了一阵儿风,苇荡骚动了,簌簌簌,像有人拨动。他听惯了这声音,不害怕,倒听得很有滋味儿,如同欣赏流行音乐似的侧耳欣赏这声音。啊,苇子!你知道吗?你生来就是为人造福的,可是为了你的归属却要刀枪相见。造物主啊,早知如此,你真不该让微山湖出苇子!拉秧草真旺,把小屋的整个后面都爬满了,好像把屋子也给压得矮了许多。可是,晚瓜呢?那一片费了老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几乎全部时间和精力的晚瓜呢?他弯腰摸摸,用脚驱驱,也只剩了乱七八糟的藤蔓,横一道竖一道,像网,像索,直绊脚。娘的,这是什么人干的事儿?你们忍心毁坏我一个孤老头子吗?老天有眼,准要惩罚你们的!等着吧,准会的!

狗呢?老花狗呢?为啥不出来?要是在以往,它早摇着尾巴晃着脑袋,上头扑脸地迎来了。迎来了,它扑过来,吻他,抓他,围着他正转三圈,倒转三圈。猛地它又扑过来,一下子直立起来,两条前腿搭在他双肩上,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狞笑。他吓得一哆嗦,想喊,没有喊,眨眨眼,却什么也没有。他奇怪,这是咋回事?老眼昏花了?想狗想迷了?做梦?或者就是真的?那么,狗呢?

“花,花,花!”他又唤。

没有回声。

“花——”他扯着喉咙唤,声音急迫。

还是没有回声。

他急得大叫。

依稀从他脚下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嗷”声。凭着他的听觉,他肯定是他的老花狗。他奔过去,奔过去。

他俯扑过去。

老花狗躺在那儿。只有鼻孔里有一丝丝热气。腿断了,腰断了,头上受了伤,一动不能动。他惊住了。我的老花狗吗?是我的老花狗吗?不错,是它,是它!它咋弄成这样?咋弄成这样?!

他感到天旋地转。他栽倒了。昏昏蒙蒙地,他觉得他把老花狗踢倒了,踢死了,踢得七窍流血。血,鲜红鲜红的,一滴一滴,成了汪,成了河,成了湖,满湖血色!太阳也是血色的。他自己也血肉模糊。他变成了狗。他舔主人的手,主人却打他,用一根狼牙棒槌他。他委屈,他为主人立了汗马功劳,把主人从硝烟弥漫的战场救出来,给主人舔净了身上的血,舔好了主人的伤,主人却往死里打他,打得那样疼,他受不了。他也拿着狠牙棒打了,并且还那么起劲地打。他打他自己。他把自己打死了。他扒光了自己的衣服,狠牙棒直接和皮血接触,打出了水平。他想狂笑一阵,又想痛哭一场。没笑出来,也没哭出来。能忍住吗?

“花啊——”接着又狂奔起来。他号啕大哭。在夜的湖里,这声音回荡着,无比凄惨。

有一个女人哭着,拉住了他。他抱她,亲她,甚至狂笑不止,嘴里喃喃着:“花,花,花……”

“是我,是我啊,我是和平的娘,我的斐大哥!”郝四婆哽咽着,抱住他的腰,极力想使他镇静下来。

“啊,你不是花?不是花……我的狗啊——”斐里美老人“勾”地一声,吐出一口痰,松开郝四婆,瘫坐在地上。

“唉!”郝四婆叹口气,心疼地开导他,“你咋弄成这样?啥事儿想开点,还是人金贵,弄毁了身子你受罪。”

他闭上眼睛,“吩吩”直喘。他脑子乱哄哄的,啥也不能想,他甚至弄不清这是在做什么,只觉得脑子里是一片白色的荒漠,升腾着白色的雾气,其中似乎还活动着许多白色的生物。他需要重新去认识它们。

“唉,为啥要打架呢?啥事儿不能解决?你打我我打你,你砸我我砸你,还有头儿吗?会有好结果吗?唉!中国的民,中国的地,中国人自己也争地边子,有啥意思?要叫外国知道了,不笑话咱?啥事儿不能解决呢?为啥要打架?”

他望着她。东方的鱼肚皮优先映亮了这湖光。郝四婆说得对,为啥要打架呢?啥事儿不能解决?他止不住悲哀。郝四婆的体已使他身上迸射出腾腾的火。他一把拉过她。美丽的微山湖里的这片草地上,又留下了一个美丽的印迹。他清醒了。

“和平呢?”他问。

她忍住抽泣,回答:“住院了。”

“咋的?啥病?”

“打的。”

“打得咋样?他咋也参加打架了?你就不能别叫他出来吗?”

“我不叫出来能管吗?我早就说,你别去站岗,站啥岗,谁跟谁还站岗。他也不想去,可还是去了,咳!……是鱼叉碰的,还不要紧。”

“那你,你咋来了?为啥不在跟前照看咱的孩子?”

都不说话了。

此时还有什么话讲!

雄鸡照旧啼鸣,湖里的和二湖涯儿的,一唱一和,此起彼伏。它们共同啼出了朝霞,啼出了旭日,啼出了本来就应该欢乐的一天。

“听说还要打。”郝四婆忧郁地。

“啊?”他瞪大眼睛。

“再打就大了,都准备好了。”

“啊!”

几只“青桩”在很远的地方伸着脖子,一声一声“哇、哇”地叫,叫得人头皮发麻,这些湖上的哀鸟!那只“热二憨子”伤感地慢慢飞过去,“啊啊”地惊叹。百灵鸟没有了往日的欢快,都关闭了美丽的歌喉。这是咋啦?他奇怪。苇荡闪着黑绿。港河堤里的小屋被阳光照耀着,闪着一种璀璨的亮光。

他疲惫地躺在地上,定定地望着深邃的高空。

突然,从苇荡腹地,升腾起一股浓烟。顷刻满湖烟浪滚滚,如血的火焰冲开烟浪,染红了半个天。

“啊,火!”

斐里美老人一骨碌跳起来,大叫着:“火!火!火!”再也叫不出第二个字,就往苇荡里钻,他要用他微薄的力量消除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灾难。

郝四婆惊呆了,楞楞地站着,扎煞着手。等她反映过来,斐里美老人已经冲进去几步远,芦苇遮住了他瘦巴的身体。他绊倒了,被苇子。她赶紧赶上来,拉他的胳膊,抱他的腰,阻止他不让他往火海里去。他甩开她,嘴里只叫着“火!火……”径直往前扑。她哭着,喊着,死死地抱住他的右腿,睡在地上打隧。他挪动不了啦,扑腾栽下去。

他苏醒过来,周围围满了他们村上的人,郝四婆也在。他已经被转移到他的港河堤里的小屋了。人们嘁嘁喳喳。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屋顶灰黑,墙壁灰黑。那幅烂了边儿的写生画还挂在东墙上。画中的小船里似乎就是他自己,在那儿扶篙站着,笑着,手搭凉棚看着远处的芦苇荡。几棵芦苇碰着小船的舱棚,那苇叶子好像在抖动着……

火也无情,风也无情。湖风卷着烈火,燃得芦苇啪啪啦啦响。

斐里美老人折身想起来,被人按住了。他嘘嘘直喘,脸色灰黄灰黄。忽然,他大叫一声:“火!”“哇”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他又昏迷了。

斐蚰子一直蹲在屋门里边,老人的那口血刚好溅了他一身。他激凌下子像从梦里醒来了。啊,可怜的老叔!你何必那么认真呢?一个村上的人多着哪,谁像你?烧就烧了吧,烧了倒好,你也不争了,我也不争了。只是,只是……蚰子眼里冒着火。村长在那边直吼:“娘的!娘的!”蚰子像饿虎看着猎狗,直盯着村长,一脸不似一脸,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过去。“啪!啪!”蚰子对着村长的脸左右开弓就是两巴掌。

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三天以后,老花狗死了,斐里美老人也死了。苇荡变成了一片灰烬,空留港河堤里的小屋悲哀地蹲在那里,浅橄榄色的拉秧草覆盖着大半个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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