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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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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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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之家

蒋九贞 


 

方二婶可不是穰茬子,不知深浅的方小小,偏偏在方二婶家门楣上刚刚钉上“幸福之家”光荣牌的时候,说出让全庄人都惊讶的“情况”,方二婶感觉自己的脸没地方搁了,那股怒火,腾地燃烧起来。她本来就是暴烈脾气,就是不饶人的德行,又是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她哪里还肯听别人的劝解,任着性子,一蹦三尺高,指天踹地,手拍着响巴掌,骂得两嘴白沫,还几次用头去撞方小小。方小小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被人拉到一边,趁机抽身,躲进他家里,销上大门。

方二婶没有撞到方小小,那口毒气没法出,就一头撞向她家门右首的砖墙,旁边的人还没竖过眼睛,已经扑通栽倒,不省人事了,头上的鲜血顿时洒了一大滩,把墙根的地都浸透了。

方二叔从地里看了麦苗回来,老远见自家门口围了那么多人,心里一阵子高兴。心想:“我活到六十多岁,总算做了一回有头有脸的人物!村里干部带着一班乐队,敲锣打鼓地给送了‘幸福之家’的铜牌牌,这可不是家家都有的,整个西河湾村,三四百户人家,才几家?俺就是这几家中的一个,还不够光荣的?我十几岁死了爹娘,快四十岁了才娶上媳妇。媳妇虽说是二婚,好在她在人家无儿无女,进了门就给生个儿子。儿子小华高中毕业出外打工,二十多岁还不谈朋友,我和他妈就急。我说他,啥都遗传,难说晚婚也遗传?你也想等四十多在找,找个离婚的或死了丈夫的寡妇?我这话惹得媳妇几天不搭理我,当场就跟我翻脸,都忘了俺两个是劝儿子快结婚的了。儿子见他爹他娘这样,还算懂事,当年的春节再回家过年,就带了一个花朵儿样鲜亮的大闺女,那个俊,那个知道啥,人情礼节,孝顺勤快,哪样做的都地道,村里人谁不夸?也是她给挣了脸,这不,又快到春节了,村里给俺评了个‘幸福之家’,我琢磨,还是去年的光照,还是儿子儿媳妇给全村人留下的好印象,要不,俺咋够‘幸福之家’的标准?”

方二叔从来都这样,心里想得多,嘴里说得少,心里的细腻堪比最温柔细致的女人,而嘴巴却笨得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此时,儿媳妇的俊俏模样还在眼前晃动,甜甜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她走亲拜友场面上那些得体而周到的举止也不断浮现,真是越想越满满都是幸福。谁能想到,他方二叔会有这么大的福气,这辈子还能挺直腰杆儿在人前显摆?当年穷得连裤子都换不起,一年到头一条破裤子,白天穿晚上洗。冬天在里边加一层烂棉花,没有烂棉花的时候,就钻进队里的草屋,把给牲口储备的麦穰(轧扁了的麦秆)抓几把,用麻皮绳子网网,塞进裤子,麦穰总是从破洞洞里露出来,活像一个稻草人,凑合着熬过最寒冷的几个月。如今呢,儿子、儿媳妇给买来的几件应时的好衣服,虽说穿在身上怎么看都不洋气,可是人精神多了,走在村街上也有了“回头率”,有人挺羡慕,跟他开玩笑:“咦,要做新郎吗?”他都觉得不好意思,浑身不自在,回到家里就要脱了不穿了。方二婶不答应:“混了大半辈子,才算像模像样,有啥羞的?这是咱儿子、儿媳妇孝顺,就穿着,让那些不孝顺的人家瞧瞧,你方二才真正有福哪!”

方二叔从心里乐,一回回这样想:“年轻时候劳碌吃苦算啥?老了享福是真享福。”他坚信,有福不要忙,无福跑断肠,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来。他老老实实守在田里,这“幸福之家”的牌子就送到家里来了。

方二叔心里一阵阵嘚瑟,不觉加快了脚步。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感觉不对劲,那些人怎么咋咋呼呼的呢?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喊:“出人命了!”“好好的喜庆的事情,咋会出人命?莫不是钉牌子的人没踩稳梯子摔下来了?再不,是小华的娘高兴过火了,出啥事儿了?”他想,“这人都是爱虚乎的,哪有这么严重?”

到了近前才知道,真的很严重。老伴的脸上除了血色的红,就是黄表纸一样的黄,那就是一个死人,一丝儿活的现象都没有。方二叔腿软了,一屁股坐地上,眼睛发直,嘴哆嗦起来,什么声音都吐不出来。

众人见方二叔没有“主心骨”的样子,斜斜眼,撇撇嘴,没顾得泛上来以前对他的鄙夷,都纷纷出主意,有说快打“120”的,有说快通知方小华的,有说赶快抬到屋里去,“咽气时候是不能见天的”,也有人叫道:“二叔要紧,二叔要紧!”整个场面乱成一锅粥。

钉好“幸福之家”牌子已经走远了的村干部闻讯折回来。村主任老范一看果然人命关天,立即掏出手机,拨打了“120”。老范不敢怠慢。他的辖区出了这档子事情,村支书可以不追究,他村主任就不行了,那是必须拿他是问的,何况他是今天送“幸福之家”活动的带队?他叫人赶紧给方二婶止血,按人中;自己亲自蹲在方二叔跟前,给方二叔做心理疏导。这也是他才在县里培训的内容,县里说社会复杂,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让每个当干部的多学几种应急方法,没想到派上用场了。

方二叔在老范的疏导下,渐渐有了活泛,老得松树皮一样的脸上皮肉微微动着,眼睛也翻了几翻。他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趄扑倒在方二婶身边。

 

 

方二婶和方二叔夫妇俩被救护车救走的时候,方小小刚被他爹娘训完。方小小起初不服,爹转身捞起一根棍子,举起来就打。方小小眼快,见棍子直奔自己的脑门,那是往死里打的,慌忙一偏头,一闪身,棍子落在左膀子上,没觉得疼,但胳膊不再属于他,动了几次手都不听他的话,就是不反应。娘见了,向他爹说:“他大,咋能下着狠心?!”

方小小的爹居大,大家都叫他方大杠子。“大杠子,二杠子,中间有个铁杠子。”意思是,外号“杠子”的人,都不是温和的主儿,都是爱较真、爱顶牛、爱撕巴理儿的人。在他看来,儿子方小小闯了这么大的祸,当爹的不好好管教管教是说不过去的。事大事小,只要不是出原则的事,在众人面前打骂了自己的孩子,对方也算挣足了面子,都会了结的。其实,在乡下,这个理念也不是他一个人有,这是一个世世代代古今的通理。方大杠子打了儿子,方小小的膀子被打掉了,他疼得咬牙切齿,冷汗直流,就往外跑。他爹紧紧跟着撵。方小小也不跑快,方大杠子已是气喘吁吁,一边撵一边骂,天下最难听的话都被他骂遍了。方小小边跑边咋呼:“打死人了!俺大打死我了!哎哟哟,我的胳膊断了!哎哟哟——”

“看我打死你!看你还无辜说话不!”方大杠子撵了一阵,真的累坏了,弯腰咳了一声,蹲在地上,喘着粗气。

方小小看爹不追他了,停下来,一边喊疼,一边让大家看他的膀子。庄上的人有几个围了来,就说方大杠子忒狠,打孩子咋能这样打法儿?说方小小也是无心,犯了忌讳,偏偏这时候胡沁,还是守着长人说短话,这才起了这场风波。

方小小的娘这时候也追过来,她一张嘴说两个人,数落几句儿子,再劝几句方大杠子。“你不是娘养的,咋干这样的混账事儿?你二叔二婶这家人容易吗?能得着‘幸福之家’,是一辈子受苦换的。……还有你,儿子再不对也不是死罪,你咋狠心打这样厉害?打死还好,万一残了,咋养活他?……恁少不懂事老不懂事,都不让人省心……我这辈子到恁方家,算倒了八辈子霉了!恁看我过过一天好日子吗?

方大杠子眼一瞪:“咋?你也想挨揍?”

方小小的娘立即呜哝起来:“咳,咳,你看你,你看你,啥脾气!”

“就这脾气!”方大杠子把棍子晃了几晃,棍的一头咚咚捣着地,吼起来,“想挨揍说一声,来现的,不打你满地找牙不是男人!他,”指指儿子,“犯这么大的错,揍死他都不解恨!”

“那,你就揍死他,揍死他断的是恁方家的香火,我最多痛哭一场。”

“啥?好你个无情无义不在五伦的臭女人!”说着,抡起棍子。

几个人过来拉架。

有人夺他的棍子。

他死死攥着,那力气大得不亚于年轻人。

方大杠子就是有股子邪劲儿。他越是生气嗓门越大,村人都知道,他的声音如洪钟的时候,是他真生气、生大气的时候。这会儿的方大杠子声音堪比舞台上的“黑脸”,卯足了劲儿,三里以外都能听见。

见方大杠子动的是真气,大伙儿也就撒开身子地劝。

劝解了好一会儿,方大杠子才算消一点儿气。

“咱吵闹,弄得一庄人不安生!”方大杠子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歉疚的说。

众人就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大的事儿也得有个完,都回家吧,方二叔两个也被救护车拉县城医院了,恁商量商量下一步咋办吧。”“就是,拉倒吧,恁闹死都没有用,方二婶那里是个事儿。”“……

看看到了火候,方大杠子和方小小爷儿俩就回,方小小的娘也跟着回。虽然有点表演的成分,回到家里,方大杠子还是不依不饶。他说:“你说你,这么大个人,咋一点点心眼儿都没有?你二婶是好惹的?你拆了人家的台,这要结下仇的。”

方小小拧着脖颈:“我说的是实情,他方小华哪里有什么媳妇,那是他花钱临时租的。”

“放屁!”方大杠子刚刚有点平息,听了儿子的话,火又腾地上来了,“那样贴贴合合的作为,能是假的?你小子是不是吃错了药,发神经?我看你还欠揍。”说着,又一次拿起刚才扔下的棍子。

方小小的娘见老头子又发起火来,慌忙过来,横在他们中间。

“你就听你大的,”娘说,“不听老人言,急惶在面前。俺都是为你好,恁大打你也是为你好,你会理解的。快跟你大说几句软和话!”

“大,您看我是说假话的人吗?我是您儿子,有其父必有其子,谁不知道这个理儿?大您说过假话?”

方大杠子狠狠地瞅了瞅儿子,攥紧了棍子,“嗐”了一声,丢了棍子,坐旁边的凳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

方小小立即找到打火机,啪打着火,伸到爹的鼻子下面。

方大杠子翻眼看了一眼,把烟叼嘴上,抬抬下巴,哧溜哧溜两口,烟卷头上冒烟,烟散,一团红比明火还浓。方小小收回打火机,放在原处。

抽了一口,再抽一口,方大杠子喘气均匀了。说:“不管真的假的,从这会儿起,一概不能说,有人问起,就说你是编着玩的。不想说假话,就说你不知道。我再听你说小华的媳妇是假的,打断你的腿,你就别进这个家门了,我和你娘权当没养你!”

方小小不敢说啥,默默呀另外的手托着胳膊,晃着膀子,也还咬牙切齿,几颗汗珠子滚下脸来。

烟抽完,方大杠子突然命令:“你给我进城,到医院看你二叔二婶去。我和你娘也去。”

 

 

方二婶的“弓”拉得很满。

看起来伤势非常严重的方二婶,被拉到医院后,很快苏醒过来。医生给做了伤口处理,然后做了各种检查,结果是“无大碍”,连轻微脑震荡都没有,主治医生说只需要挂几天水,就可以出院。

方小小被他爹娘“押着”来医院的时候,方二婶的检查已经告罄,正躺在病床上看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滴往下掉。方二婶耳朵“尖”,他们没进病房,她就听见了方大杠子问护士“方二婶住哪间?”的破锣声。一听见方大杠子的声音,方二婶一下子坐起来,对蹲在一边看她输液的方二叔说:“把门销上,不能让他们来!”方二叔的话就是命令,方二叔起身去栓门,栓门的时候开了一点门缝,想往外看看是不是方大杠子他们来了。方二婶烦了,拼尽力气,骂着:“你是哪家的鸡,也敢上俺门口逞凶?恁八辈子老祖宗的老逼,还不给我滚!”她这是指鸡骂狗,接着的骂词更难听,她要把她的骂一句句送到方大杠子耳朵里。

方大杠子站住了。方大杠子听到了方二婶的高嗓门,一方面是他听不得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声,另方面觉得,既然你方二婶能这样骂人了,不管你骂的是谁,你反正是活过来了,活过来就没有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俺也没必要非来看你,俺来看你了,不就证明俺理亏?没上公堂先输了,这事儿不能做。他瞅瞅儿子小小和他娘,就有折身而回的意思。

三个人对望了一下,车转身,刚要走,村主任老范来了。

其实,老范是随着救护车一起来的,他知道方二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没见过世面,城里医院门朝哪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进了医院还有那么多道道,不熟悉的人半天摸不着门,好好的病人也会耽误,何况方二婶这样的紧急情况?他胆子有点小,怕自己的村子出什么问题。他意识到,方二婶这个事儿可能更复杂,是评选“幸福之家”引起的,弄不好会影响他的“位子”。所以,他安排其他人继续给“幸福之家”挂牌,自己就跟救护车来医院了。他跑里跑外,楼上楼下,棉袄都被汗浸湿了,才帮着方二婶检查完,问方二叔带钱没,方二叔说没有,他自己也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病号,哪顾得拿钱?没办法,老范掏腰包付了预付金,又到主治医生那里仔细询问了情况,才回方二婶两口子的病房。

老范一看病房门口的方大杠子他们,再看他们折身要回,瞬间明白了什么。忙拦住,说:“恁来得正好,都查完了,还好,没大事,是恁两家的好德行。”

方大杠子看看老范,不说话,拉拉老伴,迈步往前走。方小小跟着,低下头。

老范急了。“恁是想把事儿弄大怎么的?有恁这样做事的吗?”

方大杠子不是能不理会了。他停下,方小小娘儿两个也跟着停下。他说:“你听听,范主任,她骂的话能听吗?俺的脸再不是脸,也不能这样不值钱。”

老范说:“都互相理解点儿吧!方二婶受了委屈,撞了墙,伤得不轻,心情能好吗?心情不好,出口伤人,也是情有可原。相逢一笑泯恩仇,恁到跟前了,她再强势,也不会说啥了。”

方大杠子听不惯谁强势的话,谁要是比他还强,他没理儿也要搅闹三分。“哼!”他先用鼻子哼了一声,愣了半分钟,掏出烟卷,想抽。摸口袋,没带火,就又装回去。

老范说:“想吸烟?我这有火。”说着,掏出打火机。

方大杠子摆摆手,说:“想解个闷儿,不解了。啥强势?没碰着更强的,碰着了,叫她强势试试!”

老范不敢小瞧这个主儿。方大杠子是个“顺毛驴”,你说好了他怎么都行,一句话不对心思就“杠”起来,真“杠”起来了九头牛也拉不回。老范不能等他真“杠”起来,就说:“别误会,我是说,恁平时都是好邻居,又是方家一家人,在西河湾,恁再远也不出五服,她骂老八辈,恁都有份儿,你说她是骂谁?再说,人家也没指名道姓,有拾金拾银拾柴火烧的,谁愿意拾骂挨?”老范把眼光集中在方大杠子脸上,看他的眼,问他,“是不是这个理儿?”

方大杠子不好不回答,点点头:“嗯。”

“就是啊,走,回,看看方二婶去。——小小呢,你得主动认个错。那样,啥事没有了。”

老范这回老道失算了。

推病房门,方二叔不敢给开。老范说:“这不行,护士来来往往要查看,你销死门违规,医院知道了要罚你款,万一方二婶出点儿啥情况你就有谋害嫌疑。”

方二婶接腔:“不能开,我说的,我死了也不是俺家老二的事儿,是他小小害的!”

老范说:“那都是气话,要是真出意外,后悔也晚了,世界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方二婶又开骂了:“谁后悔谁是龟孙子!谁是野种生的!谁是大闺女养的!”

老范说:“你多精明的一个人,咋这会儿犯糊涂?老邻居百舍,亲一窝窝,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说那绝情话。”

方二婶知道老范的嘴有一套,不跟他讲理了,只说:“咱啥也不说,你想进你一个人进,别人进,你看我一头碰死!”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老范忙说:“别,别,快睡下,打着盐水呢!”

方二叔也赶紧过来按她。

村主任老范见方二婶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又劝说了一会儿,还是没用,就转头对方二叔他们,说:“恁回家吧,我回去给你们处理。”

 

 

回到家,差不多小半夜了。方大杠子肚子里窝了一大堆火,心想:“这事儿怨不怨俺还不知道呢,你方二婶就这样无情?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方大杠子也不是吃素的!”

他进一步核实儿子,问小小:“小华的事儿是真是假?”

方小小不知怎地,好像经过这一折腾,长大了,怕事了,面对爹的追问,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了。

方大杠子生气:“到底是真还是假,说话!”

方小小支吾:“这,这……

“这啥这?我把你打折了你还这!”

“大,别问了,您还是消消气,过咱的平安日子。”

“你咋一下子不像我儿子了?你这野种!”方大杠子跺跺脚,又去瞅棍子。

方小小的娘手上还沾着水,从厨房过来,说:“谁敲门?”

方大杠子停下来,听听,果然有敲门声。他对小小的娘说:“去,开门看看,这晚了,是谁。”

进来的是村主任老范。

打了招呼,方小小拉了一条凳子,让老范坐。方小小的娘也给到了一碗白开水,端来,说:“范书记,喝茶。”

老范接了,喝了一口,说:“还真渴了,这大半天一滴子水没进。”说罢,又喝一口,然后咕嘟咕嘟一气喝干。

喝干了一碗,方小小的娘接过空碗,又去倒水。

老范抹抹嘴唇,看着方小小,问:“这次出去几个月?”

方小小答:“十个多月。”

“挣钱还行吗?”

“算起来行,就是不到手,回来过年就给千把块,够路费。”

“出门也难哪!”

“是的哪,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这不,小小都瘦了。”方小小的娘又递过来水,插话说。

老范说:“如今哪,到处都一样,外地能打工,本地也能创业,想开了不如在家好。”

方大杠子摁灭烟把,刚想说“你有工资,站着说话不腰疼”,马上醒悟,这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改口说:“在家好,谁给钱花?咋挣钱娶媳妇?你看眼下还像样吗,娶个媳妇没有几十万那是不中的,哪像过去,哼,这世道!”

老范忙止住,说:“社会进步了,咱村也想搞企业了,以前咱办过磨坊,村里计划,办面粉厂;以前办过铁木业社,现在想办机械加工厂,给‘徐工’加工零部件。”

方大杠子疑惑了半天,问:“那是要技术的,有吗?”

“咱请了那里的退休老工人,还有技术员。”

“钱呢?”

“有人投资。”

“哦?”

“小小不是干的机械工吗?”

方小小回:“是的。”

老范说:“你有技术,有经验,就留下来,过罢年不去了,在家干厂子,你做车间主任,咋样?”

天上掉馅饼,方小小自然高兴,爹娘也高兴,只是有点怀疑,用眼睛问老范,这事儿是真的吗?

老范一拍大腿:“好!小小能留下太好了。你带个头,多留几个,咱村就不愁不小康了!”老范又跟上一句,“说好了,留下?”

一家人说,那敢情好,“要谢谢范书记了!”

老范又喝水。这一次他喝得很慢,吸溜吸溜一小口,愣了愣,再吸溜吸溜一小口。喝了两口后,慢慢说:“方小小这个事儿呢……

方大杠子打断:“这事儿不能怪俺,小小说的也不是凭空捏造,不管真假,反正蚂蚁不钻无缝的蛋,平白无故不会起风。”

老范看看方大杠子,看看方小小,问:“咋回事儿?”

方小小不吱声。方大杠子替说了:“本来,我是按住小小不让他乱说的,不管真假,让他给他二婶子认个错。可他二婶子,这样,哼,咱也不能让她了。”

老范严肃起来:“你想咋样?”

“我不想咋样,也不能就这样甘败下风,还担个说她坏话的名。”

老范也自个掏出烟来,递给方大杠子一根,拿火点着,吸了一口,吐出的白雾在屋子里的灯光下转了一圈儿,没了。他说:“这事儿吧,到现在,我清楚了一点点。不过,话说回来,清楚了又怎样?他家是村里那么多人评的,也有群众代表,你能说错了?这话不敢这样说的。村里干部瞎眼了?没瞎眼你就不能说不对,你就得承认事实。方二婶因为小小的一句话撞了墙,是真的吧?不管小小说的话是真是假,她伤了是真的,花了那么多钱咋办?人家要是赖着你,也没办法,恁就出钱吧!”

方大杠子说:“俺不出。”

“不出?试试!法院也不会愿意你。”

方大杠子不说话了,方小小的娘赶紧说:“范主任,咋办呢?”

老范说:“还得我给恁摆平。冤家宜解不宜结,知道不?小小的事儿我办,恁两家的事儿我办,我也不容易。恁得给我面子。小小给方二婶赔礼道歉,那算啥?小不了你。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还是各过各的日子,不好吗?”

人家老范处处为咱想,咱还咋说?方家人都不说啥了。

老范说:“恁就快吃饭,天不早了。方二婶那边,我还得做工作。嗨,你看这事儿弄的!”

 

 

方二婶的身子骨还真行,棒棒的,如她的性格,风风火火。头上的伤也“风风火火”,发生得快,消得也快,仅三天,就啥事儿没有了,只待伤口愈合。方二叔想让她出院,可她不同意。她说:“出院?就这样轻泖发他?”

“你想咋样?”老范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本正经地问。

“范主任,又来了?”

“我不来咋弄?恁两家的事儿谁处理?”

方二叔呶呶着,坐那边床沿儿上。看着老范拿凳子坐了,想起来倒水,就又起来,弯腰拿热水瓶,涮了杯子,倒上。

“冤家宜解不宜结,恁两家平时好好的,不能就这样生烦了。”这样的话老范不止说过一遍,这时他又说,却显得比以前更有分量,仿佛一字一顿的。

方二婶知道今天的老范“来者不善”,“临渴掘井”似的想着对策。她看方二叔,方二叔还是那个窝囊样儿,不过好像他脸上常常挂着的微笑没有了。

老范肯定累了,他坐下来呼呼喘了一会儿气,然后说:“医院这地方呢,不是人呆的,我刚去问了,医生说没事儿了,想回家现在就可以走。”

方二婶眨巴眨巴眼,问:“那他小小呢?”

“小小和他爹娘那天不就来了吗?恁不让进门,人家回去了。回去后找到我,让我跟恁说,千错万错是小小的错,小小也让我替他赔礼道歉。”

“啥?替?赔礼道歉还有替的?”方二婶抓了理似的,问老范。

“你叫人家咋办?来赔礼,你不让;求我替,你说不兴,——你说说那咋弄?”

“他包工养伤!”

“还有呢?”

“得让他在全庄人面前给我磕头认罪!”

“还有呢?”

……”方二婶说不出来了。

“没有了?”

方二婶埋下眼睛。

“就这?”老范又追问一句。见方二婶还是不说话,就又说,“就这芝麻粒儿大一点事儿,你是放着干货不贩贩鱼啊?恁两家以后不见面了?紧挨着的邻居,谁用不着谁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有老人死了,恁也不到一块儿了?恁是近房近枝儿,成仇好?”

老范的一连串发问,如一发发炮弹,把方二婶“轰”懵了。

老范得意起来,说:“这就是了,人要往前看,往大处看,韩信能忍胯下之辱,知道吗?”

“俺可不是韩信,没那心量。”方二婶“逮”着了老范的话尾巴,说了一句。她今天是坐着输的水,说了这句话后,她又吼方二叔,“来,扶着我,我累了,想睡了。”

“哈,你是想撵我,是吧?”老范笑了笑,说:“我今天不解决好这个事儿,还就不走了。”

“俺可没钱管你饭。”方二婶嘟着脸,说。

“恁吃啥我吃啥,恁不吃我饿着。”老范也知道“耍赖”。

“那就随你吧!”

“你说的?随我?好,你明天就出院,咱啥事儿都好说。”

方二婶睡好,方二叔给掖好被子。她看了看吊瓶里的水,把眼睛转向老范。问:“小小胡沁,咋办?”

“这事儿我肯定要处理,不然那还得了,村里评的‘幸福之家’,不能被他说泼污水就泼污水了。”

“医药费呢?”

“从你进医院,你掏过一分吗?”

“没有。”

“这不得啦?没给你要钱,就等于给你包工养伤了,是不是?”

方二婶眼珠子转了一圈儿,轻轻“嗯”了一声。

老范又说了好多素常的道理,让方二叔不住点头,方二婶也时而说一声“对”。可是,后来,她说着“对”的时候,啜泣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老范莫名其妙地看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止了哭声,说话了。

“俺家真不容易啊,到现在,刚说有个人样子,是尊严吧?又遭这一节。套年轻人说的话,你说是俺有病还是社会有病啊?咋就不让人都像个人呢?他方小小,咋也敢欺负俺?他这是血口喷人啊这是!我不想别的,就是得弄清这个事儿,还俺个清白,还俺个尊严。人活的啥呀?不就是个脸面吗?脸面都没有了,还不如死了好,死了干净,省得像个毛毛虫,谁想捏俺就捏俺,谁想踩俺就踩俺。”

老范被她一说,叹了口气,顺着说:“哪有容易的呢?谁不是东跑西颠,土里刨食?我就容易吗?今天这事儿,明天那事儿,操碎了心,落好吗?背后少骂两句就算烧了高香了。啥叫人?哪个人生下来不是苦着脸哭着来?当然,生在不同人家有不同的命运,可是谁叫咱生在农村呢?生在苦命人家,又没有本事出人头地,就得过苦日子,对吧?”

“范主任,这个面子不能给你留,俺给你留面子了,谁给俺留面子?小小不在全庄开会跪我,我是不答应的。还要叫他当着大众的面,打他自己的嘴,打七七四十九下,看他还胡说八道不?要叫他承认他是污蔑俺,说小华和他媳妇,俺儿媳妇,知东会西,孝经双亲,又漂亮又贤惠,俺家是真真切切的‘幸福之家’!——范主任,他不答应这个条件,俺是都不出院,不信你等着看。”

老范为难了。老范想:“还不知道这事儿真相啥样儿呢,你这样说,咋收场?我还不能挑明说真假未知,那样村里也不好看。这样发展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咋弄?”心中嘀咕了一阵,说:“世上的事儿,不较真不好,太较真也不好,圣人说的要‘中庸’,要适度,凡事过犹不及。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一个庄住着,不能太啥。”

“我能啥呢?俺能啥呢?还不是听人摆布?”

老范本想反驳她,但又怕激起她的火,忍了忍,说:“恁相信我不?”

谁好守着说不相信呢?方二叔瞅瞅方二婶,方二婶瞅瞅方二叔,再看看村主任老范,说:“你是一村之主,哪敢不相信!”

“这就好,你出院,其余的,我来办。”

“范主任,这事儿不能听你的,你不给俺办好,我就不出院!”

老范噎得半天不喘气,翻了几翻白眼,甩手出去了。

 

 

老范一走,方二婶又哭,边哭边诉说“命苦”。

方二叔这才敢说话,他怯怯的:“他娘,你想想,咋了呢?”

方二婶歇住哭,瞪了他一眼,说:“咋了?不趁机洗洗咱的霉气,还有翻身的时候吗?”

方二叔低低的声音说:“你就洗吧,哪能没完没了呢?”

方二婶恼了,骂道:“你个窝囊废,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恁方家好?就是因为你窝囊,这辈子才这样遭人看不起。呜呜,你要是不坚持,咱,咱就不过了,离婚!”

“说啥话?不怕人家笑话?土埋到喉咙眼儿了,还离婚!”

“咋?呜呜,跟着你也是丢人现眼,不如一走干净,眼不见心不烦。呜呜……

哭声引来了女护士。

跟着女护士,进来一个人,满脸胡子,黑不溜秋,几天没洗脸的样子,邋里邋遢,衣服都看不见颜色了,活像要饭的叫花子。

方二婶先看到的,她愣了。这是谁?咋来这的?见方二婶眼直直的看门口愣神,方二叔也转头去看。这一看,方二叔直想哭。

“这不是小华吗?小华——”他喊了一声。

方二婶也认出来了:“小华,你咋啦?”

方小华见了亲人,终于大哭起来。

方二婶拔掉输液管子,下床抱住儿子的头,也放了声。

哭了一大阵子,都不哭了。方二婶就问:“小华,华子,咋回事?”

方小华放下一个烂包包,抽泣着说:“大,娘,我能回来就万幸了。干了一年,包工头就给一千块钱,不给钱也得回家过年啊,我就买票回来了。搭火车半路上,被偷了,钱、身份证,都没了。下了火车,没办法,就步行了,没有一分钱,就要饭,一边要饭一边走,就走了这几天。大,娘,我再也不出门了,哇哇——”

方二婶听着,还往外瞅,瞅了老半天,忍不住问:“你媳妇呢?”

“娘,不说她。娘,大,我都知道了,没进庄就听说了,就赶紧来了。”

方二婶似乎明白了,往上扬扬脸,喊一句“皇天哪!”一口气没上来,“苟”一声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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