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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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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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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二题

                            老柿子树

那棵柿子树枝丫交错,疙瘩连串,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它的生命力很顽强,每到深秋初冬,树叶落尽了,远远地就能看见,红彤彤的柿子像小灯笼似的,挂满了树梢,压得树枝都弯成了弓的形状。老柿子树下,十余步开外的山根处,有一孔窑洞,窑洞里住着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便是这棵老柿子树的主人。

老人是“五保户”。说是“五保”,实际上名不副实。因为,生产队只给了他这棵老柿子树,让他用柿子换粮食,以维持生活;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所以,这棵老柿子树上结的柿子,就是老人的活命果。

老人居住的窑洞前面有一条河,叫作南河;南河上面有一座小桥,叫作前贯桥。

有一天,老人在桥上路过,见一个人牵着一条狗,到了桥中心,要抱起那狗往河里扔。老人问:“你为什么要扔了它?”那人回答说:“这狗老了,十几年了,见了贼也不咬了,养着还得给它吃的,不如扔到河里算了。”老人就向那人讨要那条狗。那人笑了笑,就把狗给他了。从此,老人就和这条狗相依为命,不弃不离。

却是作怪。这条狗换了主人之后,并没有显出丝毫的老态,倒是耳聪目明,夜里就睡在窑洞门前的老柿子树下,柿子熟了,倘若有人来偷,那狗就会报警,吠个不停,成了老人生活依靠的这棵老柿子树,最得力最忠诚的守护者。

距离老人大约一华里处,是林场场部家属院,每到红彤彤的柿子挂满了枝头,无比诱人的时候,家属院里的大人,都会严令孩子们不许去偷,说那是那个孤寡老人的活命果。老人摘下柿子以后,就会隔三岔五地背到林场家属院里来,挨家挨户,用柿子换米面,也卖钱。所以,家属院里的孩子们都能吃到那棵老柿子树上的果实。

有一年,中秋节过后,如同往年一样,那棵老柿子树上的柿子熟透了,红彤彤的,一个个,一串串,压弯了枝头,分外地诱人。有一个在林场里打工的小伙子,不知道实情,竟然去偷摘。一天夜里,那小伙子没有发现柿子树下睡卧着的那条狗,悄悄地爬上了柿子树,狗却悄悄地窜到树根下,突然狂吠了起来。老人出来了,使劲咳嗽。那小伙子急了,从树上跳下来,摔在石头上,把一只胳膊摔断了。林场场部卫生所的医生说,要到县医院去接骨,他只能用绷带缠一下,开点止疼药。可是小伙子还没有挣到工钱,就硬抗着。

老人听说了,就找到他住的工棚里,拿出一叠钱给他,说:“冤孽呀,谁叫你跟我老汉抢食!我还没有教训你,谁知道你就成这样了,唉!这是我卖柿子的钱,你到县里的大医院去治胳膊吧。”那个小伙子哭了,哭得好伤心。

老人没有了生活依靠,就牵了狗,四处乞讨。但他绝不到前贯山上去,他不愿意让生产队里的人看见他在要饭。前贯桥边有一个林场的木材检查站,十多个工人常年守在那里。老人有时候去向他们乞讨,他们都很厚道,时不时会给老人几个馒头,或一些剩菜,与老人相处得很融洽。就这样,老人整整过了一年的乞讨日子。直到第二年的深秋,那棵老柿子树又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老人才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老人很长寿,八十多岁时,身体还很硬朗。那棵老柿子树,也同它的主人一样,历经风雨磨难,却始终根深叶茂,硕果累累。只是那条狗已经老了,整天无精打采的,老是打瞌睡,不再活泛吠叫。一天,那狗却一反常态,吠叫起来。老人走出窑洞,看见来了一位穿着西装革履的汉子,有些惊奇。来人二话没说,先是在老人面前扑通地跪下了,磕过了三个响头之后,才说:“我就是十几年前偷你柿子的那个小伙子,是你把我的胳膊治好的!”老人笑了,把来人让进了窑洞里,招呼他喝茶。

此后,每年秋冬老人便不再背上柿子,去换米面和卖钱了。那个当年偷了他的柿子、摔断了胳膊、被他用卖柿子的钱治好了胳膊的小伙子,如今已经成了贩运水果的专业户,与老人签了订单,每年深秋都会开着一辆130,来收购老人的柿子,付给老人的钱远远超过市价;只是老人不知道实情,一直很高兴,给多少钱都会不客气地收下,日子便也过得很宽裕。

再后来,那条狗老死了,老人也去世了,而那棵老柿子树依然挺立在那孔窑洞门前,每到深秋,还会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像小灯笼似的,压得树枝都弯成了弓的形状,仿佛油画一般,永远定格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留生老哥

有人就留生老哥的两大嗜好,打趣他:“留生,你和济公一样,吃狗肉,喝烧酒,你是个活济公呀。”留生老哥便哈哈大笑,回答说:“你还少说了一样哩,我和济公都没有老婆。”那时间,留生老哥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娶上老婆,原因是他有个瘫痪在炕上的老娘。他怕娶上个媳妇,嫌弃老娘,亏待老娘,就一直没打算娶亲。

留生老哥是独生子,爹死得早,娘中年时上山砍柴火摔断了腰,高位截瘫,在炕上睡了二十多年。因他每天都要伺候老娘吃喝拉撒,生产队便照顾他,每天只在机房里开闸抽水,把水塔抽满就行了,给他记工分,而且是全勤。全村百十来户人住在半山上,人蓄饮水就依靠那二级提灌,从山下的河坝里抽水。每天傍晚,留生老哥抽完了水,伺候瘫痪的老娘吃了喝了,给她把身子擦洗了,再烧好了热炕看着她睡了,就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在一张小方桌上,摆了酒和狗肉,边喝边吃。喝醉了,就唱秦腔,呜哩唔啦的,高一声低一声,听不懂唱的是啥,只是那调子听起来很苍凉。

留生老哥与我同辈,我叫他哥,他让我叫他“老哥”,去掉了“老”字,他就不答应。一次,我问他:“老哥,你唱的是啥,戏文里的,还是你自己编的?”他就告诉我说:“老哥我唱的是心病呀。”我问是啥心病,他叹了一口气,道:“心病是不能给人说的。”我就理解,他心里苦,喝醉了长歌当哭,就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吧。留生老哥要能娶上老婆,怕要等他老娘仙逝以后,偏他老娘就很长寿。俗话说,久病无孝子。全村的人都人前人后地夸赞留生老哥,说他是天底下第一的孝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那时间,留生老哥喝的酒是散装的,山下供销社里有的卖,六毛五分钱一斤。他吃的狗肉,有向人要来的,也有套住流浪的,还有自养的。那个年代里没有冰箱,他杀了狗,就把狗肉挂干,便于存放;有时候手头紧了,酒断了顿,他会拎上狗肉去与人换酒。他听说我家的母狗下了崽,就向我讨要,我把最大的一只给了他。一年后,那只狗长得很肥壮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杀了吃。他告诉我,这狗救过他老娘的命,他要把这条狗一直养着,直到老死,也不会吃它的肉。

留生老哥对我说,那天夜里,他喝得大醉,就在院子里睡着了,他老娘口渴,叫不应他,就自己摸索着,点了灯,却又把灯打翻了,家里就失了火。眼看着那火越来越大,老娘急得大声喊叫,被烟呛昏了过去。亏了这条狗,猛地一口咬住他的脚,把他咬醒了,他才扑进屋子里救出了他老娘。留生老哥给老娘磕了头,骂自己醉酒误事;又给那狗磕头,感激那狗救了他的老娘。

出了这件事以后,留生老哥喝酒就有了节制,每饮不超过半斤,还想喝时,就只唱秦腔,呜哩唔啦的,高一声低一声,还是那般苍凉。每饮酒吃肉,就给那狗撕一块肉,喂到狗的嘴里,对狗说:“你虽然是个畜生,我只把你当兄弟看,现在你也是个人了,吃了狗肉是没有罪过的。”那狗就卧在他脚边,同他一起吃狗肉。他也给狗喂酒,那狗起初不肯喝,后来有了一种默契,只要喝了这辣乎乎的玩意儿,就能得到一块很香的肉,那狗就不拒绝酒了。在我看来,普天之下,能像人一样喝烧酒,吃狗肉的狗,非这条狗莫属。

后来,和留生老哥一道喝了烧酒,吃了狗肉,留生老哥唱秦腔,那狗也就跟着哼哼,也像是在唱自己的心病,确是作怪!留生老哥还是一如既往地伺候着老娘,一如既往地吃狗肉,喝烧酒。那条狗也一如既往地陪伴着他,与他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有一次,我忽发奇想,把我家的老母狗领到留生老哥家,也让它像它的儿子一样,吃吃狗肉,喝喝烧酒,享一下福。我把我家的老母狗领到留生老哥家,给他说明了来意,留生老哥哈哈大笑,对他的那条狗说:“兄弟,今天你就和你娘一搭吃喝,共享人福。”我和留生老哥都忘了,狗有护食的禀性。留生老哥先给我家的老母狗给了一块肉,却被扑过来的狗儿子咬翻在地,疼得嗷嗷大叫,浑身抽搐。没想到,留生老哥勃然大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冲进屋去拿出歪把子土枪,一枪就把他的狗给毙了。嘴里还在大骂:“你个忤逆不孝的,竟敢咬你的老娘!”我说:“老哥,它是畜生,你和它计较个啥?”留生老哥圆瞪了眼,大喊:“畜生也不行!”留生老哥没有吃他毙掉的那条狗的肉,而是把它埋了。我很后悔,责备自己不该把我家的老母狗领到留生老哥家去。

等到留生老哥的老娘寿终正寝,他把老娘送上山以后,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因此,他终身未娶。留生老哥还是像过去一样,保持着他的老习惯,吃狗肉,喝烧酒;醉了就唱秦腔,呜哩唔啦的,高一声低一声,还是那般苍凉。再后来,我俩都老了。我晚上一有空闲时间,就去陪留生老哥,和他一道吃狗肉,喝烧酒;只是我不会唱秦腔,便成了他唯一忠实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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