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螺

中秋节这天，气温颇高。

清早，肖老倌只穿短衣短裤，磨刀霍霍，宰杀鸡鸭，忙得满头大汗。收拾熨帖后，肖老倌便到地坪前翘首等待儿子肖晨一家回来。

瞧你那性急的样子，想宝贝孙子了吧。老伴揶揄道。

一晃半年没见面，不想是假的。肖老倌叹口气。

时针指向十一点，两老望眼欲穿。这时，村口闪过一道金光，一辆乌黑锃亮的小车驶来，正是肖晨的车。肖老倌喜不自禁，一路小跑至屋后小山丘，使劲地挥手致意，可车内人根本看不见。

车子开上水泥地坪停好，肖晨一家三口鱼贯而出。乖孙子，长胖了啊！半年没见着，想爷爷不？肖老倌抱起孙子“啵”了几口，粗糙的胡须扎得孙子咯咯地笑。

老伴端茶摆糖，不停地问这问那，肖晨夫妇勉强应答，手机却不离手——忙着抢红包，刷朋友圈，玩抖音。肖老倌倒了两杯酒，想跟儿子唠唠嗑，可肖晨头都不抬一下，丢了魂似地盯着手机，嘴里念着“涨停”之类他听不懂的话。肖老倌喝了口闷酒，干咳一声，反拱着手，尴尬地踱出门外。

老伴臂挽竹篮，上菜地摘菜，孙子蹦跳着跟在后面。菜地毗邻池塘，水浅而浑浊，祼露出一层白色的泥痕，有田螺吸附水边卵石，孙子感到稀奇，弯腰捡拾，捧在手心把玩。

见孙子那高兴劲，肖老倌脑瓜灵机一动，就说，乖孙子，爷爷捞螺头，咱们煮螺头肉吃，好不好？

好啊！孙子高兴得跳起来。

虽是阳光朗照，但时令已是深秋，肖老倌下到水里，只觉一股凉意直透肌肤，哆嗦得直打冷战。水深及人腰，肖老倌移桶缓行，微波荡漾，慢慢地蠕动到了水中央，只余一颗黑色的头颅。

肖老倌从小掏螺拾蛤，画岭的水库、河流及湖泊，都留有他的足迹。肖晨接到湖南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肖老倌比儿子还高兴，一个猛子下塘，半桶螺头上岸，倒入铁锅，柴火煮沸，冷却后，用针挑螺头肉，佐生姜苏叶红辣椒爆炒，香香辣辣一菜碗，让儿子过了把“荤菜”瘾。肖晨后来流着泪说，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螺头肉的味道，永远感恩父母……

老倌子，岁月不饶人，莫在水里浸久了啊，你身体又不好，风湿病缠身，以为你还年轻啊。老伴捶着胸口，心疼得要命。

肖老倌没搭话，机械地在水底摸螺头，放进桶里。他推着水桶缓缓游走，偶有鱼虾跃出水面，便伸手去抓，逗得孙子脆笑连连，他也跟着呵呵直乐。秋阳铺满池塘，他便淹灭在一片金黄色涟漪里。

老倌子，别逞能了，快上来啊，你要是再感冒生病，像上次那样，死狗一样躺床上，茶饭不思，我可懒得服侍你。老伴佯作生气了。

你不服侍，儿子儿媳又不在身边，那我……不如浸死算了！肖老倌忽然两眼一闭，一下就沉入水里不见了。

霎那间，风平水静，池塘只余水桶悠悠地晃荡。

爷爷不见了！我不要吃螺头肉，我要爷爷！呜呜。孙子望着浑浊的水面，伤心得号啕大哭。

老倌子，你莫吓我，快出来！老伴愣怔片刻，继而惊呼，肖晨，快来救你爸——她身子一软，委顿于地。

闻得哭声凄厉，肖晨赶紧丢了手机，飞跑而至，跳入池塘。肖晨离开画岭赴长沙求学，结婚生子，打拼创业，榨干了父母所有的积蓄，还欠了许多外债，当生意渐有起色，又要拓展市场，购房买车，安排小孩进重点学校，他就很少回家了，即便春节，也只是蜻蜓点水，屁股没坐热就走了。

爸，你在哪？你不会有事的……肖晨摸索前行，水花激溅，眼泪横飞。

爸，出来啊，儿子还没好好孝顺您，还没让您享享清福，我对不起您啊。爸——肖晨发疯般地击打水花。

老倌子，你不能死啊，咱们说好了的，我先走，你要好好料理我的后事，做七天七夜道场……老伴的嗓子都哭哑了。

倏地，塘角苇草倒伏，水声叮当，肖老倌钻出了水面，他双手抹去脸上的水珠，狡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