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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显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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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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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家院院

         1

还是那只狐狸,从看见他和他的驴,就一直稳稳地坐着,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它不但不逃离;反而竖起前爪,伸长脖子向他和他的驴张望。

他懒得去理它,每天相遇在这里,彼此十分熟悉。现在他走他的,它站它的,只是彼此瞧瞧对方互相警惕的眼神,再无动作。狐狸似乎从他匍匐的身板上早就知道了他对它构不成多大威胁,瞬间轻蔑地瞅一眼他,警觉地兀立着身体,回头又顾盼自己前面的洞穴去了。此时,太阳早已失去了耀眼的光芒,乜斜着昏昏欲睡的脑袋,勉强释放着一天里最后那点光明,散漫的洒下来照耀着河西走廊的荒山野岭。因为太阳的不称职,使原本就苍凉的荒滩显得更加的死气沉沉。灰暗的荒原上,那只母狐前爪悬空,看似坐着,其实像一颗顶上堂的子弹,时刻准备着射出去。狐狸那两只狡桀的眼睛东瞄西瞅,眼神里充斥着焦躁与不安。他知道!那是刚下完崽还没有断奶的母狐,几天前还鼓胀的肚子这几天明显瘪了。母狐的洞穴就在它的跟前;狐狸浑身表现出来的焦躁,是洞里的狐狸崽子们没有吃饭?还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相距还有三五丈远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扫扫它,趁他不备,迅速抬脚把一颗石子踢过去。看看滚动着又停下来的石子,它只是向左斜了下身体,复又岿然不动。平时,他走到它跟前,只要轻微的一声咳嗽它早跑了。可是今天,它誓有一番跟他较劲的架势。小野兽,你还小瞧人呢!他嘴里唠叨着。右手从左胳膊上取下皮鞭,攥紧鞭杆,高高扬起,鞭梢在空中划一个弧,“啪啪”两声脆响。他再看它,它依然如故,身子稳似儿没动,两只狐狸精的目光咄咄逼人,妩媚的狐眼蔑视着他,一副誓与他抗衡到底的架势。看天色已晚,他不想跟它僵持,遂收起鞭梢,“颠颠颠”的小跑着跟在两头驴后面继续往前。

冬天,一扎长的太阳,这头刚露面,那头着急就要扽回家。他晌午的煤面子才装进垛筐,日头就不到两扁担长了。两扁担就两扁担吧,还无精打采、懒懒散散的吊在空中。让人觉得天上缀了个大冰块,冷的人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香家院院的地主老阿爷跟在灰骟驴的屁股后头,看着地面上黑草驴(母驴)留下一串细碎又凌乱的蹄印儿;再看一眼即将磨进山口的太阳,心里随之泛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在急促的行走中,黑色兔皮棉帽上翻起又耷拉下的两只护耳在颠簸中像秦腔戏里老爷的纱帽,忽闪忽闪上下晃动,两条褐色的帽带,时而弹起,时而落下。落下的瞬间,便和地主老阿爷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搅和在一起,轻抚着地主老阿爷历经沧桑的脸。他不时腾出缩在袖筒里的手,挠一挠被帽带撩拨着不断发痒的脸,加快脚步。前面的黑草驴尾巴一漾一漾。尾巴翘起时,黑色的生殖器丑陋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人怜悯。白色的肚皮下,浑圆的两只奶头里充盈着充足的奶水,两颗盛不下的乳液,在寒风中凝结成豌豆样的两粒冰疙瘩,晶莹又浑浊的悬在乳头上面摇摇欲坠。

地主老阿爷撩开两腿,几步向前,扽一下挂在黑草驴鞍子上的缰绳。一扯一扽中碎步小跑的黑草驴虽不情愿但又无奈地甩甩头,跟着主人缓慢的脚步缩小了四只蹄子行走的频率。

这几年战乱频繁,从民国十八年(公元一九二九年)春天马家军血洗县城的那场大屠戮开始,之后一小撮、一小伙马家军对乡里三番五次的肆虐,早就骚扰的人心惶惶。趁着乱世,纠结在祁连山里的土匪也借此倾巢而出,冒充马家军猖狂抢掠,争夺粮食。几年来恶人的暴行,糟蹋的河西大地上尸骨累累、饿殍遍野。城里铺子里的油盐酱醋的价钱在战乱中就像种在地里的韭菜隔夜往上长(涨价)。尤其今年,庄家收成不好,刚进入七月,煤价就比去年翻了一番。到了冬天,农闲驮煤的人多,驮煤走空趟的三者有一。今天老阿爷起了个大早,从鸡叫头遍到日上中天,赶着两头驴顺着头沟到二沟、石门沟、火烧沟,翻山越岭,下沟爬坡。直到太阳偏西,偷偷塞给王窑头十个麻钱子,才勉强在火烧沟的赵家窑上装满两垛筐煤面子。

趁着驴放慢了脚步,地主老阿爷转身将灰骟驴身上倾斜的垛筐从右边往上侜了侜。垛筐平衡了,灰骟驴喷喷鼻,摇摇驴身,晃晃两只长长的驴耳。弯斜的驴身立马直溜了,两只驴眼似乎很感激的瞅一眼它的主人。

每年农闲下来,地主老阿爷和他的两头驴在整个深秋和冬季靠着驴身上的四只垛筐,将祁连山里的煤一趟一趟的驮回家,堆放在香家院院空闲的地方,等到来年春天,买给城里的王家油房,从中赚取差价。

2

“碰,碰”从远处传来两声枪响,沉闷又清脆的枪声瞬间打破了夕阳里宁静的荒野。沙柴下静卧的五六只蜥蜴惊慌失措,四散而逃。就在这仓皇的一瞬间,那只浑身火红的母狐突然转身,四肢着地,箭一样向身后的沟底射去。几只野兔、几个田鼠、几只溜鸡子着急中四处碰壁,在草墩间穿梭,无所遁形。又是两声更清脆的枪响。陡然,乒乒乓乓,密集的枪声就像铁锅里即将炒熟的豆子噼里啪啦纷纷炸响。枪声惊起的一群灰色野鸽子盘旋在空中,绕着悬崖旁的溶洞(鸽子的窝)滑翔。这几年听惯了马家军和响马枪声的地主老阿爷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听着惊心动魄的枪声。他害怕,紧张。惊嗟中急忙停下脚步,转身向枪响的方向瞅瞅。慌忙收起手中的皮鞭,跑向前解下灰骟驴脖子上的铃铛揣在怀里,牵上在枪声中突然站下来的两头驴躲避在沟底深处。

远处的枪声忽而密,忽而梳,紧张而激烈,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太阳都搁山尖上了,枪声还在疯狂地叫嚣。眼前,着急回家喂奶的母草驴鼓胀着两只粉白色的奶头,不断的用前踢抛土,乳房里溢出来的奶水断断续续滴滴答答落在一块平板石头上冻成一坨白点。他的心如已沸釜水,翻腾不已。身子趴在沟底的坡上,扽长脖子三番五次向枪响的地方瞭望。

突然,一股土黄色的烟雾“唰”地腾空升起,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炸雷般的声音几乎使他耳膜穿孔。老阿爷双手捂住耳朵,把身体缩下来,惊恐地睁大双眼侧目向前看。那股升在半空的黄色烟雾就像一群穿着黄色衣服的人紧紧地抱成一团,慢慢向前移动。爆炸过后,天地死一般的沉寂,那股在空中飘荡的烟雾也在东北风的带动下,飘过来罩住了眼前的太阳,遮挡住西边的天,天地灰蒙蒙一片。

那股黄色的烟雾渐行渐远,枪声销声匿迹了。老阿爷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爬上更大的一个土包,把身体藏在石头后面,眯缝着眼睛四处窥视。

除了惊吓,老阿爷没损失什么,他窃喜今天的好运气,又觉得应该感谢那只母狐,要不是它在半路的搅骚,说不定正好和“嗖、嗖”而过的子弹搅和在一起,早被呼啸的子弹射穿胸膛了。

地主老阿爷身体贴在石头后面,他想再等一会:万一......他寻思。看着只剩一半的太阳,他把满脸的惆怅装进太阳的光晕里。突然,那抹暗红色的光圈中出现了一个黑点,接着两个、三个……眨眼,几十个黑点从沟底泛起。眨眼之间变成了骑在马上的人和奔跑的一群马。那些人和马,人骑在马上,马蹄踏着枯黄的草地,卷起一路尘土,“踢踢踏踏”像一片乌云,又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往前滚动。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大刀,高举着长枪短炮,“嗷嗷”叫着,向他扑来。又呼啦从他身旁掠过,沿着撒有黑色粉末的煤路向太阳落下去的山口跑去。

要不是躲的及时,早被飞奔的马群踏成了肉饼。地主老阿爷沾沾自喜。看着远去的黑影和逐渐消失的烟尘,骂一声:妈妈日的。起身扶正弯斜的帽子,紧紧裤腰带,收拾好驴的缰绳和垛筐,在落日余晖中沿着煤路反方向回家。

悬挂在山尖上的太阳此时仿佛也受到了马群的侮辱显得萎靡不振,时而钻进云层,时而探出巴掌大的脑袋,极不情愿把的那点光影投在苍白的大地上。天空盘旋的野鸽子回家了,那只长尾巴狐狸都瞧不起没精打采的太阳,把身体深深地藏在洞里不肯出来。旷野里,只有地主老阿爷和他的两头驴在急急地行走。

眼前,一颗金灿灿的弹壳躺在黑色的煤粉里,在即将失去光辉的阳光下分外耀眼。地主老阿爷捡起,在衣袖上擦擦沾在上面的煤粉,翻转着看一遍,小心翼翼地装在皮袄口袋里。他似乎受到了那颗弹壳的启发。一路上瞪大眼睛,不放过路旁的芨芨草窝、石头缝隙,继续搜寻着在刚才的枪炮声中有可能落在眼前的弹壳。

一个,两个……当地主老阿爷捡到第五个弹壳时,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一个扁圆型水壶。他捡起瞧瞧,在落日余晖中,草绿色的水壶上贯穿了两个对称的眼。他把水壶的眼对准太阳,一前一后透进来的光线猛地就刺痛了他的眼。接下来,几节乌黑的枪管,几节木头枪托散落在眼前一人多深的沟里。几件衣服的碎片,七零八落悬挂在旁边芨芨草和沙柴上。几只看不出颜色和样式的鞋四散一地。几顶一模一样的帽子,却紧紧的攥在沟底几个血肉模糊的死人手里。帽檐上,一颗颗闪闪的红星耀眼的镶嵌着,在冬日里给人一种温暖,一种怜爱。

身体精装,胆大心细,曾经亲眼目睹过民国十八年(公元1929年)春天马家军在县城不顾一切地举刀,残忍屠城场面的地主老阿爷走过去仔细数一数。一共八个人。这八个人好像受到了同一炮火的袭击。看样子,事情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有的胳膊没了;有的腿缺了;有的肠子流出来了。每个人的身上,脸上被趟出来的鲜血和泥土浸染的面目全非,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老阿爷每看一个人,心里就“咯噔”一下,每瞧见一个人身上的创伤,身体便哆嗦一下。八个人全部看完,老阿爷突然“浸”住不动了,他的心脏仿佛被这八个人流出来的血淹了,陡然停止了跳动。停止跳动的心脏阻止着身体的运动。他根雕般站在他们身旁,手足无措。呆若木鸡地地主老阿爷机械般看着他们支离破碎的身体;看着一个个还没有长出胡须的脸!看着他们时,就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想想自己的孩子,将心比心,心里“哗啦”一下泛起阵阵酸楚,接着一串一串的眼泪顺着嘴角流下来,珍珠般明亮的冻结在下巴上那绺翘起的山羊胡子里。

擦干眼泪,栓好驴。地主老阿爷使出浑身解数将八个死人挪到一起,一字排开放在一个土崖下面。拔一些细软的芨芨草,把每个人脸上已经凝固的血迹清理一遍,从旁边找回炸飞的肢体尽量对接在一起。站在远处看一下,每个人基本有了完整的身体,地主老阿爷取下垛筐里的铁锹,用沙土仔细地掩埋死去的这些人。他一边铲土,一边阿弥陀佛的祈祷!他在默默地祷告中超度,希望这八个亡魂早日升天。

十几锹土下去,第三个人动了一下;虽然只是右手五个手指头里细小的无名指极其轻微的两次跳动,依然被地主老阿爷神雕般老辣的眼神牢牢地捕捉到了这一信息。老阿爷弯下腰,手搭在那人的鼻子上,鼻息里一丝热气温暖地吹拂着他的手指。他急忙放下手中的铁锹,抱起那个暂时尚存生命迹象的人,放在旁边背风处的土崖下,从上到下察看他的伤情。

上身没有大碍,只是个别地方皮肉开了口子往外渗血。重伤出现在腿上;右腿的裤腿从脚脖子到大腿根部完全撕裂了,敞开的裤腿早已被流淌出来的鲜血浸染的像一面红色的旗子盖在腿上。掀开裤腿,大腿上少了巴掌大的一块肉,白森森的骨头暴露在深红色的血肉外面,齐刷刷断裂的骨茬从鲜红的血肉中斜刺里戳出来泛渗着红色的血点。红色的血点和白色的骨髓混合,凝结着掩盖了穿插在破烂的裤腿里看了让人浑身痉挛的骨茬。远看倒像是一根旗杆上插着一面鲜艳的旗帜随风飘扬。

一不做二不休,地主老阿爷麻利的从灰骟驴的驴鞍下抽出一块陈旧的羊毛合子(用粗羊毛线织成的厚实的布),解下系腰上的腰刀,“哧啦”一声一分为二。牙齿咬住两片破布,将断开的两节骨茬左右摇晃,对好茬用劲合在一起。一手按住,另一只手配合牙齿包上羊毛合子。转身拔几根芨芨草接在一起,把伤口牢牢地捆扎好,轻轻的抱起即将走向阎王殿的那个人,放在灰骟驴的垛筐上。

就在他着急抱起受伤人的时候,地主老阿爷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人的胸脯。瞬间,老阿爷的心跳了一下,又紧了一下。他用眼瞄一下自己轻轻端在怀里的人的五官和胸脯。在单薄的棉衣下面,分明有两个鼓起的肉包,地主老阿爷明白了。匆忙的将剩余的七个人掩埋好,驮上奄奄一息的那个人,他要争取在牛头马面到来之前,从阎王手里抢回她的命。他赶着两头驴小跑着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3

地主老阿爷是个孤儿,从小跟随清朝宣统年间就从山东过来的师傅生活。他的师傅出生在山东生产阿胶的地方,二十几岁时,孑然一身,跟着走西口的人赶着毛驴驼着阿胶一路向西。最后在祁连山脚下窄肋巴滩的一个庄子上,用他的阿胶救回了即将命归黄泉的大地主宗万三的命。宗万三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想办法留下他。因为同姓宗,宗万三认小二十岁的师傅做了兄弟。给他张罗着娶了媳妇,还把为了看庄稼让长工们住的一个不太大又不太远的小院给了他,同时给了他几十亩土地,让他繁衍生息。他有了土地,又有老家带来的手艺,闲暇时带着老阿爷走街串巷收些庄户人家弃之不用的驴皮的边角料,在院子里支口锅,熬点没有成色的阿胶换点粮食,没几年,师娘病世。那时鳏寡的师傅没有子女,师傅看他勤快能吃苦,有意收他为义子,在老阿爷十五岁那年,在宗万三的见证下,他拜堂磕头归宗师傅姓了宗,顺理成章接过了师傅的手艺。每当他们熬驴皮的时候,从他的院子里,总能悠悠的飘出一股股煮肉的香味。久而久之,他的小院便成了香家院院,他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熬阿胶的宗阿爷。

4

就在地主老阿爷赶着驴着急地往家赶时。香家院院里,地主老阿爷的婆姨宗张氏第五次站在门前的土台上,身体斜倚在白杨树上,皂角大的的两只脚颤巍巍的支撑着瘦弱的身子,伸长脖子向远处的大路张望。宗张氏心急如焚,站久了的一双小脚麻麻地早已失去了知觉,脖子酸了,她还是站着不动,不住地向远方眺望。平日里这个时候,老阿爷和两头驴早就回来把饭都吃了。可是今天?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都缀满了天空,依然看不见老阿爷和两头驴的影子。

心急火燎,腾挪着三寸金莲的宗张氏离开白杨树,转身回到小院,对着屋里的孩子们大声嚷嚷:

“几个死不掉的孽障,都是死人啊!看看,天上的星星都全了,还看不见爹爹的影子!爹爹要是有个一差二错,有你们的好日子吗?也不迎上去瞭望卡!”

后来几句,她几乎扯开嗓子在怒吼。

昏暗的灯光下聚精会神看书的大儿子宗吉贤在妈妈左嗔怒的唠叨中,放下手中厚重的药书,逶逶屁股,挪挪腿,一手扶着炕沿,弯腰拾起横在炕沿下的拐杖,吊上短了一截的右腿,领上弟弟和两个妹妹向门外走去,双手柱着的拐杖“卡塔,卡塔”叩击在冬天硬邦邦的地皮上,就像半夜三更突然敲响的更鼓听起来让人敬畏又叫人怜爱。

“听!我们的铃铛!”

走到门前的路口,四岁的小妹香香突然尖叫着拉拉大哥的胳膊。四个人同时停住脚步,“叮当、叮当”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黑暗处传来,传进姊妹四个的耳朵里。兴奋中,十八岁的大哥宗吉贤在小妹的扯拽下,趔趄着身子。两只手里攥着的沙枣木拐杖和一只脚跳跃式的加快了节奏,甩打着那只残缺不全的腿向前。

弟弟和大妹跟在后面,九岁的大妹玲玲,六岁时就在母亲宗张氏的强迫中偷偷裹了的一双小脚,由于县衙和保长三番五次干扰,放了裹,裹了放。到目前为止脚心和五指间断断续续还流着脓血。走路此牙咧嘴,一不留神,脚胀踏在小小的土块上,都会痛的大汗淋漓。现在她几乎被二哥架起,身不由己的跟着哥哥去迎接爹爹的归来。

受到惊吓的地主老阿爷终于在迎接他的四个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到家了。

到家了,地主老阿爷几乎惊魂未定,放下灰骟驴垛筐上的受伤人,卸下驴背上的垛筐,他依然浑身颤抖。卸完驴,地主老阿爷把驴缰绳扖到旁边发愣的婆姨宗张氏手里,顾不得洗自己黑黝黝的脸,跟十七岁的二儿子宗跃贤把受伤人抬到了厢房的热炕上。

拴好牲口急忙回屋的宗张氏看着被泥血埋掉的受伤人,上下牙齿“哒哒哒”地磕打,筛糠般抖动着身体立在旁边,手足无措。这时,大儿子宗吉贤撂下拐杖爬上炕坐在跟前,扒拉着受伤人的伤口仔细地瞧。他边看边告诉他爹老阿爷:伤口必须用盐水清洗,重新包扎。好像听到了豁免的赦令,还没等老阿爷吩咐,宗张氏已经出门,一会儿颤抖着双手端来一个铜盆,很谨慎的把漾着细纹并加了盐的清水,递在老阿爷的手里。

宗吉贤往前移一下身子。麻利的拿起宗张氏递给的一块白布,蘸上盐水,小心翼翼地清理受伤人腿上和身上的伤口。

清理完淤血,一一给伤口敷上药,跟着师傅在炮火连天的这几年包扎过无数伤口的宗吉贤,在爹爹和弟弟帮助下,取下腿上的羊毛合子,重新接好骨头的断茬。从他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找出一些黑乎乎的类似于膏药之类的药和部分药面,从妈妈手里接过几块早已准备好的新棉花,把部分药面撒在棉花上,按住伤口。这期间,他又让身旁的弟弟找来四截木棍,用家里的菜刀略做简单处理。又要妈妈宗张氏拿来四个鸡蛋和一些干净的布。宗张氏心里虽有一万个不情缘,但是偷偷瞧一眼老阿爷无动于衷的脸,敢怒不敢言。很快的拿来了四个鸡蛋和准备给玲玲和香香过年做新衣服的几尺花布。宗吉贤从妈妈手里接过花布,把花布一绺一绺的撕开。他每撕一块,花布就清脆地“哧啦”一声;每撕一条,宗张氏脸上的皱纹就增加一条;每撕一段,小妹香香就狠狠地瞪一眼大哥;每撕一绺,玲玲嘴里就丝丝的吸气。当最后一块撕开时,宗张氏的脸早已扭曲着抽成成了一张烧饼,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在在纷纷扬扬舞动的布条中变成了哭腔。宗张氏眼里含着惋惜的泪,一手捂着即将放声痛哭的嘴出去了。宗吉贤全神贯注,顾不得眼泪汪汪的妈妈和怒视着自己的小妹。拿起四个鸡蛋,分别磕四个小眼,把蛋清一点点地倒在碗里,用一双筷子打散,均匀的涂抹在撕开的布条上。然后把涂抹着蛋清的布条紧紧的绑在用四根木棍支撑起的断腿上。

收拾完这些,把受伤人安顿在热被窝里,地主老阿爷一家才在满天的星星与皎洁的月色见证下每人端起一碗山药(土豆)米拌面,呼噜呼噜吸溜着算是这家人比较丰盛的晚饭。

5

不敢吹灯,又不敢眨眼的宗张氏手心捏了一把汗。瞪大眼睛盯着睡在身旁没有半点儿气息的受伤人。她怕万一,万一要是半夜三更死在了家里,不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给毁了?

后半夜,也就是俗话说的三四更天的时候,跟宗张氏、玲玲和小妹香香睡在一个炕上的受伤人动了。她把两只胳膊从怀里拿出来放在了被子外面,眼睛始终闭着,嘴巴微张着,上下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好几次,宗张氏看到:她用几颗洁白的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干裂的嘴唇都要渗血了。头上的汗珠一个接一个从头发里滚出来滴落在枕头上,身上的汗水浸湿了盖在身上的被子,有几坨已经渗出来洇在被子上。宗张氏清楚她已经醒了。五次三番叫她,她一声不吭。看着她痛苦的的样子,宗张氏取过来晚上一直炜在被窝里的米汤,在昏暗的油灯下,慢慢地抬起受伤人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勺一勺往她嘴里喂着瓦罐里的山药米拌面。

受伤人虽然没有说话,闭着的眼睛也始终没有睁开。可是,当每一勺山药米拌面喂到嘴边时,呼噜一下就咽到肚里了。也许她真的饿了,连咀嚼一下都来不及,只管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咽着送到嘴里的食物。墙角的灯台上,一盏清油灯跳跃着微弱的灯光,把一缕细小的温暖洒在了这个温馨的家。

宗张氏借着那缕摇摇曳曳的灯光看到了一张秀气的脸。两条弯弯的眉毛像两片柳叶,很对称的镶嵌在眼睛上面,眼睛虽然闭着,从长长的睫毛和匀称的两条眼线看,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脸蛋虽经风吹日晒变得黑里透红,脸上却光滑的没有一个斑点。只是头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看着像几年前被剪了辫子的男人。让人觉得怪兮兮的。

这是个女人!地主老阿爷的大儿子宗吉贤包扎伤口时,就发现了她是一个女人。清洗腿部时,他的手碰触到了受伤人的大腿根部。当时他的心里咯噔一下,趁家人不注意,他揭开受伤人撕裂的裤腿,证实了自己的疑点。宗吉贤抬头,瞧一眼父亲,父亲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模样,点点头。他明白了,他的爹爹,地主老阿爷其实早就知道驴鞍上驮回来的是一个女人。

6

被香家院院的地主老阿爷驮回来,从死神手里夺回来一条命的受伤女人躺在暖和的炕上不能动弹。狼吞虎咽把宗张氏的一瓦罐山药米拌面吃的瓮底朝天。刚开始,浑身的伤口像刀子扎在身上,痛得撕心裂肺。那会儿,断了的腿可能是宗吉贤敷在上面的药效起了作用,伤口疼的只是隐隐的。肚子吃饱了,右腿上那种钻心的疼,像无数根荆棘在大腿内侧穿刺,一根一根的往里扎,折磨的她就像一条煮熟的虾米,弓着背,头和腿恨不得连在一起。无法睁开的眼睛可能也受伤了?此时也火烧火燎的。现在,只有一双手还能触摸和感知自己的身体和周围的有形物体。她摸索着被裹了布绑起来的腿;摸索着身上盖的厚厚的棉被;摸索着被窝里的土炕热烘烘的温暖着身体。躺在暖和的被窝里,虽然浑身疼痛难忍,她的心却是热乎的,因为她享受了一年来风餐露宿中最香甜的一顿美食和最温暖的被窝,虽然她的身上长满了羞于示人的伤。她清楚她被人救了,这个人家还是比较富裕的人家。这个好心的人家救她的命,到底有什么目地?她暂时不去管它,也不去想,不用问:先把命保住。现在她必须咬牙挺住,只要他们不提不问,我就始终不开口,或者答非所问,看看他们到底能把我怎么样?受伤人的女人在伤痛中默默地劝谏自己。

昨天跟马家军的遭遇战,是她参加红军两年来所经历过无数次战役中最惨烈的一次战斗。

前两天,她们营在县城东二十里地的六坝桥上和大批装备精良的马家军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正面交锋。一天的战斗,部队损失惨重。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早上在县城的钟楼下又接受了继续向西挺进的命令。她带着卫生班的八个姑娘随着部队前进。人困马乏,一路上跟马家军拼命拼的弹尽粮绝,伤员接近一半的几十人的队伍,还没有进入祁连山的腹地,再次遭遇马家军骑兵的追击。她们的队伍在十分被动的情况下,舍弃一切,顽强地狙击敌人。战斗进行到下午,出发时的几十个人,太阳落山时已所剩无几。把正在给伤员处理伤口的卫生班的八个姑娘分割开,逼在了一个不太深的悬崖旁。看看回天无力,姑娘们呐喊着打光了枪里所有的子弹,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深情的相拥在一起。八个姑娘举起右手,面朝东方微笑,嘴里高喊着口号:然后紧紧地抱在一起,拉响了绑在一起的最后三颗手榴弹……

7

冬天的太阳,可能也害怕漫长黑夜里难熬的寒冷,在备受着猎猎西风煎熬的河西走廊大多数人热切期盼温暖的早晨,把火红的身体掩藏在东方的地平线下,久久不肯露脸。翻来覆去睡够了觉的净屁姩娃娃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看着东方,拍着被严寒冻得跟馒头一样的小手叫着:

太阳,太阳你红丢丢,

妈妈给你烙个鸡蛋、鸡蛋油饼饼。

你吃着,

你喝着,

王家的花花被子你盖着。

…………

太阳在孩子们极富诱惑力的承诺和千呼万唤中慢慢从地里钻出来了,可是,刚出升的太阳依然像被别有用心的人挂在树梢上的冰块,冷的让人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日头满院了,香家院院的大人小孩才缩手缩脚的走出门,厩在院子里,站在墙根下那丝儿稍微能给人一丁点温暖的阳光里取暖。

今天的地主老阿爷没有去驮煤,他知道去了也是跑空趟,所有的窑上都没有现成的煤面子了。早晨他早早起来,给两头驴加了草料,站在驴圈里的驴粪蛋蛋上,陶醉地欣赏小驴宝宝憨态可掬的样儿。出生才十几天的小驴娃子弯着脖子,扭着头,顶撞着黑草驴的两只奶头,贪婪的吮吸着母亲的乳汁。看着可爱的小驴,地主老阿爷兴奋地走过去轻轻的摸一摸、拍一拍小驴光滑的犹如黑缎子的皮毛。突然小驴身子一抖,两只后蹄学者大驴象征性的蹦了蹦,又专心的吃奶去了。地主老阿爷开心的笑了。看着跟自家孩子一样可爱的小驴,他的心里暖暖的。再过一年半,等驴娃子长大了,又是一个好劳力!

吃过早饭,大儿子宗吉贤柱着拐杖,在二儿子宗跃贤的陪伴下,跟在灰骟驴的后面到城里的王家药铺去了。他是老中医王先生的徒弟,他要去王先生家继续他的学医之道。尽管灰骟驴被弟弟牵着缰绳放慢了脚步,他还是跟不上弟弟和驴的步伐。弟弟几次让他骑上驴,他就是不干,倔强地拄着拐杖跟在后面,任凭细密的汗珠布满脑门。

灰骟驴驼着一斗青稞两斗麦子,是给先生半年的供奉。

宗吉贤两岁大的时候,有一天正在院里玩耍的小孩突然跌倒不省人事。那会儿趁好老阿爷在家,年轻力壮的地主老阿爷一路小跑背到王先生家,经过王先生的努力,虽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命,右腿却始终撵不上左腿生长的速度。随着年龄的增长,手里的沙枣木拐杖由短到长都换了五六根了。一来二去,王先生发现了对医药和针灸存有浓厚兴趣的宗吉贤聪明伶俐,有意收他为徒。地主老阿爷巴不得王先生说出这句话。急忙找人掐一个合适的日子,挂鼻祖画像,杀牲摆祭,上香磕头,送给了王先生两只羊和十块大洋,正式拜师学艺。

前两天老阿爷去县城,在王先生的药铺里,王先生还夸宗吉贤呢!说吉贤勤奋好学,进步很快,最多明年或是后年,就可以独立坐诊了。老阿爷想想过不了几年,老大就能为家里挣钱了,嘴上不说,心里渴望的那股温泉时不时就升到了头顶。

过了晌午,遮挡在南墙弯弯里的太阳终于有了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灿灿烂烂的阳光泼洒在院子里耀眼的照耀着香家院院。今天一丝儿风都没有。看够了小驴娃子的地主老阿爷坐在暖烘烘的阳光里,和宗张氏一起用麦秸和麻绳填补着破损了的驴埇子。

补好一个,放在一边,刚抓起另一个,在外面玩的小丫头香香风车般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爹,爹!有人,有人到我们院来了。”

地主老阿爷抬头瞅一眼香香,呵斥一声:

“抢刀头饭呢!不会慢慢说啊。”

把手里的活递给宗张氏,起身,双手拍拍黏在屁股上的尘土。拉着香香的小手,站在院门口,看着从远处走过来的四个人。

近了,又近了。他望着摇摇晃晃逐渐和他拉近距离的四个人。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抱起香香,转身跑回家。迅速打开菜窖的门,吆喝上宗张氏,把受伤的女人抱到了菜窖里,同时把玲玲也安顿在菜窖中。嘱咐她俩遇到任何情况绝不能出声,随后盖好菜窖门,若无其事地向门外走去。

院门口,正好和进来的四个男人碰了个满怀。他看着前面的保长,脸上一下堆起了比平日更多的皱褶和满脸尴尬,嘿嘿一笑,说了声:

“你来了。”

对方答:

“嗯。”

感觉此时失态不是时候,地主老阿爷急忙收起脸上的不悦,使劲憋出一疙瘩像紫山药一样的笑,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把腰里莂着盒子枪的三个人和保长一起让到了上房里。

随便客套了几句,其中一个腰莂盒子枪、满脸落腮胡子的人两眼盯着老阿爷恶狠狠地说:

“我们奉县长之命,是专门下来检查妇女放脚的。尤其是你们这些财主和有钱人家,必须严查!你们这种人才是真正违抗民国政府命令的人。民国都二十几年了,别人都把小脚放开了,你们还偷偷给娃娃裹脚。”

他环顾一下整个屋子,重重的咽一口吐沫,补充了一句:

“我们顺便看看,你们家里藏下红军没有?这几天红军的伤员都不见了,可能被人藏了。要是藏了红军,你们一家人谁也别想活命。”

说着,他双手做了个抡大刀的姿势,重重的劈了下来。

保长接着说:

“你丫头的脚放开又裹了吧?”

“没有,没有。我们那敢啊!”

“没有就好。”另一个衙役随声附和。

听着衙门听差和保长的话,地主老阿爷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他背过身长出一口气。指使宗张氏赶紧泡上茶,拾上才蒸出不几天的青稞面馍馍,摆到八仙桌上。老阿爷殷勤地把准备孝敬王先生的卷烟也拿了出来,一个个递上去,恭敬的点上火。

四个人抽着卷烟,喝着伏茶,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盘子,就是不动盘子里的馍馍。他们东拉西扯,说着马家军,说着一路向西被马家军打的七零八落的红军,说着城里的窑姐,说着刘家馆子里的粉蒸羊羔肉。说着说着,还是先头说话的那个人突然说:这会儿要是有一锅黄焖羊肉就好了。同时做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保长马上问:

“老阿爷,你家没羊吗?人家大老远的来,不打算招待吗?”

老阿爷答:

“我家的四只羊还在山里呢。”

“不会吧?我瞭卡去。”

说着,保长出门向后院去了。

地主老阿爷的羊真的还不在后院,前两天听说马家军要来,他把羊带给了深山里放羊的王四,想躲过马家军万一的洗劫。

其他三个人,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粗黑的卷烟,一摇三晃的跟着保长进了后院,身后的盒子枪在屁股上来回甩打着。

老阿爷赶紧抢先一步进了后院,打开羊圈门,四个人看了,失望的叹口气。

就在他们已经走出后院时,躲在草驴身后睡觉的小驴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忧愁,奶声奶气的学着大叫驴“昂…昂…”的叫了一声。

已经走出后院的四个人,听到小驴娃子的叫声,同时返身走进了驴圈。八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皮毛光滑的小驴,啧啧称奇。

一个身材矮小,略显肥胖的衙役说:

“人人都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小驴娃子的肉可能比龙肉好吃吧?”

“一定的!”

其他人符和。

保长看着老阿爷已经成了酱紫色的脸说:

“怎么样啊?阿爷,舍不得让差爷们尝尝鲜吗?”

“长大了,是个劳力呢!吃了不可惜了!”阿爷答。

保长看老阿爷想拒绝,又添一句:

“那你把你的大丫头喊出来让我们看看她的脚我们就走,驴娃子给你留着,长大了给你驮煤。”

“大丫头到她姨妈家了,今天不在。”

老阿爷低头回答。

“你的菜窖里一定有好吃的吧,不行我下去看看。”

保长把嘴对在老阿爷的耳朵上说。

一听菜窖,地主老阿爷几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怕在菜窖中和大丫头一起藏起来的那个丫头。他并不害怕他们看他大丫头的脚,他怕万一他们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万一要是个红军,就是他老阿爷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了。唉!杀就杀吧!他在心里痛骂着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保长和三个衙役看见了老阿爷为难的一张脸,他们还认为老阿爷心痛已经好不容易裹小了又要放开的大丫头的脚呢。四个人窃喜:只听老阿爷对保长说:

“随你们便吧。”

说完,老阿爷出门,站在了冬日光秃秃的田野里,任凭后晌刮起的一阵猛烈的东风刺激着脸颊。举起双手向着已经不断失去光泽的灰色的太阳挥拳:日你个先人,什么世道,老天爷啊!你快把这个吃人的世道砸烂吧。我的老天爷!

心里像插了一把牛耳偏刀的地主老阿爷想想被一群豺狼即将蚕食的小驴,心口都在滴血,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任凭寒风刺透全身,他都不愿回家看那群龌龊在他家肆意妄为。

一个人蹲在地埂上,老阿爷手里拔一根芨芨草,漫无目的地随便搓捻。当夜幕降临,在暮色中被拉着驴回家的二儿子劝回家,上房里已经人去屋空。满地的骨头,一片狼藉,灶火上的锅里半锅肉汤。一张驴皮卷成一堆放在炕沿下。宗张氏抱着香香咎在墙角,娘俩泪流满面。香香看见爹爹的一瞬间,“哇哇”大哭。

失去了孩子的黑草驴整夜发出哀怨、凄厉的叫声。每一声低沉的鸣叫,听得让人揪心,让人心酸。几天来,老阿爷不敢进驴圈给两头驴添草,他怕黑草驴那两只充满了哀怨泪花的失子之痛的眼,又怕它望着他期盼儿子急切的目光。直到五六天后,黑草驴逐渐平静了,不叫了,他才再次走进了驴圈。

8

今天好像是什么节日?躺在炕上闭着眼睛的女红军芳芳从早晨就闻到了浓浓的肉香味。浓郁的香味充斥着香家院院,引诱着肚里的馋虫一个劲的往上泛,顶着顶着往上爬的馋虫挠得她的喉结一动一动的,好几次她都强迫自己把嘴里的哈喇子悄悄地咽到肚里。她可真的好久好久没有闻到这么香的肉味了,还是两年前,参军出门时,在姑姑家,姑姑背着爹妈给她做了一碗回锅肉。从此,在行军打仗的路上,吃上熟食,就像过年一样。

这几天,她的眼睛慢慢地不痛了,她急切地想睁眼看看这个家,看看救了她性命的老阿爷!可是,宗吉贤不给他拆除蒙在眼睛上的纱布,急死也没办法。到了香家院院的第三天,宗吉贤从王先生那儿拿来了纱布缠在了她的眼睛上,嘱咐她千万不能睁眼。一晃!七八天了,应该差不多了吧?

早饭依然是每天例行的青稞榛子面拌汤。

午后,宗张氏和玲玲、香香一起把她扶起来,后背垫上枕头被子,今天特意留在家里的宗吉贤两手触炕慢慢靠过来,一圈一圈仔细的给她拆除了绑在头上的纱布,用药水洗了眼睛。让她闭着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在宗吉贤的指引中她慢慢的睁开了被炮火刺伤的双眼。

她睁开双眼,满眼黑乎乎一片,当久失光明的瞳仁逐渐适应半明半暗的环境,她看到几张影影绰绰的脸全部向着她,一双双眼睛关切的注视着自己,让她有点难为情。

当迷失后的双眼完全适应看清了周围的一切,首先看到的便是宗吉贤短了三分之一的右腿。

接着她挨个儿把屋子里所有的人和这个家瞅了一遍。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虽不精壮却精神换发,一绺不太长的山羊胡子翘翘地,像春天刚出土的毛毛韭东倒西歪地长在下巴上。一看便知,他就是她的救命恩人,这家的主人老阿爷了。

抚着她胳膊的小女孩一定是那个爱跳爱笑的香香。小丫头见她睁开了双眼,漂亮的小脸蛋上,一抹笑意像春水一样浅浅浮动在她的唇角。漂亮的小脸蛋上两个酒窝深嵌在嘴角两边。

九岁的玲玲坐在她的右面,两眼迷茫地盯着她,看不出孩童天真的模样,反有一份老成持重的样儿,满脸添满了成熟与沉稳。时不时嘴角裂一下,满脸写满了痛苦。她顺着玲玲的裤腿往下看,千层的裹脚布紧紧的勒着双足,外层混合着结痂的脓血阕在蓝色的布条上深一道,浅一道。

假若腿没有残疾,老大宗吉贤长的浓眉大眼,一看就是一个很潇洒、很漂亮的男人。只可惜,一丑遮百俊,再好看再能干,也是个半边人。

站在灶火前做饭的女主人,典型的祖辈生活在祁连山下的西北女人,头上一顶缀了两粒扣子的平绒布圆帽把头发全部收到了里面,一件黑色的补了无数补丁的大襟衫,一条合子裤子,裤腿用一根长长的黑色布带绑在了小腿上,一双小脚支撑着身体,忙碌在这个家里。模样虽经岁月无情的剥蚀,依然显露出年轻时候的丰满和漂亮。

屋子不大,墙壁被灶火的烟熏的黑乎乎的没有了原来的颜色,一个炕桌,一个炕柜,几只随便钉成的木凳,一绺摆放在墙根。只有身上盖的,身下铺垫的,和她见过的穷人有点区别。

“吃饭吧。”

只听宗张氏说:

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熬葫芦递给了过来。她双手接过碗,那股久违的肉香从冒着热气的碗里飘出,刺激着她的味蕾。她用筷子搅了搅,碗里没有一粒肉,面糊糊汤里只有南瓜和土豆,她还是狼吞虎咽的吃了两大碗。直到几天后,从小妹香香嘴里得知,那天是冬至节,她们吃的就是被保长和衙役吃完肉剩下的一锅肉汤。当时爹爹老阿爷咆哮着让拿出去倒掉,还是妈妈偷偷地藏了起来。她知道后,心里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

正在吃饭的时候,门里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魁梧的身材,高挑的个头,一副男子汉的气质。她从上往下,看这个小小男子汉悄悄地端起碗,背对着她,静静地坐在墙根的小凳上。

吃完头一碗,他起身盛饭时,他的脸正好和她的眼对在一起。好恐怖的一张脸,左边的脸蛋几乎全部没有了,左面突出的颧骨下塌陷下一个坑,皮肤坑坑洼洼,横七竖八的疚疚(大小不一的疙瘩)牵扯着一张弯斜的嘴。她在行军打仗的路上虽目睹了无数个被战争摧残的奇形怪状受伤人的样子;但依然被眼前的这个小伙子的模样惊呆了。

吃完饭,一家人各忙各的事去了,只有香香围在她的身旁,让她说话,她每说一句,香香就抬头看一下她的嘴巴;每吐出几个字,香香的两眼就好奇的盯着她的眼睛思忖一下。因为方言不同,从香香嘴里出来的话她只是一知半解。

晚上,躺在被窝里,在宗张氏断断续续、安声叹气的述说中,拼接了十几年前一个惊险的故事。

他们的二儿子宗跃贤三岁大的那年。春天,地主老阿爷架着犁,吆喝着两头驴耕田播种去了,宗张氏带着两个孩子在家做针线活儿。不知什么时候,正在纳鞋底的宗张氏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了,她出门,和怀里抱着血淋淋的的二儿子的老阿爷撞了个满怀。她急忙从老阿爷手里接过已经不省人事的孩子,看看孩子的脸,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了。着急中慌了神的老阿爷,不管儿子死活,扬起手中攥着的皮鞭,气急败坏地打在宗张氏的身上,宗张氏在惊吓和惊慌中早已失去了知觉。这时一同进来的一个人说话了:赶紧把娃娃抱到王先生家吧,迟了恐怕就……下面的话没有往下说。老阿爷这才撇开老婆,给孩子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抱起受伤的孩子飞快地走了。

原来那天下午,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舞动着美丽的翅膀,慢慢悠悠在院子里盘旋一会儿落下来,一会儿又飞起了。三岁的宗跃贤撵上去觉得伸手就能抓到,又始终抓不到。蝴蝶引着孩子,孩子撵着蝴蝶出了院门,向着萌发了盎然生机的田野飞去。可能是刚脱了蛹,也许从冬眠中刚刚醒来?蝴蝶飞飞停停,始终在小孩的眼前。不知不觉中,人和蝴蝶就到了泛着青草的田野里。

正巧一只饥饿中四处觅食的恶狼看到追逐蝴蝶的孩子,瞬间张开血盆大口叼走了乖巧的二儿子宗跃贤。

不远处正在给宗万三种田的两个长工,看到狼嘴里叼着的孩子,拿起铁锨不顾一切赶过去,一路狂奔,和狼展开了赛跑。可能是长时间没有吃到东西的狼累了,也可能是骨瘦如柴的野兽没有了奔跑的力气。歇气的一瞬间,两人撵上了,还没来得及享受到嘴里美味的张三,不甘心的从孩子的脸上叼走一块肉,夹着尾巴逃跑了。王先生从死神手里夺回了老二的命,脸因为被狼啃了一口,左边的脸永远的塌陷了。从此,周围的孩子送他外号“狼叭”(狼啃的意思)。

9

一天和另一天紧密相连,转眼进入了冬季。数九后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一粒粒冰晶,一朵朵雪绒花像无数根银线在天地间穿梭、缀织着天地。老天仿佛要用洁白的银线将大地和天空链接在一起;把世界的黑暗和藏在犄角旮旯里的魑魅魍魉统统的掩埋和抹杀。

柱着拐杖能够下地走路的女红军芳芳从早晨起床就一直站在院门外的白杨树下,脚踩皑皑白雪,头顶洁白雪帽,放眼望着天上的雪花儿出神。她久久地站着向前瞭望,有时向东,有时向西。在这一天里,看似她要在天空一片茫茫的缝隙里找寻到自己的坐标和归宿。她在心里惦记着她的部队和战友。

她出神地看着。在雪中,天地失去了往日的喧嚣。白皑皑的雪地上,远处一窜狐狸或是黄鼠狼的爪印凌乱的覆盖在雪上。近处,是地主老阿爷俩踩出来的脚印和平行的车辙印。地上厚厚的雪阻挡了地主老阿爷进山驮煤的路,闲不住的他在这冰天雪地里依然拉出架辕的灰骟驴和拉套的黑草驴,套上架子车,和二儿子宗跃贤一起从院里到地里往返着,一趟又一趟运送一年中积攒下来的人畜驴粪。

大儿子宗吉贤平时很少回家,尤其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那就更不用说了。她常常听宗张氏在她面前无不骄傲地说:宗吉贤这一阵子被先生留下来坐诊了。宗张氏说给她的话,从地主老阿爷忙碌的身影和不断舒展的皱纹也能看得出来。

地主老阿爷家说是个地主,并没有红军芳芳想象中的富有。全家人身上穿的全是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衫,孩子们各个有教养,他们身上没有一点公子哥和小姐的影子,对人热情又礼貌。家是河西走廊随处可见的用粘土夯成的不大的小院,小院里几件土房,围着小院的几十亩土地。三头驴(一头还被衙役吃了)。一套架子车,一套犁便是这家人的全部家产了。

下午,在香香的陪伴下,再次走出门,慢慢地爬上一个高坡,在冰雪一重天的祁连山脚下向着渴望中的东方眺望。

10

也许是开始长肉了,芳芳身上的伤基本痊愈了,断成两截的腿在太阳映照着大地,积雪悄悄融化的时节不疼了,从骨头缝里开始发痒。这年,春天早早的就要来了。

刚过腊月二十三,地主老阿爷就使唤二儿子宗跃贤收拾好家里的石碾,让宗张氏端出三升小麦和两升青稞掺和在一起,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用温水慢慢泡软,第二天捞起,控干水分,用石碾脱掉皮,碾成一条一条的麦稔,三十晚上用一口大锅煮熟了,搁在上房冻起来,等过年的时候吃。杀了的羊羔也被老阿爷和宗跃贤吊在上房的梁上了,羊过年是招待客人的。羊下水宗张氏洗好了,玉脂般冻起来准备年三十晚上一家人过一个丰盛的除夕。

从地主老阿爷用驴驮回女红军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个月的时间了。两个月,地主老阿爷用他熬制的不太正宗的阿胶滋补着她的身子,这家人把家里的好吃的给了她。她的脸色红润了,失血的身体也渐渐胖了起来。

三十下午,芳芳好奇的看着地主老阿爷一家人放鞭炮,贴对联,晚上她跟着他们,学者他们的样烧香拜佛,祭祖磕头。忙完一切,当宗张氏把热气腾腾的羊杂碎端上桌时,芳芳觉得一股莫名其妙的味瞬间钻进了鼻子,是腥还是膻?是香还是臭?不知什么味?突然搅动的胃里翻江倒海,中午吃下去的面茶和圈圈馍馍借着羊杂碎的味儿一阵阵的往上泛,一下就顶到喉咙眼了。她闭着嘴,咬着牙,急忙下炕,驾上双拐,跑出门,对着炕洞里的炕灰“哇哇哇”的吐了。

“哦…儿,哦…儿”就在她吐的抓心挠肺、难受的死去活来的时候,香香站在她的身旁抓着她的右手问:

“芳芳姐姐,你咋了,你肚子痛吗?”

她回头,玲玲和宗张氏也站在旁边,玲玲满脸布满惊讶和着急。宗张氏轻轻地用手拍拍她的后背。看着她吐完了,指使两个丫头进了屋。宗张氏站下来,悄悄对她说:

“丫头,你有了。”

“有啥了?”她问。

“有喜了!”宗张氏答。

“啥?”她学着他们的方言大声的问。

“你肚子里怀上娃娃了。”

“啊!”她惊呆了。

“我怎么会怀孕呢?”

带着疑惑,带着整夜的不可思议,年三十晚上,芳芳啥也吃不下,早早就睡了。

自从被驴驮到这个家,在她的记忆里,几十个夜晚都是和宗张氏、玲玲、香香在一起。在即是厨房又是卧室的这间小屋里。地主老阿爷和他的两个儿子从来没有在此睡过觉,更没有哪个男人欺负过她。

辗转反侧,彻夜不眠。几十天让她魂牵梦萦的那个人的身影又清晰的站她的面前。他高达魁梧又识文断字,头脑聪明且作战勇敢。他是她的灵魂,是她的精神支柱。那年就是因为一眼就看中了他,在他影响下,背着父母,偷偷跑出来,跟着他们的部队一路北上,参加了红军。两年来,她们一直在一起。他是营长,她是卫生员。在长征的路上,他始终像一个大哥关心她,鼓舞她,使她在部队有了很大的进步。当卫生班的班长牺牲在毛儿盖大草原上时,又是他任命她当上了卫生班班长。

就在她们八个人抱成一团拉响三颗手榴弹英勇殉职的前两天。她们接受命令开辟西线战场的红四方面军在进入河西走廊的几十天,一直遭受着马步青队伍的围追堵截,部队伤亡惨重。进入到县城时,她们一个营几百人的队伍只剩几十人了。跟马家军拼命、周旋的一路上,她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隐约觉得,她迟早会牺牲或被马家军俘虏。那天,他和他在县城的药店购买部队急需的纱布和药品时,她跟他说了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她还断断续续从老乡们嘴里听到了被马家军俘虏后的红军女战士遭到非人折磨而生不如死的传说。想想战友遭受到的痛苦和折磨。她决定了!与其有一天万一被俘虏了,遭受马家军惨绝人寰的折磨,还不如把干净的身子给了自己深爱的人。

在她的再三恳求下,在一个小旅馆里,她把她十八岁的青春和干干净净的处女身给了他。

匆忙中的那么一次,就怀孕了?她百思不得其解。

知道自己怀孕以后,她反而平静了,时不时摸摸肚皮,心里又是暖暖的;也许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吧,那种幸福和渴望在心底升华。每当摸着还没有隆起的肚皮,就能想到腹中胎儿爸爸的模样。两个多月了,在这里接收不到蛛丝马迹的信息。还是刚来的那几天,从老阿爷嘴里得知,城南沿沟滩上,战死了几百个红军。在那个死人堆里,也许就有他的遗体?

不管他牺牲了,还是活着!不管自己的以后和未来。她一定要为他生下他的骨血,她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了延续他未尽的事业。年三十的那个晚上,她做了这个惊人的决定。

地主老阿爷知道她怀孕以后就不再跟她说话了,在一个正月里,整天黑着一张丝瓜脸,用异样的目光怪怪的盯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盯得她心里毛骨悚然。他让宗张氏告诉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必须打掉,他说,等她的腿完全好了,她就要做他的儿媳妇,她的肚子里不能有别人的种。他甚至悄悄地瞒着家人,找到王先生配好了打胎的药。

宗张氏把老阿爷的意思传给她,她几乎晕厥了,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逃跑。在她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没事就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外转悠,已经找好了脱身的方法。好几次差点出门就跑了。可是,走出门看着祁连山下茫茫原野,静下心来细细想:队伍都不知道在哪?她的营长更不知道在哪?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就大了,拄着一双拐杖,孤身一人上哪儿呀?哪有她的栖身之地,哪有她孩子安全落地的家呢?她只好先用缓兵之计。她想想这个对她不错的人家。那天,她跪下央求地主老阿爷,她不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她答应他,等孩子平安的生下来,一定做他的儿媳妇,加倍偿还他们一家人的情。地主老阿爷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看着她脸上呈现着誓死保护骨肉的倔强和决心,最终也没能下了决心。任其红军的后代在红军妈妈的肚子里吃着香家院院的五谷,喝着香家院院的水茁壮的成长。

11

正月十五夜,好一个满月。明镜似的天空,羞怯的星星早早钻进了月亮的怀抱。剩下的几颗在空旷的天空中若隐若现,在离月亮很远的地方眨巴着眼睛偷窥月亮里的嫦娥和吴刚。在明亮的月色里,天空失去了星星昔日的繁花朵朵,使苍穹显得单调和灰暗。骄傲的月亮,银盘一样挂在树梢和房顶,露着挂满枝枝丫丫的笑脸,看世间百态万象。

吃完饭,月亮才上房顶,半个脸还被树梢遮着。香家院院的小妹香香就迫不及待地拉上芳芳姐姐架着拐杖的手,和玲玲一起站在门口,在寒风中看天上的月亮。香香仰起头,很虔诚很认真地听芳芳姐姐给她们讲许许多多月亮上动人的故事......

地主老阿爷一早就和二儿子宗跃贤赶着黑草驴驮着一垛筐煤面子,一斗山药蛋(土豆)和两升青稞到县城去了。失去了孩子的母驴,断奶后很快又发情了。到了王家油坊,老阿爷和二儿子宗跃贤将煤卸在王家油坊的后院,驮上山药蛋和青稞到城南的李家去给发情的草驴配种。李家有一匹高头大儿马(种马),已经休息了一个冬天,积攒了一个季节的力量和能量!老阿爷想:趁别人家的牲畜还没发情,赶个早场给黑草驴配上一匹骡子。老阿爷爷俩急急忙忙赶过去,儿马却被李爷骑上过正月十五去了。一直等到天黑,月亮都爬过了树梢,张家铁铺和陈家铁铺正月十五夜铁打灯(把滚烫的铁水泼洒在白杨树和沙枣树上,溅开红红的铁星子)的炉火都熄灭了,还看不见李爷和儿马的影子。他们想回家,又怕草驴过了最佳发情期,忐忑在三!父子俩只好到谭八十的小店里每人吃碗杂个子(杂碎),在城南驴市街上的车马店里住下来,等明早的李爷和他的儿马。

过了正月初五,大儿子就被王先生家的伙计赶着毛驴驼走了,今年开春闹疫情,头痛咳嗽的人比往年增加了许多。年还没有过利落,宗吉贤就坐诊瞧病去了。

正月十五晚上,香家院院里只有参差不齐的四个女人。

月亮从树梢爬过去,绕过牛肋巴窗户早已升到了房顶。西斜的月亮洒下满地的银色,照在冬天沉积在小院里背阴处的雪堆上。埋抹在灰尘下的雪经不住月亮多情的诱惑,从灰尘下伸出脑袋,眨巴着眼睛,闪耀着点点银光,白色的银光从窗户纸上透进来,照得屋里亮堂堂的。

小妹香香和大妹玲玲早已进入了梦乡。睡不着觉的女红军芳芳时不时摸摸逐渐隆起的肚子,心不在焉地倾听宗张氏重复了无数遍的地主老阿爷和他们一家人的故事。

蓝天白云下,一片草地,几朵叫不上名的花。花丛中,她抱着他,他拥着她,忘情的缠绵在花的世界里……突然,一条大黑狗狂吠着向她们扑来……她一个冷颤从睡梦中惊醒。细听,香家院院后院的大黄狗正一阵紧似一阵的“汪、汪、”。她听着狗即将喷断铁绳冲上去的咆哮,知道院里进来了生人。芳芳急忙坐起,摸索着穿好衣服。这时,宗张氏也穿好了衣服。她爬过去,从窗户上的一个破洞里,看到了在月光下院墙上晃动着的三个人影和他们手里对着窗户的枪。

女红军芳芳看着院墙上竖立的傀儡,浑身的血“蹭”就沸腾了,她一跃而起,在头底下寻找拐杖。下炕时,被扑上来的宗张氏死死的压在炕上,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玲玲和香香不知什么时候也从被窝里爬出来,一人一边压住了芳芳不断挣扎的两条腿。怀孕的身子和还没有好利落的腿被宗张氏和她的两个女儿摁着,使芳芳挣扎不得。她只能对着窗户瞪大两只愤怒的眼怒视外面,攥紧两个拳头咬牙切齿。

只听站在墙头上的人说:

“屋里的人听着,我们是山里孙四爷的手下,今天我们不要钱,也不要粮食。我们掌柜的看上你家的骟驴了,有点东西要驮到山里去,借你们的驴用一下,啥时候还?让你家的老阿爷问我们的掌柜去吧。”

接着,便听到了驴圈里的踢踏声、羊“吖、吖”和大黄狗更加激烈的吼叫,院里一片嘈杂。

眼睁睁看着灰骟驴被强盗牵走了,芳芳气得捶胸顿足。她要是有枪,她会把枪管从窗户里伸出去,当场打烂他们几个的狗头。她在心里说:

第二天中午,给黑草驴配完种回来的地主老阿爷还没有听完宗张氏眼泪婆娑的诉说,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驴圈看到了空槽的驴圈和少了两只的羊。

此时的地主老阿爷!一个五尺高的汉子。突然蹲下身,双手抱头,放声大哭。哭声里包含的悲切与凄惨,让人听来仿佛失去了亲人的孤儿,没有了靠山,没有了主心骨,从此就没有了生活的希望。

哭完了,老阿爷使劲拧一把鼻子,擤出一坨浓稠的鼻涕恶狠狠地甩在地上,抹一把眼泪。突然走过去双手举起墙根下的碾盘,重重的砸在门外,对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喊:

“日他个先人,老天爷啊!你就不能派个主持公道的人,把这个世道收拾一下吗?今天土匪,明天衙役,后天又是马家军,这样下去,还有人的活路吗?”

一家人在悲切中昏昏沉沉度过了永生难忘的一天。

12

过了春分,天一天比一天热了,沉积在小院背阴出的雪都在不知不觉中融化着,阴暗处,只剩下一小撮凝结在一起的灰尘和垃圾,躺在墙根的背阴里做最后垂死挣扎。田野里、地埂上,小草悄悄地从土里冒出了一片片绿色的嫩叶,在阳光下舞蹈,只把泛着白色还没有强壮起来的茎浅伏在土里,等待春雨的滋润。门前的几颗白杨树上,梭梭吊吊结满了淡绿色像毛毛虫一样木棉的壳,摇摇欲坠。树叶的牙尖儿涂着蚯蚓尾巴似的颜色,一层紫红,一层粉红。两只喜鹊,从树上飞上飞下,一会儿衔根羽毛;一会儿叼个树枝,轮番修补着遭受了冬天里寒风袭击,如今不堪一击的家。房檐下,远方归来的一对燕子和几只麻雀成天叽叽喳喳,在春天里忙碌着做窝。

香香在春分的第一天就拿上妈妈宗张氏薅草的小铲,在下午阳光充足的时候,爬在门前向阳的水沟里,一铲一铲、在融化的还不太透彻的泥土里仔细翻寻春天饱满的蕨麻和甜甜的甘草。

此时,伤愈的女红军芳芳经历了一个冬天痛苦的煎熬,在宗吉贤和地主老阿爷一家人的精心呵护下,终于丢掉了夹在胳肢窝里的双拐,面色红润的走出了昏暗的屋子,向着阳光明媚的春天走去。

午后的天,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舒服极了。地主老阿爷早早就带领着一家人耕田种地去了。院子里只剩下芳芳独自转出转进,她看看这个用粘土夯实的一人多高的院墙;看看用几根木条、木板随便扎成的院门;看看低矮的几间房子。心里感慨万千!一家人早就对她没有了戒心。或许过去老阿爷有过,别人从来就没有?她已经不去想了。她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再过几个月在这个家里顺利的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腆着身怀六甲的肚子,芳芳走出院门,独自站在槐树下孤芳自赏。时而思绪万千,时而向着从她们风餐露宿一路走来的地方久久地凝望……

小院里的鸡们不声不响地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偷偷地挤出来,在她的身后咕咕叫着,前赴后继寻觅着从土里爬出来或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蛆虫蚂蚁。突然,一只公鸡展开红色的双翅,脑袋向下,鸡冠上似乎要渗出血来,嘴里呜呜叫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扑棱着向一只觅食的母鸡扑去,牢牢地压在了母鸡身上……芳芳看着两只鸡笨拙又熟练的动作,脸“腾”一下就红了,不由自主地掀起衣服前襟,摸摸隆起足够高的肚子,捡起一根树枝把鸡赶进圈,锁好院门,向田野走去。

芳芳是被宗张氏安顿下午熬山药米拌面的,看时间还早,波着那条还没有好利落的腿,到田里看老阿爷一家人播种去了。

站在田埂上,看着地里劳作的一家人,眼前的景象让她心痛,让她忧心忡忡。后面老阿爷扶着犁,前面拉犁的是黑草驴、二儿子宗跃贤和妈妈宗张氏。十七岁的宗跃贤双腿紧绷,弓着即将趴在地上的身躯,看样子凭着全身的力气在拉犁,明显他心疼妈妈,护着小脚又怀孕的妈妈,少让她使劲。玲玲手里提着提篮,提篮里是发酵好了的羊粪和驴粪,小脚流着脓血的她颤微微地跟在犁后面,一把一把往犁出来的沟里撒着精肥。不到五岁的香香,双手举着一把跟她脑袋大小的沙枣木榔头,跟着犁,敲打着板结在一起的土块。

芳芳痛心疾首。要不是她的到来,这家人依然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要不是她的到来,他们的骟驴兴许就不会被土匪抢走;假若不是她给他们一家人招来麻烦,像自己妈妈一样慈祥又怀孕的宗张氏也不会跟牲口一样拉犁。此时,她心里内疚的在滴血。

她走过去,接过玲玲手里的提篮,学着玲玲的样子,跟在老阿爷后面,向田里播撒着这家人一年的希望。

第二天吃晌午饭时,门里突然闯进一个敦实的庄稼汉,一进门,就对老阿爷直言不讳:

“香爷,婆姨半夜生娃娃了,到这会儿还没有喝上一口米汤呢。你就用我两天,给你犁地,换两升小米吧。”

来人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看着老阿爷家锅里的青稞臻子汤,凸出的喉结里像塞了一个鸡蛋上下滚动,背转身,脸贴墙“咯噔、咯噔”一咽着从喉管里不断泛出来的口水。

老阿爷见状赶紧让婆姨宗张氏舀给饥饿中的汉子一碗饭,,汉子接过宗张氏手里的碗,顾不得滚烫的臻子汤烫伤嘴巴和喉咙,两只手端碗,碗在结满老茧的手里转着圈,“呼噜,呼噜”一会儿喝完了碗里的汤,伸出舌头把没有留下几粒臻子的碗舔的水洗一般。

放下碗,他死活不让宗张氏再给他盛第二碗,他看到老阿爷家的几个人还没有端碗,给他盛了一大碗,锅里已所剩无几。

老阿爷吩咐宗张氏取来三碗小米,找一个瓦罐装了。庄稼汉千恩万谢的走了。

下午,庄稼汉按照约定,脚上穿了双六成新的布鞋,早早的来到了香家院院。老阿爷看着庄稼汉的脚,顿时,眉头皱成一个疙瘩,表情严肃地对庄稼汉说:

“你是犁地来的,还是相亲来的?这么好的鞋你也舍得穿上犁地?”

听着老阿爷的训斥,庄稼汉看老阿爷的脚时,老阿爷光脚踏在春天依然寒冷的土地上。来人急忙弯腰脱下脚上的鞋,立起放在墙根下。低下头,满脸通红地替老阿爷背上种子,扛上犁头,跟在老阿爷身后,拉着黑草驴走向了春天一派生意盎然的田野。

13

在天灾人祸和兵荒马乱的年代,野菜就顶替了粮食,成了人们充饥和懒以生存的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没有长大,甚至来不及出头的野菜野花经过一个春天,一个夏天穷人家妇女孩子的挑选、采摘,地头上孤零零的只有几根被牲畜吃剩下的冰草还顽强的矗立在石头缝隙里。崖壁上,人们够不着的地方盛开着几朵毛头姑娘,在微风中摇曳。此时一阵旋风,夹裹起毛头姑娘的头发,向远处飘去。风儿没有摧残毛头姑娘的美丽和漂亮,它们只是把蒲公英的种子带出悬崖,播撒在辽阔的原野上,等待来年的生根发芽,用它们的枝叶和乳汁滋养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香家院院门前的榆树上,被饥饿的人们揪净了榆钱和榆树叶儿的树干,吸收不到太阳的光芒,树干和树枝在整个夏天里无精打采的矗立着,刮风时,少了树叶碰撞的哗哗啦啦,夜晚只能听到干裂的棍棒互相敲打的响声。

经历了一个夏天漫长的饥饿的等待,收获的季节在大多数人的期盼中,缓缓地来到了。成熟的麦田里、青稞穗下、山药秧子里,只要是能生吃的地方,到处埋藏着偷食庄稼的半大小子。这时候最忙的就是各庄上地主家的长工了。这边麦地里的秃瓢刚撵走,那边山药壕里的屁股又撅起来了。累瘦了身子跑细了腿的长工只要抓住一个偷食者,下了黑手往死里打。宗万三家里的人,把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打完了,绑在田埂的芨芨草上回家了,晚上活生生的被狼吃了。就这样,依然阻挡不了扑向田里饥饿的人群。

香家院院里的大人小孩,也在苦苦的期盼中终于迎来了丰收的季节。

俗话说:穷一年不能穷一节(节日)。打下新麦的第一天,一大早,宗张氏就腆着个大肚子,身体笨拙的端起簸箕仔细的挑选着混杂在麦粒中的石子。二儿子宗跃贤早早支好了石碾,准备用新麦碾出八月十五一家人的中秋月饼。看着宗跃贤手里的碾盘轰隆隆地转,芳芳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两手转着碾盘的分明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此时,一股道不清,说不明的香气在她的头顶缭绕。接着她的肚子就有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

在碾盘轰轰隆隆的响声中,宗张氏领上香香,胳膊上跨上提篮,向自家的山药地走去。

皂角大的小脚还没有跨过门前的水沟,玲玲在后面大声地喊:

妈,妈!芳芳姐姐的肚子痛。

听到玲玲的喊叫,宗张氏把手里的提篮扖在香香的手里,返身随着玲玲向女红军芳芳独自一人睡觉的屋子走去,后面的香香看着急匆匆出去又回家的妈妈和姐姐,疑惑地瞪大了美丽的双眼。

痛的满头大汗的女红军芳芳双手死死地抓着炕席,撤掉毛毡的炕席上水渍一片。此时,芳芳的羊水已经破了。生了几个孩子的宗张氏让玲玲从炕洞里掏出一些炕灰,铺垫在腾出一角的黑幽幽的炕面上,端来一盆热水,关上门,熟练地充当了一次接生婆。

14

经历了一次炼狱般的考验,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公元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五的午时,女红军芳芳在香家院院的炕头上,顺利的产下了一名七斤重的男婴。

当她从宗张氏的手里双手接过襁褓中的婴儿时,女性特有的那种强烈的母爱刺激着她的感观。看一眼闭着眼睛的儿子,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脸贴在婴儿稚嫩的脸上,不知是幸福还是辛酸的眼泪似短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了孩子的脸庞上。

看着可爱又心疼的孩子,看着一出生就没有父爱的孩子。孩子父亲英俊、高达、魁梧的身姿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再次想起了她的营长,不知道他们现在到了哪儿,或者牺牲了吗?现在她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和爱寄托在他的儿子身上,默默地祝福他快快长大。她在心里给儿子起名叫红军。让他将来长大了永远记着他的父母是红军。

说着话的功夫,窗外的白杨树就光秃秃了,地上一层厚厚的褐色树叶,树上的喜鹊在树叶儿飘零的日子里,带着刚出窝的小喜鹊上窜下跳,叽叽喳喳。而后,清雪飘来了,积雪下来了。覆盖了荒野、覆盖了香家院院。清香的青草味没有了,冬天的祁连山下永昌的窄肋巴滩上,骤然就萧条了。大多数的小动物在秋天的时候就用草尖上的露水珠儿涮了肠,冬眠了。只有几只野兔和狐狸在积雪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爪印。

冬至刚过,地主老阿爷一扫往日的愁云,满脸兴奋地为女红军芳芳的孩子准备着百天的酒席,也为他的小儿子宗张氏生的又一个儿子置办着满月的菜肴。

这天,香家院院的一家人全聚齐了。一大早,地主老阿爷就让宗跃贤到附近的庄上请来了他的几个要好的朋友。唯独没有邀请他的拜把子叔叔宗万三。老阿爷觉得,宗万三跟保长和县衙里的人走的近,一想衙门里的人他就有气。宗万三来了有可能坏他家的事。关于他搭救了女红军的这件事,始终没有让宗万三知道。

在上房里,一家人按照大小和主宾坐下来,桌子上摆好不太丰盛的几碟菜肴。

给来宾的杯子里斟满酒。老阿爷说话了:

几个哥哥,今天请你们来吃个便饭,喝上一杯薄酒,有三层意思。第一,我又得到了一个儿子。第二,我的大儿子吉贤也有后了。第三,今天要为我儿子宗吉贤完婚,请你们给我做个证人。

很好,很好!请来的几个人随声附和,一起夸赞老阿爷俊俏的儿媳妇。

女红军芳芳听着老阿爷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他担心又害怕的这一天还是来了。

芳芳身怀六甲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宗张氏就把老阿爷的意思传达给了她。宗张氏说,老阿爷不嫌弃她肚子里怀了什么人的孩子,只要孩子生下来,就是他老宗家的后人。当初救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着她还有一口气。既然命大活下来了,又有身孕,部队早让马家军打得七零八落不知到哪儿去了。不如就安安闲闲的住下来,做了我家的儿媳妇,以后好好过日子。他家的两个儿子哪一个都行,相中哪个算哪个。当时,身怀有孕,行动不便,女红军芳芳权衡再三,为了保全肚子里的孩子,她答应了地主老阿爷,选择了有文化,又有医术的宗吉贤。

宗吉贤听到他爹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没有表现出惊喜或者惊愕!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一眼虽表现的若无其事,其实满脸怅然若失的芳芳姐姐。芳芳姐姐手嘴并用,引逗着怀里的孩子。他扫一眼,心里明镜儿似的,虽然他成天不在家里,对芳芳没有多少的了解。他还是用他给病人把脉的那颗纯洁的心灵读出了此时此刻芳芳眼睛里一丝儿失望又无助的眼神。

宗跃贤满脸激动和兴奋,他看一眼哥哥,再看一眼即将成为嫂子的芳芳姐姐,缺了一块肉几乎僵化了的那个脸蛋在兴奋中也跟着跳跃了几下。

这一天,地主老阿爷的香家院院里,从早到晚洋溢在一种喜庆的气氛中,香香在院里蹦蹦跳跳。玲玲忙前忙后,和妈妈一起帮大哥收拾成婚的新房。

15

新房就是女红军芳芳生下小红军的那个偏房。上墙里贴上了一个大大的“囍”字,看似年代久远的炕桌上,点上了一对红蜡烛。白天,宗张氏拿出一件大红的夹袄让芳芳穿上,宗吉贤也换上了一套新衣,在老阿爷朋友和一家人的见证下,女红军芳芳和宗吉贤拜堂成了亲。按宗家的辈份老阿爷早上就向全家人宣布了小红军的大名叫“宗孝贤”,小名就叫“土地保”吧,他说这个娃娃是土地爷保佑下来的。

忙忙碌碌中,白天过去了,晚上倒插上新房的门,宗吉贤就看着一直在流泪的芳芳单腿跨在新房的炕沿上,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全身抖动抽噎着。他瞅瞅她,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说啥?看着红色的蜡烛上两绺黑烟滚动着细碎的波浪升向黑幽幽的屋顶,散开钻进椽缝里,不见了。看会儿,感觉无聊的他只好默默地拿本书独自坐在飘曳着暗黄色灯苗的烛光下静静地看书。

芳芳的思绪随着激动的身体,早已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一大早,她家门前的喜鹊就叫个不停,她第一个出门,出门就看到了往她家水缸里倒水的红军营长。她看到他的一刹那,她就认定,她就是她这辈子的靠山。第二天,瞒着爹妈,跟随营长的队伍,路过姑姑家,匆忙中给姑姑报了信。紧接着就是两年多的风餐露宿,在经历了八百多天的枪林弹雨,最后落到了香家院院。

刚过百天的儿子中午就被玲玲抱走了,一整天和宗张氏的小儿子分享着宗张氏的奶水。地主老阿爷也在高兴中喝醉了酒,沉沉的睡了。

燃烧的蜡烛顽强地飘摇着即将熄灭的微弱的光,光线摇摆不定。炕桌上,一只昏暗的煤油灯,煤油灯下,女红军芳芳面朝墙角,继续耸动着身体哽咽着。平时就沉默寡言的宗吉贤看着芳芳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好再次打开手中的书,心不在焉地翻动书页,用翻动书页的哗哗声,排遣心中的烦恼。他知道她看不上他,他也不配人家。宗吉贤心里有数,从她受伤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就看出来了,她不是留在这里的人。她随时都会飞出这个小院,去找她的归宿。

夜深了,喜庆的蜡烛早灭了,油灯里的清油也没有了,只有那根灯捻子还在吮吸油碟里最后那点清油,灯苗儿扑通一跳熄灭了,随即,一股白烟升起;接着,一股刺鼻的油烟味充斥着这个不太奢华的新房。

女红军芳芳在奶头不断的鼓胀中停止了哭声。此时,她的奶水早已溢出来渗透了衣服。在新穿的红色夹袄上洇出两个湿陀。看着胸脯上的水渍显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她又开始想孩子了,不过有宗张氏照顾,孩子一定不会受委屈。她哭够了,也想通了。擦干眼泪,搬走炕桌,收拾好床铺,摸索着,自己先躺下了。一会儿,她听到宗吉贤也钻进了另一个被窝。她心里紧张又害怕,他怕宗吉贤突然钻进她的被窝,猛然压在她身上;但是在她的心里:又无法拒绝宗吉贤。她和宗吉贤结婚,就是为了报答这家人的救命之恩。

时间仿佛凝固了,新房静静的,几只老鼠在地上“吱吱”的撕咬,可能为了抢食那点白天香香不小心洒在地上的几粒馍馍渣。

一缕月光透过窗户纸从窗格里洒进来,照在了她身上的被子上,被面上的粗布合子清晰的显着纹路,经纬分明。

她知道,身边的他虽发出轻微的鼾声,但是他并没有睡着。不知他在想啥?她佩服他的毅力,又同情他的遭遇。要不是短了一条腿,手握高超医术的他早成家了。

芳芳姐姐!在黑暗中宗吉贤喊:

嗯!她满腔幽怨的答。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会心甘情愿的留下来给我当媳妇子的。一年了,我早都看出来了,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像我这样的人,谁愿意做我的老婆啊!为了了却我爹妈的心愿,你就委屈一下自己,我们假扮成两口子,你看行吗?到时候要是有了合适的机会,你就走,我不会为难你的。再说了,就我这个样子,也不配娶你。晚上我们各睡各的,白天一定要在我的爹妈面前装出来两口子的样。你说行吗?

听着他的述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深深的敲打着她的心。她热泪盈眶,饱满的泪珠瞬间凝结成疙瘩,又变成一条线,好似趴在脸上的毛毛虫,滑过耳朵,淌到枕头上。泣不成声的她把被子拉过头顶,在被窝里哽咽着,用手使劲捂着嘴,她怕哭声引起月光下听窗的宗张氏的猜忌。

瘸子宗吉贤在零碎的月光里,看着在被子一起一伏中更加伤心的女红军芳芳,接着说:

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就难受。睡吧,明天晚上把娃娃抱过来和你睡在一搭里吧。

死一般寂静的夜,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任凭漫长的黑夜在月光的移动中流失。这时候,女红军芳芳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息。她把身子移过去,用手去掀他的被窝,可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他把靠在她一面的被子压在了身下,怎么也拉不开。她使劲,他更加使劲。就是不让她揭开他的被窝。

僵持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

你睡吧,姐姐!过了三天,我就走了,可能好长时间才能回来一次,你就安心的在我们家住下来,等娃娃大了,你再走吧。

说着话,他转过脸,把背给了她。

以后的日子,新婚的小两口相安无事,宗吉贤十天半月回一次家,白天在家人面前,两个人有说有笑,真的像一对新婚的伴侣,晚上还是各睡各的被窝。中间隔了芳芳的小红军,很多时候,孩子的童趣逗的两人哈哈大笑,小屋里充斥着温馨与温暖。

睡不着觉的时候,她会给他讲她们的队伍,讲她们打仗的轰轰烈烈,讲她们一次次生与死的考验,讲她们这支队伍最终的目的。他也会给她讲一些瞧病时遇到的趣事,还给她讲她不认识的字和这里的人文。

她和他在一个冬天的单独相处中,他彻底了解了她和她们这支队伍最终的目标。他对着她发誓:一定要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她也知道了他真的是一个心底十分善良的男子汉,假若不是战争,假若没有营长,再假若没有襁褓中的小红军,她会毫不犹豫的嫁给他,一辈子住在香家院院,心甘情愿地做他的老婆。

宗吉贤在坐诊瞧病之余,从不断来往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和马家军伤员的嘴里得知,芳芳她们的队伍已经开向了抗击小日本的前线。

16

冬季漫长的黑夜在春天阳光的照耀下,越来越短了。草苗儿发芽了,房檐下的燕子也回来了,树上的喜鹊又开始修理它们的窝了。

香家院院的地主老阿爷在这个春天无所事事,成天的背着双手在小院里转,嘴里总在骂骂咧咧,抱怨世道的险恶,不能给穷人一丁点的活路。

俗话说:马配骡子泥里栽葱,驴配骡子沙里扥金。花了一斗山药和两升青稞,黑草驴终究没有怀孕,白白的空了一年,眼看地里就要下种了,还不见黑草驴发情的迹象。老阿爷一天三遍往驴圈里跑,跑一次总要骂一遍,骂这个畜生,骂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甚至对着黑草驴大声的叫嚷:

今年你要给老子歇吗?老子供你吃,供你喝。

少了灰骟驴,今年的庄稼又得雇人了。一个春天里,地主老阿爷的脸就像地里刚抛出来的紫山药,窟窿连窟窿绌在一起,永远没有舒展过,满脸刻的是无奈和怒火。

老阿爷和宗万三的关系也随着各自孩子的长大和宗万三越来越富有,老阿爷一点起色也没有的情况下逐渐疏远了。就是关系再好,他也不会再求他帮忙。宗万三又和县长拜把子了,他要掺和上,就寒馋了。打死他也不会干这种没脸面的事。

清明节,宗吉贤回家了。和父亲、弟弟、妹妹一起面向没有见过面的的爷爷奶奶烧了纸磕了头。晚上吃完饭,他很平静的对父亲说:他的师傅王先生想看看他的媳妇,顺便到武威和先生一起进点药。明天他想把家里的黑草驴拉上,驮上他的媳妇子芳芳,到县城的王家药铺,让王先生瞅瞅她的模样,顺便瞧瞧她那次受伤后落下的头痛的毛病。父亲老阿爷痛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天刚亮,瘸子宗吉贤就和芳芳一起收拾好了出门的行囊。在宗吉贤的手提箱里,少了平时的书本,却悄悄地装满了一年来宗家为芳芳置办的衣裳。

把六个月大的儿子留给宗张氏,女红军芳芳憋着心里的泪水,强忍着撇开了骨肉亲情。牵上黑草驴,和柱着拐杖的宗吉贤一起走了.....

第四天后晌,等不来两个活人和一头驴的地主老阿爷一大早就进了王家药铺。看看里外没有自家的人和驴,双手抓住正在给病人号脉的王先生的手问:

先生!我的娃子和驴呢?

前天后晌就回家了啊!我给他的媳妇子抓了几幅药,他说要送回家,就走了。这不我这几天都忙的屁打脚后跟尿砸地的,还指望他来了让我老汉缓一缓呢。

唉!这个死娃子。前天后晌走了,到今天还没有回家,肯定叫婆姨领上跑了!害死人了,我的驴啊!一家人还指望着它过日子呢。早知道是这个下场,还不如不救了!狗咬吕洞宾,真的不识好人心啊。你走就走了,还把我的驴也拉走,让我们一家子人还活不活了。

王先生听得云里雾里,看老阿爷着急的样子,急忙停下手中的活,满脸诧异的看着老阿爷。当他在老阿爷三番五次的述说中弄明白时,对愣神的老阿爷说:

快去撵!你跑的快,要是跑了,也是往东,可能还没有过武威呢?

对!说着。地主老阿爷冲出王家药铺,迈开大步,向着东方,追他的驴和儿子儿媳妇去了。

17

太阳影子上墙,屋里娃娃找娘。眼看天上的三星都上房顶了,还不见儿子和儿媳妇的身影。孩子饿的哇哇大哭,没办法,宗张氏只好把自己不太饱满的一个奶头又一次塞进那个野种的嘴里。她本来是不想给的。饥荒年大人吃不好,奶水就少。个人的娃都吃不饱。可是那个小可怜一天没有吃到奶水,眼看着嘴皮上都起了泡,哭的撕心裂肺。看着一个劲哭闹的孩子,宗张氏那颗善良又脆弱的心再次被唤醒。她毫不犹豫的把一个奶头分给了芳芳的孩子。一个人喂两个孩子,两个都吃不饱了。同时哭起来那才叫揪心哪!

都七八天了,宗张氏的奶头被两个孩子裹的瘪踏踏的贴在了前胸,看东西眼冒金花,走路两腿发软。她着急的在院里转出转进,一有空就站在院门前的地埂上,向东瞭望。嘴里不住的说:唉!瞧病的人不来了,找人的人也不来了,眼看地里就要下种了,这个死老汉不知领上两个娃子们干啥去了?

第八天,她只好让老二宗跃贤到县城的王家药铺去了一趟。听到宗跃贤回家后的叙说。宗张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百般无奈之下,他让老二到去年给他家帮忙的那个人家,说好了工钱,又雇了一个人。四个人一套犁。在这个播种季里,他和儿子拉一个套,雇来的人拉一个套,勉强种上了一半的青稞,一半的豌豆。十几天下来,算一算,两个人的工钱够他们一家人吃半年的了。她只好辞了雇来的两个人。她们娘四个,背上两个孩子,一铁锨一铁锨地往地里点种着山药。早上天不亮就出发,晚上星星全了才收工。收工回家后,孩子们累的吃饭的劲都没有了。当她做好饭,玲玲和香香早就睡着了。

干完地里的活,还要照顾一家人的生活。原来面色红润的她,在这个季节里,身上吊了两个吃奶的娃娃,地里的活全靠她和二儿子宗跃贤完成。现在的宗张氏已经是皮包骨头,身上一点多余的肉也没了。每天晚上当她刚睡着时,不知哪一个要吃奶的就醒了,醒来就哭。一个哭,另一个跟着也哭,咂不上奶水的孩子轮番哭得她心里发毛,都快撑不下去了。幸好有玲玲在,晚上白天的帮她一把,给两个饥饿中的娃娃搽点豆面糊糊,轮流喂上。才让她一副柔弱的肩膀顽强的撑起了这个失去家长的家。

家里的粮食,很大一部分顶了两个人的工钱,今年的口粮就不够吃了。种完地,菜窖里的山药也所剩无几。整个春天的大多数时间,玲玲带着五岁的妹妹香香和附近穷人家的孩子一起在荒滩野地里寻找能够下咽的一些野菜,回来掺和在不多的面粉里艰难的度日。

眼看老二就快十八了。去年托人说好了一户人家的丫头,丫头家不嫌弃娃娃脸上的缺陷,说是只要给上两斗豆子,一斗青稞,随便扯两尺花布做身衣裳,啥时候娶都行。可是,粮食都给了工钱了,哪有多余的粮食啊!老汉不知死哪里去了?快一个月了还不见个人影。

18

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好像一直没有洗脸,阿脏的像个叫花子样的地主老阿爷在失踪第二十七天的后晌,手里柱着一根磨光了的白杨木棍,光着脚回来了。

进门后,地主老阿爷站在院里一动不动,当看到婆姨宗张氏和几个孩子的一刹那,一头栽倒在自己的香家院院里,不省人事。宗张氏和三个孩子手忙脚乱把老阿爷抬到屋里,放上炕,急忙叫玲玲熬上一锅焦小米姜汤灌下。盖上被子睡下了。

这一觉地主老阿爷在迷迷糊糊中足足睡了两天两夜,在睡梦中,不时的喊着狗娃,狗娃(宗吉贤的小名)。有时候又会说,我的驴啊,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在地主老阿爷昏迷期间,宗张氏使唤二儿子宗跃贤到王先生家去了一趟,王先生二话没说,骑着他的骡子就来了。王先生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老阿爷的身体。给他把了脉,翻了眼皮,最后开上药方,让宗跃贤一起跟他到药铺抓上药。王先生走时说:昏迷不醒是疲劳过度引起的,没必要担心。宗张氏千恩万谢的谢过了王先生,一步不离的守在老阿爷的身边,第三天后半夜,昏迷中的老阿爷终于醒了。

吃了饭,喝了药。宗张氏和孩子们围在老阿爷身边。看着老阿爷两眼紧紧的盯着一个地方,白眼仁明显的多了,呆滞的目光失去了往日的炯炯有神;两条腿,两只胳膊有气无力的耷拉在炕沿上。问他话,他一个字也不说。宗张氏忍不住的眼泪就从眼眶里哗哗地流出来滴落在老阿爷的脸上,身上。孩子们看着曾经慈祥的永远微笑着的父亲如今冰冷的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个个黯然神伤,坐在旁边跟着宗张氏缀泣。

家里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田里没有用心种出的庄稼,生长的病病殃殃,出土的禾苗东倒西歪,没有一点生机。地里的活全靠二儿子宗跃贤在侍弄。两个丫头还要挖野菜度日子呢。家里从宗吉贤两口子走了以后到现在就变得死气沉沉。唯一的一点声音,不是土地保的哭声,就是他们小儿子宗孝贤的笑声。

门前的几棵树上,只有树叶苦的实在咽不下去的那两棵白杨树,才没有惨遭饥饿的人群的采摘,如今树叶儿稠密的透不进一丝儿阳光的缝隙。两只喜鹊没有了往日的叽叽喳喳,静静地在它们的窝里轮番抚育着自己的后代。午后的阳光下,地主老阿爷也在婆姨宗张氏的搀扶下,柱着棍子走出来。坐在门口的树下独自一人冷眼看蚂蚁在脚下勤快的来回搬运着洞里的石子土块。老阿爷捡起一根木棍,扒拉着围着蚁穴转圈的蚂蚁。看着蚂蚁们不辞辛苦的劳动,宗张氏觉得!一场大雨在不久的几天可能要降下来。

一只麻雀从头顶飞过,一泡尿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身后背甲里睡觉的土地保脸上,孩子被惊得“哇”的一声哭了。紧接着怀里的宗孝贤也哭了。她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一个胳膊抱一个,围着大树和老阿爷转圈。走一步,胳膊抖一下;走一步,身体晃一下。宗张氏跟着身体抖动的节奏在嘴里念叨着流传下来的歌谣:

打锣锣,逶(推)辗碾,

舅舅来了下饭饭。

下的什么饭?

下的豆豆饭。

娃娃吃上三碗碗,

跑到磨房里推辗碾。

接着她又说:

娃娃娃娃乖乖,

老母猴猴哜哜(咬咬)。

哜出来些血血,

舀给娃娃喝喝。

…………

今天的娃娃不知道哪儿不舒服了?任凭宗张氏抖动唱歌谣,就是停不下来嘶哑的哭声,反而在宗张氏一字一顿的歌谣里变得更大了。

在孩子的一片哭声里,坐在地上的老阿爷偶尔抬头看一眼宗张氏胳膊上的两个孩子,又低头专心看地上的蚂蚁去了。

看着,看着,老阿爷突然拿起手里的木棍,对着蚂蚁洞狠狠地捣去。瞬间,蚂蚁窝在他的棍棒下变成了西巴烂,远处的蚂蚁回家后不知所措地围着破损的家转圈。老阿爷嘴里不住的骂:

你这个孽障,你个丧门星,你这个野种,你这个婊子养的,我打死你!

走路都提不起胳膊的老阿爷不知那来的力气。突然,他猛地站起,举起手中的木棍,向宗张氏怀里的两个孩子砸去。

来不及躲避的宗张氏毫不犹豫的低头护住了怀里的孩子。一棒子下来,宗张氏突然一下坐到了地上,用身体紧紧罩住两个幼小的生命而她的头上却血流如注。

眼冒金花、几乎昏厥过去的宗张氏展开不太结实的两只臂膀,用自己的胸脯牢牢地护着两个孩子,任凭第二棒子又落在了瘦悄的后背上。可能是见到血的缘故,也可能是树上突然“戛戛”叫的喜鹊吸引了老阿爷的注意力,他手中的棒子重重地撩在了地上,“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这时,宗张氏顾不得疼痛,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孩子,快速回到了屋里。

19

香家院院的地主老阿爷在痛失了两头驴后,为了找回净胜的草驴。在王先生的指点下,向东追赶黑草驴和大儿子去了。他昼行夜宿,一路奔波。舍不得住店,舍不得下馆子。十几天后,当他追到黄河的河口时,驻在黄河沿上的一个瓜农说。昨天,他亲眼看见,一个女子和一个柱着拐棍的男人被马家军打死丢在黄河里了,驴也被他们牵走了。急火攻心的老阿爷一口鲜血吐在地上,不省人事。好心的瓜农留下他,在瓜棚里缓了两天,辗转回家就不行了。

这个夏天,对香家院院里的宗张氏来说,是人生大半辈子中最难熬的一个季节。库存的粮食和山药都没有了,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成熟。老阿爷已经成了一个吃闲饭的,什么活也干不了,什么心也操不上。一家人六七张嘴,每天都向她要吃的。没办法,他只好托人让不到十八岁的二儿子宗跃贤到山里的煤窑背煤去了。个人吃了喝了,好歹也能剩几个字儿,还可以贴补家用。因为没钱瞧病,老阿爷身体越来越差了。时不时的嘴里胡说八道,有时候爬出院门,不管能吃不能吃,捡起地上的东西就往嘴里送。很多时候,他连香香和玲玲都分不清楚。为了一家人,宗张氏已经顾不得老阿爷了,任其在院子里胡乱地爬……

四月八刚过。近处的野菜就被饥饿中的人们连根带茎刨了。要想活命,就得到更远的白沙沟以南的窄肋巴滩上去寻找野草野菜。

这天早上吃过饭,玲玲和香香就早早的约上几个男孩女孩向着他们的目标出发了。他们结伴而行,为的是防止到处游荡着的豺狼虎豹。

翻过沙沟,一大片马兰花紫盈盈的开满了山坡,马兰花中间,夹杂着几朵正盛开的娇艳欲滴的粉团花(狼毒花)。几个孩子,看见了鲜花,丢掉手里的提筐、小铲,在花丛中忘情的嬉戏,他们早已忘记了出门时大人的嘱咐,忘记了自己这一天的使命。当太阳偏西,一个个感觉到肚子咕噜噜叫时,娃娃们才意识到还没有完成一天的任务。孩子们抬头看看偏西的太阳,又瞧瞧对方,迅速散开,各自在野地里寻找能够下咽的野菜、野花。

就在他们仔细地,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找寻着能够延续生命的草根野菜时。一场危险正悄悄地向他们逼近。

一个男孩,伸开四肢躺在开满鲜花的马兰草上。嘴里衔上几朵马兰花,向远处摘野菜的伙伴们看去,他想看谁的筐里多了、满了,就过去偷几把,填在自己的筐里。看着看着,视线里走进远处向这边移动的几顶白帽子。男孩心想:什么人会成群结队的跑这来?男孩凝神思忖的空间:头戴白帽子,腰挎大刀和长枪的几个人就离他们不远了。男孩一个激灵,迅速站起来,大声说;快跑啊,马家军来了。说完自己第一个跑进了沙沟。

听到叫喊的孩子们像一群受到惊吓的小兔子四散而逃,向白沙沟里隐秘的地方奔去。当十一岁的小脚玲玲意识到危险,彻底的晚了。四个人已经转圈把她围住,她就是插翅也难逃了。玲玲满脸惊恐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里还拿着刚刚挖出来的一颗羌活。四个人满脸堆起淫邪的笑,向她靠过来。玲玲浑身哆嗦着,嘴里不住的求饶:

爷爷,爷爷!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家里还有半傻不瓜的爹爹呢!求求你们了,爷爷。她跪下去,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嘶啦一下,她的衣服碎了,她看到一片片碎片映着太阳的光芒在空中飞舞。四个人抬起她的四肢,向更加开阔的地方走去。他们抬起她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全是小弟弟和小侄子欢笑的身影,她也笑了,非常甜美的露出了一张笑脸。

突然,一个人爬在了她的身上,一根很硬的东西狠狠地戳进了她的下体,她疼的昏死了过去。

午后,得到消息的宗张氏和庄子上的几个好心人赶过来时,一丝不挂的玲玲下身流出的血已经在松软的土地上变成了一滩褐色的痂。下身看似被刀划开,和肛门连在了一起。嘴里嚼着粉团花,早已没了气息。

宗张氏看到玲玲赤身裸体的一瞬间,就昏厥了。同来的几个人连抠带掐弄醒了昏迷中的宗张氏。宗张氏看到玲玲嘴里的粉团花,就知道受到奇耻大辱的玲玲吃上狼毒花自尽了。

掩埋了玲玲的尸体,宗张氏强忍着心里的悲痛,擦干眼泪,挺起精神。继续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

时而好,时而坏的地主老阿爷再次受到痛失玲玲的打击,终于没能延过冬天,在冬至过后下雪的一个早上,蜷缩着身体,痛苦地死在了自家的炕上。

老二宗跃贤拉着小妹香香的手,挨家挨户请来了庄子上的几个人;又请来临村的王木匠,打好棺材,披麻带孝把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发送了。宗万三也来过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给宗张氏留了几块银元,第二次和宗张氏一起谋划着把老阿爷藏了,没有吃一口宗张氏招待客人的碗碗菜,黑着脸走了。王先生也来了,来时留下一份厚礼,安慰了半天哭泣中的宗张氏,下午吃完饭走了。

20

渡尽劫波,香家院院剩下的人还得一天天的过日子。

只是,来年的春天少了老阿爷,少了玲玲,也少了粮食,雇不起种地的人,眼看着别人家的麦苗儿都盖住黑老鸦了,香家院院的娘俩也没能撒下一把种子。

烧过七期纸,给父亲过了百天,看看这个没有了希望,破财的一塌糊涂的家,二儿子宗跃贤在母亲宗张氏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儿和期待的眼神中下四川闯天下去了。

过了夏至,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了,为了三个孩子活命,宗张氏只好背上儿子宗孝贤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孙子土地保,牵上香香的手,锁上香家院院的大门,出门向东,求爷爷告奶奶,遭白眼,受冷遇,沿路乞讨,艰难地维持着三个孩子的生命。

过了六坝,一天下午在丰乐桥下,宗张氏和三个孩子坐在桥头的石墩下避雨,远处开过来一辆汽车,到了桥头,吱一声停在了桥上,只见车上全是背着枪的军人。宗张氏看着停下来的汽车,心里怕极了,她哆嗦着身体把三个孩子紧紧地揽在怀里。不敢抬头看车上的人。一会儿,只听“嗵”的一声,车上下来四个人,把一个人重重的撩在了桥洞下。转身,四个人不顾撩在桥洞下的那个人求爷爷告奶奶苦苦哀求,跳上车,车“呜”一下,撅起一股淌灰开走了。撩在桥洞下的那个人眼看着汽车开跑了,嘴里不干不净的对着远去的汽车怒骂。

太阳快落山了,雨停了,和宗张氏娘几个几步之遥的那个人早已没有了叫骂,接踵而来的是不住地呻吟和对她们的求告。宗张氏走过去,那个人少了一条腿和一只手,伤口虽做过处理,血却一直的往外渗。看看那人失血后干裂发白的嘴唇,宗张氏接过香香手里的破碗,从沟底舀上一碗积水,慢慢地给他灌水。这时,那人头上的一顶白帽子很扎眼的刺入了宗张氏的心脏。似乎死去的玲玲就站在她的身旁,两眼怒视着她。她顿时停下了已经对在那人嘴上的碗,把碗交到香香手里,抱起身边的一个大石头,对着那人的头高高举起......

那人看到即将落下来的石头,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两个眼角流出,什么话也没说。宗张氏看到眼泪,心酸的泪水也跟着流下来了,看看这个跟自己二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她的心软的一塌糊涂,想想自己出门在外的儿子,她再次接过香香手里的碗,把水喂给了她家的仇人。走时,还把自己讨饭路上遮风挡雨的一件外衣脱下来,盖在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的身上。

讨饭的第三年。深秋季节,干旱了一个夏天的河西走廊,老天爷却在这个时候聚集了能量,第一场雪在一天的手里的过后,早早地来了。一家四口人穿着单衣在冰天雪地里蜷缩着身体抱成一团,躲避在凉州城里一个有钱的李姓人家的屋檐下瑟瑟发抖。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眼看天就要黑了,过路人的脚步踏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响。宗张氏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开始着急。今天一点饭没吃不说,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呢?老天难道真的不让我们娘几个活命吗?是不是要把我们冻死在这里?

天在雪花飞舞中渐渐地黑了,雪地上已经映出了打着灯笼走路的人。刚才还在一个劲喊饿的土地保,在宗张氏怀里突然没有了声息。宗张氏一模娃娃的头,孩子的头烫的跟火炭似的。万般无奈,宗张氏硬着头皮敲开了李家紫红色厚重的大门。

李家的掌柜奶奶是个吃斋念佛的善良之人,她让家人把娃娃抱给大夫看了,又让一家人留宿吃饭。夜里,李家的掌柜奶奶手捻佛珠,倾听宗张氏一家人的遭遇和不幸。第二天,掌柜奶奶见八岁的香香聪明伶俐,和宗张氏商量,给了宗张氏十块袁大头,把香香留在她身旁,给她做贴身的丫头。

出门时,在送行的驴车上,又多余装上了一斗麦子和两斗豌豆,算是把香香买下了。心酸的宗张氏一路走,一路哭,好心的李家掌柜奶奶让家人一直把宗张氏娘仨送到香家院院才返身回家。

凭着十块银元和两斗豌豆、一斗麦子,宗张氏在家破人亡的香家院院里带着两个四岁的孩子,春种秋收,冬来暑往,艰难度日。

宗张氏把自己身边的家人,请来王木匠挨个刻了神柱子(牌位):老阿爷、大儿子宗吉贤、二儿子宗跃贤(虽然没有得到死讯,她还是认为在这个险恶的世道,他早已死了)、姑娘玲玲、还有大儿媳一字排开,逢年过节让家里的两个小男人上香磕头,不能让他们忘记自己的亲人和家里遭受到的耻辱。

时间在流失,日月在穿梭。转眼,家里的两个孩子就十岁了。日本人也打跑了,剩下的都滚回东洋去了。日子似乎太平了。宗张氏把几年里积攒的钱拿出来让两个孩子寄宿在先生家上了私塾。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守候在香家院院,默默地坚守着她和丈夫老阿爷四只手一锹一锹垒起的窝。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她要守候在香家院院,等她的男人,等她的孩子们回家。她想:无论活着的或是死了的他(她)们要是半夜回家,看看家里没人,该多伤心啊!

在香家院院坚守的宗张氏几年后的一个早上起床走出院门,就看到了远处路上的一片火红,还有火红的旗帜下排起长龙的队伍,她只听人说!解放军来了!别人在欢呼,她也跟着莫名的兴奋。别人在欢笑,她也跟着舒展开六十五岁一个老女人脸上的皱纹,满脸写着灿烂。

接着,土改的工作组来了,她毫不犹豫地把家里的土地和农具充了公,她只分得香家院院四间房里的其中一间,她坚持要了大儿子妆新的那间屋,和两个孩子住下来。十二岁的孩子从县城的私塾回来后,又进了用原先的破庙改成的学校。

解放后的第一年,给李家做丫懷的香香回来过一次,那时,她都十七岁了,嫁给了凉州城里县长的警卫员做了媳妇。娘俩相见,抱头痛哭了一场,香香就走了。香香本来是来接她的,可是她执拗的说:她一定要守护在这里,等她离家出走的一个个亲人。说不动她,香香只好留下一些钱,走了。

21

又过了几年,身体和精神一年不如一年的宗张氏和十几个妇女在夏天的一个后晌,正坐在地里薅草。她抬头看太阳的时候,看到了太阳下的吉普车。吉普车哼哼着向她们开来,一辆绿色的汽车,和田里的麦苗儿一个颜色。车停下了,车里下来的区长后面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宗张氏没见过,留着齐耳短发的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就是死活想不起来。田里干活的她们停下手里的活都看着他们,看着绿色的从没见过的吉普车。

区长走过来跟队长悄悄地嘀咕了几句,队长拉起坐在田里发愣的宗张氏,让她坐在吉普车里回家了。

坐在车里,她紧张的不知道把自己的手放在哪里,车里的人都不说话,她害怕了,不知道自己又咋了?

到了门口,她颤抖着双手打开门锁,来人中的其他两个男人站在了院门外,只有那个女人跟着她走进了屋里。

进门后,那个女人“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她的面前,向她连续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抱着她的腿对她说:妈妈!我的好妈妈,辛苦了妈妈,谢谢你!

宗张氏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突然就放声地哭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得死去活来。

女红军芳芳被马家军推下黄河后,生为四川人的她,在黄河的激流中游了出来,在兰州找到了八路军办事处,辗转到了延安,在那儿见到了自己部队的同志,确认了身份,后来跟着解放西北的队伍在刚刚解放的武威行署做了干部。她的营长早已牺牲了,宗吉贤一直没有下落,很可能溺亡了。

哭够了,说够了。在学校里叫上两个孩子,跟着芳芳到武威城里去了。

可是,没两天,没带孩子,她独自一人又被芳芳送回来了。她说,在那里,她享受不了清闲,怎么也割舍不下自己的家和死去的亲人。

还是这一年的冬天,油干灯枯的宗张氏即将走完她人生的最后几天,就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少了半边脸的二儿子宗跃贤带着媳妇和孩子回来了。原来,跑出去挣钱的宗跃贤在路上被国军抓了壮丁,还没有放过一枪,部队起义了,回头他又参加了解放军,一路南下,加入到了清剿土匪的队伍里。再后来他留在了那儿的兵工厂造枪造炮。

那天,天上又飘起了雪花,七十岁的宗张氏静静地躺在香家院院的炕上,在大儿媳芳芳、二儿子宗跃贤、姑娘香香、小儿子宗孝贤、孙子宗红军的陪伴下,安祥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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