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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显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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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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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犹在

(一)

第一次登华山已经很久了。当时,金庸的武侠小说早已面世,华山早入书中,但大家还只是作为小说罢了,并未当真,更未与历史及现实中的华山相联系。在人们的眼里,华山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是一座风景绝妙、人文底蕴厚重的名山,并无刀光,更无侠影。

那时华山一条路,只能徒步登山。山路蜿蜒曲折、陡峭峻削,行走十分不易。不过,正值年少,三五旅伴,说笑中,不觉危险和心惊,不知不觉到了华山南峰。回头再望苍龙岭的“韩愈投书处”,似乎自己不凡,窃笑大师当年的狼狈。

南峰是华山最高峰。在此环视华山,由衷赞叹北宋寇准笔法的精妙:“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然而,想不到的是南峰名声赫赫,也只不过是方圆几尺的岩峰。登峰不觉,回看来途,顿感自己沿着一柄垂直放置的剑锋爬上剑尖,心中骇然。但站在高处,眼掠群峰,兴奋驱走恐惧,心中惬意、畅快无比。数度欢呼和跳跃后,猛然发现山峰之上早已静坐一位穿灰色长袍的老者(道人)。老者手如枯枝,经脉虬盘。脸庞清瘦,棱角分明。目光闪亮,精神矍铄。当自知打扰,抱歉地吐了吐舌头时,老者回之以微笑。因控制不住兴奋,搭讪说:“伟峰铸剑,剑影吐莲。”他用下江(江浙)口音,缓缓地应道:“登华山好,可以回望来路,远眺归途,丈量生命长度。”之后,再无言语,无论我投去多少虔诚的笑容,露出多少好奇的目光,他就是不解释“生命长度”的内涵,以及如何度量生命长度。

想想也是,道佛之言,不易参悟。以当时的学识,伙伴们倒是担心静坐的道人会不会舍身跳崖,一言成谶?下山后留意当时的报纸,看有否类似消息。结果肯定是错了,先生之言,另有玄机。来路是指登华山之前的路,还是生命的来路?归途是下山的路,还是生命的归途?生命长度是指凡人肉体生命的长度?还是人的生命与精神叠加?华山是登华山之人度量生命的参照点? 从此,因老者云里雾里的一句话,华山成了登山次数最少、但时常想起的地方。

(二)

2003年10月7日动身去西宁,8日途径西安转车,因故只购到半夜启程的车票,需停留近十五小时。想到以前登山时老者所言,拟再登华山,以解心中之惑。然而,恰遇陕西电视台“开坛”节目举办“第四次华山论剑”,人山人海,无法登山。当时,心生遗憾,认为陕西人造势,担心乌有的故事会湮灭华山厚重山水人文气氛。

无奈,坐在旅店里也只有随大流收看现场直播,因为这是当时轰动西安城的大事件。看金庸老先生坐索道滑竿、过关论道及四抹眼泪,看摩登女主持引导着“大家”论剑及如潮的“金粉”“武侠”。仔细想想,也释然。金庸不是习武者,更没有什么“秘笈”,其作品更多是对儒释道及中国传统文化研习心得,说他是传统文化传播者更合适。华山岩石峰刃毕露的个性,以及东南西北中五峰组成“莲”花状,给人无尽的想象。而且位于六朝古都西安城墙外的华山,是历代君王的后花园,与之紧密联系的道教自然得到发展。久而久之,华山的峰形、深厚的人文底蕴,以及山路难行、不易攀登,给了人们隐秘飘逸的心里暗示,使得华山在世人心中有了特殊位置,也给了先生启示和创作空间。先生则用“侠”言“武”语展示在纸上,写出大家心声。如此看来,用现代传媒手段弘扬传统文化,说不定是好事。

其实,我很“另类”,不是“金粉”“武侠”,连合格的读者都不是,至多只能算是一名围观者,是不能谈金庸及其武侠小说的。当年武侠小说热时,只是把同事看过的书籍,顺手拣起作为排解工作疲倦和日常寂寞的工具。即便如此,日积月累,也断续浏览了15部作品。当初,以理工男的视角,不大迷恋先生的作品,认为书中的故事和情节虚幻缥缈、脱离实际,文中的史实及知识不可推敲、不可引证,读其书,于生活无大益。并且认定先生的作品是童话,是成年人放飞自我的“侠义”童话。

可是,这些童话中活泼可爱、有血有肉的人物,深深吸引了我。为人处世温柔敦厚、颇有书生意气和文人风范的“儒侠”;武功盖世,忠肝义胆,人格魅力巨大的“豪侠”;令狐冲,淡薄名利,无意权力地位,无意江湖争斗,虽有绝世武功,但求与所爱之人隐逸山水,是隐侠的代表;郭靖,本是木讷之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称“义侠”;杨过和段誉为爱而痴,爱的真诚、执着,可为所爱之人做任何事情,撩动了多少人的心弦,说称“痴侠”不为过;胆小怕事,两面三刀,不知忠诚为何物,市井不如的韦小宝,无疑是反派的典型,如硬要与侠挂钩,只能称“反侠”。当然,芸芸众生之中,女人不可少,有与男侠并肩的小龙女、阿珠等,有充当配角的赵敏、周芷若、阿紫、王语嫣等等。这些虚构的人物及情节契合了读者驰聘思绪、摆脱羁绊、向往自由的内心渴望,本是点点墨字的平面形象,因而有了可以丈量的生命长度。值得称奇的是,众多上述人物的塑造者金庸先生,写书之前或当时,并没有身临华山,只是心仪神至。他在1957年问世的《大漠英雄传》(《射雕英雄传》)中,首说华山,锻造了“华山论剑”一词,如今已收录至《汉语成语词典》,奠定了他的“江湖”地位。尔后,在金庸的15部武侠小说中,有13部提到华山,足见华山在其精神世界里的位置。其笔下的许多人物,因到华山而功力大增、形象丰满,间接暗示了华山是登华山之人生命及精神的参照点,不由得臆想先生也是用华山之巅作为生命及精神旅途的参照点了。

(三)

如今华山多条道。2018年10月底,再上华山,取道西峰索道上山,沿西峰、南峰、中峰、东峰、北峰之间石阶行走,乘北峰索道下山,交通极为便利。放在当年,韩愈估计不用投书,金庸也不用坐滑竿了,都可以登顶最高峰南峰了。

再登南峰,极目远眺,峰容依然,可山中的氛围在悄然变化。咫尺大小的南峰顶,挤满了看景和留影的人,容不下道人打坐了。每峰之巅,都有金庸当年在北峰题书“华山论剑”的石碑和暗喻“比武场”的小广场。向导的介绍中,武侠小说内容居多,顺着向导的思路,再看四周,确感异样。纵横交错的节理将岩体切割成格子状,疑似高人下棋后遗留的棋盘;长年流水在高大的崖壁上留下如书似画的天书,也许是哪位大师留下的绝笔?遍布山中的石刻,字字如剑刻刀凿,均似是侠客留迹,“(莲)花”山(古华山的旧称)成了“侠”山。不过,静下心来,仔细寻觅,“侠”声掩不住观寺的磬声、入耳的秦腔及“颂山”的书声,倒是觉得如今石刻更清晰、琉璃瓦更锃亮、如剑的群峰寒光更是逼人。如今再回味金庸的作品,认为群峰及山中的文化铺垫了先生的作品,先生以童话般的语言诠释山水及传统文化,给群峰赋予血肉形象,给传统文化以传奇的方式演绎,金庸及其作品与华山紧密联系也是必然了。

东峰,岗如刀削,道路艰险,难上难下,不就是“桃花岛”的原形?而东邪黄药师的奇门盾甲、五行八卦之术不就是为破解上下东峰的难题而准备?南峰是华山诸峰中最高者,傲视群峰,有帝王气势,又有慈悲胸怀,南帝一灯法师不就是南峰幻化而成?西峰,石色苍黛,险绝著称,形似一条屈缩的巨龙,随时会舞动巨爪、摆动身躯,与西毒欧阳锋有几分神似。中峰居东、西、南三峰中央,不高大险峻,不张扬于外,与丘处机,郝大通等道教名师性格拟合,比拟为重阳真人(中神通王重阳)则恰到好处。北峰最矮,卓然不群,特立独行,与刚正不阿,没有错杀一人的洪七公(北丐洪七公)最为相似。

金庸小说中,华山论剑共三次,都在南宋年间。第一次华山论剑,天下五位武林高手到华山之巅比武,没有事实上高下之分,最终以德定胜;第二次华山论剑,小说中也没有给出谁是天下第一,影射反面的“毒”不可取胜;第三次华山论剑,倒是交代了老顽童武学天下第一,与“毒”的代表欧阳锋对立。可是,出人意料,老顽童千方百计忘掉他所学的武学,也是没有结果的结果。书中文字暗示 “中”“道”不可战胜,其中之理再明白不过了。金庸三次华山论剑的描写,是对武侠境界的三次不同理解,也是对世界及人生的三次不同感悟,但都是对老子《道德经》中“无为而治”的诠释,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推崇。

登华山回家后第二天,微博弹出金庸离世的消息。这次是真的了,先生再也没有打电话到报馆询问说:“我又死了一次?”众多“金粉”和“武侠”怀念,自在情理之中。如今看来,阅读其作品,明了其对中华文化的诠释,满足人们童话神游的需要,定当受益。而他笔下身处巅峰之人的豪气万丈、悲怜困苦的精神面貌以及大智慧的超脱,最易引起共鸣。《倚天屠龙记》中描述,面对五教围攻,身处光明顶的明教徒,坦然平和地吟诵:“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视死如归。由此思来,当年南峰顶老者留言说登顶以丈量生命的长度,金庸则推荐了如何丈量生命长度的思路。也是,现实之中,普通人都有喜怒哀乐、富有困苦的巅峰(低谷),巅峰不仅是标志点,也是转折点,更是递进点。以此丈量生命的长度,来路已定,可以计算归途,而那些守住民族魂魄、视死如归、悲怜世人者都会得到长生。

先生已去,身形犹在,童话仍在,江湖依然,生命还在延续。

草于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三日,改于二〇一九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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