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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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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狗宴


 

名誉要从青年时开始珍惜。

        ——普希金《上尉的女儿》

                                                                     1

 

伤害罪犯尹竹夫自十三岁入邕州少管所,十八岁转露塘监狱服刑。二十一岁“新生”(刑满释放)。办妥身份证当天夜里,与三十九岁已白了几咎长发的妈妈和读小学二年级的妹妹竹丸不辞而别。因为买了广州车票后仅剩十七元,所以到广州罗冲围汽车站一落脚,他必须在附近安顿自己的第一夜。不错,竹夫找到了平生的第一份工:在火锅城后街杀狗。班要在夜二时才上。不是愁没地方过夜吗,不用睡了。他选晚饭时间打电话,但“条条街都有公话亭”已是往事,没找到公用电话,找到一间桌上摆有座机的金属店,更准确的说是找到一位面善的老板娘。他掷上一张五元的同时极细腻地说:“阿姨,我有急事,打个很短的电话。很短。”他绝不能等同意或者拒绝。家里没电话也没手机,他拨的是水街小卖部林阿姨的手机,这些年竹夫的所有亲情电话全是林阿姨叫妈妈或者竹丸接的。更重要的,林阿姨是妈妈最好的朋友。“林阿姨,我是竹夫。”“噢,竹夫,呀呀呀呀你妈和你妹都快急疯啦,呀呀,你说,叫谁?”“不用,麻烦你告诉我妈和竹丸,我到广州了,下车就找着了一份工。等我有手机再打电话。我一定会打电话。”啪。竹夫把电话挂掉。给电话主人叩个头时也没睁眼看人,转身就走。

有点意思,头一夜上班,是一位独臂师傅带的,先是从大卡车上卸狗笼。掀开帆布后,齐崭崭六层四排狗笼,嗡地,一阵海啸似的狗鸣狂想曲混着狗骚的热流直捣竹夫的肠肺,竹夫跳车朝空地空呕了一阵,啾地又跳上车,见师傅膝顶狗笼一头在等着他抬,他躬下虎背熊腰一把抓举狗笼。他错了,狗笼之沉大出意料,哐铛一声,他从狗笼架上抬举的狗笼没搁在车厢板上而是是直落车下。当然,大惊失色的不是竹夫而是师傅,师傅眼睁睁看见被狗笼带下车的竹夫没有嗳哟没有摔伤,而是稳稳地抓着狗笼直立。就是说,竹夫是在半空勒住两百斤狗笼而且落地时没被狗笼砸脚。狗笼落地有多轻?且看笼中五狗,不鸣不吠的只是歪头,调头,吐舌,瞪眼,下蹲。

“哇呀!”师傅惊叹:“你以为狗笼轻呵?二十五斤到四十斤一条狗,五条,多少啦?加上十九公斤铁笼,多少啦?!”

“感觉一百八——九十。”竹夫轻轻搓手,说话时也没抬头。

“你,你没戴手套?”师傅这时才看清竹夫骨梗暴筋的一付指爪与高桃的白脸帅哥身段大不协调,象包浆厚重的瓷猿巨爪,黑里白白里黑,透明的如麟如甲。师傅一时想不起这是哪类劳苦所锻造,只觉得心头一阵奇寒。他唯一不忘的是当师傅的责任,说:“别以为狗只会咬皮咬肉咬筋咬骨,流血结疤都是小事。万一是疯狗,毒是走血脉的!”

“我知道。”竹夫说着跳上车来,见师傅抓挡板要跳车给他拿手套,一把钳住他肩头说:“不用。”

师傅肩头是被铁钳钳住的感觉,而心头又是被电击一下的感觉。他曾为坏徒弟好徒弟有趣徒弟无趣徒弟领过皮手套,可这回他放弃义务,开始上上中中下下的卸狗笼。当然是跳上跳下的抬着狗笼到二十米外的案板边上码墙。

抬到第二十三笼时突有一老狗拱腰滑倒,师傅眼睁睁见竹夫脱手又抓牢——闪电似的。抓重的手要脱开就不容易,脱了又抓而且要一抓抓个准更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如果失手,焊得平直的笼角砸在脚板上,劳保皮鞋也抗不住,脚板将连筋带骨给砸个稀烂!当然,这是师傅事前想的,当时,他可是连这个也给忘了,他当时是吓的软了左膝盖一个踉跄,就在狗笼一角要砸他脚板的瞬间,竹夫一爪爪起狗笼,狗笼猛一晃,而没有猛一砸。师傅立稳后赶紧使劲,他发现,那突然出现的那一爪是竹夫的右手。原本是左右手分别抓狗一头的左右两角,刚才闪电式的变化是左右手分别抓住狗笼的斜对两角!把狗笼码放之后,师傅真正的呆若木鸡。他涌了一脊背的冷汗。他问:“你真不怕狗咬?”

“一般情况下,笼里的狗只注意笼外的动静。这个时候,狗眼睛只捕捉凶器。人空手反而比戴手套安全。”竹夫象跟老朋友闲话:“你想想,白手指一眼就能认清,要看清手套可不容易。”竹夫有点惊讶,师傅为什么呆着不动。他又说:“最要紧的,狗不到临死,他不会相信养狗的人会杀狗。狗只咬威胁它的手。”

“那,”师傅好象一口气喘不过。问:“你干嘛在乎狗脊背呢?”

“噢,那不同。狗脊背很灵的。不要说碰它的脊背,就是在它脊背上扇风,狗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狗被装笼,当然是狗的非常时期啦,为了对付突然袭击,反抗总是鲁莽一点的吧,危险就在这里。”竹夫兴之所至,脱口说:“我小时候养过一条小白狗,我记得的。”

师傅得了这么明白的答案,却糊涂了。“小时候”到现如今本来是一段神秘的时间,可在他看来,眼前这个甘愿抬狗笼的人该有多可怕!

为了掩饰这份惊诧,他跳上车继续和竹夫抬狗笼,他现在才注意到腰弯得象张弓的竹夫,平头粗发黑得冒烟,湿T恤勒的倒有些烤狗的古铜色。他说:“兄弟,你怎么不去打篮球?你这个反应速度,CBA没人能比。人家年薪两百万!”

竹夫万没想到屠狗场的独臂师傅居然说篮球。他唉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够高?才一米七八。CBA最矮的后卫是一米八八。何况,得短跑速度,得踢足球力度,还得体操动作。只有万分之零点零零几的概率呵。”

师傅意不在此,稍一松驰,他就耍嘴皮:“干保安多舒服!”

竹夫心里咯噔一下。想到师傅这是在测试,因为他对招聘保安的前提条件是“没有前科”之类比较敏感。他嗤一声,说:“保安是提前过老年生活嘛,工资太低。”

“那也是。嗳,”师傅说:“象你这个条件,当然,也很难,”他卖个关子,说:“的确很难。但要是碰上找保安的美女老板,实习阶段就过万了。”

竹夫跳过“要是碰上”,直问:“实习阶段?”

“就是真当保镖呀!”

“还有假当保镖的?”

“那当然啦,当保镖当保镖,哪天老板送你去学开车拿驾照,那就要兼司机了。”

“兼司机?”

“嗳呀,那就是出门开宝马,进门睡老板啦!”

竹夫腾地红了脸。竹夫向来回避肮脏话题。他习惯于警觉,这个眼神和手势天然契合的独臂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凡七拐八弯就能把话扯到人性弱项的人,多是在自我保护,拿捏朋友把柄,正是此类人自我保护的习惯之一。这种人的强项是善于洞察生活陷阱,应酬生活危机。“师傅,”竹夫突然说:“在这里干活,该注意的事项,你要特别提醒我。”

师傅果然提了三分神气,提狗笼的独臂象充了电似的强势起来。他若有所思,说:“广州老板大方,能把活干得干净利落的,舍得奖这奖那的。”他又说:“广州老板小气,迷信得很,广州人迷信起来比狗都讨厌。”他的话有重点:“老板跟客户说话,千万千万别插嘴。跟客户,多一句话都要出事!”他给出的理由也相当独特,说:“广州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古怪得很。”因为他发现抬狗笼的若干关键动作中,竹夫都加一膝盖把狗笼顶轻,这是经验,更是义气。作为酬答,他把屠狗场的事说的比广州还大。

竹夫热的要窜火,可还是不住地打寒颤。

卸完一车狗笼,又回装一车空狗笼,汗透衣裤不要紧,竹夫双眼被脏汗渍的快要瞎掉。

晨五时早餐是盒饭。

竹夫先问师傅洗手间在哪里。师傅问他小还是大,竹夫回答是小,师傅大笑,说:“这个时辰,整个地球都是厕所!”

竹夫选择小便地时想起,难怪这里的人说:“去广州。”虽然楼宇挤破苍穹,楼与楼之间的黑暗比坟地还脏乱。竹夫不知道大广州的澎胀的神速,“去广州”正是郊区佬还来不及改口。竹夫痛快淋漓空炸一包滚烫的香尿,通身乱颤着收裤子,突然被一道色彩炫烂的门缝吸引,绕近一看,却是香烟萦绕的神龛,不不,是供一身丰腴的白银绿珠观音,真家伙供两顶挂露黑葡萄,一对碗粗红石榴。“嗯哼。”竹夫被一声干咳吓住,侧回头见碎步人却是个揣供品的戏服老妪。

老妪揣供品下跪叩头的仪式相当的壮丽,仿佛一个皇妃带着十个巫女前来哀求愤怒的魔女。竹夫目瞪口呆。老妪祭上的供品居然还冒气,鹵的是一只镏金似的古铜色狗头,龀牙裂齿咬着舌头,一缕气还在冒着愤怒的怨恨,更不可思议是凸眼珠居然危危地擎着,好象焊上去的一对宝珠。宝珠表示无言的情义,那么,咬牙与冷眼的意思是作为牺牲,这是高贵的牺牲。高贵的牺牲和衿恃的观音的对话,就是神圣在别处!退一步,恐怖消逝,倒显出一种民间喜剧的温馨。老妪虔诚地为一对珍珠高脚杯叮叮咚咚倾的居然是传说一瓶过千元的白瓷装茅台酒。杯是不大,但满上后自有一种五湖四海吉祥太平的意思。最重要的是那瓶酒打开封盖后并不盖上,而是一并祭着!

老妪并没有一句祭词,缓步退到门旁,比先前更冷地“嗯哼”一声,正好挡住呆傻的竹夫。

竹夫但觉得受了莫大的凌辱。因为老妪的第二声“嗯哼”虽然轻而且清,虽然与前“嗯哼”风格一致,但那意味就在于“嗯哼。”“嗯哼”如果是轻蔑,那么还有什么比二度的轻蔑更令人不堪呢?“阿姨,这些供品,”作为对自己的缓解和对她者的劝慰,竹夫故意把话问的很轻:“这些供品,供了,还吃不吃呢?”但问了这句话,竹夫就后悔不迭了。他后悔的不是从少管所到监狱修行的“礼多人不怪”原则,他后悔,是语法出了可笑的纰漏。供,是被供都“吃”,“吃”是俗人对享受的简陋说法。其实“供”也是“吃”,“吃”也是“供”。问“供了,还吃不吃?”不但把“供”的敬意给亵渎了,甚至把享受“供”的尊贵与“吃”的丑相给颠倒了。对观音,敢情是“佛头着粪”,对老妪,敢情是不孝而且不敬。竹夫跟生活较真了小半生,每每沮丧,心里不象哀叫呀呀呀!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老妪好象没听见竹夫的话,又好象是用这话回敬竹夫。

“保佑的事是没有的了。”竹夫调侃自己,索性把话说到某个份量:“只是这酒这肉,浪费,倒是真的。”他灰溜溜地离开是非之地。

吃罢饭,凹字形屠宰场的门窗哐铛哐铛全开,雾气腾腾中露出灯火通明的案板,烧锅,水渠,好一派森严杀气。嗡地涌出十来号连衣带靴都是黑胶服的兄弟就位在杀、烫、剖、洗、砍诸岗位。竹夫关注套狗吊狗击狗割狗的关键环节,师傅嘘道:“以后有得看。”换上黑胶服后,竹夫满不自在的跟师傅到了脱狗毛的案板前跟师傅学脱狗毛。竹夫万没想到,脱浆了胶的狗毛用的是又钝又沉的五十公分长刀,刮一刀过去,浆狗一道白晃晃的雪亮。狗头和四爪留下一道工序加胶加温,用的是“搓”法。师傅完整示范脱一条三十斤的狗毛只过十七刀,连浆带搓,时间不过三分钟。“头三天,你做我一半工就行。”师傅说。但下班前四十分钟,竹夫已经赶上师傅速度。

师傅说:“不得了。你有可能去分档。”“分档?”“对。别以为一斤狗肉就三四十元,红黄黑白老嫩肥瘦五脏六腑,档次多了。你力道足,眼睛尖,脑子灵。”师傅突然问:“你现在一天多少?”竹夫怔忡,突然明白师傅问的是他工资,忙说:“六十元。”“去分档,二百元起。”师傅说:“小心手上起泡。疼不要紧,有人感染,老板就不用了。医疗费比病狗可怕。”

竹夫搓搓手,他自信他已告别一切痛,当然,也不会再起泡泡

十二时下班,又有一盒饭一袋汤。可以吃了走,带走也行。竹夫带走。十三岁到二十一岁从少管所到监狱,都是先洗澡后吃饭。他到车站行李寄存处拿衣服并付续存费一天一元,又买了个六元的塑料桶,他进车站厕所关门洗澡。保安骂他是神经病。他笑。因为真诚,保安看了更愤怒。他不再笑。他到大转盘的石凳吃饭,之后悬腿睡到晚上九时。他早就从二进宫三进宫嘴里知道不管打什么工,干了一周,预支一百是常情,他躲厕所数钱,每多数一遍心就跳的更厉害。五元哪去了?噢,想起来是打电话给挥霍的。作为上班前的准备,他按计划只吃两个花三元的馒头,没想到两个馒头把胃给打穿了似的,饿得肚子有点疼。他再睡觉,睡觉真好。

竹夫惊梦滚地,慌作一团。竹夫切实感觉是遭了重击,左腹部还疼。但睁眼四望,柱灯象一树桂花,落香满地。除却带露的凉风,亦无仇,亦无爱。他摸起一陀马肺似的罕异物件,却是几两沉的木棉花。想起上班时间,竹夫心说不好,他赶路赶了一脸一身的冷水,原来脑里的慌乱比洒水车还大,是洒水车洒的。他抹脸的时候看见石马医院窗里的挂钟,嗤,才十二点四十分。在上班的路上放慢脚步,他自由的随风而起。

奇怪的是师傅身旁另有其人。而且师傅的神色有些异化。师傅说:“老板找你。”

“老板找我?”竹夫问:“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师傅转身指了指昨夜不亮而今夜亮得很惨的窗口。

竹夫近了看操作电脑的女士,突然明白她不是前天招工登记的人。

“噢。你是尹竹夫?”

“我是尹竹夫。老板好。”

“靓崽呵,请你另找一份工作。现在我给你结帐。一天六十元。加外宿补贴四元,外餐补贴十元。请签字。”

竹夫一头雾水。伸手签字并接过七十四元。“为什么?”——可这只是想着,没问。而且转身就走。

“怎么回事?”走到师傅面前,竹夫想问,也没问。转身就走。

竹夫走上石马孔桥的时候毫无道理的摔了一跤。他突然想起来西装革履的老板娘面熟得很。噢,竹夫狗鸣一声。想到揣供品拜观音娘娘的戏服老妪,竹夫裂了一付狗牙。“这老娘就是那老娘呵!”竹夫哀声叹气。“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从少管所到监狱,还有比这句话更磨心的吗?忘了!”

 

2

 

杀狗。嗤。到大广州来杀狗!竹夫这么咒自己。

竹夫狂奔了大半夜又悻悻地溜了一一早晨,都到了哪里?都想了一些什么?忘了。

最奇妙的是,竹夫又进了一家宰狗场。他唯一迷惑的是:广州怎么有那么多人吃狗肉?

“兄弟,哑巴呵?”此师傅不是彼师傅。这家屠宰场规模小些,但都在夜一时上班,从专门的送狗车卸狗笼罩一样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急招”的都是一名抬狗笼的!这还不算,连师傅的德性都差不多,师傅咄咄逼人,说:“我看你干过这活。非得干这脏活吗?都是这么闷头鸡干活挣钱?”

竹夫知道自己嘿嘿的笑得很傻,说:“没什么。”

师傅吃了软钉子,暗里生气,加起速度来。没想到竹夫说:“师傅,真想快的话,不如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师傅说:“好呵。”竹夫说:“你在上,我在下。”比竹夫矮半头块头比竹夫粗一圈的师傅眼也瞪圆了。在车上下狗笼最远也就抬七米,而在车下最近也得抬二十米。他还没答应,竹夫啾的已跳下车。

师傅到底抬惯狗笼,没想到一个人下狗笼,动了大筋脉还是喘不过一口气,只下七笼八笼,眼冒金星,身子居然幌了起来。他可怎么也没想到竹夫是背狗笼,倒爪一扣就噌噌噌噌跑路,嘎,一码一个准。师傅可是三代贫农之后,在山里也算个大力士,而且在这里当师傅也过了四个年头,但今夜此时,他才明白抱两百斤和挑两百斤真不是一回事。上上中中下下,他也就抱了离车尾最近的六四二十四笼,他就跪地了。往下搬三米四米,慢于往上搬二十米,他不是脸上挂不住而是胆子挂不住。要是摔倒,他知道他要以烂脚板为代价。

竹夫说:“师傅,你下来吧,不用搬,就先撂着,等下我和你搬。”

师傅如脱虎口,跳下车,也没看清竹夫上车是顺手夹着一块建筑用的十二合板,他哐铛往板后半截撂上狗笼,右手一勾一抬,左掌勾住狗笼,哗一声就拖来,哗地一抬,狗笼不歪不倒就落在车沿。

师傅只是挺肚皮抱狗笼转身码墙,但还是来不及。

竹夫说:“师傅,不用急。”

等一百六十四狗笼撂完。竹夫跳下车帮师傅搬。竹夫和师傅搬的比例是三比二。

师傅仰靠自哄哄狗笼喘气。因为要给自己留个面子,他问:“兄弟。你有这功夫,就认这个活?就认六十元?”

竹夫象条伟岸的狗,只往地皮说:“没什么。”

“老板肯定会要你去斩骨。你的腰,腕,太厉害了。斩骨,是挥七斤重的豹口刀,叉是叉,削是削,玩骨头,鬼画符的功夫。就你这个力道,就你这个狠辣。工资是没得说的。”师傅说:“不出三天。看着。”

“没什么。”竹夫说。

比前一家屠狗场早了足足一小时,凹形工场哗啦开门开窗开灯开闸开工。竹夫一级刚装完空笼,第一批死狗已一拖车一拖车拉到汤池。不同的是,竹夫和师傅换上连衣带靴的黑胶服后,要从浸泡脱毛浆开始。每个人站的是齐腰高的案台,工序是顺着过清水,烫六十度清水,烫九十度脱毛浆,烫一百度脱毛浆的大锅。按师傅吩咐,竹夫先看师傅示范。“头三天,你做我一半工就可以了。”师傅交待:“冷水一定要浸透,不透,过六十度清水时就会冷热不匀,早提,烫不透,杂毛很难处理的。烫过头,连皮肉也烂掉。狗脊梁特别难烫透,狗肚很容易烫过头,心里有数很重要,小心,耐心,差别要做出来。在锅里摇狗,要充分利用大锅上下不同的圆,来调节轻重缓急。回头再分析红狗黄狗黑狗白狗老嫩肥瘦种种细微差别。烫六十度水时不要太细,磨久了,狗面狗肚就烫硬了,再到九十度水就会烂掉,狗爪和狗耳要是搓不干净不要硬搓,要专门浸脱毛浆,再脱不干净,再烫一百度,还搓不掉,不要硬搓,那已经很容易脱皮烂肉了,不管,等火枪烧。当然,不要留大面积用火枪,因为火枪只能烧皮外的,埋肉里的,烹饪后,筋脉透明,粗毛也透明,就很难看了。水温和脱毛膏有专门师傅调配。我们只管加水。汤锅水要保持锅沿空三公分。太满,摇狗时很危险,因为手在热水里干活太久就麻木了,稍不留意就泼出滚水烫到身上腿上。所有的工伤,都出在麻痹上。给我记住!”

竹夫郑重谢谢。因为竹夫敬佩这番话详备精要,不可多一句,不可少一句。还没干活,他在胶衣里已透了一身汗。

从拖车里拉狗,浸狗,摇狗,操又重又钝的豹头刀退狗毛,搓狗爪狗耳,再烫脱毛浆再操断镰圈狗耳刨狗爪狗尾。竹夫渐渐忘了师傅“头三天,你做我一半工就可以”的嘱咐,他习惯赶着干活,不但得了种种技术体会,速度紧逼师傅。只是胶衣太紧,他一格一格松肩带,没得松了,膝盖腰身被胶衣勒住,更蹩气的是通身滑腻腻热刺刺的不自在,他索性靠墙脱掉胶衣。

师傅先前每次回头,只见竹夫高个子异常的精明干练,不可思议的速度。这回见竹夫脱掉胶衣,脱口喊道:“不能脱胶衣!在这里干活烫伤不算工伤,非但不管医治,还要罚钱!”可他到底领教过竹夫的功夫和脾气,见竹夫以沉默回应,便扭头忙他的。

脱掉胶衣的竹夫无比爽快,意外发生在七十分钟以后,原本给敲折下巴骨的一条大红狗在烫一百度脱毛汤时或许因为膨胀,“嘎”地一声突然裂嘴,竹夫糊涂见烟岚里的死狗突然张嘴睁眼,他手一抖,原本绕圈动作变成回拉动作,一卷两寸厚的沸汤滑锅沿而出,哗地挂到竹夫的左膝头上,一层牛崽裤没能挡死,竹夫疼的尖立通身的骨骼,象一头跳芭蕾舞的猪,还好全付生命还能撑住,没嚎出声来。拔水龙头浇膝盖时怕响,压胶管头压得很深,象锥一刀在腿上,穿过内穿过筋穿过骨痛而且快。刚放回胶管,恢复烫狗动作,师傅正好回头,回头而没发现情况。竹夫无法想象两公斤沸腾的脱毛汤洗礼的带裤膝盖腿带袜脚踝脚板脚趾当下是何面目,他象走在火焰之中,热刺刺的从腰髓直烫到天灵盖。他以通身乱颤作为生命自带的剧痛镇静器。他抖的相当痛快,可当他感觉左腿空空的象已经脱离了躯体,心里又笼罩了一片恐怖。当他发现冒着热气的膝盖表面不再是泛白青丝牛崽裤,却是洇着胭脂颜色的血渍,稍抬脚,鞋面竟泛着血光!他倒扣一口寒气,稍稍去穿回胶衣。竹夫看见自己由蓝变黑,有一种在棺材里桑纳的幽默。

师傅正好回头,看见竹夫穿回胶衣,相当的满意。

因为胶衣是衣连着裤连着靴子,汗乃到血泪都不会流到外面,竹夫在接下来的一百一十分钟里,不是活在痛苦的煎熬而是活在微妙的安全感中。他劳动依旧,弄不明白左腿粘乎乎的是汗是血,却分明感觉膝头上下一片火辣,不是左膝被撕裂而是天灵盖被撕裂。

早餐终于光临。

竹夫前去餐桌领取盒饭的轩昂姿态连他自己也感觉恶心。与工友们无一例外地跳上案板刨饭嚼菜不同,竹夫趴在拖车上吃盒饭,饿比痛要紧,错把饭盒搁膝上把他痛的要跳,没跳,曲折着,不幸把汤袋碰落,汤袋相当的娇情,裂了,瘪了。他俯首一睹曾染过人血狗血的地上一片油光,心里五味杂阵,抬头时,偶然见斩骨案旁的大锅就是让厨师随手扔碎骨的狗汤锅。他幡然醒悟,比刚才泼地的汤汁更带劲的应是汤锅上漫卷的香气,妙不可言的是香波激荡的汤锅边上斜着一只长柄勺,他笑着忍痛前行,舀了一勺面上银白的香汤倾入盒内,回头舔闻,香,真香,但小饮一口,竟咸的苦涩,无奈忍痛太久,口干舌燥,他还是闭眼喝了一小口才稍稍倒入水槽。他去扔了饭盒回来,到底没能喝下口中太咸的宝贝狗骨原汤,悄悄吐掉,苦不堪言。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脱狗毛速度不亚于师傅的竹夫心里只有一件事:下班时怎么才走和自然。

下班时,竹夫领了可当场吃也可带走的盒饭,抱衣服上厕所,脱胶衣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战役,剥衣裤鞋袜又是一场剥皮抽筋的战役。他垂下高贵的头颅,睁大眼观看左膝上下巴掌宽的血肉,既不是血也不是肉,是白崭崭的透明破皮包着红紫青黑的血渍,轻轻按一指,血渍下倒还是西瓜瓤似的肉质。他把向来都藏在左胸衣袋里的急救圈拿出来撕了呵气,原本就在单面抹过药的纱布瞬时麝香浓烈,他包扎伤口的工夫相当了得,缠裹了七寸来长的膝腿后,又把夹缝沁血的地方补了几匝。所幸牛崽裤足够厚,小腿和脚只被烫红烫紫,倒没脱皮。他就厕所水桶轻轻地刷洗鞋袜衣裤。洗到气味极丑的内裤,腾的脸红了,原来裤裆热得出奇又冷得出奇的是黄浆!他把洗净的内裤抓干抖散才穿上,长短裤都套在内衣外,冷的面积一时就小了,再把唯一的干衣围在腰间扎牢,潇洒是小事,把湿长裤和湿鞋袜一罩,湿的都象干的,而且分别显得新了三成。他把胶衣靴里的血污冲刷干净,出来倒挂在统一的衣钩上。师傅和工友们早已散去。竹夫仅仅因为没看到左膝盖裂到筋骨也没扯断血脉而如释重负。冒冷汗离开屠狗场的时候,居然颠出一种颤栗的快感。

竹夫拐街转巷来到大转角的芳草地,一软膝扑在地上,因为昨天汤汁掉地记忆犹新,他吃饭喝汤都格外小心。奇怪,饭和汤都格外的香。记着必须到车站续行李保管费,但他起立时倒下了,他恐惧的是烫伤的恶化。他坐起来卷裤管,感觉自己是把自己从坟墓里一截一截地拔出来。绷带殷红,一片干涸,他立即明白这不是包裹而是捆绑,他开始剥绷带,发现肿胀的地方倒是血色鲜艳,干涸的地方反而发紫发黑,他咬牙切齿一分一毫地剥,倒在芳草地上竖腿剥,象杀一条顶天立地的妖蛇,痉孪不已的妖蛇渐渐透明,纵横的血流恍如飘忽的霞光。剥了一腿血污。他需要整体地洗一遍,想到适度的缠上带药的纱布就是最安全的清洗,这回竹夫是匀好了嘣息,不紧也不松,且包且盖,如同密匝匝把妖蛇包藏在记忆里。现在,竹夫相信,最好的医治就是沉沉的睡一觉。竹夫斜一眼见石凳,居然一阵大骇,这是为什么?因为在虚假的公共设施世界,广州居然有一方真家伙花岗岩,它崩残的下端象月球溅下来的肺状泡沫。竹夫仰上去睡下,象横卧在灵芝草上的王子。

其实广州也有月亮。只是呱嗒地晃过楼顶的时候相当匆忙,以至于它银色的长裙被风撕碎,掷往街灯的寒焰里,瞬间化作一股清气,与露同悲。

伤病不过夜。青春何其神妙。竹夫醒来,象醒来的雄狮,其表冷逸,其内澎湃。可惜他伸不直左腿,想起烫伤的事,又想起上班时间,想起上班时间,又象扔掉身上一块废物一样忘掉烫伤的事。刚上路还有点跛,再走,身就轻了。尽管路过石马医院的时候他见窗里的挂钟又放慢了脚步,他还是和送狗车一起早十分钟进的屠宰场。屠宰场的骚臭阴毒且诡异。竹夫索性就跳上车去揭帆布等师傅。门窗全开,师傅却没来,竹夫纳闷。师傅来了,竹夫更纳闷。因为师傅带来个慌慌张张的人,莫非是新来的徒弟?

“兄弟,”师傅仰对狗车上的竹夫喊:“财务找你。”说罢转身指了个亮灯的窗口。

竹夫打了个寒噤。想起前夜的“老板找你。”

“财务找你。”师傅又喊了一句。

竹夫跳车时险些摔死。走向那明晃晃的窗口,也就三十米,他却象履历一场梦厣。竹夫一眼认出来那位低头弄电脑的女孩正是前天登记招聘他的主人。

“你是尹竹夫吧?”

“你没记错,我是尹竹夫。”

“老板请你另找工作。我现在给你结帐。一天六十元。外餐补贴十元。外宿补贴四元。共七十四元。请签字。”

“为什么?”这话从竹夫的心冲到他的喉头,他却吞住。同时伸手签字接钱,转身就走。

“尹竹夫。”

竹夫站住,但没回头。

“本来我没有责任说的。因为,又不是什么好话。”女孩不会大于竹夫,但她的话是三十岁的话:“可是,我还是多嘴说,当然啦,我不以为你有什么大的过错。”

因为话停了。竹夫迈步走。

“尹竹夫。”

竹夫又站住,还是不回头。

“现在我明白了。尹竹夫,就因为你这么傲慢。所以没人提醒你。见你犯了错,也不说。”

竹夫回头。

“想起来没有?公司开饭每人一盒饭一袋汤。你为什么偏要喝原汤?”

竹夫成了丈二和尚,自己摸不着头脑。

“就是你吃早饭时候用铜勺舀大铜锅的狗骨原汤。那是几百年续的原汤。一杯原汤要稀释一锅老汤,一锅老汤一百八十元。多少周末周日预订的外卖客户都订不到。你怎么想到要一个人喝一勺?”

竹夫瞠目结舌。

“那么咸。能喝?”

竹夫愠怒在低烧。他微微笑着,相当悲惨。

“我还帮你说话。说也许没人跟你说不能动原汤。你刚来,也没注意看汤锅旁的告示。可老板听了我的话更回生气。他问我,一米宽两米长的告示他看不见,一把尝汤的小铜勺他倒是见了?我没话说。”

竹夫算是听明白了。他说:“我还是不想说谢谢你。除非你愿意告诉我,是谁告的鸟状?”

“是谁告状?”女孩惘然。她喃喃道:“摄像头。工场到处有摄像头,你不知道?”

竹夫羞愧的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屠狗场。

 

                                                                 3

 

竹夫是下午四时左右靠到岗亭上确认自己是在发低烧。因为饿和累的晕眩是天地没转,是你自转,摇摇欲坠。而发烧的晕眩是你自己不转,而天旋地转。也就是说,他从夜半一时离开屠狗场,在大街小巷幽荡了十六个小时。竹夫很喜欢在地上站稳的自己,他先到车站续了行李寄存费,再比较了三家药店的价格,回头在第二家药店买了三元一盒十二粒的感冒速效胶囊,三元一瓶的风油精,一卷单面带药膏的纱布,两元一大瓶白水,三个一元五角的馒头。进厕所把内裤裆小横袋的钱细数一遍,回到他曾度过三夜的大转盘石凳自我康复一番。“我偏要进屠狗场!”他为自己这个不可理喻的理想冷笑三声,倒头睡去。

接下来的两天他才明白,两次解雇他的两家屠狗场就在一条街巷的两头。那中间也许还有几家。但外围三平方公里真没有屠狗这个行当。竹夫最后是在白云美食城有主楼有附楼还有转廊上下六层的喜来登大酒楼谋到一份杂工。杂工栏可大了,他选的是“屠宰”。

不知何故,干屠宰的都是凌晨一时上班。只是此场非彼场,前夜和大前夜是在后街阴郁的惨淡里,这个负一层的屠宰场是大酒楼的配套,因为负一负二负三层大停车场所环绕,情景倒象是海龙王的猎场。在神秘的光影世界,盛宴的牺牲品们此刻还站着卧着乐着愁着活在最后的白日梦里。竹夫当然不知道,为便利亿万富豪名门巨公亡命之徒传奇情侣们到这禽兽虫鱼世界来指指点点要吃某某某某,要怎么怎么吃,还有,也便利正义警察突击检查和警察败类通风报信,这座动物刑场于是被建成不锈钢和毛玻璃的迷宫。碧胆水柜里腥红的海鱼在洇血,银树枝槎上娇艳的珍禽象花丛。蛇笼里影影绰绰的符咒在蠢蠢欲动。住银屋的青牛额圈俊逸然而泪眼婆裟。年青的千里马不明白它这就要走到头了。北方的绵羊大老远来跪广州的屠夫,那是叫爹呢叫娘呢?狗们的眼统统被哲学的迷题难住,竹鼠把不锈钢当竹根狠命地刨着——今夜非前夜大前夜,最主要的是要等厨房的单子才动手。在等待的间隙,竹夫不寒而栗。

竹夫第一万零一遍的思念他的外婆。他第一次思念外婆是他被妈妈从十万大山接到县城的当夜。他从记事到六岁都是在照片上爱爸爸妈妈。真见着当军分区参谋的爸爸,竹夫居然又羞又怕,躲妈妈身后,躲床底,躲厕所。爸爸说:“竹夫,你该上学了。你想跟妈妈呢,还是想跟外婆呢?”竹夫大喊:“跟外婆!”其实,从竹夫两岁半起到五岁,外婆已经教竹夫认了一百七十个字。五岁,竹夫就会用《新华字典》。凭《新华字典》,竹夫已经查遍《闪闪的红星》的所有生字。那晚妈妈给竹夫剥石榴吃,竹夫发现妈妈的手和外婆的手一样细一样长,只是妈妈的手很圆,外婆的手很扁。不同的是,妈妈一陀一陀地喂竹夫,外婆是一粒一粒地喂竹夫。在乡附中,竹夫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一上学期,竹夫学习成绩都是年级第一。一年级下学期是爸爸接他到军分区后院的县二中读书。他先是英语读音不准,哗的,连语法也不行,单词也记不住了。初二有物理课,课本简直是天书。怎么会?别说爸爸妈妈纳闷,就连竹夫本人都纳闷。原来,竹夫比害怕课堂更恐惧的,是军分区头号掏蛋鬼,二中第一危险牙红军。牙红军留级三次成了竹夫同班。竹夫从一出现就被他关照上了。他打球非要竹夫同伙,竹夫的每个球得得喂他,他带球不弯腰投篮不看框,练的都是撞人。娱乐课他要竹夫用肩膀抬举他练扣篮。他放学路上要坐竹夫单车头,要竹夫多绕孔桥五圈给他讲解数学题。竹夫以躲避方式反抗,他十三次邀竹夫单挑,但他次次都有三到五个人簇拥着。竹夫终于等着他单独过孔桥,就窜上去邀他单挑,他是前呼后拥几个小兄弟一而再再而三地邀竹夫单挑,可他却没想过真正和小自已三岁矮自己一拳且比自己体重轻了快一半的竹夫单挑,他也没好好答应,一把抓了竹夫衣领就摔,竹夫要讲条件,他已来了劲,揣着竹夫打圈圈要扳倒竹夫再好生教训一顿,哪想竹夫猛一抱抱了他左腿,一转身把他给背上,来个牛牵犁,双双跳下丈二高的孔桥,竹夫爬起来就跑。竹夫不敢回家,躲到建筑工地的材料堆里。那夜的风雷雨电怪猛的,竹夫眼见洪水漫过孔桥,居然吓倒,他不知道牙红军是不是摔伤了,要让洪水淹死那事就大了,他悄悄沿沟边找牙红军,被妈妈逮着拉回家,没想到一进门就挨爸爸三巴掌,爸爸千错万错就是他不等竹夫说一句话就甩三巴掌。非但他骂了整个下半夜竹夫没听进去一句话,而且他问一千遍竹夫也不答一句话。因为牙红军住医专医院,牙红军的妈妈除警察外不让学校家长控视,竹夫的爸爸妈妈知道情况严重却不知道具体情况,见竹夫死不吭气,更是急火攻心,拳打脚踢起来。无奈,竹夫是个只流血不流泪的牛脾气。他只在倒地时喊了一句:“我要回外婆家!”爸爸等来这么一句,骂道:“你外婆就是上个月你发烧住院那夜死啦,现在都烂成坭啦!你也回去死吧!你死了就见你外婆啦!”如果竹夫爸爸那三巴掌把竹夫的少年之心啪啪啪打死,那么,咒竹夫外婆死这几句话,算是把竹夫一生的快乐之灯全给吹灭了!竹夫的爸爸妈妈没有逆料,第三天,发高烧住院的竹夫真跑了。一夜加半天,竹夫赶了公路山路九十三里回到乡间,被一早坐车的妈妈追上。如果妈妈劝竹夫回城,竹夫肯定不回而且说出不回的理由,可妈妈只顾着哭,竹夫心都碎了。妈妈只陪竹夫到外婆的坟上坐了一会,又回到军分区大院。伤害罪案调查了两个月。竹夫说的打架经过仅三分半钟,但与法警侦察契合,口供被司法机关采纳,牙红军说的打架经过长达四十分钟,但与法警侦察结果相差过大,口供被司法机关否定。竹夫是爸爸送去派出所的,符合自首情节。但别说竹夫,就连竹夫的爸爸妈妈也没想到,这一送,就再没能把儿子接回来。因为审判凭的是证据。之前牙红军欺侮竹夫情节够不上犯法,牙红军十三次邀竹夫单挑没有证据,也没有第三者证明。而造成后果的一次,是竹夫挑起。打架造成严重后果的关键情节,是竹夫在控制牙红军的身体之后拉其跳桥。打架全过程,竹夫只掉了三颗胸扣。牙红军被带下孔桥而跌折三根左胸肋骨,瞎了左眼。记得妈妈第一次探监,竹夫问妈妈:“爸爸是参谋,牙红军爸爸也是参谋,为什么爸爸那么怕牙红军的爸爸?”妈妈为此很伤心。妈妈说:“傻孩子。你爸爸是参谋,牙红军的爸爸是参谋长。牙红军的妈妈是军分区酒厂厂长。妈妈是军分区酒厂临时工。你在少管所,是坐牢,你和少管所所长一样吗?参谋和参谋长,厂长和临时工,哪儿一样哪儿不一样,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最重要的是,妈妈说:“你爸爸很后悔很后悔。你爸爸后悔他连儿子的一句话都没听到就打了三巴掌。他的来把手掌打在门板上,手掌都打裂了。你爸爸最后悔是他气疯了说你外婆死的事,他说爸爸妈妈都没能教育好儿子,你外婆病秧秧的却能把你带大还教认了那么字,他却咒你外婆,你爸咒他自己不得好死。我听了心都要碎了。”竹夫说:“妈妈,你一定要告诉爸爸,我闯这么大的祸,让他把脸都丢光了,我对不起爸爸。我长这么大,爸爸就打我一次,就骂我一次。我绝不记恨爸爸。我爱爸爸!”奇怪的是,妈妈为什么隔了整整一百零九天才来探监?而且,妈妈的头发一咎一咎的花白了。不知道为什么,竹夫突然问:“妈,爸爸为什么总不来看我?”妈妈放声大哭,妈妈说:“你爸爸自己开摩托车自己撞到桥栏掉到江里折脖子,死了连个因公殉职也不算。”竹夫不要妈妈再说了。竹夫说:“我爱爸爸,如果有来生,我还做爸爸的儿子。”竹夫的话不只是要安慰妈妈,他真那么想,而且,他想的走火入魔。在一次少管所组织的参观博物馆,竹夫实施了脱逃。少年犯之所以被加刑,是他窜上天桥时与一个追捕的狱警撞了个满怀,他劈了一刀伤着了狱警的左臂,摔地的狱警跳起来抓住他的衣领,那不是标准的擒拿动作而是个仁慈的控制动作,可竹夫脱衣坠桥,落在卡车篷顶,卡车急煞时他滚地逃跑。他盘算狱警一定埋伏在他妈附近,但他还是成功地让妈妈在嘈杂的菜市听到他的话,竹夫确信妈妈听到他的话之后离开,可他许多年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如约到菜园把为他预备路费交给他的时候突然抱住他不放,当他警觉妈妈这是要他去自首,他正要甩脱,嗖地从墙顶飞下乌苍苍的警犬,母与子都惊吓得僵硬,等竹夫张臂要把妈妈护在怀里,他已被妈妈从头到腰紧紧地裹住。竹夫分明听见妈妈被撕裂的啾啾声,他曲膝爬起来,直立的警犬居然比妈妈高,不是妈妈和警犬扭打,是警犬象农夫煞麦一样挥爪撕妈妈,更象双人舞一样一爪锁住妈妈的手腕把妈妈扭成疯狂的巫婆。竹夫一个箭步上去掀翻警犬,警犬象伞一样飞下墙头,竹夫飞身上墙,照准警犬仰落的地方跳下去。天呐!从墙头飞落七尺之下的警犬肚子是个什么感觉?没有感觉!竹夫是在武警医院养好伤才回少管所接受案件审理的,他先是惊讶警犬何以能象拳师一样使了鹰爪功把他双腕的筋骨给锁住,接着他担忧双腕上耻辱的十几眼爪伤口会不会结成永久的疤痕。竹夫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才从律师嘴里知道,妈妈在菜市听到竹夫的话后即决定帮助竹夫投案自首,而且在实施的时候也信守对警方的诺言,然而警方仍出动警犬实施对协办人员缺失保护的抓捕行动,这是有失道义的。警方特别解释,因为竹夫在实施脱逃时有执凶拒捕情节,警方出警方案是刑警为主,警犬为辅,警犬是要在第一抓捕行动失效后才出动。但当时情况特殊,变成警犬先到刑警后到,造成竹夫妈妈失去动员竹夫机会并被警犬误认竹夫妈妈为罪犯而造成伤害,警方诚意负责医疗费并建议法庭量刑时给予充分参考。加刑后的第一次探监不是竹夫妈妈而是从没见过面的姑姑。姑姑告诉竹夫说妈妈把他脱逃的责任全怪到她自己不会疼儿子。当她听说儿子实施脱逃,她就在拌料池里昏倒了。姑姑说:“竹夫呀你不知道吧,你爸死的时候你妈要跟你爸去的念头都有了,她是病了四天进医院检查才知道她怀孕都怀有两个月了。她念着肚里有胎儿,少管所有儿子,她才定心要活。你妈就因为不能挺个大肚子来探望你,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她的心思呀!胎盘才在肚里六个半月,听说你脱逃的消息,她一昏倒,就小产了!胎儿命大,活了!竹夫呀,你有个乖妹妹啦!你不知道吧,你妈妈小产才九个小时,得了你给林阿姨悄悄传的话,赶去菜市会你,又按警察的要求去菜园等你,结果还被警犬又扑又撕又咬,伤不死,人都快吓死了。一个小产的产妇呵。你们男人哪里知道?你这个年纪哪里知道!”那天姑姑的话竹夫是听的灵魂出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他突然跟姑姑说:“姑姑,你回去告诉妈妈,我爱妈妈,我爱妹妹。我有一个要求,妹妹的名字,等我来起。”不错,竹丸的名字,就是竹夫第一次刑期过半服刑人员享受的探亲时亲口叫的!事情真的很奇妙,从少管所到监狱,竹夫没梦见过爸爸妈妈,却无数次梦见外婆和竹丸。外婆象等候一只小蚕虫似的呵护竹丸,给娇嘀嘀的竹丸夹痧,疼得竹丸呜哇哇叫,给水泠泠的竹丸拔火罐,疼的竹丸往死里喊,背竹丸去收草霉,给竹丸吃到吐。呵,外婆离开这个世界都九年了呀!

厨房的单来了,屠宰场开始在飞禽走兽的绝望声中摇晃。竹夫不再象前两天只顾着好勇斗狠的干活。他不要得罪师傅一丁点,更不要伤害自己一丁点。这一轻,一慢,他在师傅心目却是精明干练。竹夫和师傅可能是七组人中最慢的。杀了七羊二十二狗和一对老鹅。

早餐时竹夫特意先把汤袋喝干了扔掉才吃饭。想到两次被解雇,他兀自脸上发烫。

下半节一色的脱狗毛。竹夫深感技术尽头的风景才是最迷人的。当然,如果心情调适得安闲些那就美了。

下班时竹夫轻轻提着盒饭袋不紧不慢地跟在老员工后,好象路过魔鬼的走廊,与阎王殿诀别。

竹夫当然还得到车站厕所沐浴。他对前来踢门呵叱的保安重复三次“大哥请原谅!”穿好衣服提桶出门,发觉呵叱声底气不足的保安是还没学坏的样子,于是连称他靓崽,坦承道:“我刚到这里打工,要过几天才能跟老板预支钱租房。我在这里入厕洗澡就用半桶水,请高抬贵手!”

大转盘的芳菲还是芳菲。石椅还是石椅。可今夜竹夫睡出了粘乎乎的肥蚊和嘀——哒,嘀——哒的露珠。醒来时,大雾天掉了半座广州。竹夫走到相当亲切的石马医院看窗里的挂钟,上班时间还早着呢,他却被莫名的恐惧逼得喘不过气来。那句随时发出的恶咒就是:请你另找工作。

但竹夫顺利的续上第二个工作日。

下半节活他蓦然感觉又累又困,他往鼻孔滴了几滴风油精,弯腰打了几个喷囔,发了一通耳鸣,清醒了。今天杀得最多的不是狗而是老鹅。竹夫惊诧又惊诧。为什么烧鹅都烧老鹅?为什么杀鹅要成双成对的杀?噢不,这笼里的鹅永远都是成双成对,你怎么可以想象,赶出笼的就是要死呵,扑楞楞出来的,还是成双成对。要说公鹅母鹅有什么不同,母鹅的遗嘱短得出奇,公鹅的遗嘱却长的出奇。

 

 

 

因为昨夜失眠,竹夫今夜睡得很沉。

夜雨来得很远,来得很轻。竹夫的梦给打得湿了个透,醒来时,广州在缓缓下沉。

竹夫前去迎接第三个工作日的心象从银河溅到幽暗的一枚寒星,相当的明亮,又相当的幽晦。他从冷走到暖,从暖走到热。如他所愿,他续上了第三个工作日。也许由于精神松驰,他的好奇心苏醒了。

“我们今天就一件事。”师傅穿胶衣戴手套比竹夫慢,他咕嘟咕嘟话也说不清,原来他嘴上咬的是一张厨房下的单子。竹夫摘拿了看,只有三个字:百狗宴。“红四黑三黄三,平均二十八斤,”师傅说:“绝对不能搞错,放进去一条白的,事就大了!斤两嘛,我心里是有底的。”师傅把话说得跟真理似的光滑。竹夫把单子还回师傅的牙缝。这表示他已经明白:今天要杀一百条狗。红狗四十条,黑狗三十条,黄狗三十条。狗重平均为二十八斤。当然,昨天竹夫就知道,错是不可以的。因为切狗块时要在盘角留出左耳朵尖。客户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就有人验狗耳朵才埋单。至于与这包宴席相匹配的红黑黄白比例,通常是红一黑三黄三白三为普通席,红三黑三黄二白一为尊贵席,红四黑三黄三为大吉利席(寿筵,生日筵),也有只验下锅前斤两面而不计较红黑黄白的,就是普通食客接受的通行市价。

“哇!”作为对师傅交代的回应,竹夫故意问:“今天的客主不会是市长吧?”

     师傅连脸也没转过来,只低低的发一声神秘的狗鸣。这表示:知道严重性就好。不该问的别问。

不是数着杀也不是杀了才数,而是分红黑黄套进笼里才点数,估重,不点准狗级别和狗数,不估准狗重不开杀。足见师傅对百狗宴的严重态度。果然,红短三条,黑短七条,黄是够数但平均重量不足。师傅叉叠双掌给竹夫做了个“先不要动”的手势。转身去跟厨长交涉,回头说:“不够的由厨长到关系户餐馆调,调不足,再动大冰柜的。冰柜的东西有些老板能吃出来,一不高兴,很麻烦。”师傅手口清楚,不容一丝一毫的含糊。他开始套狗吊狗击狗,哗啦扔出。竹夫接过,横刀放血,红狗黑狗放盘血,就是滴尽殷红,肉将以为白切玉盘,黄狗放的是两成喉血三成尾血四成爪血,肉将酒腌药炖。抹刀后把狗扔进清水池里。动作稳、准且狠。没有话,两个人的动作就合在一个神妙的节奏上。作为一名严谨的师傅对他满意徒弟的回报,他表明时间很宽裕,剩下的六组三十条红狗黄狗由竹夫试试功夫。

竹夫从揭笼,套狗,吊狗,致命一击到哗啦一掷,利索的令师傅瞠目结舌。

竹夫脱狗毛的功夫被师傅细细地看在眼里。

唯有破狗肚的时候竹夫露了怯,且因胆怯而显出笨拙。等师傅完成示范转身忙他的,竹夫长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湿的一身都是冷汗,更觉得寒闪闪刀刃划破的狗肚不是暖而是热,不是腥膻而是仇恨。竹夫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恐惧,是不能明白预感的端绪。他放缓动作,惊觉耳鸣得厉害,然而,啾的突然停了,接下来是辽阔的寂静。不是寂静而是哪一组师徒在杀驴而挑刀不得法,悲惨的性命痛不欲生而又择死无门。噢,驴的临终类乎被古树夹在栈道上的老猿,孤苦无援,呼天抢地作不绝的绝叫。想那受刃的驴老而肥,终于哑了。竹夫一时收拾不好这段心灵履历,动作有些零乱。眼看一斗车光狗又白又软,很安谧的层叠着。他不时拉一条到案上开膛破肚鼓捣一番,把血污冲刷个明白,把五脏六腑分条理析,割舍刷洗,逐类分放。正当他感觉不是在暖水池里搓擦狗肚狗肠而是在妖焰里捉鬼画符,心里很有些施展魔法的痛快,突然摸着一条形体大不一样的光狗,一刀划破了,狗肚里多了一付狗肚!竹夫惊落手中的薄刀。狗心是狗心狗肝是狗肝狗肺是狗肺狗肠是狗肠狗肚是狗肚,多出来一狗肚!鼓鼓囊囊的就是一窝狗崽!

现在竹夫需要一点时间。唯有截住时间,方能对出窍的灵魂发一声呼唤,唯有灵魂重新附着生命,他才能喘出一口气。竹夫记起来,狗被吊起来瞬间,那最后的悲鸣是短促的。又狠又准一锤落在狗的天灵盖上,无一例外,狗会瞬间寂静,那吐舌而亡的过程几乎如天边的闪电,有影无声,稍纵即逝。竹夫当然没想过自己会和所有屠夫一样,不管是平静的开始血腥事业还是恐惧中开始血腥事业,开始了,就不会停歇了,不会越来越恐惧越来越畏缩,而且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利索。不为别的,你只为牺牲者死得痛快,越快越善。也许你心念着为死者好,其实你是在享受痛快——可是,有一声狗鸣特别衰弱特别悠长,以至于一锤落在它天灵盖上,它分明也垂首瘫软了,可那鸣声未断。把它提拎起来猛一甩狗车上,鸣声还是鸣声,就缠绕在你的天灵盖上,仿佛你刚才猛击的不是它的天灵盖而是你的天灵盖。你猛一侧目看它,它死不瞑目,不,它狠狠瞪你一眼!

那条狗就是这条狗。

竹夫魂飞魄散。

吃早餐的时候竹夫错咬自己的舌头,疼得他连打哈哈。他喝汤,舌头辣疼的要断掉。他不敢回忆他是怎么收拾那条狗多出来的那只狗肚——鼓鼓囊囊的一窝狗崽!

竹夫能做到的是他按时按量完成了三十条一狗车的剖肚和五脏六腑的处理和砍狗任务,而且不让师傅看出来他给吓个半死的秘密。他依稀记得,他没有砍那条身怀一窝小狗而死的母狗更没有砍那窝狗崽,他是连胎带崽放回母狗空落落的肚里,把母狗搁在大冰柜的左下角,再盖上一筐筐的狗肉块。为什么?不知道。

吃完饭,杀的是鹅。竹夫不但越杀越慢,而且抓脱一只大公鹅,大公鹅虽然绝望,相思豆眼珠瞪成一盏小小的宫灯。竹夫扑抓大公鹅,被大公鹅一长翅扇倒在汤槽里,好在汤槽是清水,拍水而起的竹夫变以豹子和老鹰的动作这才抓到大公鹅的左腿,大公鹅回头要啄死竹夫,但它啄不死竹夫,倒被竹夫杀死。大公鹅血溅两米,离传统说的血溅七尺少了一尺。而竹夫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并非魂飞魄散,魂魄在飞,可没有散,他往清水里浸死鹅的时候分明感觉岸上水中的自己冷得瑟瑟颤抖,可自己的魂魄却是石火电光,仍在空中飞翔。

 

 

5

 

 

奇迹是一位大美人从天而降,她一口雪牙嘎嘣嘎嘣乱咬,睫毛象乌扇扑嗤扑嗤扇的灰眼睛——竹夫象在哪里见过?对,昨天六个人合力杀死一条丈四大南蛇。“嘘!”有人问:“这怪东西不是频危动物?”“养的。有《饲养证》。”有人回答:“现在不但能养,还能杂交出种种上古的野蜞,金包铁七步毙什么的巨毒蛇,小意思啦!”养的?可在绿珠上镶钻石的眼珠怎么会是养成的?竹夫怔忡,原来大美人神秘的蛇眼影是鬼火拟的黑油。

“笨蛋!”师傅差不多是滑过来撞竹夫。“叫你呢!”师傅又说:“帅哥,没听见?”师傅又说:“尹竹夫!还没听见?”师傅很冷地嘘道:“你撞桃花运啦!人家是大堂领班!”

“尹——竹——夫!”领班不高兴了。

“到!”竹夫嘴应着,人已蹦到领班跟前。领班吓成个妖精。竹夫这才蓦然清醒,好在罪犯军人学生回应点名都喊“到!”。竹夫虽然腾的脸面红到勃颈根,可勉强还能立稳,立稳的瞬间,竹夫眼见领班左腕上晃着古老银镯的手象极了他妈妈的手。竹夫退一步想,少妇的手怎么会长在少女的身上?

领班转身就走。丢下的话很突兀:“把胶衣脱了。”

竹夫跳一脚去脱胶衣的时候胶衣好象溶化在身上,粘乎乎的,竹夫用撕裂自己的动作解脱了胶衣,追赶领班,险些撞上的却是很危险的大胸脯和很美丽的喘息。

原来领班也有点傻了,她激动是因为她没见过竹夫露出来的古铜色和藏在衣领衣袖里的白瓷色。她问:“你不会一米八吧?”

竹夫想白了脸又想青了脸。答:“一米七八。”

“当兵的?”

竹夫来了意气,答:“没有。”

“感觉你走路怪怪的。”领班说罢又转身走。竹夫追的太近,感觉腥红的高跟鞋每一步都踏碎一瓶香水。领班不是传说的一只白鹿,但红鞋跟响的就是鹿蹄。领班把竹夫引到更衣间给他发了一袭厨工大白褂一顶白简帽和一付口罩并要他当面穿戴。竹夫感觉这比穿上连靴的黑胶服更燥热。领班为竹夫正帽宽带又扯了扯,竹夫又觉得被巨蟒缠了几匝似的一阵奇寒。领班引竹夫到厨房拖汤车往大堂灌火锅。竹夫这才发现推拉柜车忙乎的有八九组人。容纳一百零八宴席的大堂竹夫早已在电视电影里见过,他没见过,是摆一张宴席和造一个好机器人或者造一个坏机器人一样隐藏着许多迷人的细节。一钵老狗原汤一勺参汤一撮秘方味末冲两瓢清水是常备,铜锅里要轻轻搁上白粗麻小袋狗头碎骨、狗脑、狗葱(狗四小腿骨)是让食客意会上的是全狗。原来精心剃下的口鼻耳颈齐全而且狗眼皮连着狗眼珠的狗头皮,现在是傲立在葱花蝶上的全脆皮狗头,与之三足鼎立,还有全烧鹅、全烧兔。虽然狗鹅兔都镏金流密的锃红如火,但鹅衿恃,兔谦卑,衬托的仰天狗头居然有金字塔的雄奇。炸薯条掩埋的蛙丁虾仁蚕豆和黑木耳丝簇缠裹的爆炒鱼块油浇豆腐是再平凡不过的家常菜,妙在浅浅地晒于金藤篮内,向日葵似的环着,一人配着这么一篮,埋头大咬大嚼扒香卷辣的仰脖子说段子喷唾沫吹牛的都喜欢把篮子抱在怀间,爱打包的人还想到些什么,那也是和这种金藤篮一样古老的广州人才能体恤明白。俗话说玩在苏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断不是说苏州繁华广州富裕柳州人住在古树洞里,必是说苏州广州柳州人要死要活的德性和那德性要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大堂并无尽头,延续的两座椭圆形耳房恰好对着数丈高的樯树冠,大玻璃腰窗台的兰花蝶是原质原色的乌贼海蚌,兰花原本纤弱,海蚌原本精巧,俯仰之间,难免天高地阔之慨。左厅里墙悬的岭南画派祖师爷高剑父大中堂《白凤》未必真迹,但凹藏在槽型蓝色玻璃窗里,储着一重古气。右厅里墙藏的却是一方两米长斜卧原石黑豹,凹柜里的空气好象是结了霜层,恍如天神的厨柜,活生生雪藏着一身动物界的王者魂魄。两厅都是全套矮坐黑檀桌椅。竹夫徒生一种成就感,他早上脱毛的两条超大红狗,现在正分别侧卧在左右厅倒影很深的黑檀长桌上,最风流的是,与其相匹配,是偏短却更高的烧鹤,因为都烧出火一样的红油,乍一眼,象是双双卧在落日的光晕里。竹夫知道整狗是空掉筋骨的巧妙支撑,却不知道这跟狗一般气势的烧鹤从何而来。俯看了才看清并非巨鹤,是用面浆粘合数十块鸡胸油炸了再浇上蜜汁油的。边上配着一柄越南名雕竹刀,食客可一试身手,嘎吧嘎吧切割,也许比嘎嘣嘎嘣咀嚼更痛快。绕一“虎”一“凤”的美味品类,最神秘的是一对瓜型乌玉纹瓷盘分别盛着肥得好象一直在眯眼喃经的青蟹和黑葡萄似的珍珠虾,这些预备由食客亲自活炙的美味自不知身在最后的洗礼,悠然自得,殊不知搁在缸侧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芥末香蝶,是它们离开水之后要遁入的火。遥想埃及女皇离开这个世界,是把手伸进藏着一条名叫无花果的巨毒蛇竹篮接受致命的一噬。致命的痛快,藏匿无解的神秘。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头一趟揣蝶抱盘的竹夫因为意绪都在牺牲品的活相和死相,动作难免有些僵硬,不住地目测不住地矫正着杯盘蝶钵的领班偶尔瞟一眼竹夫,娇喘嘘嘘。双厅拱抵,竟然还有一道红底玻璃大幕门,幕门开启,别有洞天,推车进入这殿中之殿,竹夫被莲花双蒂紫檀大桌镇住。如同冒冒失失进了皇帝陵寝的野鬼,被一个功夫太监的阴魂轻轻一掌给按住。领班红了脸问:“怎么?没见过?”竹夫怎么能回答见过或者没见过。电视电影里还有什么没见过。可是,从地到天全用乌檀镶嵌的殿宇又全用红烛把宴席照得腥红没见过。“你这是不满足呢?是不满意呢?”领班这么问,她觉得竹夫奇怪,竹夫觉得领班才奇怪。好在竹夫从领班湿气很重的颤音里听到了领班对他的认可,他只傻笑着。接下来他揣什么怎么放,居然如痴如梦。他只听见领班又说:“你怎么会这么呆呆傻傻,老瞪眼干什么?”领班说:“小心手上的器皿,砸了,是砸饭碗。”领班又说:“天下稀奇古怪的,关你什么事?”领班还说:“小心。记住,小心。”听到这句,竹夫觉得这殿中之殿静的象雾中的古堡。

“嗡”的来了一千食客。

竹夫象来到一篇童话里。

现在竹夫看清了这殿中之殿的莲花双蒂紫檀宴席之所以比擎着红珊瑚的深海还神秘,是因为宴席象极了《最后的晚餐》,可《最后的晚餐》餐桌是披的雪白桌布,烤成猪肝色的面包和葡萄原汁红酒,血一样忧伤的红酒。基督说面包是他的身子,红酒是他的血,他要请他的门徒吃他的身子喝他的血。唉,有没有那档事很难说的了。但竹夫相信那只盛基督血的杯子是不会假的。竹夫还认为,《哈利波特》是说来好玩的故事,但那只圣杯却是真的——而这紫檀桌铮亮如镜,金银瓷餐具连同生死如仪的牺牲倒影象深海的航船,红烛俨然是打捞泰坦尼克号的灯柱。可惜,竹夫在搁一盘乳香带些腥膻气的狗肚丝时,相当惋惜,倒影里没有基督也没有,没有也没有犹大。犹大的位置歪坐着的是位公牛模样的家伙。基督位置仆桌的是个《思想者》姿势的小外星人。的位置端坐着个地主婆妆扮的袖珍太太,看她珠光宝气的德性,极有可能是缠小脚的。的位置是个长发披肩的朴素贵人。竹夫判断,这应是母、子、媳、孙一屋吃饱了撑的。

竹夫被领班一把拉的险些晃倒。

“不会是这百狗宴,他们这家人,办,办的吧?”竹夫在过道上悄悄问。

领班回头立定,瞪了绿绿的一眼。转身走。

竹夫推空车比推重车还累心,他不能撞前面走的领班,更重要的,他不能落下。竹夫被双厅和大堂的千人同宴镇住,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空掉了什么?不知道。也许是他觉得这大开杀戒之前应该有个类似出征的仪式,总得有个演说或者发号施令吧。没有。风卷残云就吃起来了,吃的落花流水,而且全都红了眼睛。再拖的一车是配菜进殿中之殿,进不去了,被哗啦啦掌声给挡住了。

是小外星人在发表演说。约模也就十五六个听众,掌声却象瀑布。小外星人只是小平头剃得精细罢了,南瓜脸就是崖上挤大的瓜模样,有沟有壑有缝有梁,噢不是,想是滚水烫的伤疤疙瘩。没有眼睛,眼镜很贵。胸肉露在西妆马甲领外。肚子那么大是很不应该的。高得出奇,不,是站凳上。减去坦克大的皮鞋之外,他矮的快没腿了。竹夫甩一下脑壳再看。小外星人的西装象铝皮那么挺,左胸袋的黄花不该是奶油,但竹夫想不明白那是丝绸是金铂还是蜂蜜。

“小霹雳,你当作文大王的作文写了多少字?”

“八个字。”

“呵!问你爸我是什么人吧。”发问的人是背对竹夫的贵客,只见他的肩脖打的红丝巾,但那话音却是男的。他说:“我不是问你题目,我是问你作文正文多少字?”

名字叫小霹雳的小外星人大眼镜不开灯也不关灯。

公牛歪站起来给他一巴掌。小霹雳滚下凳子的情景很惊险。奇怪的是左右大人见怪不怪。更奇怪的是小霹雳重新爬上凳子后伸脖子甩头若无其事。公牛吼道:“还不回答大伯爷?废物!”

“连题目正文就八个字。”小霹雳说。

“八个字?哪八个字?”红丝巾男人问。

“男女的凹凸正好相反。”

“什么?”公牛和红丝巾男人同时问。

“男,女,的,凹,凸,正,好,相,反。”

“什么?”公牛和红丝巾男人还问。

“还问!”小霹雳侧脸对老公牛嘟哝:“那回我交卷了我就被留学了。后来你把我赎回来,你又打我了。还问。”

“噢,噢噢,”公牛嘎嘎:“哈哈,哈哈,去年啦,小外星学馆啦,贵族学校得啦,作文比赛啦,幼稚园部小学部初中部两千精英得啦,”公牛突然歪脸向小霹雳求证。小霹雳衿恃得很,瞟一眼公牛,只点半个头。公牛怪有深意的颔首,继续嘎嘎:“两千精英得啦!作文作什么文?就写小外星学馆泳池,哈哈,小外星学馆游泳池什么游泳池?英国皇室人性材料得啦,美国家私喂家私迷宫游戏电板得啦,俄罗斯宇航局造型得啦,新西兰草皮的啦……”小霹雳干咳一声把公牛给吓住。小霹雳用鼻孔说:“加斯维加斯。”“噢,”公牛狗鸣一声,轻慢道:“妈B,谁不知道,就那个全世界最好玩的地方得啦。”“哎,”有一瓶茅台酒立在宴席的头顶说:“游泳池不就那点水么,关美国俄罗斯新西兰个屁呵!”公牛吓一跳,不是茅台酒瓶说话,是举茅台酒酒瓶的人在说话,也不是说话,是喷酒笑。公牛乐极了,挥拳一个掷铁饼动作,接着嘎嘎:“我的广州砂王哎,我知道你这是说笑。一句话,”公牛挥三拳,当然没人能看清,还听他嘎嘎:“小外星学馆游泳池花了二点七,二点七得啦。二亿六千万!”宴席狗鸣了。公牛嘎嘎:“两千精英得啦。两千精英比赛作文写小外星学馆游泳池,呵呀呀呀!九十分钟,我的大哥大爷哎我的大姐大奶奶哎,你们九十分钟能写多少个字?接下来,他们说的我就不信了,说第三名的作文写了三千个字,三千!第二名多少个字?六千。六千!大爷哎大奶奶哎,三千得啦!六千得啦!”公牛张五只土豆指头在空中狂抓狂划了一通,乌哇哇喘道:“三,千!六,千!屁大个崽崽九十分钟能写六千个字!”小霹雳又干咳一声,还用鼻孔说:“作文比赛是用电脑。”公牛仰天转公牛眼。好一会,才又嘎嘎:“不说了,什么叫天才?再说就说鬼话了。我说大哥大爷大姐大奶奶哎,作文比赛是第一第二第三,我为什么从第三说起?我不敢说第一得啦。事实得啦,那次我听说我家小霹雳参加作文比赛,哎,参加作文比赛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呵?参赛费,哎,参赛费,我不说,大哥大爷大姐大奶奶都是老板,都知道工崽工钱,参赛费就是一个月工崽工钱。有亏有赚得啦,三等奖是一万,二等奖是三万,一等奖,不好意思,包考重点大学,从得奖之日起到高中毕业,学费全免。”“嗡”的宴席要爆炸。“牛哥!”有人砸杯子大喝一声:“牛哥!军中无戏言!”公牛哥给吓了又给乐了,他直晃脑壳,突然一指头戳到红烧狗的额顶:“说假了,我是这个。”收手啪地噬了一口指尖的香汁,面部的快乐相当邪恶。责难的人又打一声弯度很大的呼哨,呜哇哇说:“妈个B哟,贵族学校贵族学校,你小外星学馆你在台湾呵你在澳门呵你在香港呵你一国两制呵你这不是‘家私喂家私’开赌馆?”“嗳,嗳嗳,嗳嗳,地球上的事,都是赌博得啦。”公牛嘎嘎:“世界末日还剩一件事,就是赌博得啦。作文比赛收参赛费回报大奖广州砂王你就受不了啦,人家请得起鲁迅当评委哎,鲁迅得啦!”小霹雳又干咳一声,还用鼻孔说:“不是鲁迅,是鲁迅文学奖得主。”“嗤。还不一样,”公牛嘎嘎:“北京的意思就是中央的意思。”小霹雳又干咳一声,还用鼻孔说:“不是中国鲁奖得主,是广东鲁奖得主。”“少废话。”公牛嘎嘎:“反正有省作协的官,有大学教授,有特级教师,哈哈,大哥大爷大姐大奶奶哎,在座的都是老板,请剪彩的,是怎么请的?有秘密得啦。少废话。我回忆,嗯,那一次我去小外星学馆赎这败家崽,留学留学,跟学习都是没得关系得啦。什么问题?人家说这败家崽写作文写了流氓意思。”小霹雳又干咳一声,还用鼻孔说:“‘流氓意识。’”“嗤。还不都一样。流氓意识,也是流氓意思得啦。妈B!我一听流氓,我就反感。我文凭只有高小,就是那些骂我流氓的乌鸦嘴把我运气给给咒的光光的。”公牛说这话的脸疙瘩没红倒是亮了,他引颈瞄了一眼宴席的某人某人某人和某人,某人某人某人和某人居然报以非常幽暗的奸笑。其中某人举杯提议:“为牛哥广州第一风流青春干一杯!”宴席笑的全是牙齿。有人连干三杯。公牛很陶醉,居然歪脖子跟小霹雳也干一杯。“说起来脸红嗳,”公牛突然诡异,嘎嘎:“我把败家崽崽提拎上车,我说我的继承人噢,你真有本事,写作文写作文你能写个耍流氓的作文,念来我听听。他念了。噫,念不下去,我一巴掌扇。我一把掌扇。我一把掌扇。呀嗬,金刚头嗳,威武不屈嗳。我打他一嘴血,我说我不打烂你嘴你不说话?我扔你我开车辗你我养二奶三奶四奶五奶我再生你你你你。呀嗬,说,”公牛突然转脸给小霹雳,“说,当时你怎么说。”小霹雳俨然铁打铜铸,纹丝不动。从他鼻孔里哼出来的声音象一颗一颗铁钉:“男,女,的,凹,凸,恰,好,相,反。”宴席乐的要翻掉。公牛按压不住。一个极可能是独眼的墨镜佬突然指戳头顶的红蜡烛发一声残破得很厉害的长啸,公牛歪脖子惊住,墨镜佬要的正是公牛惊住,他杲杲道:“牛哥嗳牛哥嗳。老土疙瘩我浪得九轶年岁,那天你敬我寿诞的礼我儿我孙我曾孙我玄孙四代也还不起,我今天就还你一句蠢话:也不知道你祖坟葬着了哪支龙脉。你个半文盲老板,今天摆百狗宴,嘎!”墨镜佬打一声饱嗝,继续杲杲:“百狗宴我吃的多了。要说狗屎运,还是你这个半文盲老板。你养了个圣人胚嗳,圣人胚晓得不?圣人!可惜噢可惜,你是有眼无珠得啦!”公牛瞟一眼宴席,举座皆惊。突然掌声雷动。有人把头伸过两个座位喊道:“梅州公爷,说说看!”这回掌声很齐整。墨镜佬杲杲:“呐,作文比赛,要写小外星学馆游泳池。一万个俗人有九千九九九想的,游泳池,水啦岸啦花啦草啦金啦银啦什么造价广州第一世界第几啦。想到游泳池里的人,稀罕了吧。想到人,百有九九想的,念的,凡夫俗子还能想念些什么?喜怒哀乐啦,什么,健康亚健康啦,什么,幸福指数啦。”墨镜佬弯弯地扫了一圈宴席,杲杲:“在座的,都是老板。听好,我赌九十岁老身,赌什么,我跟你们赌,你们现在有的是福。我跟你们赌的是寿!”宴席哗的起立,原本极尊极贵的脸们,全都十二分的谦卑。谦卑有真有假,但火锅的烟全是牛奶,只有黑脸黄脸白脸,没有青脸。墨镜佬相当轩昂,杲杲:“我为什么赌寿。因为跟你们没得比得啦。有得比,就是寿。我寿,得什么?我得见两个人,一个毛泽东,当初刘少奇他们搞工人运动,周恩来他们搞武装起义。想工人先进得啦,想军人刚猛得啦。怎么样,失败。失败。只有毛泽东,眼见满山遍野农民。毛泽东玩农村包围城市。蒋介石相信金钱加军队。毛泽东当村长,蒋介石当市长。百万个村长斗一万个市长。怎么样,村长赢。一个邓小平。毛泽东一天想人脑壳里装什么虫虫,毛泽东信主义,中国就变成主义。邓小平一换开裆裤就到法打工读书又到苏联读书,最明白肚子要面包。邓小平一天想人肚子闹什么虫虫,邓小平信经济,中国就变成经济。呐,圣人呐,他就是丢俗人不行动的,见俗人不见的。乖乖得啦,小霹雳乖乖得啦,写小外星学馆游泳池,他不看游泳池,不看人衣服,他一眼见,赤条条男,赤条条女。这个算不了什么得啦,各位老板脑壳里,不都是,赤条条男,赤条条女?关键是,乖乖小霹雳他就见出男女那点不一样,不是不一样,是相反,嘿嘿!”宴席惊醒过来,呜哇哇叹服。大家给墨镜佬敬酒。敬了酒,不能完,又都回头看小霹雳,看小霹雳煞是可爱而且可敬,于是又给他敬酒。最开心的不是小霹雳而是公牛,他一提拎把小霹雳拉到墨镜佬那里给墨镜佬叩头。大家都觉得墨镜佬尊贵,只是没想到公牛说的事比墨镜佬还尊贵,公牛嘎嘎:“嗳呀呀呀,呀呀呀呀。梅州公爷梅州公爷,你爱骂我你爱水我我都服气得啦,我不得不服气得啦,呐呐呐,不用我说,”公牛猛一掌拍小霹雳脑壳,小霹雳震荡一下,却没有话。公牛嘎嘎:“鬼怪得啦。我家败家崽崽参加作文比赛不是给留学了,我不是去赎回了,我家败家崽崽还被我吊在吊灯架上咧,来啦,谁来啦,老师来啦,开个靓车来得啦,不是老师自己来得啦,有个大家伙陪同得啦,广东文学会长得啦,”小霹雳干咳一声,还用鼻孔说:“广东语文学会副会长。”“嗤,还不一样。”公牛嘎嘎:“他们是来道歉嗳!他们说由于语文老师水平问题没看出小霹雳作文的天才嗳,什么,”公牛侧目小霹雳,小霹雳还用鼻孔说:“观察事物着眼点非常独特,对事物的归纳表述有天才创造,提炼文字达到炉火纯青地步。”“对对对对,对得啦!”公牛嘎嘎:“梅州公爷梅州公爷,你一肚子蚯蚓我知道得啦,可你也太神得啦,你和那个会长说的……”“我说的不重要,那个会长说的也不重要,”墨镜佬杲杲:“重要的是‘男女的凹凸恰好相反’这么一篇作文!”墨镜佬猛一倾广州最小的酒杯,好象喝断了一条人命。宴席充满绝望和希望:“亏四岁崽崽他是怎么想得出来这么句话!”“能想出这句话的人,还有什么想不出……”

竹夫忽觉脊背一阵的奇寒。他为之颤栗,不是他原先只想着小霹雳的模样象个小外星人,却没想到真有个小外星学馆。他原先只是觉得公牛长的象公牛,却没想到这宴席真叫公牛做牛哥。他吓着,是“男女的凹凸恰好相反”这句话。他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是觉得这话流氓而且邪恶,他一时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是觉得这句话玄妙而且有力。竹夫突然想起自己象小霹雳这么大的时辰,究竟是十万大山的最后岁月,还是军分区大院的最初岁月?不知道。不知道。他眼珠子火一样热辣,快要滴出泪水来了。幸好领班猛地掐一下他的掌背把他揣走。原本他觉得少女身却长出少妇手的领班凛然可怖,这会偏觉得领班怪可怜的。领班不喜欢作文之类的话题更不喜欢小霹雳那样的小怪物。证明就是她一把把他给抓走。她的手膏滑却冰冷。

再把赤橙黄绿青蓝紫果珍车推进殿中之殿的时候,小霹雳的南瓜脸变成了只大红柿。这幸福得快要爆炸的小家伙现在是有些微醺了。

“小霹雳。乖乖。小霹雳。记得大姨吗?”问话的是脸上流奶油的大黑眼睛。把自己吃得比狗还热的样子,声带却象从石榴缝里穿过,又冷又甜。“你有乡愁吗?”她问。

小霹雳打个阿欠。

“换一个问法。”那女的又说:“我们家乡,最有名的人是谁?”

小霹雳打了个喷囔。

“啪!”公牛一掌过去。小霹雳跟自己的脑壳转圈,没转成,连人带凳翻了,但人和凳同时爬起来又坐稳的速度十分惊人。他朝公牛正了正很贵的眼镜,表示他不是很明白。关于家乡谁最有名,或者为什么给他来那么猛的一掌。“敢装糊涂?”公牛呵叱:“还不快快回答?”小霹雳抽一鼻子说:“梁启超。”公牛又是一掌。小霹雳没倒凳也没倒,因为公牛甩掌的同时另一巴掌给小霹雳护后脑勺。“梁——启——超——”小霹雳是严肃的。这回公牛是气的一蹦老高,可他挥在半空的粗臂只是短促的曲着乱颤。因为有人咳嗽,跟小霹雳的干咳不同。“打死也白死。”原来是朴素贵人,她说:“小霹雳没说错。”“呀!老婆,宠坏败家崽崽得啦。”公牛从半空的熊掌变成一拳石头轻轻搁在小霹雳鼻尖。差不多是咬着舌尖把每个字都说的血淋淋的。“你不敢叫大姨你叫梁姨妈也行,你怎么敢喊出大姨的名字?你是找死得啦?”“她问,我们家乡,最有名的人是谁?”小霹雳换了撇嘴说。“呀嗬嗬嗬,我们家乡,上市公司的还有谁?你大姨妈,还有谁?谁最有名,还用想?你找死得啦!”说话时啪的一掌。小霹雳一歪一正,简直是弹簧。“我没喊大姨的名字。我是说梁启超。”“什么?”公牛的血眼珠弄出一些火光,他嘎嘎:“梁之藻。梁启超。你大姨妈名字得啦!”公牛又挥拳头,但没收拳头。因为那女的撒娇说:“牛哥嗳牛哥嗳,你这席百狗宴,是小霹雳五岁生日宴嗳。就算是条小狗,你给他作一回主,求你咧。”她仰头说罢低头说:“乖,小霹雳,梁启超最有名的话是哪句?”“‘少年强则中国强。’”有人鼓掌。掌声是不要命的,一响就很响。“名不虚传。”那女的说:“还有问题。孙中山和毛泽东,谁伟大?”公牛比小霹雳紧张。小霹雳不慌不忙,撇嘴回答:“我爸说,孙中山好歹没亏大婆小婆,身前身后,大婆小婆都富贵。毛泽东大婆死,小婆坐牢。”“呵!”宴席开花一样都仰叹。那女的又问:“毛泽东和蒋介石,谁厉害?”“我爸说,蒋介石儿子当总统,毛泽东儿子,一个被打死,一个打仗死,一个生病死。”小霹雳撇嘴回答之后还撇嘴。那女人还问:“你爸并没说孙中山毛泽东谁比谁伟大。也没说毛泽东和蒋介石谁比谁厉害。我是问你。”小霹雳抬头用很贵的眼镜照了照公牛。诡异的是,公牛居然能在这时辰沉住气。小霹雳这回是张嘴大声回答:“毛泽东比孙中山伟大。孙中山大事没干成,毛泽东领导解放军把蒋介石赶到台湾。杨开慧妈妈是为中国革命牺牲,江青是犯罪。毛泽东比蒋介石厉害,因为毛泽东领导解放军把蒋介石打败。毛泽东三个儿子是被敌人伤害。蒋介石让自己儿子当总统,跟皇帝一样自私自利,没出息。”“呵!”大家鼓掌,掌声如雷。不知道那女的是高兴不高兴。她没看小霹雳,她看公牛。公牛斗不过她,转脸看朴素贵人。朴素贵人不理他。他就放下一直没喝的酒杯。掏出钉铛响的一串钥匙来甩出银闪闪的耳刮颠倒了便挑牙。挑不成功,急了还挑,撮一张鲤鱼嘴还包上半巴掌,又急了,捉桌上的简纸来堵汹涌溢出的唾液,偏没撕断的简纸啾地飞来,鲤鱼嘴呜喷了七寸脏物,三寸洒膝上,吓得两百斤公牛一蹦老高。四寸弯甩在桌面,恶心全桌人。袖珍地主婆脸青了又白了气得半绿。“呀呀呀呀,”她没来得及倒在朴素贵人的肩头,滚地的响声很深沉,朴素贵人惊喊一声“妈”后搀起来要躲,但袖珍地主婆生气了,生气了坐回座位的时候好象比先前矮了,不,比先前扁了。她原本要体面,不是她作为丈母娘一已体面而是连同女儿女婿外孙的主家子体面。没想到被十几眼睛严肃监督,虚伪不得,只好由着性子,人之初,性本兽,丈母娘变成老祖母,又慈祥又痛心,说:“牛哥嗳牛哥嗳。还贵族学校校董呐。”她感觉所有的眼光都说好好好,她就慢条撕理说:“用耳刮剔牙,往宴席吐痰,还贵族!”宴席全都歪头笑。笑停。全世界要崩了似的相当尴尬。“外婆,还说你当过师范老师哩,连《红楼梦》都没读过。”小霹雳出语惊人。没人看得到他眼镜里的眼珠,都见他的撇嘴。丈母娘不但见他撇嘴还见他的小鼠牙。她的忧伤压倒她的沮丧,她说:“小霹雳呵,能不能少听你爸的多听你妈的。外婆读没读过《红楼梦》,也该问问外婆。”不知道掌声从何而起,掌声一起,欢乐就起。“乖乖,小霹雳,”刚才跟公牛斗眼珠的大姨妈胴孔放电,说:“小霹雳,问外婆呀!”掌声又起。“外婆,《红楼梦》又富贵最体面的,谁?最漂亮最可爱的,谁?”外婆感觉这不是请教而是羞辱,老脸抽筋了。“外婆,贾府女当家是谁?有三万两银子嫁妆是谁?最风流的琏二爷娶谁?贾母最疼谁?贾家主子奴才最怕谁?十二钗最佩服谁?凤姐。是不是。凤姐就用耳刮剔牙。天下最漂亮的小姐是谁?是不是林黛玉?天下最漂亮的奴才是谁?是不是晴雯?凤姐,林黛玉,晴雯。富贵人最爱凤姐,多情人最爱林黛玉,穷男人最爱晴雯。王熙凤,林黛玉,晴雯,最爱吐口水。不是水平一般般的吐,是‘啐’。”都“呵!”外婆最“呵!”不是感叹“呵!”是惊诧“呵!”因为她平生的小秘密正是读《红楼梦》喜读《红楼梦》悲。她替她最疼也最怕的小外孙羞愧,她知道她小外孙聪明的说是天才也不为过,但天份高的人从小信口开河必担歹不起人生风险。她不等收拾桌脏的服务生退步就伸过脖子去,暂时没想好要跟小外孙说什么,她这是下意识要看一眼小霹雳。朴素贵人生怕吵出笑话来,忙说:“妈。小霹雳没说错。”“我乖乖小霹雳妈妈嗳,”大姨妈乐坏了,抢话说:“你是中学老师,你妈是师范老师,军中无戏言。小霹雳没说错?”朴素贵人要点头却不敢。宴席求的就是这种尴尬,掌声雷动。

事到如今,竹夫就佩服小霹雳。当然,也有一点点羡慕的意思。没想到,领班揣他再去推清扫车的时候他问领班小霹雳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亲戚,外婆,大姨妈,公爷……领班很生气。“笨蛋。”领班耻笑说:“狗屁。”竹夫心有不甘,又说:“那个什么小霹雳的老爸真有钱……”“放屁。”领班说:“广州人是富是穷,你根本就无法搞明白。有的大爷模样,赌得光光的,最后的财产就能卖一口毒针把自己打死。有的乞丐相,有几栋楼出租有几十套商品房开赌场。”竹夫这回可来了兴味,正要问,可领班的结束语是:“我警告过,胡思乱想,小心砸了饭碗。”

 

 

6

 

 

推清理车再进殿中之殿的时候竹夫以为进错了门。宴席散了,徒剩下袖珍地主婆和朴素贵人。哇,席上红彤彤的墙不是墙,是钱!袖珍地主婆在拆红包和在手机上登记名字和金额,朴素贵人在数钱。一墙钱。红彤彤。竹夫走不动了。一箱钱一车钱的在电影电视上见的也多了,但离三尺远近真见一墙钱,不一样。还有袖珍地主婆和朴素贵人,吃饭时辰互相拆台和数钱时辰默契也不一样。

“喔唷唷唷,唷唷唷唷。”地动山摇来了,男女一对服务生抱不住公牛,他象冬泳一样登地毯进来,“唷唷,唷唷唷,”原来“唷唷”的是男服务生。公牛降落在椅上,一张椅,再一张椅,公牛趴平后突然起伏,“呜!”一个服务生从竹夫手上夺过清桌桶接住公牛的脏物。看是没人看的了,可谁都听见。竹夫的感觉是公牛吐的肯定超过公牛的重量。因为抱桶的服务生摔了。服务生没摔倒,为什么大乌檀桌怦怦响?原来公牛趴椅上猛擂桌角,桌角没崩,天要崩了。原来喊的是“老板!老板老板!”等大家听明白了是公牛喊老板,都怔忡。公牛就是老板。他喊什么老板?“你们老,老板!”乱里冒出矮墩墩的小外星人和他相当梦幻的话。他跪公牛跟前掏出公牛西装左胸袋里的一只小瓶,被公牛喊话挥的粗臂撞飞,小外星人条件反射追半空捉住闪晶晶小瓶的身影极笨却极快。众人诧异不已。他揭了瓶盖就喷公牛鼻孔。公公牛仰脖瞪眼呵嗤,闪不及的男女服务生都淋了一片污浊。“叫老板!”公牛主题鲜明,拳击桌角,怦怦怦!“老板!”怦怦怦!“老板!”老板果然悠进来。“老板!你叫我?”好象他不是老板。他的胸和肚也象公牛一样复杂,可脊背的弧形很华美,他应该是啖槟榔很有历史的人,他的问话和槟榔味一样令喜欢的人喜欢恶心的人恶心。其实他跟公牛说什么没人听懂,喜欢的恶心的,都因为他乳白的胖身子整饰的伽啡色西装黄领带半圈乌光油亮短发高桃身材帅气得象个银行董事长声音却象个太监。但当大家惊觉捶桌角的公牛不是发酒癫而是雷霆震怒,一片慌乱才变成一片恐怖。

“老板!我埋单,百狗宴嗳,你下料,是九十九狗!”公牛是清醒的,他吐了一碗污水,又说:“我埋单,我断一条腿!”

“老板!怎么会少一狗!”西装老板是糊涂的,他捂了捂嘴,感觉比毒气更危险的是百狗宴的狗数问题。他说:“老板你这个玩笑我扛不住哇。我亲手写单的。可以查的。”

“律师!律师!”公牛又吐一碗污水,喊:“律师!律师!”

突然冒出个人来怪不好意思的说:“我是老板秘书。我不是律师,不过我有律师证。老板,百狗宴少一狗是事实。是老板一桌一桌验的狗下巴骨。我又验一遍。有证据的。”

西装老板吓一跳。“不可能。我当然要查。”他说:“万一服务有失误,少一赔十,制度上有的,少一赔十。”

“少一赔十?”公牛一骨碌爬起来十分轩昂的问些不要回答的问题:“不吉利的事!少一赔十?不吉利的事!少一赔十?”公牛颠了一脚,怦地摔地,地没陷,倒是他弹了两次,同时又吐了一汪。他实在象个饮弹倒地的烈士,在糊涂与清醒之间,喊的是理想。

西装老板的白脸变成一张纸,他乌哇哇交待服务生服务地上的老板,自己落荒而逃。

竹夫相当开心,这种闹剧虽然质量低于少管所和监狱的事件,但世间的秘密总是闹才闹出点意思。竹夫只是不明白,丈夫都这样了,身为妻子的朴素贵人却怎么能没事一般在忙乎那墙红彤彤的钱!竹夫眼见一会儿趴一会儿跪他爸摇他爸喊他爸的小外星人突然喊:“妈!爸的解酒药呢?”“包里。”朴素贵人说得轻巧。等小外星人跳起来趴她身上要包,她又说:“你用膝盖顶一下你爸肚子看他吐干净没有,吐干净了,药就灵了。”小外星人从包里掏出一瓶毒药模样的绿水对了一碗热腾腾水给公牛咕噜噜灌了。没想到公牛不承认醉,倒象个先知,发一句神秘的预言:“我倒要看看,是客人不吉利,还是主人不吉利!”

竹夫突然被气喘嘘嘘的领班逮到过道问:“今天砍狗块是你数数?”竹夫吓一跳。“我问你呐!”领班呵叱:“你玩的事大啦!我问你,今天砍狗块是你数数?”竹夫软瘫半边身子,靠墙的时候怦怦怦地撞了三响后脑勺,禁不住冷汗刷地从额顶浇下。他甩掉领班直奔楼下哐铛打开大冰柜,他吓的尖叫三声,一膝跪下,天施地转了一阵。他想不对呀,大柜怎么会这么浅?操刀横竖劈砍了十来刀,冰块横飞,凹槽里露出一片血斑,竹夫长嘘一口气,开始竖刀凿冰,铮铮铮,舍命凿,铮铮铮,没命刨,哐铛一声裂了一道弯缝,插进刀尖一撬,撬出一陀内里藏着四条狗婴的胎盘冰块。竹夫一把抱在怀里,转身就跑。

从楼下到楼上也就绕几道梯折几转门,可竹夫好象穿过一座小学一座中学一座大学。他双掌要冻断,心蛋蛋要跳碎。他魂灵出窍,分成三身,一身是狗,一身是人,一身是鬼。

两个老板互相请坐,可都没坐,大眼瞪小眼。一条狗砸碎骨头连五脏六腑筋肉血尿卖赢了也就一千元,而百狗宴红包两百万还多出来几十万。狗与宴,不堪一比。多一狗少一狗算个屁事。无奈,狗有价而吉利无价。说到吉利不吉利,摆百狗宴的老板和办百狗宴的老板都担歹不起。但两个老板见竹夫气喘嘘嘘抱一陀白象头似的冰块进来哐一声搁在乌檀木大桌上,妖雾萦绕,其状也异。大眼小眼都有点傻。

竹夫直往空中甩呀甩快要冻断的双掌,呼呼哈哈半天,说:“老板,老,老板,少一狗,狗块,全怪我。”因为明白大不了炒鱿鱼,再大不了拿不到工钱,所以竹夫变成坦荡青年,因为想入非非,所以竹夫变成浪漫少年。他说:“狗是我和师傅杀的,脱毛时记得有条红狗特别肥,破肚的时候才发现母肚里有狗胎盘,破了,哇,是四条小狗婴,我很害怕,可是狗胎盘破了就合不拢了,我掐住破口把狗胎盘放回母狗肚里,可是砍狗块的时候我又砍到肚里藏狗胎盘的母狗。也不知道为的什么,我把狗胎盘藏冰箱里,忘了砍狗块是要留狗头盖骨和下巴骨的,敲碎了才记得,来不及了,就少装一袋狗头骨。”因为竹夫是追忆,不但说的是实话而且话说得结结实实有小狗头有小狗眼,西装老板竟听得眼冒金星,公牛竟听得童年记忆栩栩如生。他不是忘了百狗宴少一狗,而是确信少的一袋狗头骨是被竹夫给敲碎了,敲碎一狗头骨不要紧,要紧的是母狗肚里有胎盘胎盘里有四狗婴!竹夫说:“原本想下火锅的时候把狗婴单砍一盘给老板下火锅,可是发现宴席的小主人小霹雳货真价实是小天才,我小时候读书,别说幼儿园,就是小学一二三年级也只教拼音词语造句,虽然我高小作文也是全年级最好,可是想到小霹雳四岁就能写出‘男女的凹凸恰好相反’,我服了。小霹雳厉害,越想越觉得太厉害。厉害,厉害算什么,孝敬那才是最要紧的。小霹雳外婆一时冲动忘了给女婿留脸面当宴席批评女婿用耳刮剔牙齿和吐痰,小霹雳能说出《红楼梦》大贵人大美人王熙凤也用耳刮剔牙,王熙凤林黛玉和晴雯也爱吐痰,这样帮老爸又不得罪外婆,太绝!嗳唷,我也读过《红楼梦》,就记得贾政老爸打贾宝玉,打得惨,伤得惨,叫得惨,就记得贾宝玉怕老爸。只这一点,我就佩服小霹雳!”

西装老板现在不是眼冒金星而是大脑进水。他忘却百狗宴少一狗的重大过失,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个痛说“作文”、“《红楼梦》”和“孝敬”的竹夫是他的打工崽。

公牛听得微醺。他不住地拍后脑勺,把脑袋给拍醒了,奏近竹夫把血眼珠瞪得惨白,当他确认关于他儿子天才传奇的传说出自竹夫之口,他问他:“我儿子小霹雳的事传得那么快?你在哪里听到的?”

竹夫回答:“我刚才就在这里呀!”

公牛倒退三步,他仔细阅读竹夫一身的服务生打扮。显出十分崇高的悲悯之情。他不问竹夫,他转身问西装老板:“你这里的打工崽,呀嗬,呀呀,打工崽听懂我儿子的话?

西装老板居然回答不了公牛的话,因为他的确听不明白竹夫的话,更没领教过小霹雳的话。

公牛对西装老板的窘相相当满意而且深情地颔首再三,这表示,他体察而且体谅西装老板的尴尬。他一时自豪的快要爆炸。他转身看小霹雳,因为小霹雳才是他所有成功里的最高成功。公牛头一次发现儿子的眼镜毫芒在加减乘除,象焊枪在熔解一根银针,那专注的品格象钻石的棱角斜线一样执拗而不可阻挠。儿子究竟是聪明才可爱还是可爱才聪明,这可是为人之父最难破解的心灵之咒。公牛空前的胆怯了一回,因为这时辰他发现五岁生日扮演百狗宴主角的儿子的南瓜脸居然呈现一派庄严和慈悲。不错,南瓜脸的额区域最触目惊心的就是电光石火的之字形疤痕。这之字形疤痕象一枚魔鬼的印章,总是冷不丁地盖在公牛的心上,连冷了好多年心肠的公牛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血泪模糊。记得他慌了神驱车到医院看打架受伤的这张南瓜脸,当时正好清洗完毕,后来总缝四十三针的伤口可不是之字形而是地球干裂的骷髅形。公牛当时的怨恨情绪不是解放战争而是抗日战争。他和儿子魂魄重合决计复仇,复仇果然成功,他是花三万元买凶干的,凶手在小霹雳仇人和外公上商店买玩具的时候突然抱他塞进车里,兜一圈后回原地把他放下。事情当然闹的十二分紧张,只是那车牌号是假的,查无可查,加上被绑架者一根头发没掉,连他外公都怀疑外孙是一场梦游。最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又乘受害者跟他父亲去钓鱼的时候车里突然窜出三条大花蛇,父亲吓退时后脑勺撞在残疾人车头伤的不轻但全好了。小孩当时吓呆不动毫发无损但事后却痴呆起来。小霹雳是何等的慧心,他从小仇人先是有些痴呆后来不再上幼儿园想到了坏爸爸,他跟爸爸明白无误地表示,如果爸爸不带他上小仇人家去道歉,爸爸将永远失去他。所谓知子莫若父,公牛投降,他真带儿子上儿子小仇人家去道歉赔钱。道歉赔钱是小事,在儿子和小仇人成为好朋友的第三个月,小朋友的痴呆症完全消逝。公牛常常扳亮床头灯看酐睡中的这张南瓜脸,有时候他心里慨叹:这孩子的人生肯定失败,因为他心性善。而公牛的人生经验教训是:他没亲眼见过一个心慈手软的成功者,他常脱口喊败家崽,是真心喊。有时候他心里慨叹:这孩子肯定长寿,因为他逆料这野心勃勃的儿子走多远都不走伤人损人的路,他善,他就没有凶险。公牛由于不能冷静的评判此时此刻空前的成功感而有些发怵,他居然脆弱起来,在被小霹雳的神色灼痛之时免不得跟而随之。原来,小霹雳眼镜毫芒的加减乘除,全在他喘着粗气紧盯不舍的那陀被冰块裹得神秘莫测的狗胎,割裂的狗胎原本应象斗篷,可结冰后熔化中,却象冰峰中的岩洞,洞里簇头拥立的四条狗婴象极了刚啄破蛋壳的赤鸟,大大的灰眼睛仍冥在很久远的梦中。

狗胎其实更象一丛无言的妖火。只是每个人看它的侧面不同罢了。

至于小霹雳眼中的狗胎象什么或者是什么,那是旁人不可以蠡测的。因为他的眼镜很贵。

袖珍地主婆早就冻僵了似的纹丝不动,她一直盯着在她的位置应该看不仔细的狗胎,但她的心里该是明白的,她很深却很热的小眼睛噙着晶萤的泪。狗胎呢是不住地冒着乳白的烟气。也许液体的泪和气体的泪都能感动朴素贵人,她间或停止数钱,久不时瞟一眼袖珍地主婆,又瞟一眼狗胎,动作有些滞涩。她也参与吃狗妈妈,她活着的儿子正在欣赏消失的狗妈妈仍末消失的死儿子。她是朴素,即不够大方。

竹夫沧桑得很,可惜没读过一本童话书。十万大山遥远,不是从十万大山进广州要在骡背手扶拖拉机大巴车上的连续颠簸,而是从乡小县中少管所监狱到屠狗场的无根梦游。外婆的故事不是童话,是鬼话。鬼话连篇,说的是山里娃崽朝朝暮暮的嘉年华呵。鬼哪能真呢,外婆从报纸上剪下七鬼缚蟒蛇,你就看见七身白猿抱着七鬼一把扔进绝崖,七鬼凭风一悠晃,冷不丁把横亘崖缝的巨蟒给逮住,没道理的携往太空。外婆把七鬼缚蟒蛇卷成简抵在灯芯上篷地点着了。你就看见巨蟒被七鬼携往太空的可怜相了。巨蟒是靠尾巴在地上摆动,它的头才会力道无比,啪地噬了猛兽猛禽,把牛马猪羊缠了吞咽,慢慢缠绞,生生把动物给碾碎在肚肠里。据说蟒成功吞噬一只肥羊,就能睡梦一年。可蟒蛇被逮往空中,它就捣腾不远了。猛禽将把它携往没有洞穴的荒地,让它以绝望里接受啄刑,魂丧方休。鬼不同,鬼能爪住白云,就象大侠只要爪住一角崖石,就能一棒砸碎一座皇宫。看呐,七鬼在风和云的间隙把巨蟒携往太空,掷入熊熊的烈日焰火。巨蟒就在烈焰里呼噜呼噜打滚,巨蟒流的眼泪,能让晴天落小雨,巨蟒抽搐而死,在人看来却是一道长虹。鬼哪能假呢,鬼在梦里压住你的脚,你死也挣不脱。鬼说:“快把石榴剥了喂我,一粒籽一粒籽喂。”你嘎嘎剥了石榴籽喂鬼的大白牙,鬼牙一耙一耙的滑动,象古城门只让降兵入不让奴隶出,在一粒一粒地验收石榴籽的同时,泄出滚滚香雾。梦见鬼和夜菜园里游荡的鬼一样又不一样,梦见鬼横穿门缝的时候轮廓闪着一圈寒芒,贴窗的青蛙眼珠象葡萄一样古老而年青。菜园鬼的爪象碰断的嫩芥菜叶,等鬼去后,你用扫帚扫一扫鬼长裙曳过的地方,草尖还顶着许多会唱歌的露珠。竹夫在少管所里只读过两本书,《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竹夫只记得牛虻和冬妮娅。为什么记不住牛虻的情人和神父呢?不知道。为什么记不住在雪里修铁路和瞎了还写小说的男主角呢?不知道。竹夫在监狱染了一身《红楼梦》的相思病,宿命的缘故是贾政痛打贾宝玉的情景。偷偷地读,坦然的读,借来读,买来读,顺读逆读胡乱读。监狱里没一本《红楼梦》是全的,文明的扉页变成卷烟纸,人类的消费是多元的。要紧的是,破的也不会让你能借第二次。因而,竹夫的读《红楼梦》象捡破烂,而破烂的珍贵也只有捡破烂的人才明白。少管所的少男少女被《红楼梦》揪心,是父亲打儿子,痛痛地打,没道理的打,没命的叫,无耻的叫,直把童年的魂魄们给叫傻了。铁窗中人谁都觉得林黛玉一切一切都莫名其妙,可林黛玉临死前跟她外婆说的“老太太,你白疼我了。”那句话最磨人心。竹夫在铁窗里也学着对黄泉下的外婆默念那句话,每默念一次,感觉天灵盖滴一滴冰水。竹夫喜欢晴雯而忌讳金钏。因为晴雯对宝玉最好,但她却不要跟宝玉睡一间房而让袭人跟宝玉睡一间房。晴雯快死的时候才后悔没跟宝玉多多的住在一起,那才叫痛并且快。竹夫读一百遍《红楼梦》也没能弄明白晴雯死前喊没喊过宝玉的名字,竹夫为此受到莫大的伤害,因为,竹夫曾寻过死。他认定,如果晴雯死前没喊过宝玉的名字,那是她变后悔为痛恨了,一定。但竹夫后来又不那么想了,因为他有好长的时间为自己寻死却没真死而羞耻。思念晴雯,他不配。竹夫后来还纠正自己,他认为他不是喜欢晴雯而是佩服睛雯。那么,少管所少男少女最佩服的金钏,竹夫为什么忌讳?原来竹夫认为金钏是宝玉给害死的。金钏是贾府王夫人的贴身丫环,她够胆,一边侍候躺着假睡的王夫人一边和宝玉调情。要是偶尔调情,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调情调情,一个人怎么调?宝玉是主犯。王夫人放过主犯往死里罚从犯也好理解。费解的是,王夫人打金钏并把她撵走。金钏从事发到跳井死,宝玉在哪?宝玉能偷偷去看宝姐姐,能离开贾府上袭人家,还能在凤姐生日溜出贾府去悼念亡灵,去探视临死的晴雯,他甚至谙通贿赂。他怎么就没空去见一回金钏?竹夫为什么不讨厌该死一万遍的贾宝玉?不知道。但到头来竹夫明白他不是讨厌金钏,他是忌讳金钏,不不不,金钏就在自己身上!是呀,竹夫这会儿想,把牛虻冬妮娅林黛玉晴雯金钏加起来,也抵不得这一胎四狗婴,狗婴何时死怎么死?是狗之母悲鸣之时胎中狗婴痉孪死还是狗之母断气之时胎中狗婴窒息死?狗婴是晕死还是痛死?

“老爸,谢谢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小霹雳突然发出令一圈人都快把心给跳出喉咙的声音:“老爸,得了这个礼物,我可以放弃以前所有的礼物,就算从今以后我再得不到任何礼物,老爸,你也是最好的老爸!”

公牛花老长时间才听明白儿子的话。他是不可救药的爱儿狂,但这时辰他却不能让儿子对比爱更伟大的智有所损伤。因为,刚才打工崽(竹夫)已经粉碎了他和律师“少一狗”的前提。如此看来,非但百狗宴并非“少一狗”而且多一胎四条狗婴。原本四条狗婴就四条狗婴,现在儿子把狗胎盘升级到可以空前还可以空后的“最好的礼物”,风险将不可估量。万一“最好的礼物”给标出价来而且心上肉疙瘩儿子非要不可,那可如何是好?!公牛已经满头大汗而且智慧跟不上来。

“这位哥哥,”小霹雳突然转脸对着竹夫,话是十二分的谦卑:“我将一辈子记住你。你不是打工崽,你是老师。”

竹夫吓的不轻。他骇怕南瓜脸的嘴里会不会弄出个偏题怪题来把他考倒,连忙问:“小霹雳,你看这四狗婴象什么?”

“象什么?”小霹雳也吃了一惊,说:“象什么?不是象呵,就是罗丹的《加莱义士》呵!唉,”小霹雳的哀叹相当悲惨,他说:“我们小外星馆的艺术讲座都是请大学艺术学哲学文学博士来讲的。什么,古希腊罗马,什么荷马柏拉图,什么古希腊悲剧,什么米隆的《掷铁饼者》,《胜利女神》、《米罗岛的维纳斯》什么但丁《神曲》,什么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什么米开朗其罗的《大卫》,唉,高中部听的差不多。我们幼稚园部和初中部听的头都炸了,再由我们的老师补课辅导呗,可是,初中部可以了,我们幼稚园部听了还是头炸。唉,看到这个(小霹雳指了指狗胎四狗婴),一下子就明白什么叫《加莱义民》了!”

竹夫倒退三步。他可没听说过罗丹和《加莱义士》。不懂就是黑暗。现在他要在无知的漫漫长夜里应酬这个活生生的小外星学馆天才,万万不能。他诅咒自己一句“我真是笨蛋。”之后理屈词穷。“我只是想到要把这个宝贝送给你做动物标本!”

“那是当然。”五岁生日宴的主角突然转向公牛说:“老爸,大吉利呵,应当重重有赏。”

公牛跳一脚,他也看不穿小霹雳的眼镜,“今天你是百狗宴主人,老爸是条小狗,听你的!”他掐一掐小霹雳的左肩,小霹雳噢地发一声狗鸣。那大概是某个暗号,是要小霹雳警觉军中无戏言。他又回头问朴素贵人:“小霹雳他妈,今天多少?”“今天多少?”这差不多是句黑话。

停下来不再数钱的朴素贵人倒竖右手食指和中指,懂英语的以为那是表示胜利的V,懂宴会红包的知道那是2。两元钱或者两百元或者二十万元。但都不是,是两百万元。不是总收入两百万而是减去宴席茶酒水总支出后赢利两百万。

公牛的血眼珠眨也不眨一下。这表示他在问:“包括还没数的?”

朴素贵人说:“二点四八多。”这表示:现在已经点数是两百四十八万,剩下的还没点。

公牛一时微熏,他侧目小霹雳,这表示:你说,多少?

小霹雳倒竖右手食指。食指因为短,所以很有力。这表示:一。

“一千元?”公牛乐了。他猛然想到儿子要酬答收到一狗胎四狗婴大吉利的奖金是一千元,这是自然的。因为事情的起因是他发现百狗宴少一狗,而一条肉狗至尊至贵也就一千元。但他问“一千元?”时,很深的笑意却是真诚的,这表示:这么个大吉利只奖一千元,未免太小气。

然而小霹雳说:“不。”

“一万元?”公牛颤了一下。这回问的话不但说的又低又慢而且拖的老长。

“不。”

公牛吓一跳。“你不会说是百分之一吧?”他不能不问,问得很精密。

“正是。”小霹雳说。

“四舍五一,算二,嗯,奖两万,好事成双,大吉利,哈哈,一言为定!”公牛在抬头的瞬间是跳了一下眉头,但在眉头一跳一跳中,豪言壮语气势如虹,不是半弦形的虹,是峰迥路转的虹。殿中之殿瞬时变成一只硕大无朋的灯笼,所有的灵魂都在吉利之中。

竹夫被领班拉走的时候心在打鼓。领班捉竹夫手的手柔软而冰冷,竹夫不知道那是冷汗,以为领班也象他一样心在打鼓。领班说:“我们可以下班了。”“我们”一词糯米糍似的又粘又香。到更衣间分手的时候领班又说:“按规定,顶班算一天,你明天可以休息,后天还回你屠宰房上原来的班。”没想到领班更衣的速度比竹夫还快。领班临走又甩下一句话:“好好干,你有可能调上来跟我这个班!”

竹夫正要找原路下班,却听见一声“尹竹夫!”又一声“尹竹夫!”竹夫回头,发现叫他的人很面熟,没错,西装老板的秘书——律师。“来来来,老板找你。”竹夫听明白秘书——律师的话,不敢不跟,不敢近跟。散宴的宴厅一座座的静得象考古电影里埋葬皇帝的地宫。竹夫由于心跳加快,进老板办公室的时候感觉心跳象个马达,他是抱着个马达进的老板办公室。“尹竹夫!你是尹竹夫吧?好,好,好好好。”果然是老板在说话,老板桌相当的廖廊,竹夫猛想到殿中之殿的那张更其廖廊的双心形乌檀桌。老板的话相当奇妙:“尹竹夫,听说你是新员工?好好好。你是调班?好好好。辛苦你了。你今天的表现相当的吉利。辛苦你了。摆百狗宴的老板有点意思。哈哈,你也领教了吧,哈哈。他摆的百狗宴红利两百四十八万四舍五一算两百万,拿出百分之一,庆贺他儿子的大吉利,奖励我们喜来登,哈哈,他掏百分之一,我掏十分之一,给!”他真递出个红包。“给!这是你今天得的奖励。跟你的上班工资没关系!”竹夫上前接红包,可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多绕了三步弯路,而且,他伸出的薄薄尖尖的手掌居然托到老板的掌背。老板吓的收手,瞪大眼重新审读了一回竹夫,这才象给一条毒蛇喂食似的完成递送红包的动作。

竹夫接下来的大事是钻公厕关门后数红包的钱,数了六遍再数三遍,没错,是一千九百元。相当奇怪的一个数字。不知道为什么,竹夫把带金粉的红包纸撕碎了撒便池冲水的时候,无端地想起林黛玉的《葬花辞》。

大广州的子夜呵。就好象某座摩天大楼顶上坐着个神女似的。羞嗒嗒的路灯没得尽头的痴迷,灯光月光糊涂一地牛奶,风的酥手相当淫荡。在可以意味的漫天寒露中,一位孤独到荡魂的白妖飘着曳地长裙横街而逝。竹夫行行止止,近乎梦游。

 

 

7

 

 

因为内裤裆小横袋里藏着一千九百元新钱加原来超过一百元的旧钱,竹夫到车站厕所完成洗漱和夜宵的全过程老被安全问题所困扰。这一夜他往大转盘石凳坐了不下十次但每次都一坐下就蹦跳起来,石凳不是火盘也不是冰盘,他跳起来是他不住地警告自己千万千万不要睡着。他想了又想出狱前在出监大队接受的办身份证、办银行卡、手机应用和开微信之类的训练之类,最揪心的其实是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家伙漏嘴说的谶语:打不到一份稳定的工千万别租房;租房才能心定,心定才有好运……竹夫忘了他是接连两个昼夜没睡,他走着路,其实是半梦半醒。当他突然碰见狱警,撒腿要跑,没跑。哪来的狱警,保安罢了,是护款车上跳下来的保安。这是银行,竹夫早早等在银行是在等办银行卡。办了银行卡,进出大约三十个手机店,在街角花两百元买一款梦寐以求的旧手机,开通微信。在确认两千元由物质变成精神的瞬间,竹夫凳临大转盘石凳冲苍天尖叫三声。这就到了人影垂直的中午。接下来的事办的惊心动魄。竹夫先拨通多年来一直帮叫亲情电话的水街林阿姨的电话,向她微信转了五百元,拜请她邀母亲带身份证到水街大邕州手机行买一款他来广州前已经看好的200元旧手机后开通微信。林阿姨最高兴帮这个忙,虽然竹夫无法亲睹妈妈脸上心上的风景,但一切顺利,竹夫马上给从来没用过手机的妈妈转过去一千元。竹夫最用心的是他始终不说一句话,只同时发一条给竹丸的长长的短信,屏幕出现“短信已发出”的瞬间啪地挂断。这就到了华灯初上的傍晚。竹夫无端的流了泪,他的青春是来得晚了些。竹夫究竟装不成大丈夫,等了好一会手机一动不动,他就怀疑转钱或者短信出了问题。等手机一阵哆嗦亮了,他倒是吓的哆嗦。果然是竹丸回的短信:“哥。哥。听见吗?我是竹丸。哥。你真的很优秀。哥。我们一切都清楚。妈要我不要随便打电话。可是,哥。我应该告诉你。你上次电话,妈妈可高兴死了。今天,今天,妈妈哭了。妈妈当然高兴啦。因为你特别特别跟林阿姨说你得奖的事,我当然知道你是想叫妈妈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啦。可是妈妈跟林阿姨说她不要你在外面挣钱,她已经给我们存了钱。她只是不敢跟你提读书的事。哥。我当然理解你啦。你不要老惦记钱,只要你每个月都有电话。最关键,你春节一定要回家!哥。我爱你!”竹夫仰天长叹。他读的是短信,可耳际嗡嗡嗡嗡的响得他心慌。这得怪竹丸,分明发的是短信,却问“听见吗?”

这一夜,竹夫早早来到喜来登后院负一层大门等待上班,可上班前半小时他才猛然想起他这一夜不用上班。他匆匆离开的时候脸上羞得发烫。

这一天竹夫以上班地为中心对街巷作了个井字形的精细探访,他把最偏最陋的街头巷尾出租屋广告比较又比较,再回头打了十个电话。得知最便宜的单房租金是二百五十元而且无一例外要押一个月租金。结论是,他如果租房,马上身无分文。若能坚持露熬夜,只须每日一元行李托寄费。“打不到一份稳定的工千万别租!”“租房才能心定,心定才有好运”他整整一天心比身累,他恐惧于这个悖论。当然,竹夫的决断是暂不租屋,当他想明白一个月后此时此刻,工资不说,现钱至少还剩得下两百,他突然萌生一个颇为奢侈的念头而且付诸行动:他找了间有白切狗的小店花十八元要半斤白切狗,当然,还上两支珠江啤。他犹豫一下,退了一支。

真是见鬼,竹夫在吃喝的幸福时光居然想起了外婆。那年老家养了一条怪肥的大黑狗,满山乱窜,七月七节大舅要杀狗,外婆不让。八月十五大舅要杀狗,外婆不让。九月九前,大舅说,这回不管了,九月九就杀狗。外婆没吱声。偏九月初八狗丢了。狗丢了,全家人又急又气,外婆却不急不气(竹夫想过一万遍,天呐,外婆好象没生过气,外婆好象也没笑过!)外婆不但不急不气,还喂狗。没狗了呀,还喂。竹夫,不,包括外婆在内的全家人都知道事后享受狗钵剩饭剩菜的不是狗而是鸡鸭猪的。直到妈妈突然从县城回家给她死去的老同补百日祭,竹夫这才知道,外婆那是在等妈妈,外婆知道妈妈一定会回来给她老同被百日祭。有一回妈妈曾哀叹:“你外婆,唉,有时候疼她(指妈妈的老同)比疼我还要紧!”也就是说,外婆疼死去的女儿的老同更甚于女儿,疼不在家的女儿更甚于在家的儿子。竹夫停了吃喝,轻轻斟了小半杯啤酒为外婆酹在桌底,可眼里旋着泪水的竹夫却又红起脸来。他想起来外婆是断断不喝啤酒的,说啤酒是马尿,臭死了。外婆喜欢喝米酒。外婆喝得脸红的时候不说神仙鬼怪故事专说她年青时候的事。竹夫曾仔细追忆过外婆年青时候的种种事,全是十五岁上下的事!

因为相信手机震动功效,大转盘石凳上的竹夫睡的平安吉祥。

只是因为手机和钱是藏在他内裤小横袋内,他惊醒掏手机时有些慌乱,不免羞了一路。

当他刚看见师傅就听见师傅说:“噢,尹竹夫,财务找你!”,他久久没反应过来。

师傅又说:“跟我来。”

竹夫跟不上,腿上绑了铅袋似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老板叫?老板可是个论功行赏的!为什么不是领班叫?领班分明是知人善任的!

“尹竹夫。你是尹竹夫吗?”

竹夫蹭上去一步,莫名其妙贴上财务室窗口,答道:“我是尹竹夫。”

“恭喜你。公司调你上餐楼。知道吧,就是跟前天带你的领班。”

原来如此。竹夫这是被召来重填劳务合同。也就是补填财务递上来的那两张白纸黑字。

竹夫不知怎的软了左膝,好在右肘挂住窗框,这才没有跪地。他居然半天伸不直手去接那两张纸,恍如梦到了天堂,恍如伸手要拔的是两根天使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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