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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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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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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土地

多年以前,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将因为一场车祸,他失去了躬耕大半辈子的土地。

让父亲远离与他血脉相连的那片土地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如果说父亲是他的土地上长出的一棵树,那么,我便将这棵树连根拔起强行移植到了城里,虽然他还在顽强地挺立着以一棵树的形态存在,可是,失去了那片土地的养护,这棵树便少去了蓬勃的旺相和精气神……我一天比一天意识到自己的残忍,愧对父亲,懊悔那个冲动之下的决定。

漳水清清,弯弯绕绕,流经一个山明水秀的村落——杨家岗。河滩上,芳草鲜美,牛群在撒欢。有一头牛,必然是父亲的,它像他一样健壮而精力旺盛,睥睨同类,在它的领地里它是傲慢的王。河岸,小麦、油菜、芝麻、棉花、稻谷……年复一年,妆点得河流和村庄四季如画。父亲的庄稼在他的土地上欢欣鼓舞地努力生长,几十个春秋冬夏,从来不曾辜负于他。 红砖碧瓦的房子如朗夜里的星子,疏疏落落撒在漳河岸绵延的岗丘上。炊烟融入暮色,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父亲披星戴月荷锄归来。

父亲注定属于他的土地,在他的土地上成长,耕作,收获。

十五岁那年,父亲随民工大军建设焦枝铁路,机灵能写会算的父亲被铁路领导看中意欲留下,父亲想也没想回到了属于他的土地上。他得继续与他的父辈们一起,耕田犁地挣工分,肩负起一个贫寒之家长子的责任。家里,还有一排年幼的弟妹……

十七岁那年,被选派到农科所学习的父亲被所里农技专家相中,决定培养父亲成为农技员。父亲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农业技术员,不会离开生养他的土地,而且能够凭一技之长将土地上的庄稼打理得更加茁壮。可是,一个星夜里父亲还是卷着铺盖卷再一次“逃”回了家。家里为他定了亲,正是父亲钟情的女子,朴实勤劳、善解人意。如果父亲是他的土地上长出的一棵树,那么,他的身边,悄悄盛开了一朵花。

待到扶持弟妹相继成家,父亲开始了由长子到一家之主的角色转换。他选择了一处背山面水的荒山,和母亲一起,夜以继日地整平场地,准备着建造房子的材料。父亲拉着板车,一车一车将沙石、土砖、木材从河滩边从山坡上从稻田里拉回去。父亲弯腰拉车的姿势像一张弓,紧绷着,积蓄着饱满的能量,随时预备着向艰难的生活射出最刚强的箭簇。父亲生命中凭自己的双手一点一滴打造的第一间房子落成了。每一块砖瓦每一寸泥沙都浸透了父亲的血汗都融入了父亲的深情。当年冬天,他的第三个女儿在他亲手建造的房子里呱呱落地。五年之后,他又大刀阔斧举债在原址重建了红砖碧瓦的新房。那一年,他挑着从地里收获的粮食,将我送到了镇上的重点中学。

当初,房前房后,是乱石荒山。父亲的花果山计划开始实施。早上五点至七点,母亲忙着早餐和鸡鸭猪牛,父亲便磨了刀斧,扛了锄镰,英气勃勃地垦荒。若干年后,当我定义幸福这个字眼的时候,我便下意识沉醉于父亲魔术一般将满坡的荆棘灌木变成了桃花粉梨花白杏花红柑橘清香四溢……我的眼前,则情不自禁地浮现了姐妹仨在花果飘香的后山上、庭院里玩闹的情形。父亲嫁接的梨享誉十里八乡,父亲种出的西瓜香瓜惹得全村人竞相围观啧啧称奇,父亲栽种的柿子、苹果、红心李让我们姐妹仨不知被村里的小伙伴们暗暗多么嫉妒。

当然,父亲的本事,更淋漓尽致地演绎在属于他的二十多亩山林和田地里。田间劳作的间隙,父亲总是选一些粒大饱满的橡子松子一把把撒向他的山林;春天,又会抽出时间去移栽栎树松树的幼苗。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父亲满含笑意。直到,那座山林蓊蓊郁郁有别于村里所有的山岗之后,我才渐渐明白父亲笑容里的深意。

年岁渐增,乡心渐老。对于农事的记忆,我永远停留在曾经耳濡目染父亲的神奇之处,停留在村民们眼里对父亲的那份敬服里。乡亲们种的稻子亩产只有八九百斤的时候,父亲已经突破了一千三百斤。曾经,一场稻飞虱蔓延,村里无数的稻子纷纷倒伏,只有父亲的稻田里依然扬眉吐气,父亲的脸上没有喜色,只为预言没被人重视而叹息。从此,父亲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围追堵截,讨教如何喷药如何施肥……甚至,高音喇叭里通知何时该用何药时,大家都会先观望一下父亲的动向;而父亲,也常常煞有介事地在村里田间地头转悠着,像看护自己的庄稼一样,提醒着大家该注意些啥。村子里有父亲这样一个土专家,邻村的人便格外地艳羡。可是,少有人知道,雨雪天,大家窝在家里喝酒斗牌的时候,父亲在看农业信息和农技科普报刊。

父亲对土地的忠诚,仿佛他养的那头牛,一生忠诚追随于他,直至衰亡被父亲埋葬在地里。后来,父亲没有再养牛,他买了一辆拖拉机,代替了牛。渐渐的,村子里牛越来越少,放牛使唤牛的人也越来越少。村里的土地仿佛一下子多了起来,多到庄稼稀疏,成片荒芜。村民们老的老了,年轻的纷纷离开了村子走向了城里。再没有人关注父亲如何将水稻棉花种得有声有色。因为,无论地种得有多好,辛苦一年,学校还欠着孩子的学费,村里还欠着提留款。父亲有些失落,却依然笃信,他的双手没有怠慢过他的土地,他的土地也必然不会真的辜负于他,他和他的土地,一定能让妻儿过得更舒坦。

后来,适逢企业改制,我和夫君双双下岗赋闲。郁闷而无助。父亲却喜气洋洋地找上门来:愁什么呢,跟我回去种地吧。有我的土地在,饿不着你们。我差点噎住,千辛万苦,将我供出了农门,不像他那样饱受日晒雨淋之苦,怎能甘心再回到土地里刨食。何况,对于土地,我们尚未培养出他那份痴迷的感情。

我和妹妹们在城里打工,父亲和母亲在乡下种地。他们种出的庄稼没有转基因,很环保,将他的孙儿们养育的白胖健康。孙儿一个个被带到学龄期,交给我们,像一株株茁壮的禾苗。姐妹仨各自安顿好后,便想着,该将年迈的父母接出农门享享福了。于是,在小城买了房和店面,让他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乐。

父亲很配合,住到了城里,开起了杂货店。同时,不顾花甲高龄,悄悄买了辆摩托车。每天,店里备好货后便扔给母亲打理,他自己,往返于城里和乡村,依然种他的水稻、棉花、黄豆、芝麻……收获的季节,他献宝似的将他的作物分送给孩子们,送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成就感洋溢着,骄傲得如同土地上唯我独尊的王。全然不顾及我眼中的忧虑。这样的日子,他执拗坚持了五年,坚持到我从他的神情里明显地读出了力不从心。

发生了一场车祸。在他骑着摩托车从他的土地上奔赴城里的暮色中。两辆货车错车,其中一辆靠边不慎追尾撞上了父亲。后果是多处骨折且开颅引流淤血。父亲从昏迷中醒来,告诉我,如果他离开了我们,千万不要花钱去买公墓,他要回到他的土地里,和他的树木庄稼生长在一起。

在父亲住院期间,我在网上挂出了一条信息。将父亲乡下的土地山林房产悉数低价转让。很快,被人下了定金。

父亲出院了。饱受车祸折磨时他没有掉一滴泪,在翻出他珍藏的房产土地权属资料时,他嚎啕痛哭。最后,他哀求我和新的土地主人,在祖坟那块儿,给他和母亲留下一块地,百年之后,他要属于他的山川河流他的田野大地。

父亲日益苍老了。他常常要求我陪他回去,看一看他曾经朝夕耕作的土地。他总是沉默着,从那些沟沟坎坎上走过。看见新修的水渠,平坦的乡村公路,一幢幢别墅一般漂亮的房子,村子的面貌今非昔比,父亲会独自微笑着,喃喃自语:没有了土地,就跟丢了魂一样啊。我的心里,也便跟着一惊。这么多年,我深陷文字这个虚幻的精神领域苦苦追寻,却从来没有理解过父亲的精神领地在于他那一片广袤的土地。

在父亲走过的那片土地上,已经走过了他的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人勤劳朴实的身影。父亲站在那儿,依然如土地上长出了一棵大树,身姿刚劲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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