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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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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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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蛊魂


1

老朵觋断言我蛊灵附体,而我家对此却一无所知。

这一天,山上歇羊的阿爷回来说,今年的羊神格外显灵,羊羔又多了七只,其中有两只是我家的。这样算起来,从开春到现在,半年不到,我家就多了六只羊羔,已经比往年多了。

阿爹听了很高兴,午饭时喝了许多酒,就乘着醉意向阿爷建议说:阿秀的成人礼十分的不顺当,恐怕是恶鬼作祟,既然羊神给了我们这些羊羔,用一两只作为牺牲,我想神灵会很乐意的,所以该请朵觋办一场法事敬敬神灵撵撵恶鬼。阿爷是回家背食物的,饭后还要走路,所以喝酒不多。除了赞同阿爹的建议,还补充说:能把法力高深的老朵觋放倒,肯定不是一般的恶鬼。这一定是那些兵鬼匪鬼。对,只有这些鬼,才认不得朵觋,才不会怕朵觋。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阿爷是全寨人推举出来的老羊倌,已经十多年了。晴天里,阿爷阿奶带着几条狗赶着各家各户拼凑来的羊群满山坡放牧,晚上,就在歇羊地用麻绳网将羊群围住。歇羊前,这块地是红色的,歇羊后,就变成杂色的了,因为上面洒满了羊屎球。因为这些羊屎球,阿爷还会从土地主人那里得到一些报酬,比如一升荞子或者一筐洋芋。这是吆羊以外的额外收入。也就是说,吆羊倌其实是一个很有实惠的角色,虽然很辛苦,要在地边搭枝子棚生活。有时还会遇上野兽。但阿爷阿奶都是好猎手,如果半夜听到狗咬,就悄悄爬起来,从棚子里伸出枪管,就着微弱的星光,瞄准了,砰的一声,十之八九就会有肉吃了。有时运气好,打的是豺狗等类大猎物,就切成砣,搓上香油盐巴辣子花椒面制成腌熏肉送回家让我们慢慢吃。

这次阿爷送回来的就是豺狗肉,七八砣,烟熏得黑不溜湫,透着一股浓浓的麻辣香味。阿爷走后,阿爹选了其中的两块,到了晚上就送去寨老家了。阿爹一贯这么做,含有讨好的意思。当然喽,寨老也很照顾我阿爹,每逢收租派款的活计都有阿爹的份。但这次,寨老的一席话,却让阿爹倾家荡产了。

寨老说:我正要找你呢,你倒来了。于是把半山寨老朵觋的断言说了出来。阿爹听后不以为然,说:怪不得我家阿秀从小就淘气,原来长大了要当蛊婆。阿么么,传说中的蛊术竟然会落在我家……

听了阿爹的话,寨老哭笑不得,说:你倒是憨想着,但我们聪明的土司老爷却不这么想。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看在你对我忠心耿耿的份上,我就实话说给你家——土司老爷说了,大风山有朵觋就够了,他不想因为出了蛊婆而闹得大风山人丁稀少。土司老爷的话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阿爹琢磨了一下,明白过来,一下子急白了脸,战战惊惊地说:这不是要我家阿秀的命吗?阿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说:寨老啊寨老,你一定要救救阿秀,虽然是个丫头,但我还指望她传宗接代呢!寨老狡黠地一笑,扶起阿爹,说:看把你急的,我话没说完呢你瞎急个啥……

根据寨老的说法,是仁慈的莫哈头人向土司老爷再三求情,才保住了我的性命。但前提是要请朵觋做法送走附在我身上的蛊魂。

 

2

为了准备这场法事,根据老朵觋的要求,阿爷和阿爹跑遍了附近的村寨,通过精挑细选,终于牵回了一头黑色公牛、九只白色公绵羊以及九只黑母鸡九只白公鸡十八只红公鸡做牺牲。这些都是上好的祭品,没有半点瑕疵,是用我家仅有的几块银圆几吊铜钱和变卖骡马山羊换来的。也就是说,为了准备这场法事,除了耪田的一头大黄牛不敢卖外,我家已经倾其所有,变得一贫如洗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家不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阿妈对我说:你已经蛊魂附体,要请朵觋做法事才能免除。阿央姐和其他姐妹则说:做一个蛊婆多好呀,象传说中的蛊灵阿波美一样,法术奇异武艺高超,多少人敬畏,为什么你家不准你做?我一想是呀,等我成了蛊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威风。于是就在火塘边吃饭时对大人说:我想我已经是蛊婆了,做法事也是枉然……阿奶阿妈一把抱住我,惊恐地说:阿秀啊,这种疯话可不能向外人说呀……这时阿爷将吃了一半的荞粑粑丢进饭箩里,严肃地对阿爹吩咐说:看样子不能等了,反正祭品已备办得差不多,你明天就去半山寨请老朵觋,算日子时尽量提前。然后就一边叹气一边吸竹烟筒,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愁。

遵照老朵觋算定的日子,阿爹每隔五天就杀一只红公鸡敬献给蛊灵阿波美,一直到十八只红公鸡杀完,估计蛊灵阿波美享祭后已经十分满意,才开始做法事送我身上的蛊魂。

这是一个神圣的烦琐的漫长的令人不敢违抗的过程。杀鸡时,阿爹恭恭敬敬把鸡抱在怀里,让我带路,走出寨子,走向后山,一直走到半山腰的土主庙里。土主庙其实是一棵与崖石长在一起很大的有空洞的黄练茶树。窄逼的树洞中,供奉着一个石刻雕像,虽然粗糙得只有一丁点儿轮廓,但却是我们苴拉寨则叶家族至高无尚的土主蛊灵阿波美。过去,我常常随着大人到这里祭祀,跪拜中总是盯着这个石像端详。小些时候,我觉得她像我睡梦中的一个人,总是出现在云里雾里,样子模糊不清。长大后,我又觉得她什么都不像,根本就是一个石头,一个有灵光闪现的石头。甚至有一次,我亲眼看到石头里泛出一层金色的光晕,惊讶得叫出了声,被阿爹视为大不敬,狠狠地挨了一巴头。现在想想,这的确是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该着我注定了与蛊灵有缘。

但在当时,大家是不情愿我和蛊灵有缘的。所以在磕头前,遵照阿爹的嘱咐,我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在石像上摸挲了一下,表示将我身上的蛊魂暂时转移到石像上,从而接受供奉。摸挲时,我想我恐怕是第一个在神灵身上动手的人,不由得恐惧,感觉透骨彻心地凉,身体也随之震颤了一下,虽然很轻微,但阿爹还是感觉到了,于是边磕头边说:土主啊土主,让蛊魂回到你身边吧!于是咿咿呀呀唱道:回到身边享祀祭,大红公鸡献给你……唱颂中,阿爹熟练地划开了鸡脖子,以鸡血洒地而祭。

然后回家,就没我什么事了。阿爹却要用半天的时间把祭祀进行下去。先是烧水烫鸡,拨毛,开个小口掏出内脏,然后缝合,将鸡整理后囫囵入大土锅煮。这里还有点讲究,整个烧煮过程中,鸡要保持跪姿,鸡头要高昂向上。为此,阿爹总是很小心地侍弄,用两根筷子将鸡头撑起,还会一直守在火塘边,用不大不小的火来煮,生怕火大了掀翻鸡的跪姿。等到鸡肉七成熟的样子,就捞出用筛子端到土主庙跪献,大意是请蛊灵阿波美过目检验。然后端回家,再接着煮,煮熟了,切成砣,连同烟酒茶和荞粑端到土主庙正式献祭,祭完回家,已是下晚,待阿妈和我收工回来,就一家三口坐在火塘边津津有味地吃鸡肉。

每隔五天就有鸡肉吃,这样的日子既舒心又惬意。每次从我家屋前经过,姐妹们都会夸张地吸溜着鼻子说:香,真香,阿秀家连炊烟都是香的!的确,那段日子里,我家房前屋后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肉香味。好几次,阿央姐忍不住馋相毕露,就背地里掐我,还恨声恨气地说:你这个可恶的小蛊婆,真想一口吞了你……

6

杀完了十八只红公鸡,我的“送蛊魂”法事就开始了。

除了我们则叶家族的人,那天还来了许多沾亲带戚的人,黑鸦鸦一大片站在祭祀场中。太阳当顶,饿了一天的我被看守的两个阿婶带出来,捆在高坎上的大木桩上,让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祭祀场。亮晃晃的阳光下,插满神枝的法场围绕在我的脚下,规模宏大庄严,缭绕着一层神秘的气氛。面对法场,老朵觋带领十个朵觋戴着大法帽披着黑披风盘腿而坐,挥法扇摇法铃之中,忽高忽低地呤唱着经文。朵觋身后,是傻呵呵围观我的人群。越过人群,可看到场边大树下的几口大铁锅,虽然离得很远,但饿急了的我,仍能感觉得到热气腾腾中散发出的汤锅肉的香气。天气很热,一阵一阵的虚汗慢慢掏空了我的身体,眩晕的感觉潮水一般袭了上来。我想我快要饿死了,就小声地哭泣,有气无力地喊饿。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群用秫桔杆作法器武装起来的娃子们的攻击。遭受了攻击,我立刻聪明起来,知道忍受比挣扎还要划算,就爽性耷拉下头,假装昏迷。但假装了一会,我就真的昏过去了。

后来我苏醒过几次。事后回想,都是被血水泼醒的,从气味上分辨,我知道是羊血和牛血。让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最后一次,好象是又臊又臭的尿液。于是我忍无可忍不能再忍,就拼命挣扎,呜哩哇拉乱骂。我对着朵觋骂,诅咒他们这么打整我肯定会遭报应,但才骂了几句,就发现娃娃们摇着秫桔杆呐喊着冲了过来,惊吓之中,我眼前一黑,很快就昏了过去。

事后听朵觋们说,我的“送蛊魂”法事是他们历年来做得最艰难的一场法事,并且像这样有始无终的法事还是第一次。

朵觋们刻骨铭心地记得,当我被两个阿婶连架带推拥向高坎时,晴朗的天空好象哆嗦了一下,空气中隐隐传来鬼怪们仓皇逃遁的声音。附在我身上的蛊魂此时幻化出人形,笑脸如花,身姿婀娜,影影绰绰若即若离地与我重叠着。一个年轻的法力尚浅的朵觋受不了蛊魂的引诱,失了定力,忘了诵经,愣怔地呆望着。其他一些朵觋则加快了诵经速度拼尽法力进行抵挡。当蛊魂的身姿变形成欲飞之势即将离去时,朵觋们摇响了法铃,敲响了法锣,并跳跃着,舞蹈着,呜哦哇呜哦哇地呐喊着催促着蛊魂离开。与此同时,杀牲手们牵着九只雪白的绵羊纷纷出场,嘭嘭嘭一阵乱响,绵羊摔死在了法场。伴随着绵羊死去,法场中走出了九只雪白的羊魂,羊魂们咩咩欢叫着向晴空里的云朵飘去,与越来越多的云彩融为一体,飘荡在天空。朵觋们仰望着洁白的云彩颂经说:多好的羊群啊,那是人间奉献给您的。蛊魂啊蛊魂,人间不是您呆的地方,您就赶着这些可爱的羊群离去吧……

折腾了半天,眼看着羊魂们随着云彩飘向了山的背后,而蛊魂依然闪现着变幻着粘在我身上不走,朵觋们只好动粗了。伴随着强劲有力的法锣法铃声,朵觋们激烈地腾挪跳跃,声嘶力竭地诵经,让越来越猛烈的法力卷动着空气一浪又一浪朝着蛊魂砸去,直到蛊魂开始往旁边躲藏,法事的气氛才舒缓了下来。于是,祭上牛头,洒祭牛血,让牛魂驮上蛊魂;祭上羊头,洒祭羊血,让羊魂前面带路。一切准备就绪,朵觋一声令下,当蛊魂离开我身体的一刹那,臊味十足的尿液就泼了上去……

令朵觋和所有人惊奇的是,这时从后山滚过了一阵沉闷的雷声,晴空里洒下了稀疏的几大滴雨。朵觋们抬头望去,虚空里有耀眼的色彩闪现,是吉祥的色彩,但不知是那路神灵留下的足迹。也许是蛊灵阿波美罢!这是蛊灵阿波美降甘露为蛊魂洗秽——朵觋们心里这样想时,一丝不祥的感觉悄悄涌上心头。

据老朵觋说,泼尿液是为了将我弄脏,好让蛊魂不再留恋我的身体。但由于送蛊魂心切,泼尿液的人用力过猛,让尿液飞溅到了牛头上,于是功亏一篑,牛魂化为山风消失,蛊魂无所依凭,又回到了我身上,并通过我的口向他们发出威胁警告。老朵觋还说,他早就知道蛊灵阿波美就藏身在不远处的一朵云彩里,九只雪白的羊魂就是被她赶走掉的。所以,当蛊灵阿波美唤来雨滴为蛊魂祛秽时,他就知道,“送蛊魂”法事失败了。老朵觋还说,送不走蛊魂,反而得罪了蛊魂,蛊灵的惩罚肯定是迟早要来的,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其时,有关蛊灵惩罚这件事,我是完全知道的。并且,始作蛹者就是我。

当时已是深夜,祭祀场上的法事早就结束,留下那些吃饱喝足的人们在场上围着篝火跳歌狂欢。朵觋们则在我家屋外的青棚下诵经作“洁身”法事。白天冒犯了蛊灵,心有余悸,所以朵觋们怀着一种赎罪感,卖命地诵经祈祷,以此洁净自己,祛除秽气。而我则躺在屋内的火塘边,赤身裸体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模模糊糊的意识中,我看到阿奶阿妈一边流泪一边为我擦洗身体,然后穿衣,喂我鸡汤,再然后,我就睡过去了,什么也晓不得。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火塘边空无一人,柴疙瘩火不紧不慢地燃着,香油灯在暗夜中闪着昏黄的光。阿爷阿爹的鼾声从睡屋里一阵紧似一阵地传出。屋外,是朵觋们有气无力的诵经声。闻到了火塘上铜锣锅里的鸡肉香。我试图爬起来,但浑身绵软,目眩得整个屋子在转。我口渴得厉害,挣扎了好一阵才爬到水桶边喝了几口。这时,我还想吃几口鸡肉,但想想而已,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知道,香喷喷的这锅鸡肉是为朵觋们准备的。明白了这点,也就想起了我白天遭的罪,于是恨意顿生,心想,我是蛊婆我怕哪样,就抓了撮地灰丢进锅里。想想还不解恨,就爬到阿爹的床下摸出了一把草药摁在锅里煮了一阵,想想又怕闹出人命,赶紧将草药捞出放在火塘里烧了,然后提心吊胆地睡下。

天亮了,朵觋们结束了诵经,与神界的神灵们作了告别,然后回到人世间,站起来伸伸懒腰,打打哈欠,就着阿爹送来的洗脸水抹把脸,然后就心安理得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阿妈阿奶为他们准备的肉食。

    后来听人说,朵觋们吃完后回家,走到半路就肚子疼,然后拉稀不断,一个个病得气息奄奄,走路都要扶墙根脚。所幸的是没有出人命。事后,我想朵觋并非凡人,既然能跟神鬼打交道,就一定会掐算出是我搞的鬼,所以我依然惶恐不安,等着老朵觋找上门来治我的罪。但一个多月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蛊灵阿波美在假借我的手惩罚朵觋呢!(注:中篇小说《盅婆阿秀》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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