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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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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角色

在大人们最早介绍给我们的世界里是黑白分明的,好的和坏的。要我们亲近好的,天生就厌弃坏的。或许这不是大人们刻意的塑造,说不准是人的本性罢了。那么算不得坏人的坏角色,就可能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认识和印象了。

“疤脸”是我最早认定的坏角色形象,当然这不是他的名字,村子里的人也不会给别人起这么不尊重的外号,至少是不会当着那个人的面。出于愧疚或者对别人起码的尊重,我不能细致描写他那让我恐惧的缺陷,甚至不应该把他曝光在他生活之外的陌生人的眼里。所以,“疤脸”只是一个还是小孩时的我所认定的一个坏角色符号,这个符号由于成长而给我一些说不出的感受。

在老家,有一些自发形成后来就固定下来的集市,那时候交通没有现在这么方便,每到赶集的日子便能看到许多人背着竹制的小背篓去集里买自家需要的东西,或是粮食蔬菜或是一些生活用具。因为路远,赶集的人经常会在张伯经营的小卖部那里歇脚,张伯也特意摆了几条长板凳在外面,村里人也喜欢到那里闲逛。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很少有什么零食和糖果,每次母亲到小卖部去的时候我总缠着她给我买糖,但不是每次都能够撒娇成功。那一天也是这样,母亲可能是被我耍赖似的央求弄烦了,或者是因为赶集天在那么多人面前觉得丢脸,母亲就给了我屁股一巴掌,阴沉着脸训我。

委屈的我不管不顾的哭了,而母亲就干脆不理我,任由我在那嚎啕大哭。你知道的,小孩哭的时候没人哄的话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一直哭下去,没有眼泪也要抽噎和哼哼,很有几分表演的成分,非得大人们来安慰哄轻声柔语的哄骗一下。还有的是没人理就自己不哭了,只是还张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好让大人心软。我是后者,见母亲不理我原本也就准备不哭了,只是还在故意抽噎着。疤脸见我哭得伤心,就在小卖部买了几颗糖准备哄哄我。我当时低头哭着,放着几颗糖的粗糙宽大手掌就伸到了面前,我下意识地就去接,同时好奇地抬起头看看是谁买了糖。可一抬头,我被吓哭了,他也许尽可能地在表达和善的微笑了,但看在我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我无法忘记那样的一张脸,他的左脸是已经完全被烧伤得毁了容的那种,烧伤的疤痕像蜈蚣一样扭曲着,可能是由于皮肤无法再生的缘故,整张脸瘦瘦的,颧骨突出,紧绷的疤痕让笑起来的脸显得狰狞可怖。我被这样的一张脸吓哭了,忙慌乱地跑向母亲。母亲面对这种情形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安慰我也不是骂我也不是,只能任由我扯着她的裤腿,紧紧抱着,声嘶力竭地哭着。周围的人的注意力也被我的举动吸引了过来,疤脸还拿着那几颗糖,站在那显得很是局促,见周围人都朝这看,他显然很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就准备离开。母亲连忙说谢谢大哥给孩子买糖,孩子不懂事,别介意之类的话。他什么也没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摆了摆手,把糖递给母亲,然后就背着他装有东西的背篓走了。没有生气,没有说话,只是走的时候头更埋低了一些。

疤脸不是个坏人,但他却成了我童年始终存在的一个小阴影。他对于我是作为一个坏角色存在的,尽管他没有刻意地伤害谁,反而可能是其他人有心或无意的由于他脸上的疤而往他心里添了一次又一次的疤。比如那时的我,一个大人们认定的单纯的小孩,伤害的行为是没有恶意的。

钟楼怪人、童话里的巫婆,以及那些面貌怪异的人,总是很容易就让人定义为坏角色,而不管他们是否真的沾满了邪恶。而故事来源于生活。我们偏爱美丽的事物,轻易就用善良、正义这些词汇来装扮他们,而丑陋和怪异的似乎只会受到唾骂和厌弃

陈婆是村里所有人都讨厌的坏角色,包括大人和小孩。陈婆是村里的独户,也就是父母都过世了,家里也没有直系的亲属,虽然也有同姓的族人多少算有些关系,但陈婆不被人认可,甚至在她的 祖屋坍塌之后,其它陈姓的人就不让她再住在那里,而是给她在村子的中心重新盖了一间小屋子。村干部们用照顾她方便她种庄稼的理由,把她家所有的土地都置换在了那间小屋子的周围。这样,陈婆就和村里所有人都隔了开来。当然这些事都是我从父母口中听来的,那时陈婆还不叫陈婆,大概才三四十岁的样子,但那时候她就已经不被人待见了。作为一个女人,在农村,都是要被嫁出去的,陈婆也结过婚但结婚十多年后不知道为什么被婆家赶了回来,回来时她父母几年前就过世了,只留下被邻居占用的老屋,后来还塌了。她没带着孩子,也没人听说过她有孩子。

我想象不出那时的她是什么样子,又是因为什么被村人厌恶。在我的印象里,陈婆邋遢、凶恶、霸道。她不像疤脸那样是因为身体上的缺陷而让小孩害怕,但她让人厌弃似乎是方方面面的,让人找不到可以悦纳和接受的理由。在不怎么讲究的农村也被嫌弃的邋遢,真的是不讲卫生到了难以让旁人容忍的地步。因为陈婆的小屋子离我家不远的缘故,我经常见到她,但看到她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她的手和脸似乎永远是黑黢黢的,上了年纪后脸皱得像鸡皮一样,脸上的皮肤松垮垮地下垂,不知道是有眼疾还是怎么,陈婆眼眶周围总是敷有一层恶心的眼屎,眼睛红红的、湿乎乎的,眼泪弄湿的地方再被她用手擦过,经常就是黑的花的一片。她一年四季都戴着一个破毡帽,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或者说她身上穿的就没有能看出原本颜色的,都是一层层厚厚的污垢。可能是她自己用剪刀铰的头发吧,参差不齐的,用家乡话来说就是狗啃的一样,一绺一绺的泛着油光,乱糟糟的被收拢在帽子下。枯灰的头发像野草一样遮住了陈婆的脸,走近了能看到她漏风的嘴巴里剩下一颗长长的老黄牙。陈婆穿得破烂,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她永远套着三件以上的外套,让人怀疑矮小瘦弱的身子是否禁得起衣服的重量。除了这些之外,村里人也受不了她身上的异味,风吹来就有一股尿骚和粪便的味道,连最好客的小卖部的张伯也不会让她进门,如果她要什么东西就站在外面说,然后张伯会收钱了再递出来,好像怕陈婆身上的跳蚤会跳到他身上一样。因为她的邋遢,村里人有红白喜事,要办宴席的时候都很有默契的不会请她。

如果只是邋遢,倒也不至于让村里人都讨厌她,毕竟年纪大了又没人照顾,邋遢是难免的。要是她的性格不那样,村里同姓的人兴许还会照顾她,那么也就不会有人人厌弃的陈婆了。陈婆的蛮狠不讲理是出了名的,她特别在意她的园子,谁都不能踏进去一步,谁要是不小心从路沿滑到了园子里,她能追着人一直骂。谁都不能想象她一个瘦弱的老太太会有那么恶毒的一张嘴,几乎什么难听骂什么,要是你还嘴,她就更得势了,甚至撒泼说别人欺负她一个独人,倒在地上打滚不起来。惹到了她就几乎一天不得安宁了,但陈婆还偏喜欢挑事,她觉得你的眼神是在歧视她便会骂你,路上碰到她不叫她一声她会骂你,小路上你不让路她会骂你,看你见她就捂着鼻子会骂你,总之她有各种理由。她还特别讨厌小孩,不准小孩到她屋子周边嬉闹,要是有不听话的小孩跑到了她的园子,她不仅骂被她追到了可是真的下手打,可那园子自从她上了年纪之后就不种什么了,只有些野芹菜和一棵桃树,但她就是不住别人碰,连一个脚印也不允许留下。所以小孩们都讨厌甚至有点害怕这个不友好的邋遢老太太,远远地就会躲开,没人敢作弄她,因为有一次朝她吐口水的Z被她抓住后,手被掐紫了。

大人们厌恶陈婆,除了上面说的那些,还因为她手脚不干净,总喜欢到别人地里扯一把菜或者摘一个瓜,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钱,摘了也就摘了,但架不住陈婆她长年累月的这样干呀。而且还理直气壮,觉得她摘别人的东西是应该的,连句好听的话也没有更别希求她会念你的好。

陈婆是一个令村里人头疼的坏角色,但谁也拿她没办法,倚老卖老和人混不怕理亏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老家,重死轻生是一贯的习俗,难道她就没想过她百年之后还得村里人来料理她的后事吗?就凭这一点她也应该收敛些脾性才对,可她没有。或许她从来不想这些。

陈婆的所有财产就是那个屋子,那片当菜地的园子,年轻的时候还能种些粮食自给自足,老了就只能靠政府发给五保户的生活保障金过日子了。她的日常就是在路上闲逛,再就是捡一些干柴火或者到集市上拾些废品换钱,我一度猜测她身上的衣服该不会也是从哪里捡来的。陈婆的野芹菜园子和小黑屋成了村里小孩的禁区,她那颗桃树开的花总是村里最明艳的,结的桃子也是最大最多的,但再嘴馋的孩子也怕陈婆突然从她的小黑屋里冲出来。为什么说是小黑屋呢,因为陈婆从来不开电灯,加上屋子原本就只有低矮的一层,还没有窗子,从外面看就是黑漆漆的。但那间小屋子似乎怎么也堆不满,陈婆捡的柴火和废品都往里面送,直到那一年冬天。

虽然很少下雪,但寒风和低温也让人难熬,不知是否有什么联系,山村里的老人们大多都是在冬天里悄悄地结束了劳苦的一生的。和陈婆差不多岁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人照料的陈婆却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村里人也发现陈婆这些年来其实不怎么骂人了,出门也少了,尤其是冬天,整个冬天她那摇晃的木门都是拉紧的,只有在夜里透出来些炉火的光亮,经过她屋子的人偶尔能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咳嗽和弱弱的响动。和往年一样,陈婆一直有捡拾柴火的习惯,甚至还在屋子的周围也堆上了一圈的柴火,只留下进出的门那里留出一条道。陈婆好几天没出门了,但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担心。园子里的野芹菜在冬天里仍然是绿色的一片,只不过颜色更厚重了一些,那颗桃树光秃的枝丫在风里乱摆,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那年冬天一个平静的晚上,风有些不受控制的吹着。没人发现什么预兆,意外却像是谋划好的那般来临了。那时我、姐姐和父母亲都在看着电视,突然听见木柴燃烧时剧烈的噼啪炸裂声,然后窗户外的黑夜就被火光照亮了。失火了,那个方向只有陈婆的小屋子。父亲推开门披上外套就跑出门了,说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并叮嘱我们不许跟去,母亲则在家里看着我和姐姐。通红的火光像是烧透了夜幕一样,等村人听见响动发现火光时,火舌已经冲上了屋顶,焰星在风里打着卷。满屋子的木柴就在那一刻燃烧了,火焰冲上了十几米,不一会就吞没了陈婆的屋子。很快的,烈火前聚集了一些人,但没人敢靠近,村长似乎在问看不到陈婆没有,但没人回答,恐慌在人群里蔓延。母亲意识到什么,就不准我和姐姐再看,而被赶回屋子里的我也猜测到一个让我心里发颤的可能:也许,陈婆还在她的屋子里。

再看那凶猛燃烧的烈火时,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爬上了心头,我不敢想,要是陈婆在里面的话……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我就好像听到她求救的呼喊,在烈火中挣扎举起的手,我不敢再想,连那冲天的浓烟我都好像闻到了那种不祥的气味。火越燃越大,像极了陈婆骂人时的劲头。父亲很快回来了,说火很大,陈婆家附近又没有水源,没人敢去救火。我们问陈婆呢?父亲说没看到,也没听见求救声。我们接着问那就不管了吗?父亲说村长已经向派出所报警了,是意外失火,没抢救过来。父亲没再说什么了,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然后用力地把烟头掐灭叫我们不要管那么多,上床睡觉去。我知道村里的大人们都没有想孩子们说的那一句话是陈婆家又没和谁家屋子挨着,又没人是陈婆的亲人,况且陈婆这人……那一夜我在一种无力的死亡氛围里入睡了,而那个烈火冲天的画面则成了我记忆的陈婆这一坏角色的壮烈退场。

后事没什么好诉说的,第二天派出所和民政局来了人,定性为意外失火事故。在民政局答应下拨一笔丧葬费之后,村长安排村里的几个闲汉把陈婆的骨灰收敛了。据说烧得什么也没剩了,只在墙角找到一截烧焦的腿,而这些也只是在大人们隐晦的交谈中偷听到的,村里的孩子都不准靠近那。也是据说,那笔丧葬费根本就没用到,陈婆的墓地是某座荒山的一处,棺椁是几块拼凑的木板,唯一不能省下的花费是几挂鞭炮和香烛纸钱。还是据说,那几个闲汉之后几天很是阔绰了一把。园子里的野芹菜被火燎蔫了,那颗桃树烧掉了靠屋子那面的枝干。

第二年开春,桃树烧焦的枝干发出了新芽,剩下的枝干也开满了桃花,仍然是村子里最明艳的,由于那些木柴烧过后的草木灰提供肥力的缘故,挂满的桃子压断了枝条。没了陈婆,小孩都可以去摘桃子吃了,大家都说很甜。后来,屋子的废墟被铲平了,桃树不知道被谁家砍去当柴火了,陈婆的园子上修建了一个篮球场和公众厕所。关于坏角色的痕迹很快就被抹除了,很坏的陈婆也就只在被她咒骂和吓唬的人记忆里留下些印象。

后来,直到现在,我没再定义过坏角色。可能是因为长大了,我遇到的人都不好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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