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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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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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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站下车,到站上车

阴暗潮湿的地下出租隔间里,我就这样坐了一整夜,也许是一整夜吧,如果不开灯,这里便是光线的禁地;如果没有时钟,你分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如果是夏天,这里会是蟑螂的耶路撒冷。

北京的冬天,刺骨寒冷,暖气片还坏了。我盘坐在床上,裹着三层棉被,依旧冷不可挡,我快要感觉不到我的脚趾。于是我不得不一会儿挪一下屁股,一会儿拽一下棉被,把自己裹得再紧一些,任何一个谨小慎微的动作都会让这条软弱的木板床发出一声卑微的呻吟。门外是公共卫生间里一刻不停的滴水声,偶尔有拖鞋“叭达、叭达”溜过,还有隔壁极具破坏力的呼噜声,这一切杂音构成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安静像一团浓浓的愁云笼罩在我的头顶——这混蛋竟然睡得着,我匪夷所思。伸手不见五指,但我知道,你还在我的油画里,立在那个狭小的角落里。

门外终于传来租客忙碌的声音,我猜天亮了,决定出去走走,怀着那个几天来让我茶饭不思的念想。人总要学会希望点什么吧,尽管我戏谑地把它叫做“自欺号快线”,但我依稀地觉得仍有可能到达“救赎”的终点站。我摸索到床头的开关,灯亮了,光线一如既往的昏黄无力,但对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双眼来说,依旧是无情的折磨。我把头埋进棉被,试探地睁开眼,戴上你送我的眼镜。床脚右侧角落的画架上,你在我的油画里,浑身散发着一种令我感到愉悦的孤单的高傲,我得意洋洋地告诉过你,这样的气质只有公主才配有。五支画架歪歪斜斜地靠在左边的角落,最外面那支几乎要躺在地上,那整幅模样像极了醉倒的我。还有几只画笔悲戚地在你脚下五零八落。

我换上了我们一起在秀水街买的ZARA西服和大衣,我把脸刮得很干净,仔细检查了手指甲,头发抹了发胶。一夜未眠,我看上去有些憔悴,窘迫,但我决不能落魄地去见你,而且我有个惊喜要和你分享。

就在前几天,在那间我们称之为“第二个家”的咖啡厅,一向小心谨慎的你把手机落在桌上,帮你取手机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条来自陌生号码(对我而言)的短信。那种口吻,让我感到的不只是愤怒,更是羞辱,像柳叶刀一样尖利刻薄。我问你还要去哪里的时候,我知道,你感受到了我的愤怒,我没有挑明,只是希望你能向我坦白以及我还抱有一丝幻想。和往常一样,你只是告诉我去见姐妹,到了地方会给我发短信,发你们K歌的照片,你还给我留了姐妹的电话。你告诉我会很晚回来,不用接你,因为你可能住姐妹家。放在过去,我都会欣然应允,毕竟我不曾看过那样的短信。我在你焦急的目送下离开,在确定你看不到我的时候,又折了回来,站在稍远处天桥上一处你应该没工夫注意到的位置,眼看着一台豪华轿车把我那仅存的残破的尊严彻底碾碎。你第二天中午才回来,我哭着向你要一个解释,我求你留下,求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可以不计较。你也哭了,你对我说,保重。

然后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你,直到三天前,你终于答应见我,就在我们的“第二个家”。

空气清新,清晨在寒风中闪着微光。我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站在路肩上。反正还早,我在想见面了该对你说些什么。我面前是一条西向双车道,再往前,是一座高架桥,再往前,是一条东向双车道。除了三三两两的自行车、摩托车,各式各样的轿车、各条线路的公交车趁着此时马路开阔的肺活量,你追我赶地匆匆驶过,附和着、追逐着大都市睡醒后的脉动。那台豪华轿车或许也在某一列车队里吧,它曾多少次在我门前停下、离开。我微笑着,任凭眼睛里泛起饱满的泪花。我的右手边是一排似乎没有尽头的灰秃秃的树干。路上行人大都行色匆匆。这些上班族脸色严肃而疲惫,神情还很贪婪,提着或者腋下夹着公文包,没完没了地在我身边穿行。起风了,我用双手捂着嘴,吹出的白气在镜片上披了一层霜,透过毛玻璃,我看到的是你模糊的笑靥。

地铁站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候车,蹲着、站着、坐着,像人脸上的雀斑;看手机、打电话、打哈欠,像某种约定俗成的仪式。这里的空气稍微温暖一些,还有一股舒适的淡淡的香水味。车门一开,四散的人群像流食一样立刻填饱了车厢。车窗外,墙上的广告牌飞速泻过,可是它们最终还是在那里,在最初的地方,守候。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我想你可能不会到说好的地点来,即便来了,我们还是会吵一架,我只会画那些没用的画,只会像个孩子那样去爱。这些对你来说不够。

到站了,我在人群中挤着扭着出了车厢。刚走到地铁口,列车在身后朝下一站呼啸而去,带起一阵风,我打了个寒颤。从这里步行到咖啡厅,一千八百七十二步,上下不超过十步,我们曾一起数过,在无数个既无所事事,又满心欢愉的夜晚,我还记得那一片缀满了珍珠的天幕。你随意指着一片天空,告诉我那是猎户座,那是大熊座。

不到十点,咖啡厅还没有开门。我沿街继续向前走。大爷大妈们似乎喜欢在这个点集体出没。

“高爷吉祥!”

高爷脚一垫,头一仰,嘴一张,“呜……啊,您吉强!……”,不知所以地转过身来。一个六七十光景的老头蹬着三轮车朝一个侧对着他的老头,也就是高爷问安,两只威风凛凛的大鸭子捆在一起,在车兜里咕呱乱叫。高爷接受问候时嘴巴里正鼓鼓囊囊地塞着包子,那一声惊雷般的问候像大鸟振翅一击,扇得他张大了嘴,舌头也不灵了,肉馅连着包子皮欢乐地落到地上,高爷看着三轮爷哼着歌悠然远去的背影,回过魂似地再咬了一口,又朝地上看了看,嚼了两下,温柔亲切地叹了声“我操,你个挨雷劈的”。我在想,你憋笑的样子肯定比这还要高能。

我继续走,早点摊在我面前一字排开,冒着白莹莹的热气。我走到街对面,还是一排商铺。在一间叫9999的首饰店门前驻足,我在这里留下了我的第一笔稿费,换来一条银制项链。我记得项坠是两只合体天鹅,脑袋调皮地搭在一起,脖子顺势弯成一颗心。我记得你曾透过这颗心偷看我。

再往前走,一条通往也许是某个宅院的巷子伸了出来,往里深一点的地方停着几台自行车和电动车。和很多巷子一样,沿着墙根流出难闻的污水。再往前几步,咖啡厅开门了。怀旧的布置让人感到温馨,蓝色多瑙河在唱片机里,在空气里静静地流淌。座椅是老板从废品站买来的绿皮火车排椅,除了做过清洁和必要的缝补,所有排椅都保持被丢弃时的样子,在柔和的黄色灯光下有一种破旧有致的和谐。我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当然是你喜欢的位置,挨着大大的落地窗,视野可以无限地延伸出去,看到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紫禁城就在其中。阳光正好斜斜地倾泻进来,我曾说有点刺眼,你曾用挑窗帘的竿子为我拉上窗帘。

已经过了中午,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小时,我靠着窗,漫无目的地朝外看,尽量不让自己焦急。我在电线杆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干瘦的老太太,矮个,脸皱巴巴的,看上去七十以上。蓝色棉衣,灰色棉裤,黑色棉鞋,顶着一支并不让人觉得可靠的棉帽。她这时正双手交叉伸到袖子里,蜷坐在一支矮矮的方凳上。跟前铺开她的摊子,她卖一些在任何一个农贸市场都随处可见的玩意儿,有明信片、旅游手册、指甲刀、打火机、练习册,身边的背篓里应该还有些宝贝没拿出来。我说熟悉不是因为我认识她,而是过去每次来咖啡厅,都能见到她。她坐在那里,她也在等。

看着她,我在想,她和我谁等的时间会更长,我俩等的人,谁会先来。我隐约地觉得,我会是这场比赛的输家。老太太显然不知道我在暗暗跟她较劲,如果外面暖和一些,我猜她可能会靠着电线杆子怡然睡去。她虽然神色苍老,但是眼神坚定。每路过一个行人,她都像绷紧神经一样,投去期待的目光,像是在说:“停下来看看吧,别那么着急,看看我这些玩意儿便宜又稀奇,错过了可就没有啦!”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这无声的告白。老太太倒也不在意,信手从背篓里取出一本厚厚的黑皮书翻看起来,另一只手举着放大镜贴在脸上。

还有半个小时。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有点坐不住了,我想你不会来了。我想给你发条短信或者打个电话,但是我怕你因此真的不来。我只能焦急地四处张望,朝着任何一个可能的方向。我几乎确定你不会来了,但我还是在等你,从来没有这样等过。我幻想着当我转朝下一个方向时,就能看到你的身影,在公交站、在某一个转角,或者我抬起头时,你已站在咖啡厅门口。我竭力地想象你正朝我走来,趁我没注意就出现在我跟前了。我知道我正坐在“自欺号快线”上,我知道我应该跳下车,让它爱开去哪就开去哪。我只是舍不得脑海里的幻象。

又起风了,这阵风有点大,吹跑了几张明信片。老太太慌忙起身去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倒吸一口凉气。她把明信片放回原位,又从背篓里拿出一块干净利索的鹅卵石,颤颤巍巍地压上去。重新整理了摊位,把压在四个角上的砖头摆好。外面肯定很冷,她不停地搓手,朝手心哈气,然后双手交叉伸到袖子里。咖啡厅的柜台恰好能看到她的摊位,柜台后的女孩把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在女生里,她算是高个头,皮肤有点黑,但恰到好处,一头披肩短发利落干脆地垂在脑后。脖子上系着一条店内专用的围裙,胸口正中绣了一只咖啡杯。眼睛大大的,美妙极了,瞳仁像是两颗晶莹透亮的墨珠儿落在棕色绸缎上。浑身上下洋溢着一个美好女孩的精致。我看到她转身朝一位比她稍高一些、皮肤白皙、店长模样的男生说了什么,男生神色笃定,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女生朝里屋走去。

我转过头看着老太太,她这会儿比刚才蜷缩得更紧。我想,她一定想收摊回家,可是到现在还没卖出去一个物件儿,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一无所获的日子。她一定期盼着出现一个大买家,把她摊位上、背篓里的东西全部买走,再预定点什么。也许她和我一样,也在“自欺号快线”上,却不自知。

女孩从里屋径直走了出去,捧着一支大号保温瓶,肩上搭着一件白色羽绒服,看上去应该是她自己的。她面朝老太太蹲下,笑着跟她说话,一边拧下瓶盖交给她,往里边倒了些白开水,雾腾腾的,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嘬着,女孩把羽绒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又交代了点什么,轻快地回到柜台后,朝着男生调皮地笑了一下。老太太则在门外意犹未尽地朝咖啡厅里张望,微笑着,投来延绵不绝的感激。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喝白开水喝得那么认真,那么津津有味,甚至喝出了感恩的意味。她似乎忘记了等待,忘记了寒风,一门心思地小口小口地嘬着。那不过是一杯白开水,煮开它用不了五分钟,我也感受到一股甜蜜的暖流,它是那般温暖,胜过冬日里的阳光。

一对情侣在摊前停下。男生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明信片,老太太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一场了不起的交易眼看就要达成。女生拽着男生的胳膊,脸上的不耐烦和不屑一顾差点让我把她认作是你,太像了。情侣离开了。老太太收回明信片,嘴角微微泛起,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无奈与落寞,相反,好像更不在乎的样子,继续嘬她的白开水。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确定你不会来了。这时,女生端着咖啡朝我走来,

“先生是在等人吗?第六杯了”,

“哦,我都看到了,刚才,你是个好心人”,

“谢谢。举手之劳。这个老太太每天都在我们店门口,从天亮到天黑,风吹雨淋的,我们店长也挺心疼她”,

“你们店长”?

“喏,柜台后长得白拉拉的那位,Mr. Ren”,女生侧身朝向柜台,男生微笑着对我点头示意。

“先生慢用”。我看到她的黄底黑字的胸牌上用娃娃体贴着可爱的Ms. Guo。

天色开始晦暗,愁雨欲滴。老太太先收拾好摊位,捆好背篓,把它靠在电线杆上。她又脱掉了羽绒大衣,搭在胳膊上,提着暖水瓶朝咖啡厅走来。走到一半,她像才想起来似地又折了回去,费劲地从背篓里挑出几张明信片,选了又选,她来到柜台前,可是男生和女生都在楼上忙。她似乎想等一会儿,而眼看雨这就要造访,她利索地叠好羽绒服放在柜台上,又把明信片放到羽绒服上,保温瓶轻轻地立在旁边,匆匆离开了。看着她和背篓远去的身影,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美好,充满关爱。爱可以以不同的形式成为天地间连接你我与幸福的纽带。我想要从你身上获得的快乐其实也隐藏在更广大的天地间,在雨里,在风里,在每个人的笑容里。它就像一份礼物,只是礼盒还没有被打开。

我确信,我没有必要再等下去。女生和男生在柜台后惊喜地端详着明信片,像两个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我不需要告诉他们是谁留下的。

外面已经下起霏微细雨,伴着阵阵寒风。冷,让我清醒和释然。我愉快地捕捉着身边的每一个瞬间,行人依旧匆匆,只是他们的神情不再疲惫、贪婪。到站了,下车。

我一边走,一边想那件三天前还被我视作无谓的事情。地下租室的角落里,那幅我画你的油画,一位民间收藏家以一万五千元收入,并且要在他的个人收藏展上展出。他很看好我的潜力,邀请我去他的画室学习和工作,还有机会得到名家的指导。

地铁站里,我给他发了短信,约好明天见面的时间。

到站了,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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