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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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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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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驴子

我至今都十分惊讶,野驴子听到自己这个“光鲜”的外号时竟然表现得不急不躁。本来,我还在心里替那个张狂得没有边边的二熊捏了一把汗。看到野驴子如此坦然之后,我竟然顺着这个思路琢磨了下去:

莫非是她早就习惯了这个称呼?莫非是她原本就不在乎别人这么埋汰她,也就更加不会理会一个连毛都没长起来的小孩的放肆了。野驴子始终没有理会二熊,甚至都没有朝他逃跑的方向瞥一眼。我能明显感到二熊的失落,他本想用自己的谩骂将野驴子气哭,哪怕朝他远远地啐一口唾沫也行。野驴子毕竟是个大人,要是哪个冒失的光棍汉敢这么叫唤,她肯定会三两步冲过去抡圆了胳膊朝他的嘴巴来几下。我就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了母亲凌厉的喊声透过柳树巷拐了个弯,直接传进我和我还愣在村子广场边围墙下面的耳朵里。

我不是一个容易专注的人,用我们语文老师的话来说,稍微一点啥响动就能把我的魂勾走。所以,那一声熟悉的喊叫立刻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定睛一看,野驴子已经没了踪影,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那里习惯性发呆。野驴子自然不知道我对她复杂的情感,那么也就不会提醒我不要一个人在那里犯傻了。

我自然是回去了。记得母亲一直在一旁责怪我,大致意思是让我不要掺和进别人的是非里。我这才记起来,二熊人是拐进了他家院子里,我却清清楚楚地听清了他的喊叫声,我发现野驴子似乎没有听清二熊喊啥,我不知使出了哪里来的憨劲冲着野驴子喊道:二熊叫你野驴子哩!

我的好心自然被二熊、野驴子以及母亲知道了。母亲这才强忍着怒气,一边给我递碗,一边提醒(其实更像是警告)我。我对自己的行为不以为然,但是碍于母亲的威严还是傻傻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使劲将面条往嘴里吸。

那几天,二熊见了我直瞪眼,野驴子看见我远远地绕开走,柳树巷其他人见了我也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就纳闷,我没有做啥坏事呀,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所有人的敌人了。我一没偷,二没抢,三遵守学校纪律,为啥就变得这么了?二熊见我瞪眼我能想通,是因为我给他帮了倒忙;野驴子见了我躲,我就想不通是为啥了。我好心好意提醒她,她不感谢我也就对了,为啥还要躲我,我又没有当着庄子里那么多人叫她野驴子;更叫我难以理解的是柳树巷其他人怎么也对我变了一种态度。这叫我真难以接受,我到底是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

你还以为你干了一件多么光荣的事吗?姐姐背着母亲在后院的榆钱树下提醒我,你能行得给人家提醒,啊你就不知道你一腔吆喝出去,满柳树巷的人不就都听见了吗?人家没跑过来唾你一脸就算对你客气得很了,你还想叫人家感谢你?

姐姐的一番话,敲醒了我。多年以后,这件事仍然当仁不让地占据着我的幼年囧事榜头一名的宝座。可是,为什么全柳树巷的人都那么看我,却让我疑惑了很久。虽然姐姐没有给我分析这件事,好在我的记性跟注意力一样,一会儿一个样子,也就把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野驴子其实并没有这个名号看上去那么粗野,究竟是谁最先这么喊的,为啥这么喊,我还真说不上个头头道道来。二熊和长毛这两个瞎东西一直在背地里这么喊,我们全柳树巷的孩子也就跟着这么喊了。

如果你见了野驴子本人,根本不会把她本人和这个外号联系到一块儿去。在我心目中,野驴子不仅不粗野还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平日里,无论见了哪个谁都是笑眯眯的,有时还会给我们塞一些洋糖。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野驴子是受我们这些小孩子喜欢的。母亲说她没有四十五也有四十六,不过看上去她好像更年轻些。因为没有生产过,所以好看的身材得以保持了下来。她男人栓让在一次打工返程途中出了车祸,家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按理说,没有娃的女人完全可以改嫁再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两口感情太好的缘故,野驴子始终没有重新找一个人的打算,反而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寡妇。

从男孩和男人的角度来看,野驴子长得不算难看,而且还超过了柳树巷绝大多数女人,长毛直接夸野驴子是我们柳树巷第一美女。你想,能让眼光独到的长毛给予这么高的评价,野驴子的长相就可见一斑了。不仅我们这些小毛孩这么看,就连一些大人也这么认为。

野驴子平日里穿一件雪红色连衣裙,上面搭一件雪白色薄外套,脚上穿着纯白或者金黄色的凉鞋,肩上挎着在阳光下反射着光的红色小皮包。她走路不像大多数妇女一样迈着不同程度的八字,而是接近于一字步。这种步伐,我在电视上见过。这样走路的女人,都是有身份的,用姐姐的话来说那叫有气质。由于身材得以保持下来的缘故,野驴子的腰肢很细,二熊老远看着她的背影两手张开量过,他说跟他家院子里长了五六年的杨树的树干差不多。这么细的腰肢,迈着一字步不紧不慢地在柳树乡走上一圈,那种轰动效应是前所未有的。

我清楚地记得,婶婶那天跑到家里来在母亲耳旁一阵嘀咕,时不时还扭着身子走几步,那个样子滑稽得就像是把老母猪赶上了舞台。母亲跟着婶婶一起笑,然后又把脑袋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没过几天,婶婶又带着巷子里其他几位年轻媳妇来我家,还是先嘀咕,再扭起身子走路,最后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我隐约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总觉得她们似乎在谋划着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把猪尿泼到了野驴子家的大门上,酸臭味一下子就在柳树巷上空弥漫开来。长毛跟二熊那么爱睡懒觉的家伙,熏得在炕上钻不住,关上门窗,把脑袋缩进被窝里还是满鼻子臭味。他们先后从家里跑出来,捂着鼻子,皱着眉头挤进围在野驴子家门外的人群里。野驴子从家里出来,没有如大多数人所盼望的那样,对着人群一通哭闹,而是捏着水管,埋着头冲洗大门。这么一来,围着的人群就显得尴尬了,没有热闹可看就慢慢散了。长毛这个胆大的家伙,这个时候竟然跑过去帮着野驴子冲洗大门,野驴子就把水管给了他,她自己提着扫把开始把水往水沟里赶。水沟里的脏水顺着蜿蜒的沟渠一直淌进了捞池里,大门洗净了,巷子里的臭味逐渐淡去。

中午时分,野驴子给长毛做了好吃的刀削面。长毛还没吃几口,就被他妈揪着耳朵赶回去了。野驴子将洒在地上的面条和打碎的碗收拾完,关上了大门。

你不知道,野驴子做的刀削面有多好吃?

几天以后,长毛把我们叫到一起开始炫耀他的遭遇。

野驴子做的饭,比我妈做的好吃一百倍!

你不是吹哩吧,野驴子又没有给皇上当过厨子,手艺有那么好?

你还不信?要是吃一口保证你一个月都忘不了!

啊你也才吃了几口,就叫你妈拉回去了。

就这几口才叫美哩!

回去你妈没捶你?

我妈给我端了一碗饭,我大概吃了点。

你可吹哩,我咋么听谁说来你妈刚把你拉回去,门一关,你就呜哩哇啦叫唤开了。

我妈就没捶我,你听错了。哎呀呀,那几口饭真的是太好吃了,我以后说啥也要娶个野驴子一样的媳妇。

你不怕你妈把你脸抠烂了?

哈哈哈,我们笑做了一团。

寡妇门前是非多,一点不假。野驴子的遭遇像极了绝大多数寡妇,加上她的身材和长相就更平添了些不公。

女人间的嫉妒和猜疑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自从栓让去世后,关于野驴子的话题就一直没有断过。村里几个光棍汉成天守在野驴子家大门外,专门等她出来,他们冒着绿光的眼睛就会一路跟着,直到她消失在在拐弯尽头。男人们喜欢看野驴子,女人们也不例外,哪怕是背地里骂得最狠的,也会在人家出来后停下手里的活不眨眼地看上好半天。有人说嫉妒中的女人长着一张如肛门一般的嘴,她们满嘴喷放着臭屁到处熏,污染空气。

这不,最先传出来的风言风语是说野驴子跟队上的队长有一腿。有人还说半夜起来,老远看见队长抱着(也许扛着)野驴子进了饲养室。队长的媳妇乖琴不管三七二十一端着板凳坐在野驴子家门前,日娘掏老子地骂了一大晌,最后还是队长亲自过来一个巴掌“叫”了回去。这么大的流言传出来,队长就在柳树巷待不下去了,没开春就背着铺盖去了新疆。

第二个流言是说野驴子在调整田地的间隙,为了让村上多划一点责任田,亲自去了村长刘黑狗家。一个晚上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摸着黑才偷偷摸摸跑回了家。

就说最近野驴子的奶子没有原来那么大了?长毛满脸坏笑地给我们分析。

这有啥讲究吗?傻了吧唧的俊俊茫然地问道。

瓜怂,叫男人捏一晚上奶子肯定就小了么!

大家开始哄笑,俊俊马上变得就像是他捏了野驴子的奶子一样赶紧把脸一捂。

我想野驴子的奶子一定很光很滑的,是个男的都爱捏。二熊附和道。

那还用说,光看野驴子走路,那两个大奶子一抖一抖的,咋么都比看戏热闹。

哈哈,我就说嘛,长大了就要娶野驴子一样的媳妇。

得是也要跟野驴子一样谁的炕都敢上的媳妇?

你放啥屁哩?

长毛顿时就跟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扭打在一起,我们在一边呼喊着,一会儿给长毛叫好,一会儿又骂长毛力气太小。慢慢地,长毛败下阵来,脸上挂着彩跟在我们后面,耷拉着头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跑回了家。

足足好几天,我们没有再见长毛的面。我们去找,长毛家门始终不开。叫得时间长了,只听见里头传出长毛他妈不耐烦的一声:往再处耍去!我们就又轰地一下跑开了。

这几天长毛窝屋里修仙哩吗?

估计是吃了亏,在屋里练功夫,报仇呀!

要是这么个,那过几天可就有好戏看啦。

我们乱七八糟地猜着长毛的心思,却差一点跟庄子里的光棍汉铁蛋撞个满怀。哎?铁蛋这么失急慌忙地干啥哩?咋么看上去跟没干啥好事一样。我正在心里估摸着,却听见我们中有人喊,野驴子!我们赶紧转过头看,只见野驴子家的门忽地闭上了。

野驴子?铁蛋?失急慌忙?当把这些联系到一块想时,马上就变得充满了戏剧性。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轻而易举就达成了共识:跟着铁蛋,保证有热闹看!

铁蛋的行踪一点都不复杂,除了他家,就是村子的角角落落。我们稍微留个心,就能够把他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我们掌握了铁蛋将在那天晚上有所行动的确切“情报”。

晚上,我们分头行动,召集了所有“弟兄”,大家一起过去“看热闹”。铁蛋真是没有让我们失望,我们刚一准备好,他就屁颠屁颠地爬上了野驴子家的后墙。他骑在墙上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学狗叫,折腾了半天,野驴子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透过老槐树股杈与叶子间缝隙看过去,野驴子家里的情况全收在我们眼底。铁蛋那骚情样子,活脱脱就是头发了情的公驴。我们想象着野驴子也会冲出来迎接她的“崇拜者”,发了疯一样“大战”几百个回合。然而,野驴子屋里始终没有动静,铁蛋在凉气渐重的夜风里浑身发抖,嘴里打着哆嗦还在努力学猫学狗。我们骑在树上也不好受,期待着好戏赶快上演,也好早点结束。我们变得跟铁蛋一样躁动,恨不得想个啥办法帮一帮铁蛋。

慢慢地,我发现:铁蛋这个家伙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野驴子就不是凭他几声猫叫、狗叫就能打动的。偏偏他只有这么两下子,人家没有反应他就没有别的啥办法了。我经常听大人们说,没有金刚钻,甭想揽瓷器活。这句话用在铁蛋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看着铁蛋急得像发了疯一样真是又气又笑,他的叫声渐渐没了刚开始时的底气,却又抱着最后一丝耐心在那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干嚎。这时,我们看到野驴子家院子里多了一束光线,马上又变成一道不规整的四方光柱。毫无疑问,野驴子打开门出来了。我们一下子来了精神,比我们还要精神的当然是铁蛋。只见他差一点从墙上翻下去,又赶紧扶正身子,刚要张开双臂,突然一盆水迎面泼来。包括我们在内,所有人都没有缓过神来,野驴子二话没说转身进了屋里。

不用说,铁蛋洗了个凉水澡。估计比这个更受打击的是他的心情,几秒前他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眨眼间又成了落汤鸡。他的嘴里再也发不出温柔的猫叫、狗叫了,这么大的响动叫他不敢停留,臊得他半带跌落的从墙上翻滚下来,灰头土脸地逃走了。

我们这趟没白来,见识到了野驴子的烈性子。

这才是野驴子,不是谁想睡就能睡的。长毛愤愤地说,就凭他铁蛋乌嘴狗娃那式样,我要是野驴子能吐他一脸。

哈哈,长毛你就干净了?几天不洗脸,鼻涕还要淌嘴里呢都舍不得擦一把。

你知道个啥,我这叫个性!

哈哈,个性很!我们打闹着,心满意足地各自跑回了家。

野驴子终归是野驴子,她哪怕受到多大的委屈都闭口不说。

那天,乖琴又出来坐在野驴子家门前开始谩骂。野驴子没有出来,她就骂得更凶了。差不多把野驴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后来又开始骂栓让。怪栓让瞎了眼窝娶了这么一个婊子媳妇,怪栓让他爹瞎了眼窝,给儿子寻了这么一个婊子儿媳妇。刚骂到栓让他爷这里,就被栓让他哥栓来左一下右一下,两个耳光打得原地转了几个圈。乖琴扑过来要跟栓来拼命,被栓让儿子一脚踏去窝到了路边。乖琴就窝在那里扯开嗓子哭,两只手使劲在地上拍,甚至跑过去用脑袋撞栓让父子俩。被栓让一腔吼住,转而又去撞野驴子家的大门,被围观的人拉住了。

乖琴自从男人去了新疆后就对野驴子没有了那么大的敌对情绪。可是,那天早上她在去买菜的路上,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她男人竟然从新疆跑回来跟野驴子继续勾搭,她一下子就来了气。她不管野驴子是不是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可以让她男人从新疆大老远跑回来,只见她把菜篮子往水沟里一扔,挽起袖子撒腿就向野驴子家跑去。

柳树巷一下子就变得热闹非凡,乖琴闹腾了一阵子,见野驴子始终不出来,她自己也就泄了气,从地上爬起来一扭一扭地回了家。

我一直都很奇怪,野驴子究竟是啥样的人。要是放在旁人身上,乖琴那么闹腾,出来二话不说就扭打在一块儿了。她却一直都不管外头再怎么闹,就是不出来,好像外头的热闹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柳树巷没有一个人见过野驴子跟谁吵过架,更别提打架了。

我这么说时,大家平生第一次对我的话表示了认同。或许是我点燃了另一个火苗,我们一下子就对野驴子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野驴子该不会是狐狸精变的吧?

胡说啥哩,你得是电视看多了?要我说野驴子就不是平常人。

那她是神仙?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妖怪跟神仙么。

啊你说野驴子是啥变的?

那还用说,肯定是她妈生的么。野驴子的性子很怪,再大的亏都吃。有人把猪尿泼到她家大门上,要是我肯定就气疯了。

你不知道,野驴子白天不出来,是在屋里睡觉哩,她黑了才出来勾引男人哩!

那你可要小心哩,黑了藏你妈怀怀,小心叫野驴子勾引去给生吃了。

野驴子才不吃人哩,我妈说他勾引我爸哩,叫我爸不要从野驴子门前走。

我妈也给我爸说过。

我妈也说过。

哎,为啥都把她要叫野驴子哩?

我们顿时都不说话了。因为这个问题大家都解释不了,所以才让气氛变了个样。就连自称将来要娶野驴子一样媳妇的长毛都是一脸茫然。于是,我们开始被别的东西所吸引。在城壕里耍到快天黑时,才在各自大人的喊叫声中回了家。

直到那天,我们看着野驴子穿着一身比平日里漂亮几百倍的衣服,背着包,迈着优雅的一字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柳树巷。

我们看着她在阳光下被逐渐拉长的影子,惊得张大了嘴巴。

肯定到外头勾引男人去呀!

当有人这么说时,我们都把愤懑的目光投了过去。我想,那时整个柳树巷,包括里面的男男女女都油然而生出一种被抛弃的失落感。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野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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