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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凌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文学评论
2019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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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敛、隐忍、通达、温暖:由一个男人的疲倦所想到的 ——人邻其诗其人印象

内敛、隐忍、通达、温暖:由一个男人的疲倦所想到的

——人邻其诗其人印象

传凌云

 

 

    谁有黯淡的温暖,请缓慢爱我,

    直到夜色终于覆盖了我

    从来就情感笨拙的脸。

 

    有哪个善解的女人

    谙熟一个男人的真正疲倦,

    谙熟他疲倦了还要疲倦的秘密,

    沿碎裂的时光隧道,

    使他真正变暗、充满。

 

      (1999年,人邻《疲倦》)

 

    对人邻的诗读了不少,然而,这篇解读的人邻其诗其人的文章,似乎还是注定了还要从这首《疲倦》说起,选择这首他写于1999年的《疲倦》,说来让我先有点抱歉,人邻写了那么多诗,其中好诗众多,然而我此刻只选它,似乎是只认为他的这一首好,而他的其它或其后的诗都不合格不好一样。并不是这样,我这样做的理由是:这首叫《疲倦》的诗,仿佛打开人邻生活、中年、诗歌大门的钥匙和契子,经由它——这条业已人生“疲倦”、对生活、对世事、对种种纷纭疲倦了的路径,我们便可轻易地找到贯穿于人邻此后生活、诗歌、追求的那条情感主线……

    “那跑得最蓝的,抑郁最深;那/跑得最快的,最绝望;那跑得/最美的,最先毁灭。//那突然开始和结束的,要突然,/碎裂和忧伤。”(1999年,人邻《风中玻璃》)——绝望,是不是一种更深的疲倦?“雨没落下来,/可林荫下的草地/愈来愈湿了。/我们是在树下静静饮茶。”(2001年,人邻《山中饮茶》)即使山中饮茶,“草地积蓄着”的“暴力一样的潮湿”,“愈来愈沉”,终于被浓重的乌云“含不住”,从而坠落成“茶杯”里“阴凉的雨水”。

    “离去之日,不说什么。/我面相端庄,两手洁净,没有一丝尘意。/我安详,已经没有贪恋”,“忘却了”,“一心要爱慕流水”的“风雨”,尽管“只有我自己/才深深知道,/离去之时,我还有多少/寻常的向往,还有多少舍不去的/寻常人世的沧桑挂念。”(2006年,人邻《离去之日》)但我依然安详。这该是怎样的安详,亦或疲倦?

 

    夜,又美又宁静。

    身边的那个女人,又美又宁静。

    星斗满天,我在草原上舍不得睡去,

    甚至舍不得遮上薄薄的窗帘。

 

    我甚至舍不得叫醒那个

    静静地睡在我身边的年轻女人。

    夜真的又美又宁静。

    似乎谁醒着,草原就是谁的。

 

            (2007年,人邻《草原之夜》)

 

    即便是在爱情中,这爱,这美,这身边“又美又静”的女人,这草原,依然是那样的沉静,那样的美,熟的睡,甜美里透露着藏于理性、喜悦底色下的疲倦……至于“果园傍晚”里,“果实上的白霜/悄然冷了下来”,“树枝上汁液饱满的累累果实/也难以遮掩/光线渐渐转暗以后,/暗绿树叶的格外清苦。”(2007年,人邻《果园傍晚》);“寂静的果园”,“白天,也竟然有如此的寂静……”更是透露出疲倦里特有的味道:“清苦”和“寂静”( 2007年,人邻《果园三题·寂静的果园》);而“夜幕下的梨园”,“满园沉甸甸的”,“那些越是看不见它,/它就似乎越沉,越有力气”的“远处的果子”;《夜晚的白马》里的那些被“整个的夜轻轻软软地含着”的那马的“缓慢,奇怪,孤单”的白;夜色里悄然吃草,“马垂下它柔韧修长的颈项,/咬住一撮草,用力,/那一撮饱含汁液的青草断裂的声音”,那“夜露下来,天‘呀’地一声就凉了”,那“听见了青草断裂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听到马的有力呼吸”情景,那些假设中的只吃“鱼、土豆、无花果和清泉水”的“这些洁净得/令人感动,也叫人微微有些难过的人……”,那些“当我们老了”和“别的老人一样”的像“平常阳光,平常的草色一样”的“宁静、和煦、安详”,那些厨房里“欢欢喜喜”、“有矮桌、小凳,老式温馨的那种”“又饿又幸福”的幸福和满足(2008年,人邻《幸福的厨房》),寂静的“山嵎之旅”,“风中小虫”“斜斜撑着的/骨骼,透明微绿,颤抖着的/低低压抑的翅,/”“比风更窄、更低一点的‘紧’”( 2008年,人邻《风中小虫》)则更像是疲倦静极之后的一抹亮色,从生活中硬生生的咀嚼出的滋味。

    疲倦了的老人是什么样子?“时光就是摆渡”, “读各样的书,字体娟秀或劲健的书信,/看山水蜿蜒之间”的气象,“也有些时光,/一盏清茶,听帘外黄叶悠然落。/顺着时光慢慢回味,/一生就那么过去了。”“也许,时光就是用来虚度的。”(2008年,人邻《时光》)也许,时光就是用来在“正午”、在夜晚、在每一天,全天候地拍摄各种世相中的事物的,就是用来拍摄它们不曾为任何世人来体察的各种颤抖和熔化。这些疲倦了的人是隐忍、安详、疼痛的,有着“碎玻璃一样的透明疼痛。”他们或“缓缓地、疼痛地/终于彻底……放弃了……自己”,或“不知道怎么疼着、疼着,就爱了的”,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的人,爱这个世界上的很多或许微小柔弱的事物。他们和世界的距离如此之远又“如此之紧密、可爱”,一双爱的眼睛“接近和契合”“那些朴素如清水的食物”、事物,以至于把自己也变成“这时光,这大地悄然转换的另一种食物”,在一棵白菜、一颗“黑布李”里,发现和埋藏着整个世界。对世人不一定喜欢的“菜叶和田鼠”一只夏夜的蟋蟀,他们也能有感同身受的发现和认同。

    疲倦了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更懂得隐忍、勤奋、通达,更懂得生活、世界、爱的真滋味。他会折服于一个“卖柠檬的人”,会从“勤劳的阳光下”的蚂蚁身上,看到它对人“温暖的一瞥”,和微小甚至小于草芥的它们的亲热、互爱、使命(2009年,人邻《勤劳的阳光下》)和艰辛,看到《腊月》雪花儿飘里成堆的绿的萝卜、白的白菜里满满的生活滋味(2009年,人邻《腊月》),火炉熄灭后藏在“母亲咳嗽的声音、棉鞋的声音”、屋里放着的尿盆的尿味儿里的,“一定是稍稍带着一点儿贫穷的”幸福和童年(2010年,人邻《火炉》)。

    他能看到“臭橘寺”内外,“橘林里”,“橘子腐败、风干了的味儿,/僧人的味儿,/木鱼敲响,万物归一的味儿”,“无用的橘”,和那些在世俗的眼光看来已经超脱了的“更加无用的僧人味儿”( 2012年,人邻《臭橘寺》)。那些僧人“无色,无款”,“淡,可是不孤寂。僧人,本无孤寂”( 2012年,人邻《牧谿的《六个柿子》)。看到“墓志铭”上,“我一生都试图站得笔直*,/但都没有站好。/此刻,我还是宁静躺下,安歇,/和大地平行,一起/望着天上的流云,/继续带走我再也不能随行的……”的悲凉(2012年,人邻《墓志铭》)。看到“月色细细落下来,/如纤细温暖的笔迹”,而我“已经那么老了,/还会那么念着、爱着,热着”与月亮互道以及对世界道出的一声晚安”的感念(2012年,人邻《晚安》)。看到“老了的时候”“才可以从容地想想这个世界,/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样/谈谈国家大事”,“那么大年纪了,有资格对这个世界/指指点点,甚至跺脚”——谁说通透了的小人物就不能是大智者呢?我们最终归于上帝和西天的时候众生都是平等的。

    “我已经从生看了过来,看见了/渐渐抵近眉心的所谓的死亡,/那么寻常。”因而就有了就着“两盏烧酒”笑对死亡的从容和淡定(2013年,人邻《老了的时候》);看到了“暗中到来”的一切都是一句“不过是这样”屡屡提示,以及“数次降临,终于不再眷顾”的“暗示“以数年之久,如此缓慢”的“崩溃一击”让“我”“最后”再次“明白”生和死,从生到死的涵义( 2013年,人邻《暗中到来》);看到了隐藏在“双手合十的豆荚”里的那一粒粒饱满、完满和青涩的爱(2013年,人邻《双手合十的豆荚》)。

    “山寺的黄昏”里:

    他“独自一人,/于室内,无声,无茶,无酒,/亦不掌灯。/寂静,六分,七分,八分,/如石,如玉,如黑铁,/亦如温和隐忍无畏的林木”、“在静等/比他更独自的一个,悄然来到/藤花寂落的门外,/亦悄然离去之人。”

    他独自一人,不言幸福,/而“我”忽然想起什么的一刻,我已倦意十足,睡意十足了(2013年,人邻《山寺的黄昏》)。

    他更明白榴莲、雄木瓜美艳、爱欲放纵中的丑(2013年,人邻《雄木瓜》),猫们巡行在“芸芸众生之上的傲然”:不屑于跟同类,亦不屑于跟人类交谈,宁静,也孤独,觉得天也不过就是天傲然、高度(2014年,人邻《巡行的猫》),“鹰”们“削尽了/渐渐/虚无的/自/己(2014年,人邻《凌晨的鹰》)。”

    他通晓:“所谓痛苦,真正可以/称之为痛苦的,/只能无言以对。”(2014年,人邻《与痛苦交谈》);通晓:“偶然路过”但见“青山连绵,一湾河水,百亩良田,/错落屋舍,牛羊鸡鸭,/婚丧嫁娶,四时节令,还有偶尔的读书声——”(2014年,人邻《偶然路过》)的世俗温暖;“对镜自揽,我只有感激,只有惭愧,/和对岁月万物的由衷谢意、歉意”(2014年,人邻,《沧桑辞》);“灰尘,略略拂去;案上,净亦不净。/案上,残茶凉透,如隐忍烈酒。”“我曾坚韧,现在,却如许衰弱、无奈。”

    “我感到了”,“生死之间,原不过是小小沧海桑田,/命随意给了的,命依旧要随意拿了去”的“渐渐趋近、逼近的”,在“空气里缓慢而来/却丝丝入扣的苦寒”与悲凉中的澄明、透彻(2014年,人邻《黄昏伏案中,想起病中的亲人》);“由父母而想起”的“扣着洗净了的两只碗、两双筷子”的简单生活(2014年,人邻《由父母而想起》)。

    他通晓“席地而坐,宽袍大袖,如许惬意……与大地为伍,河流为伴……而我等……已是离席之人。”(2015年,人邻《席地而坐》),通晓“死亡”,“只是世界的一个小小闭合。”“所有的生,都比死亡仓促。”“死亡,比活着更重要。”(2015年,人邻《假如》)

    而一棵树的通透是什么样?“一棵树要把自己长透”,“它要长得高过什么”,“它的根,要比山岩硬,它的叶片,要比刀子和秋风犀利”,“有打铁的力气,也有绣花的力气”,“它要把自己长得浑身通透”,“忘却了尘世”,“要历经树的尘世,历经万物的尘世,/历经爱和死,经历无比苦涩的人的尘世”,“它要长得浑身生疼,疼得没有办法忍受,/彻底遗忘了这茫茫大地,才能把自己长透……”(2015年,人邻《一棵树要把自己长透》)

    是的,“我”已寂寞过了,“我”已清醒惯了,我已清冷惯了,所以,我将遭际,已遭际的是一个“澄明的秋天”,“那揖别”从容得“犹如一场宁静的盛宴。”(2015年,人邻《澄明的秋天》)

    也许看透了的人生才更精彩,所以人邻先生对周围的人身边的人,温煦如春风。在我与他不长的交谈和持续的跟踪中,我发现:他对待朋友、先辈、后学,炙者不趋炎,“卑”者不鄙视;而对待有恩于自己的老师朋友则更是要把自己燃尽,要把一切收到的都还回一样地推己于人式地体恤、回报。当我写下这些句子,我想到的是那些自己写文章说墙上需要补白,人邻先生便亲手写了并送到楼下的书法手迹;想到了当人邻先生的诗歌老师——恩师李老乡先生濒临生命终点时他的悲痛和要把丧事操持到底仍然放不下悲戚的隐忍和貌似超脱。以至于他的悲伤也感染着我把本来并没有这般深刻、钻心的悲伤步步深化,并看着他们的哀伤而着急、心疼。

    与他的疲倦、内敛、隐忍、通透、温暖、勤奋等等,相对应的是他的对诗的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式的无为而为,无巧之巧。我相信通过我上文的有意无意、情不自禁的引述,你也和我一样会相信和感知,他的诗就是一把锋芒内敛的深入生活和事物内部、细部的剑,锋利,温暖,而并不缺失血性。

    一个疲倦了的人是什么样?他是一个要把自己长透的人,一个优秀的人,一个安宁,温暖,出脱,喜悦,通透,生活方式健康,积极向上,懂得感恩,可依可托的人,犹如智者、老僧入定,高贵而祥和。他深知,最高的文学是不求人解的……文学的境界是面对有人,但面对无人是最自然的境界,有言,但并非要讲给人听,有音,但绝非定要人知。

 

                                                        2017/7/20  23:57初稿

                                                        2017/8/22   23:20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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