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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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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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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泪

董刚

那个夜晚,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音乐,虚无缥缈又是如此的真实。后来一直钻进了我的心里,驱之不去,就像一根细细的钢丝,扎得我头痛欲裂。这音乐听起来好熟悉,就像我路过教堂的时候听到的那种音乐,又像是佛乐《云水禅心》。我感到自己的脑袋不断地在长大,却又无法长大,因为被戴上了紧箍咒,唐僧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念叨,我想大声吼叫,不要再念了,我又不是孙悟空。

有个老头在喊我,动作快点!他穿的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很邋遢,脑袋儿光光的像一百瓦的灯泡那么刺眼,白花花的胡子很长。后来他说他是个犹太人,可是我发现他会说中国话。看到我怀疑的眼神,他又说其实中国人都膜拜他,称他佛祖,这让我感到很愤怒。我只想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呢!这鬼音乐一定也是他搞的,搅得我无法睡眠,我真想像拍死一只蚊子一样,把它拍死在吸顶灯上。

吸顶灯上的确有一只蚊子,每隔一阵它都要驾驶着直升机,在我的房间里来回巡逻,完全无视这是我的领地,领空权也是属于我的。如果我有一架直升机,一定要和它撞个机毁人亡,同归于尽。可是我无法做到,这个老头又是那么烦人,他几乎念叨了整整一个晚上,时间有多少秒,我就有多少次掐死他的念头。

但我的确动不了,六点三十的闹钟还没有响呢,上班时间远远不到,这个时候起身是绝对愚蠢的。而我就像一架巨型引擎,六点三十的闹钟才能为它提供动力,否则我只是一堆废弃的金属。果然,我感到全身僵硬,硬的像一块石头。尽管心中已经怒火熊熊燃烧,烈焰几乎要把身上的肌肤寸寸化为灰烬,可我就是动不了。我在等待着六点三十分的闹钟。

只要我能动,我就把你暴揍一顿!我在心里恨恨地想,那个蚊子也要把它塞在牙缝里,我可不怕你恶心!但曙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挤到房间里来的时候,那只蚊子化成了光,那个老头身上开始流血,他就像木乃伊一样,身上缠了一圈一圈的白布。他举起手来,让我看他的两个手腕,我几乎要呕吐:他的手腕上就像被人用粗大的钢钉扎透了一样,留下了两个香烟粗细的洞,血一直在流。他说他的两条腿上也是如此,但我在心里说我不要看,他居然听懂了。

他又拿出了一把匕首,泛着淡蓝色的幽光,锋利无比。他挑断了一圈一圈的白布,然后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我吓得闭上了眼睛,房间里没有声音,但我似乎听到了血掉在地上的滴答声。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手上拿了一块肉,告诉我吃了它。我想呕吐,但吐不出来,只是觉得恶心,我也动不了。

这个老头哼哼哼的冷笑。我在心里怒吼,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他又是一阵狂笑,径直从三十三楼穿墙而过,跳了下去。我想看他到底摔死了没有,可是我动不了。还没有来得及想,他为什么能够穿墙而过,透过两扇窗帘的缝隙,我看到他悬在空中,身后有一对雪白的大翅膀,轻轻地扇动着。但我知道他绝对不是天使,因为他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他忽然看起来气愤无比:整整一个晚上了,你是猪的脑子吗?动作放快一点,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时六点半的闹钟响了,我听见了巨大的引擎的轰鸣声,然后我就像变形金刚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一直撞到了天花板上,身体甚至穿过了吸顶灯,因为它并没有在我的撞击下粉碎。然后我听到了客厅里的哭泣声,脚步声,然后还有死人以后的哀乐声。

眼看着就要迟到了,时钟的指针已经表明七点了,可是我依然还在房子里,出不去。再耽搁片刻,我是真的要迟到了,被领导发现了,可不得了,现在都是指纹打卡,别人也替不了我,除非把我自己的指头剁下来,扔到二楼的牛泻家里。但我一定舍不得,假如迫不得已,我还是要剁下来。

当我的手和门把接触的时候,竟然无法抓住它。我的手就像空气一般,确切的说如x射线一般,轻轻穿过了门把。我就像个透明人,或者说我就像个不存在的人,是空气,是一阵风,是一束x光。我明明看得到、听得到,但我就是抓不到。我就像飘渺虚无的理想,心中已经勾勒出未来的远景,但它远在天边。到底我是怎么了?难道我已经脆弱的连一扇门都走不出去了?

不仅仅是我要迟到了,儿子东方鹤也是要迟到了,往常都是我送他上学的,因为我老婆欧阳倩在医院上班,单位距离家里比较远,往常都是走的比较早。慢慢的,我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是我一个人住的,欧阳倩为什么没有回家?难道她出事了?儿子东方鹤也没有到房间里来催我送他?他一定又在玩手机了!这大清早的,我愤愤地想,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可是我依然出不去,我头上豆大的汗滴往下掉,身上一阵一阵的虚汗。可是我举起手去擦汗的时候,却摸不到自己的头,也感觉不到汗。我的眼泪一定在往下掉,我也一定看不到它,摸不到它,也就没必要擦它。但我已经五内如焚了,我不能迟到,假如我没有按时走到教室里,有一位学生在教室门口滑了一跤,摔伤了,那就是我的错。

东方鹤要迟到了,欧阳倩一夜没有回家,有个学生要在教室门口摔倒,我的头又一次在长大。我的喉咙里已经呜呜的哭出了声,但是我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这道该死的门,就像是地狱之门,而我此时就像被关在了地狱里,忍受着刀山火海的煎熬。我不能出事,我要出去,车贷房贷也快到期了,我要赶快出去工作呀,不然我拿什么还?

经过一万次的尝试之后,我放弃了走出这道门的想法,双手抱住了头。虽然我摸不到头在哪里,但我还是做出了抱头的姿势,蹲在门后哭泣,尽管很多年都没有尝到过眼泪的咸味,我今天还是想哭个痛快。我无论怎样伸出舌头,想接住一滴眼泪,但我就是接不到。眼泪就像干涸的山泉,它还是山泉,但它已经干涸。就让一切崩溃吧!我愤愤地想。

我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准备把儿子健身的那一对哑铃从窗口扔出去,砸死谁就是谁倒霉,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即将要化为灰烬了。我找不到人,也找不到自己。一切都在我的眼前,但一切又都是那么不真实,我该怎么办?我就要把这对的哑铃扔出去!最好砸死一个人!我已经受不了了!

时钟已经表明是七点半了,我此刻冲出去,还能赶得上上班时间,领导也不会扣我的钱,至于漱口刷牙洗脸、吃早点就免了吧,东方鹤让他自己到学校去,我也提起到他们小学,碰见他们的老师感到惶恐不安。上次在小学门口碰到,她问我是不是也是个老师,还是个高中老师,就在我想着我们会有共同语言的时候,她紧接着问我,你配吗?

我的脸胀得通红。就在我要暴跳如雷的时候,看了一眼我的儿子东方鹤,即将喷薄而发的火山熄灭了。东方鹤低着头,手不停的扯他的衣角,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喜欢上了玩手机游戏,甚至经常不交作业。而他的老师还在继续训我,就像训一个小学生。听我们校长说,他儿子读小学的时候,他被他儿子的老师训过的次数更多。

所以我心里有了一些平衡,但我依然还是感到难堪。因为这位老师在问我,你看你儿子,成绩是多么的差!虽然他很听话,也愿意学习,都是你们做家长的,不负责任,把一个聪明的孩子毁在了你们的手上!你知道不知道,他这次是班级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个脑子有病的学生!

我明显的看到周围几位路过的群众,一起向我的脸上瞅来。东方鹤在哭泣,我在瞅着脚下的土地——我是真的想钻进去啊!但我又感到不解,我儿子的学习成绩没有提高,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们老师啊,毕竟是你们教他知识,教他做人,为什么反倒过来质问我?可是我除了偷偷看东方鹤一眼,这话也没敢问出口。

我听见自己卑微地告诉老师,我这做家长的错了,下去以后,一定认真给东方鹤把小学的课程补上去。从那以后,每次东方鹤的老师给我打电话,我都忍不住想去小便,但又不敢。因为我要在第一时间里接通她的电话,否则她还会质问我,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就这样,她给我打了多次电话之后,我的前列腺就发炎了,因为她打多少次电话,我就得憋多少次尿。

我想出去,而且我必须立即出去,但我就是出不去,我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这时我又听到了给我念了一个晚上紧箍咒的老人在说话,其实他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靠近窗户,想看他是不是还悬在那里,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窗外阳光明媚,今天又是个好日子,而我就是出不去。

这位老人也像这阳光一样,能感觉得到,但再也看不到了。但那一声叹息,我听得出来,毕竟整整一个夜晚,我在潜意识里已经熟悉了他的声音。既然我都摸不到我自己的头,那么听得见他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的人,也就无需诧异。这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我暗暗地想。

我默默地说,你一定能帮我,对不对?求求你,帮帮我。我要迟到了,我要管孩子,我还有父母要赡养,我还有车贷房贷……他打断了我,尽管这个话我并没有说出口,但他听得见。他说昨晚我劝了你一个晚上,你都不肯听,你们这些上班的人真像机器一样,闹铃的声音比我还要管用。我继续求他帮帮我,因为我已经无可奈何。他怜悯地告诉我,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你已经灵魂出窍?你的身体现在还在停尸间,而你的灵魂已经形成了一套模式,每天机械地上班,管孩子、挣钱……你们就是一台台机器,开足了马力……

我说什么叫做灵魂出窍?我不是好端端的待在家里吗?他说难道你觉得自己是好端端的吗?难道你忘了前天下午发生的事了吗?我绞尽脑汁地去回忆,但大脑一片空白,隐隐约约感觉到今天是周三,前天是周一,周一的下午我是有课的。是的,前天下午的确有课,而且在上课的过程中,东方鹤的老师给我打了不下30次电话。

我想起了东方鹤写的作文《对我最好的人》:夏天谁对我最好?是蚊子!整天追着我,给我发红包,发个不停;有大的,还有小的,不要还不行。晚上都还要给红包,害的人还得不停地鼓掌……这也是东方鹤被认为脑子有病的原因之一,而我则被认为是脑子有病的家长。东方鹤的作文被当做经典的段子,在他们学校广为流传,这也使得他经常和别人闹得不愉快。

东方鹤被罚站,但他蛮不在乎。他告诉我,他同桌被老师暴揍了一顿,和他一起在讲台上被罚站了一节课。他同桌下课以后得意的告诉所有的同学:哎呀,太好了,我终于被牛老师打了,而且还被罚站啦,太好啦,太好啦,这可激动死我啦……东方鹤则表示,真的没有什么,罚就罚呗,老子是蛮不在乎的。我训斥他不许讲脏话,在谁面前自称老子呢?我才是你老子!

前天下午那节课,领导恰好无事,转到我们班的时候踱了进来,这让我小有紧张。偏偏东方鹤的老师催命的电话一次又一次地打了进来,尽管我把声音调成了震动,但那嗡嗡的震动声,安静的教室里还是听得很清楚,领导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愉快——教师在课堂上是不允许接听电话的。但这一次比一次急促的电话声,让我惴惴不安:完了完了,今年的优秀可别评了……东方鹤在学校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节课堂令我心力交瘁,学生也能明显的感觉到我的不对劲,我虚脱了一般,冒着汗,眼前似乎出现了东方鹤在楼道里打闹摔断了胳膊的场景,甚至他们两个同学你追我打,不小心从三楼掉……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感觉自己讲课的声音就像在哭,而所有的学生似乎在笑,领导的眼睛似乎在喷火……只觉自己眼前一黑……

老人已经知道了我的回忆,他说那一刻我灵魂出窍,肉身倒在了地上,被送到医院,医生确诊我已死亡,然后送进了停尸间。等会儿要为我召开隆重的追悼会,然后送我去火葬场,我的肉身即将灰飞烟灭。他说只要你赶快找到你的肉身,你还有希望活过来;假如肉身被火化了,你的灵魂将无处依附,就会成为孤魂野鬼……

我说我出不去,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我依然出不去。他说那你就等啊,机会是需要等待的,你尽管去努力,但很多时候,你的努力只是镜花水月,只有当机会来了的时候,你要抓住它,不要让它再从你的手边溜走。比如这扇门马上就会打开,你不能犹豫。但其实也无需等待,因为你可以穿过这扇门,你现在不过是空气,是x光,你是不真实的,但你又是存在的。

果然我看见门打开了,东方强伸出他的头来,在里面环视一圈,又缩回了他的头,门又被带上了。老人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我说我讨厌东方强,犹豫了一下,没想到他没有停留,立即又关上了门。老人说这就是机会啊,很多时候,它是稍纵即逝的,所以你不能犹豫,也不能因为个人的喜好爱憎错过了它。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预留的,看来你并不具备这个条件,你反应迟钝,你就是傻。

我说我讨厌东方强,他是我的孪生哥哥,但我从来不叫他哥哥。我父母生下我们两个之后,非常的高兴,给我们两个取名,一个叫东方强,一个叫东方剑,希望我们两个强健。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太刚强则易折,而剑总是容易伤人,强和剑走在一起,总是互相不服气。父母一直跟着我,但东方强这王八蛋,硬是从我这儿接到他家住了。

老人说,你是爱父母,才想跟他们在一起住呢,还是因为他们住在你这儿,你就可以用他们的退休工资来补贴家用?我愤愤地说,东方强不也是一样吗?老人说,你父母生下你们两个可真是一对活宝。但你要明白,东方强是你讨厌的人,但他却给了你机会,这样的机会,你没有抓住是你的错。其实很多时候,你的机会往往都是掌握在你讨厌的人手中。

我没有和他争辩 ,我只是告诉他,东方强给了我机会,我并不稀罕。你才是真正给我机会的人,因为我起码知道,我是可以穿过这道门的。我立刻又愤愤不平了,东方强已经把父母从我家接走了,他来我家干什么!我要让他滚出去!老人说,毕竟是血浓于水啊,他今天可是要来参加你的葬礼的,因为你是他的亲弟弟,这你无法选择。

我闭上了眼睛,穿过了卧室的门。那种感觉就像在泉水里畅游,穿过的那一瞬间,细沙如绸,全身酥麻舒服。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副校长带着几名校领导就站在客厅里,他们代表学校来慰问欧阳倩——原来欧阳倩昨晚并非没有回家,她一直在为我守灵。当副校长把学校老师为我捐的几万元递过来的时候,东方强和欧阳倩不约而同的伸出了双手。

短短那一瞬,我看到欧阳倩瞪了东方强一眼,东方强尴尬地退后了。副校长劝欧阳倩节哀,她的眼睛的确像水蜜桃一样浮肿,这让我感到了一丝温暖,毕竟是夫妻啊。副校长告诉欧阳倩和东方强,至于我在工作期间不幸去世,有关部门还会有47万元的抚慰金;八点半学校将为我主持隆重的追悼会,没课的老师全部赶到现场,有几位生前的好友主动调了课,来为我送行,要亲手把我送进焚尸炉。

欧阳倩的难过里,有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满意。 东方强对学校的做法表示感谢,并陪学校领导一起先去追悼会现场。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巨幅照片就挂在电视墙上,镶着白边儿,照片前面摆着黄的白的花,还有一盘苹果,一盘橙子,中间是一尊香炉。我想告诉欧阳倩,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喜欢这张照片,可是偏偏要把这张照片制作成我的遗像?你总是要跟我对着干!就是死了也要跟我对着干!

就在我感到气愤的时候,却发现刘小手也坐在家里,他也要来悼念我?呸,他会偷着笑的。这家伙当年是是欧阳倩疯狂的追求者,但欧阳倩偏偏选择了我,据说他好长一段时间精神有些恍惚,神经有些失常。他这个人吧,我不喜欢,一个大老爷们偏偏做了一个什么妇科大夫。后来被患者投诉耍流氓,辞职不干,自己经营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听说生意还不错。

在我去世的第三天,刘小手就来到我们家里,肯定是不怀好意,我想提醒欧阳倩要小心这个人,但她似乎听不见我说话。而刘小手果然告诉欧阳倩,自己还是单身,希望欧阳倩考虑一下,自己也有能力照顾好欧阳倩和我的儿子东方鹤,只是希望东方鹤改名为刘小鹤,跟他的姓,他会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东方鹤的。欧阳倩告诉他,我男人还在停尸间,你这个时候提这个是不是有点太过分?

听欧阳倩的语气,拒绝得不是很坚决,让我气破胸膛。我想抓住刘小手,把他扇死在客厅里,觊觎我的女人,还想让我的儿子跟你的姓,做你妈的清秋大梦去!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我欲哭无泪,我想立即活过来,把刘小手从家里赶出去。但我忽然又想起了东方鹤。

天哪!隔着玻璃望去,臭小子一个人偷偷地躲在阳台上,拿着我的手机又在玩游戏!你老子的照片都挂在墙上了,你tmd还玩地眉花眼笑的!我感觉我的头抽的疼。这时欧阳倩的电话响了,是东方鹤的班主任的,我清楚的听见她在训欧阳倩:你们这些家长是怎么回事?东方鹤到现在还没有到学校,你们家长是不是应该给我打个电话?

没等欧阳倩告诉老师,东方鹤的爸爸,也就是我不在了,东方鹤今天要给我送行,我听到了他班主任尖锐的声音:东方鹤的成绩是越来越差了,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家长是怎么教孩子的?孩子不到校,家长也不打电话!作业没做完,家长也不知道!成绩那么差,家长也不上心!真是没素质的家长!

没等欧阳倩回答,那边电话已经断了,我看见欧阳倩立即给老师用微信请假。刘小手说,动作快点,追悼会马上要开始了,我开车送你们娘俩过去。我在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我又能怎样?看着东方鹤依然还在那玩着游戏,我暗暗地骂道,看我活过来不一巴掌抽死你!……

哀乐传来的时候,我感动得想哭。我的追悼会其实挺隆重的,在里面我看到了不少老朋友,但并没有看到我的父母。主持的刘校长说,我是一个好同志,我身上有很多美德,我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其他人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工作。并说教育局已经追赠我为高级教师,他这句话说得我惊喜万分,因为我已经求他很多次了,他告诉我机会总是会有的。这机会可不就来了吗?我在自己的追悼会上,终于成了一名光荣的高级教师。

同时我也从来没有发现,我身上竟然有这么多美德,因为我真的是有这样的美德,也不至于在自己的追悼会上才成为高级教师。静默三分钟哀悼我的时候,我看到两位生前好友在窃窃私语,站在后排的一位同事轻轻踹了前面一位同事一脚,而另一位同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趣事在偷偷地笑,东方鹤趁人不注意又在玩游戏,刘小手含情脉脉的看着低着头的欧阳倩,东方强的确在抹着眼泪……而那位老人就悬在空中,翅膀轻轻地扇动着,怜惜的看着我,像我的父母一样……

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竟然忘了这是在参加我自己的追悼会。哀乐声更为响亮更为庄重了,我看到八个人抬着一副水晶棺材出来了,有王向兵,张福耀,强山峰,王武军,这令我感到满意。但一向和我不带劲儿的王大力,竟然也在里面,这令我啧啧称奇,看他嘴里似乎念念有词,不由走到他的跟前,听听他在低低地说:你牛啊,看把你牛死了,以后再来和我争啊,来啊,哥保证以后会让着你………

然后隔着玻璃框,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又一次忍不住流下眼泪,尽管它是干涸的:我白布遮面,露出的侧面是蜡黄的,就好像刚刚得了黄疸肝炎。我就像婴儿一样任人摆布,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暗暗地想,原来我死了就是这个样子的……

老人催我,快钻进去!动作要快!可是我不想这么快活过来,我想再看看他们,究竟还会在背后怎样议论我,怎样哀悼我?我又在想,我要在进入焚尸炉的那一刻活过来,要把所有人吓一大跳!

火葬场一团乱糟糟,有人走向办事处去办理手续,有人从车上取下花圈举着走向焚尸炉,也有人在一起高谈阔论。我很好奇人究竟是怎么火化的,就一个人靠近焚尸炉。那火是真的大,不知道烧掉了多少个花圈。四座焚尸炉同时起火,熊熊火光里,两位老人在嚎啕大哭。

死的一定是他们的儿子或者女儿,我又暗暗伤心,我的父母在哪里?他们一定是担心我的父母接受不了,还把消息瞒着两位老人。我很奇怪百多斤的尸体,怎么就能装在小小的骨灰盒里?这阵子我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化成灰。人在天地之间,百年一瞬,最终的结局不都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吗?而我自己,假如不把握机会的话,也会早早的和他们一样安身于此。

我的确还不能走,我要走的路还很漫长,就这样化成灰,实在是不甘心啊。幸好我只是灵魂出窍,当我看到自己的肉身,向它扑过去的时候,我就会在这火焰前重生。那位老人又在告诫我,最后的机会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你要把握,之后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将化作一堆骨灰,然后为你竖起墓碑。

我等待着他们把我推过来。这时我听到有人在说,还是教师好啊,这不火化咱们可以插队,东方剑的马上就推过来了。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之情,我马上就可以向所有人宣告:我,还活着!你们高兴不高兴?你们惊喜不惊喜?我甚至看到了所有人立即拥了过来,紧紧抱着我。欧阳倩知道我还活着的话,也一定要把刘小手扇两个耳光!她一巴掌能把他的鼻血抽出来,我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我要坚强的活下去,这一次机会我一定要抓住,我的确再也没有机会了。当他们打开了水晶棺材盖子,我立即就扑了过去……虽然我还是全身僵硬,但慢慢已经有了知觉,我在微微地动,我鼓足了力气喊了一声,扶我起来!东方鹤第一个冲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他哭了,这令我很欣慰。但其他人并没有走到跟前,没有我想象里激动的场面,相反的,每个人脸上露出了尴尬、惊慌失措的神情……

我拉着儿子的手,在烈焰前站了起来,走出了棺材,我想给东方强一个大大的拥抱,就为了刚才他在流眼泪,我也打算从此以后叫他哥;我也想问我们刘校长,我这个高级教师还算不算数?另外我想把刘小手一巴掌拍倒在地上,他竟然敢对我的女人垂涎三尺。

但东方强却是冷冰冰的:兄弟,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咱爸妈还有我呢,你就安心的走吧。我说你摸摸我的手,是温热的,我没有死,我还活着呀,哥!东方鹤也大声喊,叔叔,我爸爸活着呢,真的,我相信他!妈,你倒说说话呀。欧阳倩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但她还是轻轻地走向我,刘小手却一把拉住了她:小心鬼上身!

我们刘校长劝我:放心的走吧,高级职称给你都解决了,你还死缠着我们不放。这不是你的世界,到你那边去。我不由大声地喊道:你们可以看看我,看看我在阳光下有没有影子!我是活着的呀,我有血有肉有灵魂,你们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活着呢?刘校长轻轻一笑:给你花圈送了吗?给你追悼会开了吗?给你抚慰金送了吗?全世界都知道你已经死了,你怎么可能还活着?你要活着也可以,但你得证明给我们看呀!

我再也顾不了许多,准备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但看到所有人都在轻轻的摇头,他们指着我齐声喊道:你的确已经死了!只有东方鹤过来抱着我,但他被我大哥东方强又一把抱走了。这时我的头就像裂开了一样,一阵疼痛,流出来的热辣辣的血模糊了我的视线,在我倒下去的时候,看见刘小手拿了一块砖……

东方鹤歇斯底里地喊叫,求求你们,救救我爸爸!但每个人都在摇头叹息,有人郑重地告诉他,你爸爸不在了,你这是出现了幻觉,好孩子,要听话。抬我棺材的八个人,再一次抬起了我,他们都在劝我,你死了就好好的,再不要闹腾了,一切都应该有序,你怎么能轻易的破坏规矩?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到有人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我知道,一定是王大力……

我体会到了黄继光在烈火中的感觉,他真的是个英雄,这样烈火焚身,痛入骨髓的感觉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但我也是心如死灰,心中竟有一阵阵的快感……

我又看到了那位老人,他的确是一位天使。但见他悬在空中,轻轻地扇动着洁白的翅膀。只是他眼中流着泪,滴着血,一对洁白的翅膀也开始燃烧,一如火中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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