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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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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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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认证

行政审批服务局揭牌仪式刚举行完毕,一楼大厅里已经是门庭若市。新任局长张子萱站在二楼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一边寻找着细节上的漏洞。咨询台前志愿者微笑标准态度热情,自助区内雨伞轮椅热水器急救包等摆放整齐,叫号机和自助设备前志愿者导引的井然有序,一切都按部就班符合规划。

这就像一个完美的标准化生产线。张子萱想到一个幽默段子,科技发达的生产线上,一只鸡送进机器,末端马上就回传送出分装精美的鸡脯肉、鸡腿肉、鸡翅、鸡胗,一切只要等待片刻即可。她不禁笑了笑。接着想,三把火还是要烧的,纪律还要更严格,服务标准还要量化,品牌建设还要走在全省前列,改革期间,说什么也得争上一面红旗,否则自己作为一个九零后更会难以服众啊。她又想到组织宣布时,其他局长投向她的意味深长的目光,那不是赞许,而是很含蓄,多少有点居高临下。

从哪里入手呢?她盯着人群,渐渐觉得有点不对劲。接近中午下班时间了,大厅里却突然涌进了一大群老年人,有的戴着毡帽,有的穿着棉袍,甚至有架着拐杖的、有被背着进来的。他们怯生生在大厅里来回走动,似乎根本不熟悉审批工作的流程。她马上打手机让办公室去了解一下情况。

小王片刻后上来报告,说是低保窗口在搞“生存认证”。

张子萱又把电话打倒低保窗口。

“苗婷婷吗?”

“您好,张局长,有什么指示?”

“指示没有,就是想问一下,生存认证非得到大厅来吗?”

“也不全是,只有葛沟乡需要到大厅来。”

“怎么越是偏远乡镇越得跑来现场认证呢?”

“葛沟乡民政办主任和村里一起弄虚作假套取低保资金,刚被留置了,民政办暂时没人负责,低保人员现在又需要重新甄别,只好用这个笨办法了。”

“为什么不派人去?”

“公车不是收了吗?再说审批权集中移交后,原来的主管部门说是不归他们管了,让自己想办法。局长你看,这个窗口就我一个人,如果我去了葛沟,那其他十个乡镇的业务怎么办?”

“那你先忙吧,中午加加班吧。葛沟位置偏远,别让他们回去黑了。”

下午上班的时候,张子萱办公室已经坐满了人,都是葛沟乡的低保户。他们有的忘了带身份证,有的村里不给盖章,有的是因为老伴实在出不了门而来顶替的,都被苗婷婷拒绝认证,要求补好手续或者必须本人到场。张子萱甚至能想到苗婷婷拒绝时的表情,一脸无奈,说:“这是规定,我也知道你们来一趟不容易,可是相互理解吧。”但是葛沟乡的低保户表示理解不了,甚至开始吵吵,结果吵吵也不管用,所以就到局长办公室来求情了。

“我就是我,怎么还要身份证呢,在网上一查不就行了吗?”“我和村长干了一仗,村长故意挤兑我不给证明我有什么办法?”“当家的是个瘫子,家里又没个整劳力背着来,他怎么到现场啊?”“民政主任腐败了该抓,清理弄虚作假咱也双手欢迎,可符合条件的也不办了,这是什么道理?”

张子萱一边倾听着,一边详细记录着。

“天不早了,你们先回家,都留下联系方式,我们研究出解决意见后,会及时通知你们。”

送走了葛沟乡的群众,张子萱到苗婷婷窗口看了看,照旧是长长的队伍,虽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号等着广播告知就行,但是人们唯恐有插队的,还是排起了长龙。

张子萱本来想提醒苗婷婷注意一下工作方法,但看到这个场面,欲言又止。她拍了拍苗婷婷的肩膀,说:“辛苦你了。”

当天晚上召开的第一次局务会,第一项议题就是葛沟乡的问题,虽然问题根子不在审批服务局,但是如此服务肯定会造成投诉。几个副局长把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甚至联系到国外最新的服务理念,以及什么木桶理论蝴蝶效应温水煮青蛙马斯洛三种需求之类的,张子萱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话头,说:“咱们还是谈谈眼前吧。”结果一时冷场。过了半天,工会主席杨德宇说前两天市总工会搞了个金点子征集,有个获奖的点子挺有意思,说的就是服务下移问题,具体就是让机关人员抽出二十四小时到找自己办事的群众家里替他跑一遍“流程”。于是气氛又活跃了起来,副局长李金堂甚至笑出了声:“这是什么灰点子,还金点子,日常业务都忙不过来,还跑到群众家里做样子。”副局长曲玉明附和说:“就是,哪有时间。”

张子萱接着曲玉明的话说:“怎么没有时间?周末不是时间?这还真是个金点子呢,起码打开了我的思路。我提议,这个周末咱们局领导班子每人包一户,到葛沟去现场给低保户认证。这样,咱们就用自己的误餐补助和差旅费,到服务对象家吃一次农家饭、住上一宿,现场解决实际困难。”大家虽然对这个提议多多少少有些意见,但为了维护团结还是都同意了。小王停下记录,问:“张局长,咱车不够用啊。”张子萱说:“谁说用公车了?用公车还用发差旅费?”

散会后,杨德宇悄悄进了张子萱的办公室。他说:“我以一个长辈人的身份劝你几句吧,几位副局长资历都很老,你呀,处理问题别太高调了。”张子萱一笑:“谢谢您,我知道大家尊重的其实是这个职位,我会处理好的。”接着她又说:“这些话,您应该在会上说出来的。”杨德宇不由得讪讪笑了一下,心想:这丫头怎么不明白好话歹话、分不清个亲疏远近呢?

苗婷婷一路都在抱怨冻死了,嫌弃城乡公交车也没个空调。她和张子萱说:“局长,难道咱们开私家车去,就不算为人民服务了?干嘛非得坐这种破车?冻不死也颠死了!”张子萱笑了笑,往里挤了挤她,说:“这样暖和点了吧?”苗婷婷撇了撇嘴,打开手机,和老公李博文视频。刚打开页面,李博文冒着汗的大头亮相了,张嘴就说:“快回来吧,孩子怼了命要找妈妈呢!”“这才走了一半呢,晚上也不回去了,克服点吧,哈。”“你们局长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老闺女都这样心理变态!”

苗婷婷手忙脚乱,好容易把视频关了。张子萱笑了笑,说:“让他解解恨吧,如果对释放情绪有用的话。”苗婷婷羞赧着说道:“他当小老板咋咋呼呼习惯了,您可别见怪。其实他心可善呢,就是嘴臭!”

两个小时后,两人到了葛沟车站下了车,苗婷婷问要不要去乡政府接一下头,张子萱摇了摇头,找了辆等客的小三轮,坐上了。开三轮的老司机问:“上哪?”“葛子山北岭。”“不去。”“为啥?”“那地方怎么走?上不去。”“那找个就近的地方放我们下去就行。”“去葛北岭做什么?那里共总三户人家,去买老虎?”苗婷婷被问烦了:“还买大象呢!扶贫!”“哦,哦,知道了,去看葛瘫子啊。”

北方的冬天没什么风景可以描写,所以就不多说了——沿着光秃秃的山岭逶迤而行,“村村通”道路两边都是光秃秃的杨树,田野里也是光秃秃的,偶然有没有割掉的秫秸和玉米秆成丛蜷曲着干枯的叶片瑟瑟发抖。三轮车里生了一个小火炉,两人烤着手,各自想着心事。

半个小时后,三轮车在一处实在没法走的陡坡上停下了。老司机指着一条羊肠小道说:“再翻过两道岭,看见几间瓦房,那就是葛瘫子的家了。”两人看着路不远,但又走了四五十分钟才看到那几间瓦房。等她们进到屋里,身上已然沾满了苍耳和荒草的碎屑。

葛老汉躺在炕上见有人来看她,真是千恩万谢,一股劲地督促老伴沏茶倒水。张子萱感到很奇怪,两位老人的住处没有想象中的油腻腌臜散发着异味,而是干净整洁非常条理,可见女主人非常辛勤。堂屋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只尚未完工的布老虎,头顶一个硕大的“王”字,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显得格外神气。苗婷婷拿了一只端详着,惊呼道:“手真巧啊,没想到还有这门手艺!”张子萱这才明白老司机所谓的“买老虎”是什么意思,就问:“布老虎是卖的吗?”“嗯呀,八块钱一个。”葛老汉的老伴回道。“才八块钱?啧啧,在商场里这种得卖到八十。”苗婷婷说。

“要是能卖上钱养活俺老两口子,不逼到九十九节上,俺也不想吃低保。”葛老汉的老伴说。

“唉!要是知道评低保这么难,俺更不想办了!”葛老汉说。“为了评这个低保,越评越穷了!”。张子萱在随后的交谈中,才了解到葛老汉吃低保的来之不易。起初村里不给上报,说是葛老汉虽然是个瘫子,但家里养着十几只鸡。村主任掐着指头算了一笔账:“土鸡在城里饭店能卖到二百多块钱一只,十多只就价值两千多块,再加上一只布老虎能卖二十,一年卖五十只布老虎就又是千多块,何况鸡生蛋蛋生鸡,再算上田里的收入,葛老汉家一年的收入远远高于低保申报水平,所以不能上报。”

苗婷婷一听气坏了,说:“哪有这么算的!”

“当家的厨艺不错,就杀了一只鸡,哀告着托人把村主任请家里吃了顿饭,村主任吃美了,也答应了。过了两天他把社区的几个人叫来,说是必须得经过社区里同意,让俺再炒个鸡请个客,俺们就又杀了个鸡。过了半个月,村主任来说是报上去了,可是还得请乡里领导吃顿感谢饭。这不,一来二去,俺们就剩下这五只鸡了。”

“就这么评上的?”

“就这么评上的。鸡吃没了,不就少算收入了嘛!”

张子萱眼圈有点红了,她轻轻推了一把听愣了的苗婷婷,说:“你不跑这一趟,能知道实际情况吗?”

苗婷婷说:“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啊!怪不得要打苍蝇!从上边看是一只小苍蝇,可到了下边就是一头大老虎啊!局长,你得管管这事儿!”

没等张子萱和苗婷婷说吃农家饭住农家炕的事儿,农家饭已经收拾上桌了。只见一个不锈钢盆里满满乘着香喷喷的炒鸡。

“贵客来了,哪能慢待不杀只鸡呢?”

吃完了饭,葛老汉一家和张子萱、苗婷婷二人又是一番推让。张子萱执意要放下五百块钱,说是用于餐费和买布老虎,但老两口说什么也不收。正在那里争执着,王乡长领着李局长和曲局长他们几人一起来了。因为是周末,禁酒令没有具体限制,所以每人都小脸红扑扑的似乎都年轻了几岁。

王乡长一个劲地埋怨,说是:“接到通知后,我们等了一上午,也没见您的车来。这不以为您有事吗,谁知道您早来了。”李局长说:“我们认证很快就搞完了,局长说的对,只有亲临现场,才能看到实际情况。王乡长还专门印了一个小册子,没想到一个山乡把这项工作搞得这么好、这么扎实。”王乡长打着哈哈说:“全是领导们指导得好。”张子萱笑着和王乡长握了握手,说:“此行不虚呀,我还发现了一个新亮点,你看这布老虎不正好可以到文化部门申遗吗?”

王乡长连声说:“对对对,这也是我们正在推动的一件事情。哦,对了,听说局长你们还要住一晚?我给准备准备。”

张子萱说:“本来说好吃农家饭住农家炕的,现在看来是有点打扰老乡了,所以我们下午就回吧。”王乡长再三挽留,但见张子萱去意已决,也就不再客套,说是:“用我的车送送你吧。”张子萱莞尔一笑:“真是你的车吗?亲自送的话,我可在城里管你晚饭。”王乡长错愕了一下,说:“张局长太小心了,礼拜天又没人查公车,再说这是公干是吧?”“小心点好,借光把我们捎到车站就行了。”

往回走的路上,李金堂一边开车一边对曲玉明和杨德宇发牢骚:“你说她是不是傻?怎么当上的官?”曲玉明嘿嘿笑着说:“我看才不傻呢,瞧瞧人家中午吃的什么?土鸡!咱吃的什么?标准餐!人家游山玩水有吃有喝还做足了表面文章,哪像咱们这么讲规矩。人家那是大智慧!”

李金堂说:“嘿,叫你这么一分析,敢情我就是个二百五啊,怪不得不进步呢!”杨德宇本在闭目养神,听了这话,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葛沟乡低保户的“生存认证”全部认证完了,在前民政办主任交代的基础上,又筛出五六个已死亡未注销的低保对象,这些低保对象的小本持有人,包括葛老汉所在村的村主任,无一例外都受到了有关部门的问询以及处理。以此为典型案例,全县集中搞了一次大清理大检查。等全部认证完毕,苗婷婷的服务窗口萧条了起来,她甚至觉得失去了以前那么紧张的节奏后,自己心里也失去了一点什么。

葛老汉的老伴又来过一次,和苗婷婷的老公签了一个合同,她制作的所有的布老虎由苗婷婷的老公收购并统一包装,保证每一只都是限量版,在实体店和网店同步出售。苗婷婷的老公是这么对苗婷婷说的:“这个老太太可不一般,干净利索,办事不拖泥带水,肯定出身于大户人家。”苗婷婷说:“嗯,跟我们局长很对脾气。”“我看那个严肃的老闺女好像还强一些。”“老闺女是你说的吗?粗俗!人家那么优秀,还缺得了优秀的老公?”

县行政审批服务局的“上门服务一次”已经形成了一项制度,并且经过宣传部门萃取精华,打造成了典型的服务品牌,先是全市推广,再是得到了省级表彰。张子萱现在却觉得这份荣誉不是如计划的那般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一直在路上,而唯有在路上,才能看到不同的风景,见到不同的人,获得更为丰富的经验,体会到不同的人生况味——这也就是她对自己的“生存认证”。

201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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