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法京涛的头像

法京涛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08/29
分享

日暮客愁新

说起来,那个冬天回黑龙江自己的出生之地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每每想起却清晰如昨。期间,我和父亲倒了两次绿皮火车,经过30多个小时的旅程,终于得以换乘公共汽车。一路劳顿和冷暖考验在踏上汽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释然了许多。装着防滑链的车轮碾过冻的非常结实的地面,即使紧闭着窗户,铁链与冰冻路面摩擦发出的吱嘎声音也能压过马达声,一路召唤着我关于这里冬的记忆。我把军大衣又使劲裹了裹,小心晃动着冻得有些麻木的双脚,深吸一口气,清冽的空气如电击般瞬间涌变全身。再过一个小时,就该到我们曾经居住的小村了。近乡情更怯。

我离开小村的时候年龄尚小,对举家搬迁意味着什么,完全没有概念,甚至没想到去和小时候的玩伴儿告别。在我的眼里,我和弟弟只是跟随父母出一次远门,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回来,就像每年春夏之交都会看到的雁阵。谁知,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已经是10年之后。印象里的风物被沉积的岁月涂画的斑驳模糊,隐约感到,与离开时相比,相同的似乎只是冬季。

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们搬离前,村子里最好的房子是前墙用砖,唤作“一面青”,整个村也没有几家。这种带有时代烙印的形象称谓里透着骄傲和富有。如今,站在村头,入眼的房子都是砖瓦混凝土结构,高大,壮实,气派。并且,公共汽车已经直接开到村头,卖菜卖水果卖小吃的也都是直达家门口……小村里人的衣食住行已经和城里基本没有什么差别。久别重逢,质地纯正的乡音乡情在一点点回归。在姑姑家热气腾腾的屋子家长里短地聊了一阵儿,趁着他们准备晚饭的空儿,我说想出去走走,做着饭的姑姑赶紧吆喝着让我穿好大衣,戴上棉帽。其实,也不需要她老人家提醒,对这里的天气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姑姑家在村东,出门向东走上几十米就是广阔的庄稼地。空旷的大街上没有行人,这完全吻合我对这片土地严冬的记忆。此刻,已近黄昏,夕阳也怕冷似的躲藏在一块厚重的乌云后面,给云团镶了一道浅浅的金边。我快步向田地走去,继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起来,奇怪的是竟然没觉得有多冷。为了不遮住视线,我索性把棉帽摘下来拿在手上,贪婪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努力把眼前所见和久远的印象进行着对照。无边的冰雪四面延伸向苍黄的天际,分不清哪儿是田,哪儿是路,它如母亲把怀里的土地严实地包在怀里,星星点点、简约挺拔的树仿佛是孩子们好奇的眼睛,它们无言地注视着我,把我变成了天地间一个行走的问号。不知不觉间,我已是泪流满面……

晚上,陆续有听说我回来的童年伙伴来姑姑家看我。10年了,大家的模样变化都很大,如果不作一番自我介绍,很难把眼前的小伙、姑娘和当年的那个熟悉的小人儿的形象重叠起来。“啧、啧”,除了感叹,还是感叹,然后就是极力寻找话题时的短暂沉默。当年的邻居对我发出吃饭的邀请,我连连感谢,以自己有事且不会喝酒为由婉拒了。心里琢磨着,刚进村时看到那些新房,我们的老房子也应该是早被翻盖了吧。实际上,老房子早已卖与村人,它和我们已经没有了现实意义上的关联。

弟弟没有随同我们回来,但在老房子里的旧事是我们共同拥有的。三弟五岁时动过一次手术。从医院回来后,村里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那时虽然人们的生活都不富裕,但看病号也不会空着手。每次来探望的乡亲走后,家里就会多两瓶甜香润滑的水果罐头。那可是极为少见的“珍品”啊!在三弟生病前,我嫌他太小,从不带他玩,不管他怎么撵,都会被我想办法甩掉,惹得他哭了一回又一回。他手术回来之后,我却主动和他玩了,驼着他在炕上爬来爬去,和他打扑克、下军棋,这并不是我一下子变得懂事,而是盯上了属于三弟——这个小病号的罐头。三弟自然是非常开心,非常大方地让我和二弟分享他的罐头,没过几天,罐头就被我们给吃完了。当然,因为我年龄大心眼多,所以吃的也是最多。我不会想到,那些罐头是三弟手术后的有限补品。

小的时候,两个弟弟对我非常黏,我偶尔允许他们跟着我玩会儿,会让他俩高兴的忘乎所以。遗憾的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我后来满怀愧疚地和三弟说起过往的事,刻意提到我用“小心眼”骗吃他罐头的事儿,正在玩着手机的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笑笑说:“还有这事儿吗?”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手机。看上去,他是真的忘记了。我怅然若失,没有了出口和归宿,悔恨也变得无处安放,也变得可有可无了。成年之后,除非逢年过节看父母能聚到一起,我和弟弟们也是有事通个电话,没事就在个人的世界中各忙各的,他们再也不会像尾巴一样讨好地跟在我后面了。如果试着找找这种新生活状态的源头,似乎从我们搬家离开这个地方时就埋下了伏笔。

接下来的两天里,父亲带着我拜访了几个亲朋旧友,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姑姑家里。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自家老房子那儿看看,不仅是表哥关于老房子早已翻新的话让我沮丧,更是我不愿意让人看见一个大小伙子无缘无故流泪的窘态。

没有去老房子看,我还是可以想的。烟火味浓重的土坯房、树枝围成的简易篱笆院、沉默缓慢的老牛、追着我们爬犁奔跑的大黄狗,还有老房子里的手足情,儿童眼里的苦乐年华,远远近近,绵延不断。一番遐思,脑子里冒出来的依旧是老地方老样子,与其说是想象,倒不如说是在追忆。自嘲一句:追忆就追忆吧,快乐就好,心安就好。

不光是我的生养之地变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以及走出去的人,有谁没有变呢?这种改变身不由己,也没法给予准确定义。我对自己说——其实,也不必纠结感伤,这都是万物生长的一部分,或许沧桑,或许无奈,或许让人留恋,但却是坚定向前、不可阻挡;也正是因为它的不可逆转,才会让这种思恋刻骨铭心,让人荡气回肠。如此说来,能够真诚地感恩小心珍惜,是不是可以算作不负小村的前世今生呢?当然,也有没变的,比如夕阳下白雪苍茫的土地。世间有些事理,无处求教,只能自省。

再次离开的时候,我们上了公共汽车,几乎半个村的人都来了,热情如故。车上的人、车下的人挥手道别。在这个村子里,我们不是村民,不再拥有房子和土地,是标准的客人,但乡亲们并没有把我们忘记。车轮滚动,小村再次走进记忆,而我则被时光沉淀为小村的背景,守望着,直到地老天荒。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