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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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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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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印象——“八胡子”

“八胡子”,是长我一辈的族亲,在我父亲那一辈的“大排行”中,论年龄排在第八。过去,村里人喜欢给一些外貌或个性明显的人安上一个绰号,比如形容脑袋小于常人的一个男人为“小头”,形容自我感觉良好的一个妇女为“万能”之类,戏谑之言,却也足够形象。这样一来,我的这位留着长胡子的族人,就被“八胡子”的称谓取代了,以致于大家都忽略了他的名字。我当然不能叫他绰号,不管人前人后,我都是按照当地风俗叫他“八大爷。”

当年,我随父母回到祖上的这个村子时,他也就是40出头,但胡须已经留的很长。如果不是父母提醒,我差点冒昧地尊他“爷爷”了。至于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留胡子,我虽然好奇也不好打听,也就不得而知。但他为什么留长胡子,从村里人聊天中大约弄明白了一二。怎么说呢,就是他非常崇拜两位伟人,留胡子是在效仿。这,这个理由足够让人瞠目结舌了吧!邻居们早年偶尔提到这档子事儿时,往往是当边边角角的笑料来对待,男人吸上一口烟,轻轻地“哼”声随着鼻腔里的轻烟一道飘出;一边的女人则是转过头,笑着撇撇嘴。也难怪,对于出生于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人来说,那两位外国伟人都曾在宣传画上出现过,一个大字认不了几个的“光棍汉”居然把自己和伟人联系到一起,除了脑子不正常和不着调,村里人找不出任何理解他的理由。但在某种程度上说,我这个八大爷好像是以他特立独行的胡子表明自己虽生在农村,但却是一个“理想”高于其他村民的人。

理想归理想,现实终究是现实。我八大爷对大家的一些评论显然是清楚的,因为一些人并不会掩饰对他的看法。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村里虽然不少人有绰号,但基本不会当面被叫,八胡子却不在此列。有时几个人在聊天,见他走过,其中一个喜欢插科打诨的中年男人故意提高声调问他:“八胡子,你什么时候去当大官?”典型的话里有话。八胡子以他惯常的高声应着:“这个,这个不用急吭。”“奥——是这么回事吭。”留胡子和当大官居然有着因果联系,看来胡子只是表面现象罢了。还是那个好事的人,有一次不知八胡子怎么惹了他,他就发狠地说:“就是小头’当大官,你也当不了!”被称作“小头”的村民不但脑袋小,而且脑筋也不清楚。八胡子当然不能忍受对他的这种羞辱,梗着脖子,胡子上扬,结结巴巴地争辩:“这个,这个不用你管吭!”“你说的也不算,吭!”说着他便气呼呼急匆匆地走了。类似上面的这种对话或者说是争执,我在老家时经常遇到或是听说。从中不难看出,大家并没把他的“理想”当回事。八胡子呢,仿佛认为自己“出人头地”是命中注定的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八胡子虽然因为“胡子”派生出来的问题屡受打击,但却并没有妥协,不剃胡子似乎就是一个证据。他的我行我素、尤其是留胡子与当大官那个话题,让少年时期的我对他愈加好奇。终于有一次,我碰巧去他家院子,他正坐在马扎上歇息。我打了声招呼:“八大爷吃饭了?”“昂。你也吃了?”我应了一声。走上前一边看他家房前的那颗柿子树,一边转过身装作无意地问了一句:“八大爷,你说现在什么最重要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八胡子却一下子来了精神,非常认真地盯着我:“我觉着,就是四个第一:科技第一、人才第一……”那坚定自信的神情,眼睛里溢出的少有的神采,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真诚向他求教的学生。看得出来,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和他讨论“问题”。我更吃惊了。这些词可是村里人从来不说的,他是从哪儿知道的啊!虽然那次简短交流并未使我明了什么,却足以在我的好奇里增加一些对他的敬意。

八胡子喜欢看电视,但自己又舍不得买,也舍不得用电。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去别人家里“蹭”电视看更合适一些。农村人晚上通常睡得早,尽管他精力旺盛,但往往是晚上八点半钟左右就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屋东头是他回家必经之路,我们兄弟几个在煤油灯下写作业,一声响亮地“啊哈”咳嗽传来,我们就知道他看完电视节目了——时间该是快到九点了。他到底为什么每次路过我家都发出那么响亮的咳嗽,父亲的意思是在向我们炫耀或者说是示威(我们家里穷)。我倒是没往那方面想,他看的是别人家的电视,有什么好骄傲的呢。两个弟弟经常是被母亲从邻居家叫回来写作业,他俩听到这声咳嗽就知道牵挂着的电视剧结束了,偶尔也会轻轻地沮丧地叹上口气。

八胡子除了想法与众不同,也有自己一直坚持的做人做事原则,那就是不种地,不打工,也不帮工。身为农民不种地不打工,身子不受累,但也意味着没有收入来源。但他还种菜,还有几颗果树,一个人也吃不了许多,吃不完的菜,自家树上结的枣、柿子也是可以拿到集市上卖,换钱买点儿猪肉;不种地,别人收获过的田里总会有一些剩余,麦子可以捡,花生、地瓜可以去刨。日子早已不再艰难的人们不会计较剩下的那仨瓜俩枣,随他打扫就是。对别人收获回来整垛的庄稼,他从来没有顺点儿的习惯,这一行为赢得了他在村里几乎是唯一的好口碑。至于不给人家帮工,就是不管谁家盖房建屋、春种秋收,或者需要人手的时候,他就是站在旁边,也从不会上前帮忙。他不帮人,当然也不求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八胡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理想”虽然还在,但他家的老屋却抗不过岁月的侵袭,先是支撑屋椽的檩条朽坏,继而出现东一片西一片的坍塌。他只是找了一些粗大的树干勉强地支一下。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八胡子这样身体健康的大男人过得如此不堪,在村里是绝无仅有的,也只会引来大家更深的鄙视——混吃等死。但这些似乎也没让八胡子感到气馁,真正让他感到危机的是,就连小孩子也来嘲笑他了。那天傍晚,他如往常一样,正和邻居们在堂哥家的大院子里纳凉,听大家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堂哥家只有56岁的小侄子小碎步跑到他身边,故作神秘地说:“八爷、八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待答话,小家伙就开讲了:“有一个白胡子老头,东边一个大棍、西边一个大棍支着个屋,还要当大人物……”一边说着,笑着,跑开了。纳凉的人们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八胡子直起身朝着小孩子跑走的方向吆喝着“你说什么,打你个……”。表哥也赶紧追骂小侄子,边回头给八胡子道歉。但是,尴尬已经铸成,他不好再呆下去,只能悻悻地离开了。虽说是童言无忌,但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有人教的。从八胡子很长时间再没去那个院子纳凉,毫无疑问,他怀疑是表哥家里人教的。

由于没有从事过重体力劳动,他的日子尽管不富裕,倒也轻闲自在,如果不是乱蓬蓬的胡子,腰板挺直、白白胖胖、嗓门依旧洪亮,使他在如今村子里年过7旬的老人当中,倒显得年轻一些。当然,代价也是有的,最为明显的是,他的同龄人都是儿孙满堂,尤其是节假日,那些在城里住的年轻人带着孩子回老家,一时间鸡飞狗叫,一片欢腾,农村特有的天伦之乐如雾霭弥漫升腾。而他,注定只能永远作一个旁观者。也许,许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过,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吧。

由于他是五保户,房子早已由政府出资翻盖,自来水也已接入屋内,房子焕然一新,使他一个人的家也展示出一些时代前进的迹象,但他的生活状态——到处蹭电视看、拣别人收完剩下的庄稼等,还是一如从前。在小村的变迁面前,他仿佛也一直是个旁观者,但时代并没有把他遗忘。我听说,村里按政策想送他去敬老院颐养天年,他拒绝了;他的一个外甥想把他接出去,帮着打理十几只羊兼养老,也被他拒绝了……这些都透射出八胡子对现在自给自足式的生活还是满意的,只是附近与他同时代的老人当中,先后故去了几个,他蹭电视看的人家已是越来越少了。

这几年,我每年都会回家几次,见到八胡子,也如往常一样打招呼,他的回应多半也是简单的“回来了”,偶尔也会加一句“还在那儿干?”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显得无精打采。

那天中午,当我离开小村时,见他正与几个老人远远蹲在村委办公室的门前晒太阳,灰黑色的衣服仿佛把他们长在了深灰色的墙面。

看不清表情,也看不清悲喜。

这一幕,竟使我联想到了家里养的两条小金鱼,由于房间小,只能在窗台上摆个小鱼缸。这两年,小鱼儿见长,那条大点儿的鱼在鱼缸中显得有些憋屈。同样是鱼,有的生活在水族箱,空间大,温度恒定,自由自在;有的却只能栖身于斗室里的小鱼缸,勉强容身。对自己的处境,鱼不可能有什么认识,也无法改变。人如果不走出去,不去经历或是见识,那不就是自己把生活空间变成了一个无形的鱼缸了吗?这种由于自我设定带来的遭遇,还需要别人自以为是的同情或者是拯救吗?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感受,有胡思乱想的成分,不知算不算滥施矫情。我不会再跑到他家院子向他“求教”什么,他对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看的,也就和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留胡子、还要留到什么时候一样,成为了一个无人关注的“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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