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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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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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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唱

我年轻的时候,在县城一所民办高中教书。每年暑期,就像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充斥着阳光和草根香味的乡村。早晨戴着宽边草帽从县城出发,中午阳光猛烈的时候,便到雷家桥那棵老樟树底下喝大碗茶。

老樟树底下喝大碗茶的,除了我这只从城里下来的乱飞的麻雀外,大多是附近村庄里的那些乡村老汉和婆姨。雷桥人有喷故事的习惯,那些在大樟树底下抽旱烟的老汉都是喷故事的髙手。

我曾见过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拄着两根车水棍,对一个在地玩弹子球的小男孩说,猫屎,搬把椅子去大樟树下。那个叫猫屎的男孩一脸污泥仰头说,老家伙,又去樟树下喷故事呀,不喷会死呀。

这个老人就是从家里去雷家桥大樟树底下的途中摔折了一条腿。老人的儿子对老人埋怨的话被他孙子听了去。这个叫猫屎的男孩在学着大人的话。

老人呵呵地笑着,一只手摸出一张纸币引诱着孙子,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瘦骨仃仃的肚皮,说,爷爷肚皮快发霉了,去老樟树底下晒晒,不然这么久了,都要长出白毛来了。

雷桥的故事就象夏天的阳光,一到了中午就噼噼啪啪地作响,哗哗哗地往外刷。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戴着麦杆草帽经过雷家桥,一个周姓老汉叫住了我,听故事不,不贵,一杯轻唱酒而己。

雷桥人对外人讲故事并没有向人要报酬的习惯。我在老樟树底下,听那些纳鞋的婆姨闲谈,听那些抽旱烟的老汉讲江湖。听到兴致处,来了烟瘾便抽一根顺便递上一根。那些老汉常常顺手挡了回去,扬了扬手里烟杆说,你那玩意儿不来劲。

有次我听久了,身上的烟抽完了,烟瘾上来,正打算离去,讲故事的老汉拿下嘴里烟杆又递给我,说,故事还没完呐,来一口。我也不知是被他们的故事吸住了,还是我根本没在意烟杆刚才还在那老汉口里。我吸了一口,那股烟草味立刻让我咳嗽了起来。老人被我的狼狈弄笑了,说就你那城里人熊样,当年闹饥荒时到乡下来偷粮连个架都不会打。

老人似乎有一肚皮奇里古怪的故事,这故事在他们肚里发酵膨胀,似乎不讲不行,不吐不快。他们是一群寂寞的人。

要是平时,我也就对老人一笑,然后脚下紧蹬几下甩下一串响铃绝尘而去。那周姓老人面露狡狤,用手按住我的车铃,说,你在大樟树底下喷了许多事,你那些城里人的鬼也怪呀事都当不得真。你听我讲一个故事,不贵,就一杯轻唱而己。

老人把讲故事叫作喷事。用他的说法,我在雷桥下那棵大樟树底下是喷了许多事,医院的停尸房,学校的厕所间,还有城里的公租房,那些都市灵异的故事。我常常是信口就来。当然这绝大多数是道听途说的,只不过改了名换了姓,如果那些灵异的事都发在我自己身边的话,那我二婶跳大神的光荣工作我早接班了。

雷老汉喜欢在老樟树底下就着大碗茶,喷一些老掉牙的乡村传闻。再就是上午打完牌后到浅酙楼一瓶酒一盏花生米,要是豪气点再要一边猪头肉,从中午磨蹭到黄昏。

我知道这周姓老人准是上午打牌输钱了,赖上我的酒钱。我和周姓老人也算是熟人,在雷桥看过几次老人打牌,有时他手气特瘟,便常大呼小叫的说是中午的酒钱又没了。我也有顺便请过老人喝酒,老人几次都象老男孩一样面露尴尬直言拒绝。

这一次主动要求我请他喝酒,实出我的意料。我说,行,不贵,咱们一杯酒一个故事,你喷多少故事我请你多少酒,就象前几年我请雷老汉一样。

周姓老人哈哈一笑,说雷老倌死了,他再也不会讲了。

我心里一惊,雷老倌死了。这个摔断了腿都要讲故事,让往事哗哗哗外流的老汉死了。我说不出的一种什么味突然紧攥了我。

站在雷公山上往东瞭,那成片的葱绿象一匹绿绸布,葱绿间那些象骡马一样干活的人群,都曾是雷大户家的佃户。这佃户中周吴沈罗各姓都有,声势财势是让人眼红。到了雷少保这一代,如果说这声势这财势还让人羡慕嫉妒的话,也仅是羡慕而已,两眼冒出的火也就荧火虫的火色而己。这时雷大户家出了一个后生败家子。这个败家子也就是雷老倌雷少保。

雷少保年轻时总喜欢骑一匹白马,夏天的穿一身杭州府绸长衫。因为是大户子弟,人又长得白净。雷少保白马过街的时候,许多小闺女小媳妇都隔着窗门帘儿往外偷看。许多小闺女都做着同样的梦,那就是也有一天和雷少保一样骑着一匹白马过雷家桥。但这梦永远是梦,直到一具红棺从县城里的东门出来过三汊港,进了雷家桥西那一户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的大户豪宅。

雷少保的婚事在雷桥是一件盛事,除了华严寺的一年一度的庙会,在雷桥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热闹了。雷少保娶的城东门中药铺柳济民的二闺女柳思思。

奇怪的是早晨雷大户家轰轰烈烈的迎亲队伍去县城,傍晚却只迎回一具阴冷冷的红棺。

后来传出消息,雷少保的迎亲队伍到了大埠岗时,突然山上冲下一伙土匪,把新郎倌雷少保劫上了山。迎亲的队伍碰到土匪一哄而散,胆小的各自回家,胆大的人到了柳家和雷家报了信。

雷家知道后,也沒什么动静,既没报官也没到大埠岗土匪寨子里要人。倒是县城东门柳大户家出了点麻烦。柳二小姐死活不同意父亲柳济民的建议延缓婚期,自己带上丫鬟又雇上几个人一顶红呢软轿出了城东门。

从县城到雷桥,大埠岗也不是自古华山一条道。还可以打杨储山下分水岭过。民国时期大埠岗常闹土匪,分水岭倒风平浪静。

从县城东门出来,几个人抬着红呢小轿一路狂奔分水岭而去。忽然丫鬟小菊从轿内伸出头来,对管事的家丁说,二小姐要过大埠岗。抬轿的脚一下就软了,大埠岗上午刚闹土匪。小菊又说,过了大埠岗,每个人都可另得十块银元。

对柳思思不听父母缓婚建议倒可理解。因为那时虽然也提倡婚姻自由,但毕竞还有一些旧思想旧观念,嫁出的女子泼出的水。柳思思虽然还没嫁出,但今天是出嫁的日子。但明知大埠岗闹土匪,还要走大埠岗这条路,大家就纳闷了。虽然十块银元不是小数目,堆起来可也不及被土匪砍脑袋后的疤大。胆小的不干了,最后就剩胆大的伴着柳家主仆二人奔大埠岗而来。

大埠岗山势陡峭,象一道铁壁横断县城到景德镇的去路。都昌人到瓷都谋生的多,有发达的有贫乏的。但日积月久,倒是在这铁壁山上踏出了一条路来。这路逢大平盛世倒也安静,只是如遇兵荒马乱年月,这大埠岗倒成了强人犯奸作科的场所。

柳家的红呢小轿的那点红影出现在山路上时,早有人报上了山寨。轿子到了山脚下,柳家小姐叫停了抬轿的,她让两个轿夫抬着空轿过岗,自己和丫鬟两人步行上岗。

刚上山,却所见一声马嘶,说来奇怪,这马嘶声让人心尖上打了个寒颤。说不出的诡秘和阴冷。果然,远见山岗顶上立了一匹白马,马上端坐一个同样素白的人影,似是一个女子。女子的傍边站着四个黑衣汉子,每人手上执着一把明晃晃的白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四道刺刺的白光。这白光又反折到一个红色的物体上。柳小姐脚下一空,人象水一样软在地上。那红物不是别的,柳小姐看清了,那是一具红色的木棺。

难道,难道,他真的被那个女土匪杀害了。

几天前,县城东门柳家嫁女的消息传了出来,柳家的一些客户朋友纷纷登门道喜。傍晚的时候,柳家却来了一个黑衣人。黑衣人进了柳家,也不知和柳家二小姐说了什么。只知道黑衣人出门时似乎很不乐意,一挥手嗖嗖两声打灭了柳家大门口两只喜字灯笼。接着第二天柳家门前看门的小黄狗死了。灯笼灭了柳家人也没在意,小黄狗死了也沒挂在心上。以柳家在县城的权势,这点小小的波折草动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黑衣人进柳家的原因竟是有人要求柳家嫁女那天,柳二小姐不能上轿。这大荒唐了吧也大不讲道理了吧。柳家当然不会同意,柳家是个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叫柳家退婚倒不如干脆叫柳家往梁上绳套里伸脖子更来得痛快。但那黑衣人也很强硬,放出话来说是柳家真要嫁女的话,有人会出一份礼单,不过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只红彤彤的杉木棺材。

黑衣人说的这番话如果是对普通百姓家,早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柳家连眼都没眨一下,柳济民大户说,天要下雨,我柳家嫁女一样的道理,随它去。

两个轿夫见了山顶上那四把明晃刺眼的刀又见了那具红得耀眼的棺材,两腿发软死活不肯往前走。倒是那丫鬟小菊胆大些,搀扶着二小姐往岗上爬。

到了岗上,那白衣女子冷冷地说,真是不见棺材不死心。柳二小姐抬头又低下了头轻声说,见了棺材我也不死心。白衣女子忽然大怒,手中马鞭上扬,啪的一声打在那红棺上,狠狠地。这就怪不得我了。鞭声未讫,白衣女子唿哨一声,马身陡立影如白电入了树林。

只有那执刀的四名汉子,紧盯着柳家丫鬟,又盯着柳家小姐。小菊心里发毛,想,坏了,今天只怕是羊入狼口,不定闹出什么乱了。

过了良久,一个汉子阴阴地笑了说,那雷少保狗曰的也贼不解风情,大当家的一时恼怒失手打死了他,你柳家既然不肯放弃这个女婿,那我们就帮你送了这个死人材棺到雷大户家拜堂吧。

轻唱这种酒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没有找到相匹配的信息。似乎是雷桥特酿,也许是土酒,浅酙楼是个酒楼。浅酙轻唱,显然是有点意思的。意思什么呐,我也不知道,反正这酒就如雷老倌那天从嘴里取下又递给我的烟杆的那窝烟草,猛吸不得。猛一吸,心肺肝胆都呛出黄水水来。这酒也一样,只能先轻轻地汲上一小口,在喉咙管口里烫了烫,再又慢慢地吸上大半口,下到肚里钻进心里又漾到五脏六腑。

那天周姓老汉喝酒,两眼沒有了的狡狤,只有几份浑浊。他看着我,似乎在问我,他讲的这个红棺故事值不值一瓶轻唱。

其实这个故事早在第一次到雷家桥时听雷老汉说过,他讲的似乎更生动更动情些。周老汉讲时似乎还少了几个枝节。雷少保有一次去县城东门拜访柳老爷子时,因为天黑,到了大埠岗误闯了山门,黑风寨的刘大当家黑蛮子要拿他开刀祭旗,结果一个女土匪救了他。再一个情节便是,三天前那个女土匪和雷少保有一个赌局,雷少保如被劫上山,柳家二小姐还会不会自己嫁到雷家去,因为雷少保当初拒绝女土匪的时候,说了一句满话,就是他和柳思思做鬼也是一对鸳鸯鬼。

那年故事讲到这里,雷老倌似乎也醉了。在黑风寨上他最后一次拒婚,惹怒了刘黑蛮子,将他活封在红棺里,只有棺材顶上那枚子孙竹钉沒钉死。也许是在红棺里呆得久了,他在棺材里几乎要晕死了过去。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猛听到一声啪响,马鞭抽掉棺上竹钉的声音,接着一丝亮光一口新鲜空气透进棺来。

那年腊月初八乡村喝腊八粥的时候,雷家桥一户大户人家在一群黑衣人的观礼下举行了一个怪异的婚礼,县城东门中药大掌柜柳济民的二闺女拜红棺成婚。红棺里一个男子嘿嘿地笑,他是雷家大户的败家子雷少保。而同时此刻在大埠岗上的黑风寨里,一个白衣女子也在笑。

红棺里的男人笑是因为他发现这世界上真有一些奇女子。这白衣女子笑,她在笑,笑什么吶,我就不知道了。

也许她在笑许多年后竟还有一个男人在一个叫做三汊港的地方相信这个人间离奇的故事。

周老汉接着又讲,告诉我那一夜,趁着大部分土匪下山观看拜棺婚礼的机会,巢团长的民团偷上了黑风寨。在都昌县志里我找不到黑风寨的蛛丝马迹。只是听人说,不久在西去大埠岗十里的半两山上又起了个规模很大的寨子,当家的是两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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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非常好的作品,推不推荐都是。

雪夜彭城   2018-07-07 1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