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李白

一

人生，该有敬畏。就是说，你总得信点什么，念记点什么。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念，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怕，君子所不齿也。

我念记着探望李白，非止一日。

源于两者。其一，他的诗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妇孺皆知，明白如话，可是其中三味，几人能解？用极其平实的语言，创作极其深远的意境，古往今来，能达到如此境界的诗人，李白一人。其二，我的许诺。还是在前年八月，我去北京，归途中专程去巩义拜望杜甫安息之地。荒坡野岭，松风孤墓，一代诗圣身后如此寥落，使人感叹。那时便想起李白来。“李杜诗篇在，光焰万丈长！”李杜，唐代诗界的两座丰碑，缺一不可。那时我便暗暗许愿，一定要去看看李白。李白一生流浪，晚年栖居江淮，在今天马鞍山地区终老。有说是淹死在长江里，有说病死在江畔，反正，最后他被当涂县令安葬。安息在今天当涂县太白镇。

想去看李白，还因为那首“临路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英雄末路，仰天悲鸣，恨岁月无情，人生有限，留许多未竟，回天无力，寄望后世。经天纬地之诗仙，到日暮途穷，也无可奈何也！念及至此，能不感涕？

二

这心愿一直到前日才得实现。

坐武汉到合肥的动车，两小时便到合肥。

合肥，古代一座重要的城市。多少英雄豪杰在这里为江山争斗，留下说不尽的故事。此地在江淮之间，平原山丘，水土丰美，汉代淮南国在此，三国时曹操和孙权为此地，大战不休。合肥又是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分界处，东晋江山分裂，合肥成为南北王朝间重要地标，军事必争之地。其历史价值可想而知。

走在合肥街道上，人群如流，房屋鳞次栉比，似乎和武汉一样。只是总有细微感觉，似乎异样。稍稍细想，感觉是气候不同。这里也是阳光照耀，晚春的奥热也伴随着行人。但是这里基本没有闷热的感觉，空中总有流动的风，人在太阳下，可以很热很热，只要一到阴处，马上就有凉风吹过来，这一点和河南很相像。忽然想到，汉民族发源地，为什么在黄河流域而不是长江流域？应该和气候有关。中原地区，地势高，天高气爽，更适应原始人类繁衍。起码，这里的疾病比闷湿的南方要少。须知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一场简单的流行病，就可以灭亡一个部落！远古弱肉强食，强大的民族，总是要占据条件更为优越的地域的。看中国的历史，直到东晋，汉族人口才大规模向南方长江流域转移，应该证明了气候的力量。

走到一条河边，注明是南淝河，流过热闹的市区。标牌上写着：保护母亲河！原来这就是合肥的水源。淝河有四条，都在安徽境内，东西南北各一，其中南淝河是合肥市的母亲河，流入巢湖。作为古战场的淝河，是东淝河，著名的“淝水之战”就发生在那里。当时东晋以八万兵力，击败前秦八十万军队，稳固了南方汉族政权。而南淝河也有故事。故事就写在路边：逍遥津公园。原来这里就是“三国演义”里“张辽威震逍遥津”的地方。当时孙权趁曹操远去，率领大军偷袭合肥，曹操的猛将张辽奋力抗击，在逍遥津这里击败孙权军。走进公园，张辽的雕塑栩栩如生。不远，也是水边，一座小桥仿古存在，注明这里就是当年孙权越河逃命的地方。古战场啊！可是抬头四顾，人流熙攘，周围高楼林立，到处是喧闹的车辆门店，古战场呢？

逍遥津对面一条街，坐落着李鸿章的故居。李鸿章，晚清重臣，淮军鼻祖，军事外交都有建树。老宅在热闹的街道边，高门大户，里面天井楼阁都有，表明这是一个很有实力的家族。引我注意的是展示厅，里面有一些实物。李鸿章，很小就展现了才能，学业极为优秀。近代中国，一些留下业绩的巨子，根基都是很聪明的。如民国初期名声大噪的一些将军，不少人是军校学生，通过考试成为前十名，报送外国留学，回国后获得高位，历史留名。而当年黄埔军校里面，最优秀的学生，大多后来都成了最优秀的将军。万事有根，总不错的。

李鸿章是洋务运动发起者。不遗余力地引进西方科技。展示厅里有两种近代武器，一件是美国人发明的机关枪。好笨重！两只铜轮子足有大半人高，中间架着枪身，极粗，四个枪管，枪口钢材明显不合格。另一件是克虏伯炮，电影里常见的那种，轮子也是很大很高，属于野战炮一类。这两个东西，土得掉渣了，可是当年，在冷兵器面前，它们是何等威风！不要忘了，八国联军就是凭着这些个玩意，长驱直入，把中国军队打得一败涂地。

在李宅徘徊多时，出门来，满是感叹。

李宅往南，有包公园。宋朝名臣包拯，以刚正不阿著称，他的家乡，也在合肥。园子明显是现在建造，当代技术处处可见。包公祠有好多层，每层陈列着标志性物件。不用说，当代意味很浓。当然这些不重要，纪念他，是纪念一种精神。

三

合肥往东南，走三百多里，是芜湖市。

芜湖在长江边，这里江面宽阔，再往下，是南京，不远是长江出海口。芜湖很繁华。夜里在长江大桥上看去，万家灯火，一直接续到天边。

芜湖也是当年中英战争失败后被迫开放的通商口岸之一。工业历史是比较深的。市区不小，有二三百万人。我需要经过芜湖，转道去马鞍山当涂县，那个县里有个太白镇，一代诗仙李白就长眠在那个镇子附近。太白镇，是我此次旅行的目的地。

早起赶车。不久进入当涂县境，车到一个十字路口，我问司机太白镇？司机说这里离太白最近，你赶紧下车，在路口等过路汽车。我下了车，这里却是一片寂静，半天看不到一个人。路上车辆很少，说明这里的偏僻。有没有车呢？看见一个交警，我问他太白镇？他指了方向，但是说到底有没有车，他也不知道。他建议我前行，到前面人家那里问问。我按照他说的往前走，果然有人家。去那里问，忽然回身，看见一辆长途汽车开过去了！毫无疑问，司机说的是对的，这里有过路的车。可是还有吗？什么时候？都不知。人便惶然起来。看看前方，一条大路无止境地向前，太白镇就在前面，据说很远，但是只要走，总能到。

步行了不知多少时间。道路无尽头。回身看，没有一辆公交，甚至没有一辆出租车。这样宽阔的路啊，这样少的车！正焦急，来了一辆白色小车，我挥手，车停了，一位中年男子问我什么事？这人五十来岁，戴着眼镜，憨厚的样子。我说希望能带我一程。他听说我去看李白，大吃一惊，说现在还有你这样的人！便让我上车。原来他是个修理汽车的，去前面送配件。他颇有文化，一路和我谈农村，谈环境保护，谈粮食问题，都很有见解。这样的地方，一个工人，能有这样的见识，他的来历，估计不一般吧？车开了好几站路，到了太白镇，两边都是仿古建筑，可以看出，这里游客是很少的，商店没有什么顾客。司机告诉我，这个镇，本来就是一个农产品集散地，前些年，为了旅游，地方政府出资，建造了这些房子，期望能旅游创收。可是李白，作为旅游品牌，没能红起来。现在谁还会对一个诗人感兴趣？他说。说着摇头。刹那间，我想起在巩义，杜甫的墓地，竟然连公交车都没有！当时我还以为政府小气。现在看来，没有经济效益，什么都是空的。

车在李白陵园门口停下，我的感激不用说。问他多少钱？说不要钱！怎么给都不要。到后来，竟然说：“你把马鞍山人小看了！”一时叫我肃然起敬。民间啊，有多少真正的好人隐藏其中？本想留个电话，想想有什么意义呢？彼此相隔几千里！此人给李白添了光彩，给马鞍山长了脸。

李白陵园，静悄悄，不见一个人。走到门口，大门开着，正疑惑，小屋里有声音说买票。走进去，看见有几个游客。毕竟这里有交通啊，当年去看杜甫，除了我，没有一个人。

李白陵园，还是不错的，相当于一个小公园。各种房子，雕塑，小池塘，弯路，小桥，都有。只是没有人。走到院子最后，到了李白墓前。圆圆的高墓，静静卧着，一代伟大的诗人长眠于此。我来了，一个您身后几千年的崇拜者，千里迢迢来拜望您了。安息吧，伟大的人。你是不会被历史忘记的。

千里迢迢，只为这短短一瞬。尽够了。

四

回程去马鞍山。那里的长江边，有个采石矶，是著名景点。李白一生的最后时光，很多在那里度过，留下不少诗篇那里。采石矶也是古代军事要地。许多著名战役发生在那里。南宋时，金国元帅带领五十五军队，在这里渡江对南宋进行猛烈的突破，最终失败。明朝时，朱元璋也是从这里渡江，统一天下。

采石矶，是一座突出的山包，悬崖绝壁，扼住大江咽喉，易守难攻。我问当地人，为什么江北一定要从这里进攻呢？这么长的长江，哪里不可以渡江？回答说，从这里渡江，自然有道理，莫看长江长，不是哪里都可以渡的！具体也没说。我想，可能是地理上的原因吧？往下走，是南京，那里江面宽阔，再往下是出海口，更无从渡江。而且下游的江滩，一般都宽，淤泥多且深，古代没有现代工具，大部队行动，确实不适合。采石矶是扼守南京的一个屏障，拿下了这里，就可以直取南京。

采石矶到处都是李白的遗迹。有纪念祠堂，纪念碑帖，雕塑。采石矶主峰不高，也有几百米，顶上有一座亭阁建筑，那是最高点，站在那里，万里长江尽收眼底。当年李白就常常登上那山，在那里赏鉴月亮。李白喜欢月亮，月亮给他柔情，也给他想象。“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都是千古传颂的佳句。

沿着山路，慢慢绕到山背面的江边。这里崖壁呈九十度，下面是涛涛江水。在崖壁之间，人们找到地方，在山腰建造了若干亭台楼阁，站在亭子里，看着江水，历史感油然而生。

山的高处，对着江水，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很平整的悬在路边。据说李白喜欢坐在这石头上看月亮。传说中，李白的死，也和月亮有关。据说一个月圆的夜里，李白酒后坐在这石头上，低头看江水，忽然发现月亮在江里面！李白大惊，伸手去捞月亮，掉进江水里淹死了。又说其实他不是淹死，是江中冲出一条长鲸，托着李白上了天！人们对自己喜爱的历史人物，总是给予浪漫而温馨的故事。另有一说是李白是病死的。我觉得这个说法更符合实际。李白临终前写的“临路歌，”明显说大鹏飞到中天，力气不足，或许那时候他已经患病？

一代诗仙，一生游历祖国山川，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绝唱，千古传颂，李白的人生是有价值的。对于中华，李白无愧，李白的存在，壮硕了中华文化，他是永远值得人们纪念的。

长江上吹来的罡风，呼呼摇撼着山林，满山的草木，都随风发出呜呜的低鸣。风在讲述着什么呢？想告诉人间什么呢？我得不出答案。千年以前的李白，站在这神秘的江天间，也曾经这样疑问过吧？我相信在我之后，还会有那有心人，发出同样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