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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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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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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观光

                                                     1

太阳眼看就要落到树梢了,不远处,宽阔的旧河道和岸边的杏树林里也开始笼起一层烟雾。这些烟雾看似沉静不动,其实正卯足了劲儿不露痕迹地潜滋暗长,像是在天上待久了早已悄悄恋上凡尘的轻云,现在终于如愿地滑落在了那里,然后一触地面就倾心恣意地蔓延开来。视线的尽头,就是横亘在敦煌绿洲南端的那座气势非凡的鸣沙山。这座聚沙而成的山峦,此时的山脚已被林海的绿波和越聚越浓的烟雾完全掩去,连绵起伏的一座座山峰如同悬浮在空中的一长串沙丘,在被夕阳豪爽地泼溅了一身橘红色的晚霞之后,又仿佛是一条蓄势而发、刚刚腾跃起来的金龙。

该回家吃晚饭了!老陈猛然回过神来,从他“专用”的那块石头上一骨碌站起来,拾起站在身边呆望着他的那只领头羊的细缰绳,沿着河滩里矮草丛中由羊儿踩出的小道往回走。其它几只羊刚才还无所事事,或卧在地上木木地闲望,或点到为止般的牴角嬉戏——现在是秋草正旺的时候,它们早就吃饱了。看到主人终于要打道回府,这些羊儿立刻来了精神,兴冲冲地小跑着聚拢过来,自觉地排成一串跟随在头羊后边。

一会儿工夫,夕阳又把老陈和他身后这几只羊的剪影投射在了杏园、葡萄园墨绿的背景上,还为他和它们勾画出了闪耀着金色的轮廓。不过老陈此时的心里并没有身后的这些羊儿那么欢畅。这几个月来,他心里一直像是堵着一块石头,把自己硌得难受。

穿过新修的所谓观光大道,老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疼地看着路边自家的杏树园子。这些杏树各个茁壮,有型有样,也刚进入盛果期才几年。这样的杏树结出的杏子个儿大、果肉厚、蜜汁多,是敦煌水果之王李广杏中的极品。不像年代太久的老树,果型小不说,果肉中还有了比较明显的木纤维丝,吃起来口感也比自家这些正值盛年的新树结的杏子要稍稍逊色一点。今年春季的霜冻和风沙不算严重,老陈的杏子结的多,卖的也好。如果不是征地修路,怎么说也能保住去年那样的收入。可惜了,可惜了!他心里愤愤地想:都是这个臭路,好端端的,把我这些年来辛辛苦苦侍弄好的园子就这么拦腰劈掉了小一半!还把原来方方正正的杏园弄成了一个斜扯的尖角,怎么看都难看极了!还有,路不就是个路么,还在路两边涂上那么宽的两条红道道,花里胡哨的,这弄的个啥玩意儿?!

“老陈!还心疼你的杏树呢吗?哈哈哈!”隔壁的老田扛着铁锨也从地上回来了,看见老陈正望着杏园发呆,就主动打着招呼。

老陈听见老田笑得很爽朗,觉得有些不顺耳,不想搭理他,就没啃声。

“再不要看了,走!回家转,吃肉饭!你的半个园子已经压在路底下了,生米早就做成熟饭了,你还心疼个啥?”老田知道老陈的心思,就穿过公路朝老陈径直走过来,边走边在平坦干净的路面上响亮地跺了几下脚,在暗红色的人行道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土脚印子。

老陈扭过头,抚着自己精心做好的结实美观的篱笆,慢慢地挪着脚步。唉!就说这个篱笆墙,本来也是完美地围成一圈的,现在则是三缺一,靠公路的一侧也在修路时被毁了,老陈没心思再去拾掇,他的老伴儿只好简单地拉了几道细铁丝凑合着。

“回吧、回吧,再可惜也没用了,人家用铲车连根拔得干干净净了。我早就给你说过,树园子么,简单收拾一下就行了,照样年年结杏子,你就是不听,非要把树一棵一棵都修剪打扮得像十八的大姑娘,哪个枝枝儿斜岔着都不行;篱笆么,有个遮挡就行,你偏要斧头了、锯子了的忙活上好多天,用直溜溜的白杨树梢子弄得整整齐齐的,还把那些节节疤疤的全部刨平了,你弄上那么好看能干啥?征地的时候也没见给你多算些钱!”

老陈感觉老田今天简直像个话痨,喋喋不休地说了那么多,还不见停嘴:“要我说,这个观光路确实修得太气人了。如果再往南移二三十米,我的那几亩葡萄地就差不多全部征掉了,我也好把地上的房子处理了,早早到城里享几年清福。现在倒好,刚从我的地埂边边上过去,咋就这么巧!你还算好着呢,至少征掉了半个园子。”

半个园子!老陈现在最不愿听的就是“半个园子”。老陈越来越觉得老田这人今天像是故意气他,虽说村子就在眼前,离家不远了,但心里越发不情愿跟老田一起走,只是看在几辈人作邻居的份上,老陈硬是把满胸膛的不高兴压回到心里没有翻脸,就找了个借口说还要拾掇一些柴火,让老田先走了。

路上又走过来一拨散步的人,都是一身运动服,戴着太阳帽,脚穿休闲鞋,有的还拿着相机,说说笑笑的很是自在开心,清一色的普通话也传了过来:

“哇!敦煌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据说这是大西北第一条彩色公路!”

“就是!本来我还想调到东营去呢,看敦煌这个发展势头,我都不想申请了。”

“那你和老公总不能老是牛郎织女两地分居吧?”

“那倒不!老人、孩子都在这边,还是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好。我想让老公调过来!”

“要是人家不来呢?”

“他敢不听我的!以前是我让他先待在那边,然后再想办法把我也调过去,结果一直没办成。现在敦煌这边环境条件好多了,飞机、铁路、高速公路四通八达,去哪儿都方便多了!回内地的事,退休了再说吧。”

……

这帮人边走边聊,还不时地拍照,好不轻松快活。老陈知道,这些人是附近青海油田基地的,早晨和傍晚经常三三五五的沿着这个景观大道散步。也有像电视里运动员那样一身怪里怪气的打扮,骑着自行车溜达的。自从这条公路修好几个月来,就一直没断过。


                                                      2

老陈在后院里给羊饮了水,栓好圈门,到前院里客厅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还是打不起精神。老伴儿早就准备好晚饭摆了一桌子等着他,这时正坐在饭桌前一边听着手机里的秦腔段子一边还跟着哼唱。

“赶紧洗手吃饭啊,都这一阵儿了,还不饿么?”

“我就是不饿!你高兴得很,你往饱里饱里吃!”老陈窝在心里的火又忍不住爆发了,扯着嗓子甩给老伴儿几句怒吼。老伴儿今年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一看架势不对,就先忍了忍:“行了行了!气大伤身,不管咋说,还是先吃饭。”见老陈还是青着脸坐着不动,心里有点着急,就软中带硬回敬道:

“谁又惹你了唦?一天几顿饭把你伺候着,你还把骂人的劲儿给吃下了!我给你说,你今天不管有多大的火都得忍住些!一会儿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过来呢。说文博会开完了,瞅个空闲要把你老人家拉上参观展览馆去呢!”

一听儿媳妇和女婿要来,老陈赶紧起身洗漱换衣服去了。儿媳妇和女婿当然也是自家人,但毕竟不能像在自己闺女、儿子跟前那么随便,老陈对这一点还是心里有数的。说起来儿媳和女婿也都孝顺他们老两口,新皮鞋、四季衣服都崭崭新的给他们买了好多,自己如果不穿得精精神神的,始终像是下地干活那样背上一身土,这就是自己的不对了。女婿以往对这种情况虽然嘴上不说,但从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还是有些不满;儿媳妇那可是心直口快,要当面批评呢。这个儿媳妇会说话,话也有分量,说你们放着新衣服不穿,放上几年也过时了,照样成了旧衣服。还说,你们自己不穿,不知道底细的还当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虐待老人呢。每当这个时候,儿子和女儿往往也会站在儿媳妇这边帮腔,老陈架不住这种“围攻”,后来只好“屈服”了。

老陈的饭刚吃到一半,女儿女婿就来了。还没等这两个坐安稳,儿子又和媳妇进了门。老陈两口子乐得合不上嘴,赶紧又添筷子又添杯子。儿媳和女儿不用说就进了厨房,把他们几个带来的下酒菜盛好就上了桌。一顿老两口孤寂的家常饭立刻升级延续成了一次小型的家宴。

“咋都没有把娃娃领上来?”老陈拿起筷子,菜还没吃上一口,就急着问起两个孙子的情况。

“有作业呢,倩倩还要写一篇看了文博会报道之后的观后感。”女儿赶忙回答。

“你的宝贝孙子生字倒是写完了,硬是赖在家里要看熊大熊二呢!”儿子也跟着回答。

“一看动画片就成我的宝贝孙子了?还不是跟你一样!”

“老爸你说得对!我儿子当然跟我一样,我又跟你一样,这就叫跟种像种、一脉相承!还不都跟了你了,经常守着电视看秦腔。”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老陈的女婿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这大半年忙文博会的事,很少过来,他把今天带来的两瓶“敦煌文化酒”拿上桌:“爸!妈!前一阵子事儿多,没来看你们,还望爸妈不要见怪啊!”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给老陈两口子敬酒。老两口就高高兴兴地喝了。接下来几个年轻人轮番敬的酒,老陈是照单全收,老伴儿只是象征性的抿了一点,剩下的全部加给了老陈。

“妈!你就是一直偏心,我姐夫敬的酒你两满杯都喝了,我们敬的酒你就只抿一点点。”儿媳妇笑着给婆婆提意见。

“不是不是!我就只能喝一点么,不能多喝。”

“唉!还是我姐夫面子大,人家在市政府工作不说,说话也文雅,老妈听了舒心得很。不像我们笨嘴拙舌的,不会说漂亮话么!”儿媳妇在旅游局工作,人活泼大方,是个鬼灵精,看到实诚的婆婆急忙给自己辩护,就又添了一把料,继续开着玩笑。

“你啊……”婆婆急得一时语塞,笑着在儿媳妇胳膊上拍了一把,大家都一阵欢笑。

“爸!明天文博会场馆就对市民开放了,我把你和我妈拉上也去看看吧!就从咱们新修的观光大道走,一路上不但景色好,这条路就是个平啊,车开上是又轻又稳,攒劲得很!”跑出租车的儿子满怀兴致给老爸建言,满眼的期望。

老陈的老伴儿一听儿子提到“观光大道”,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悄悄在儿子膝盖上推了一下。

“我不去!”老陈一下子沉下脸来。儿媳妇见公公给自己的丈夫照脸泼了一股子冷水,脸上也有些不高兴了。

“你这个愣棒!早就给你说了,有啥事情你先不要管我们,先把你外父外母拉上看去,或是到哪里转去,你就是不听!”老陈气咻咻地教训儿子。儿媳妇听了这话,脸虽然还是转向一边,但心里却又高兴起来。

“就是就是!你这个脑子又不对劲儿了。”老伴儿在这个事情上一直和老陈保持高度的一致,也帮着老陈说儿子。老陈的儿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在老人面前不急不怒,他明白母亲推他一把的意思,刚才一高兴又忘乎所以提起了观光大道,犯了老爸的忌讳,只好低下头一个劲儿搓自己的脑门子。

几个年轻人都知道两位老人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些年来也一直是这样。他们给儿子安顿干啥事要把外父外母让在前面,给女儿安顿的是先把公公婆婆照顾好。正因为两位老人心胸这么开通,所以多年来几家子相处得很是融洽。但几个年轻人心里也明白,今天老爸不高兴,十有八九还是心里那道深深的阴影,那就是观光大道占去了老爸心爱的半个树园子。

“爸!你看这样行不行?”女婿一向善于审时度势,见此情景,赶紧出来打圆场:“大后天就是周末了,我陪你们去参观文博会展览中心吧!”

大家都满怀希望把目光转向了老陈。老陈平时一直很看重这位女婿,这孩子有文化、有见识,虽然是晚辈,人家明明说得在情在理,这就没有不听的道理。大家觉得老陈今天也应该不会驳女婿的面子。

“不去!”老陈还是掷出这么一句。

“嗯?”大家都愣住了。

女婿看了自己的媳妇一眼,略一思忖,决定今天要一改以往总让着老岳父的做法,要说就把话说透,争取加把劲儿说服他:“爸!您该不会还在为观光大道毁了你半个杏园子生气吧?这事儿都过去几个月了,您再梗在心里,伤身体呢,多不值啊!”

老陈绷着脸望了女婿一眼,没有做声。

“爸!我知道你还在心疼咱家的杏园子!咱家的杏园子你务的比别人费心,结的杏子也比别人家好,就连周围的篱笆也做得比别人家的精致。你舍不得,我们也觉得可惜。但是征地的时候,却是一样的补偿标准,你觉得心里委屈,这我们都理解。可是文博会这么大的事,全市全省都一心往好里办。现在办得又这么成功,你老人家顾全大局,也是做了贡献的。”知父莫如女,文静又识大体的女儿一向是老陈最疼爱信赖的人,她的一席话既简单明了,又贴心入耳。

“就是么,征地款也拿到手了,你也签字盖章了,还念念不忘有啥用呢!”儿子从小就有些愣劲儿,说话总是欠些考虑。

“你爱钱的很!你都拿上去!”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提起签字盖章的事,老陈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老陈舍不得自己的杏园子,办手续的事一直拖到了最后,让人家当成了钉子户,从市里、乡里到村组一大帮子人来“攻坚”,话倒是客客气气地说了一上午,但也不免有责怪他耽误了这项紧急工程的意思,再加上左邻右舍的在门里门外聚集了一大群来看热闹,说啥话的都有。老陈觉得老脸没处搁了,就头昏脑胀地匆匆签了字,然后连午饭也不吃,就牵着几只羊去放羊了,直到天黑了儿子才把他找回来。老陈本意是不打算进城,也不让儿女们操心养活,所以舍不得园子舍不得地,但乡邻们不管这些,事后都一致认为他就是想抬高价码,多要些征地款。老陈一开始还解释几句,但越描越黑,大伙儿就是不信。结果钱当然是不可能多得一分,倒在坊间成了一个讹钱不成反而丢了脸的典型,至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聊时的笑柄。

“爸!你上了年纪了,还是把乡里这一摊子收拾了,到城里享几年清福。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总是不听!你总是把你这几亩地、几只羊看得金贵的很!”儿子今天也似乎不想让步。

“你懂个啥?咱们农民没有地了还叫啥农民?你爱进城你进去,给你在城里把房子也买上了,你还想干啥呢?我在这里蹲惯了,我就守着这几亩地往死里守呢!城里到处挤挤攘攘、嘈嘈杂杂的有多好?咱们这儿地方宽敞,冬天大太阳晒着,夏天凉风吹着,不比你城里舒坦?一出门平展展的大路,又能看见党河,又能看见鸣沙山,多少城里人、青海石油局的人还有一车一车旅游的人都往这里跑呢,我放下这么好的地方往城里跑,我的头又不是让驴给踢了!”老陈一边骂儿子,一边怒目而视,把茶杯子在桌面上重重地一墩,一杯子茶水溅出了大半儿。

老伴儿一看父子两个又杠上了,一面呵斥儿子少说几句,一面数落老陈把孩子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说老陈当着孩子们的面,有话不会好好说。儿媳默不作声,赶紧拿来抹布擦桌子,女儿也悄悄给老陈杯子里续了水。

“爸!您消消气!是我不好,不该提征地的事惹您生气。我给我自己罚酒,给您赔个不是。”女婿觉得自己挑起的事还是自己来收场,就先斟满了老陈眼前的酒杯,又把自己的茶水倒掉,斟了满满一茶杯酒,当大家睁大了眼睛疑惑发呆时,女婿已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等老陈反应过来刚要阻拦,早就来不及了。

“爸!你和我妈打定主意在乡里住,咱……咱就住。我们一有空就来看望你们。”女婿鼓着劲压住胃里蠢蠢欲动的酒,说话也不流畅了:“今天女婿有……有件事求你,你就听女婿一句话,今后不要再……再为征地的事生气了。当时景观大道的规划方案和征地的原则我都一清二楚,确实是为了把文博会展中心和几处重要景点还有几个旅游项目连成一线,达到最佳观景效果,按照尽量不占和少占耕地还要节约费用的原则,是反复实地勘察和航拍后进行的。如果在咱家的杏园这儿绕过去,咱家的杏园子保住了,那就得多占好多其他耕地。再说路要是绕个大弯子,费用也要增加好多。现在咱家的地征了,收入确实是减少了,但有我们几个给你们养老呢,你和我妈以后不要发愁没钱花,没人管。你看我们是那种不管老人的人么?”

女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老伴儿眼角已经闪着泪花,老陈也心头一热,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有些过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女婿虽然酒喝得太猛,但头脑依然清醒,他见老丈人点了头,就趁胜追击,又提出了一个请求:“老爸!那周末参观文博会展览中心的事,就定下吧!”

“你先把娃娃他爷爷奶奶拉上看去!”老陈却还是那句老话。

“行!那就我先带他们去,然后再接你们去。”

“不行!这几天我想把杏园子靠路边的篱笆修好呢!”

“已经凑合了几个月了,也不在这么几天。看过展览了再修不迟。”看到老陈说话和缓了一些,老伴儿也帮着女婿说话。

“看看看!你就知道看!现在不修,以后你修去!”老陈心里松动了,嘴上还是不松口。

“爸!今天就先这样吧,娃娃们明天还上学呢,我们先回去看看!你们也早些休息。”女婿带头告辞。

两辆车一前一后上了观光大道,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夜色微明,两对年轻人在路边吹着凉风,确实清爽。

“姐!你怎么停下了?是不是我姐夫喝醉了?”

“兄弟,我没醉,是有事跟你们商量。”

“呵呵,今天咱们几个高高兴兴来拍马屁,结果都拍到了马蹄子上了。光咱们几个在这里商量有什么用?”

“娃他舅母啊,说话啥时候都说得叮当响。今天老爸虽然没有明确地答应,但我从雷声的震怒里听出了欢乐。”

“啥意思?我咋听着晕晕乎乎的。”

“兄弟!你没发现老爸已经开始赞美这条观光大道了?哈哈哈!他还要修靠路的这一面篱笆呢!我刚才想了一个好办法,你们就照我说的做,这个周末,咱们一定把老爸拿下!”


                                                        3

老陈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在孩子们面前说出来了,当然要说干就干。其实他早就想修补篱笆墙了,一个完整的杏园子,靠路的这一面最显眼,但却豁豁落落的,像个啥么。只是心气儿一直不顺,就拖到了现在。

第二天一大早,老陈先是站在观光大道上端详了半天,又绕着自家的杏树园子里里外外溜了几圈,后来又骑着自行车去敦月路、敦七路和高速公路察看了一番,因为这几条路两侧都有或黄或绿精致的隔离栅栏。最终他打定主意,还是做成咱农家古朴的风格才对。当然路也没有白跑,值得借鉴的是篱笆做好后也应该漆上颜色,老陈觉得黄色太扎眼,绿色的好是好,但和树木花草的绿色凑在一起就有些不自然,最终选定的是风情线上见过的灰棕色,就是像沙枣树树皮的那种颜色,这样就能和周围的环境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老陈还计划把原来的三面篱笆也稍微做个改动:那三面篱笆基本保留不动,只在外围每隔几步就加一根粗一些的立柱,再漆上颜色即可。而面对观光大道的这一侧,老陈在选材上就更加挑剔用心,为此他还和几位邻居商量,用几根能用的椽子和一堆柴火,换回了他中意的一些做篱笆的材料。这样一来,整个篱笆做好后,杏园的四周就又成了统一美观的风格。

尽管老陈脸上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老伴儿还是感到了老陈的变化,心里就暗暗高兴。她看到老陈匆匆忙忙的干这干那,就劝他,咱农民么,有活儿慢慢干,再说你上了年纪的人了,现在地上的活儿也没啥了,还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弄得那么劳累干什么。老陈说,我忙我的,你少管!你把你一天三顿饭做好就行了。老伴儿就回敬他,你那么能,我还以为你不吃饭呢!

说归说,做归做,老伴儿每顿都给老陈加一两个菜,有酒有肉的,让他吃好。然后忙完了屋里的活儿也来给老陈搭把手。

以往每逢周末,如果没有特别紧要的事,女儿和儿子都会早早带两个孙子来看老两口,但这个周末却落了空。老陈的老伴儿虽然心里知道孩子们都去参观会展中心了,但仍然不时地向路口张望。本来她也很想和孩子们一起去的,就因为老陈太固执,好好的事情却去不成,心里多少也有些不痛快,就一边帮老陈干活,一边给老陈提着意见。老陈这人只要手里有活儿干,事情遂了自己的心意,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都装作没听见。

中午时分,老陈两口子还在屋后做篱笆,听到院门前响了几声汽车号子,接着就听到咯咯啰啰地像是来了一大帮子人,老伴儿刚要去看个究竟,两个小孙子已经像一阵风一样跑到了眼前。

老陈一问,知道是两家亲家齐刷刷地大驾光临,等到老陈两口子进了前院,两对年轻人早已经开始端茶倒水张罗着,给老陈把洗脸水都准备好了。大家在客厅里刚一坐定,话匣子就打开了:

“亲家!听说你们待在家里忙着给我们做好吃的,正好我们参观完文博展览馆肚子饿了,就来蹭一顿饭吃,你没意见吧!”女儿的公公是个退休的领导,率先开了口。

“就是就是,从文博会展览馆到你这里,现在全是直溜溜的观光大道,我们就来了个看风景、看亲家两不误!”女亲家紧跟着附和。

“亲家!你不要怕,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把伙食都办好了,就是借你的锅下个面。看把你紧张的,哈哈哈!”儿子的岳父也种着几亩葡萄,还有两个大棚,和老陈算是同行老兄弟,说话也随便。

“就是的!听说你们忙得很,我们今天特意来慰劳慰劳你们两个劳动模范!”这一位女亲家说话也不含糊。

“姥爷,姥姥!我还想去看展览呢,那个魔法眼罩太神奇了!下次你们带我去吧!”外孙女摇着老陈的胳膊不松手。

“爷爷,奶奶!我还想看看那个大木船呢,比我爸给我折的小船可大多了。我长大了也要坐大船,看大海!”小孙子边说边张开双臂踮起脚尖比划着。

老陈两口子忙不迭地应答着,对两个小孙子的愿望也一口应承。老陈还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女儿的公公婆婆两口子都是城里人,人家又是退休的干部,平时就经常穿着运动衣、运动鞋喜欢散个步什么的,也保养得白白净净,今天看着倒没有多大变化,但儿子的岳父岳母两口子和自己一样是种地的,今天猛溜溜地也来了个大变样,也是一身崭新的运动服,穿着年轻人一样的新式运动鞋,改头换面的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这让老陈心里感到惊异。

“亲家!你盯住我们看啥着呢?难道局长亲家能穿我们就不能穿么?看你眼睛睁得像个牛眼睛一样!看见了吧,局长两口子和我们穿的这个叫情侣装,情侣装,你懂吗?赶紧和嫂子也一人买上一套!这衣服穿上又精神又舒坦,再不要当老啬皮了,总是舍不穿!”

“呵呵!”老陈憨笑着应对,但明显不是女亲家的对手:“人家城里人穿上精精神神还像回事,咱们农民么,脸晒得黑不溜秋的,手皴得像狼爪子一样,穿上那个像个啥!”

“诶!亲家!你这是骂我们呢!咱们农民咋了?种地照样种,闲了收拾精神些,该锻炼就锻炼,该旅游就旅游,该徒步就徒步,谁也管不着!你可不要自己把自己看扁了!”

“啥叫徒步?”老陈不由得随口问道。

“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诶!亲家,你真不知道啥叫徒步?那你可真的赶不上形势了!”

“简单地说,徒步就是出去走走!”局长夫人插话给老陈解释。

“说到底就是个走路么,尕亲家还偏要放个洋屁呢!我每天在河坝里放羊,来来去去也走个好几里呢,不就是徒步么?”老陈的话又把大家逗乐了。

“你那叫放羊,不叫徒步。徒步不是简单地走个路。徒步要有专门的户外装备,要选好线路,约好朋友,有目的有计划地到野外走走。”儿子端着菜进来了,顺便接过话茬补了几句——就在亲家们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四个年轻人已经在厨房把饭菜准备好了,一次盛大的周末团圆饭正式开席!

大家看来真是饿了,都很认真地吃了一阵。酒足饭饱后,聊得更起劲了。一直聊到午后四点多,就一起帮老陈两口子栽篱笆。老陈当然是总指挥,一切都按他预想的进行。听说还要刷漆,儿子二话没说一会儿就从城里把调好的漆买回来了,年轻人一点就通,正是老陈要的那种灰棕色,并且多预备了一些可以随时调和。真是人多力量大,天黑前,所有的工序就全部完工了。在女婿的建议下,老陈还把一些弯弯曲曲的枯枝稍作加工,钉在了篱笆向外的一面,只把上缘大体保持平整,而不是刻意做成水平直线,一方面算是加固,更主要的是这么一处理,四面的篱笆就风格一致,更显得古朴自然,当然也更美观了。

吃过晚饭,四个年轻人从后备箱里又拿上来了几样东西,交给了老陈两口子。两人打开一看,是新崭崭的运动服、休闲运动鞋和T恤衫,还有精致的手套、太阳镜和太阳帽,男女各一套——这明显是晚辈们早就预备好的。局长亲家还给老陈提了个建议,让老陈今晚把头发理一理,好好洗个澡,明天他们自乘公交车去,让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老陈的女婿来接老陈两口子,一起再看一次展览馆。另一个男亲家临出门也给老陈扔下一句话:你可要记牢,明天我们在文博会场那里等你,不见不散。你要是不去,我们原班人马就全部来,在你这儿白吃一天,那可要上档次,必须是好吃好喝的。两个小孙子临走时也重说了一遍约定,还和老陈两口子拉了勾。

“犟得很!不是不去吗?今天咋这么听话?”客人们都送走后,老伴儿以胜利者的口吻揶揄老陈。

“走就走么,多大个事!又不是杀头呢!”老陈还是带着劲儿扔过来一句,随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老伴儿听:“哎吆喂!大亲家是城里人就不说了,小亲家两口子,也是个种地的么,今天一下子也穿上那么一身,打肿脸充啥胖子着呢!”在老陈心里,感觉小亲家两口子这么做,总好像是背叛了什么。

“你啊!文博会那是啥地方?不光是咱们敦煌人,没听亲家们说吗?天南海北的还有外国人都涌上去了。啥都得顾个脸面吧?咱们穿不起、没有置办下就不说了,现在娃娃们给咱们都准备好了,明天你要是不穿,硬要装穷,那不是故意丢人现眼么?”

老陈这人,你只要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心底里还是接受的,对老伴儿的这番抢白,他知道说的在理,就没有再说什么。


                                                      4

太阳刚冒出来,女婿一家三口早早就来接老陈他们两个,老伴儿让他穿运动服,老陈硬是不穿,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只戴了儿女们买的土灰色长檐太阳帽,几个人也不好再勉强。女婿先把老陈两口子接到城里,在一家很讲究的餐厅里吃了早点,才去了文博会场馆。老陈到了地方一看,早已人山人海,热闹得不一般,两家亲家也早就等在入口那里了。

这片地方老陈以前也算是熟悉的,原本是几个村庄之间的一大片沙地,后来西库公路从这里经过,老陈去小亲家那里串门,也便捷了许多。文博会场馆的工地就在公路转弯处的南边和东边那片沙地中央。去年这个时候,还是刚开工的样子,工地周围都用刷着蓝漆的铁皮隔离墙围着。今年从半个杏园子被征地后,老陈有事总绕过这里从别处走。这才满打满算一年的时间,没想到已经大变样了:广场宽阔气派,几座重檐挑角的宫殿式建筑已经巍然连成一片,其间还有不少精心栽植的花花草草,依然很鲜艳茂盛,把这片天地装扮得生机勃勃,与周围田园里中秋时节已经有些枯落迹象的树木花草截然不同,似乎还“长生不老”地停留在夏天。

“亲家!今天你能大驾光临,可是难得的很啊!”

“算我们没有白等,你再迟来一会儿,我们就直接到你们家去了,反正我们昨天已经看过展览了,今天就在你们家吃一天!”

一见面,两个男亲家就和老陈接上了话。

“吃走吃走,谁怕呢,把你能吃多少唦!光是嘴上的劲,真正让吃的时候又没情况了。”老陈也回敬小亲家。

几个人唠了几句,就和越聚越多的参观者一起,先在主会场、几个展览馆、敦煌大剧院和广场里绕了一大圈。老陈今天是事实上的主角,他眼睛往哪里看,脚步往哪里走,大家就随着他。有几处地方,儿子、女婿这几个年轻人特意给大家拍了照,其实另外早已抓拍了不少。

文博会的这些场馆看起来都并没有多高,一般就是两三层的样子,但和广场等设施高低搭配得好,看起来很是壮观。女婿是再好不过的解说员,适时地为岳父岳母做着介绍:这些场馆之所以没有修得更高,钱不是问题,咱们国家现在要修建什么,资金不用发愁,主要是为了环保,不要影响附近鸣沙山月牙泉的自然生态。

除了老陈两口子,其他人都已经来过,知道要参观的内容太多,大亲家就问老陈先看那个馆。老陈有些疑惑:一次还看不完吗?其实他还在惦记家里的羊,已经两天没有到河滩里去放了。

“亲家!你开啥玩笑着呢,里边要看的东西多了去了,就算是走马观花,要看完也得一整天!要想细看,你就得多来几趟子。”

老陈这个人其实也很通情理,他想了想就反问,你们昨天也没看完吧,那就先看你们还没看的。大家就一起向外国馆走去。进入馆内,老陈才真正感觉到亲家说得不错,里边的空间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地面三层,地下还有一两层,每层都有展览,各种文物、图画、模型,工艺品,陈列得满满当当。老陈感觉自己的脚步没怎么停留,就已经到了中午闭馆休息的时间。亲家说,如果像这样的速度,光是外国馆恐怕就得一整天。一上午连一个展馆都没看完,老陈把这个归咎于老伴,嫌她中间在小影厅坐下休息了一阵:“来了就好好看么,嗲咧咧地刚看上一两层就说腿困了,哪里像个庄稼人唦!”

“这儿人多,我不跟你吵!一口气上上下下的转了两个多小时了,能不困么?这些东西要展览十天半月呢,又不是一下子给飞了。缓缓气儿消停看不行么?谁像你唦,贼打火烧的,光知道放开步子走。你看看这么洋光的地方,叫你换衣服你还不换,像个要着吃的一样,还说我呢!”老伴儿压低声音回了老陈几句。他们老两口这样斗嘴,大家都不为意,只管笑着听他们说。女儿女婿他们对此已经很满意了,今天的参观总算顺利!谁知刚出了展览馆,就被几个人拦住了,好几个摄像机、照相机正对着他们:

“大家请留步!姚主任你也在啊?今天也是难得休息一次吧!你帮帮忙好吗?我们也好完成采访任务。”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拉住老陈女婿的手不放:“我们采访了半天,零零碎碎拍了一些,但效果不怎么好。有些人光是躲镜头,有些人一到镜头前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可能是围观的人太多。你们这一大家子我看几个行业的都有,老人、年轻人、小朋友都全,再合适不过了,你给老人们说说,就帮帮忙吧!下午还要去别处采访呢。”

老陈的女婿与这些报纸和电视台的记者交往多,都很熟悉了,知道他们工作忙、要求高,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采访的内容就两点:一个是怎么看文博会,一个是参观展览的感想,也都简单。为了采访得顺利一些,老陈的女婿就把一大家子人分成了两拨,一拨站在镜头前,记者问到谁了,只管大方自然地回答,其他人陪在身边算是壮胆;另一拨人站在摄像机旁边,让说话的人看着,像是面对面拉家常一样。退休的局长两口子先说,老陈的小亲家两口子也跟着说了,连小外孙女也大大方方地说了几句。老陈刚想趁空儿避开,结果让一个记者拦住,一定要让他说几句。老陈的女婿本来多少就有点担心,一看记者这么硬来,赶忙拉住记者伏在耳边小声解释。记者也小声告诉他,今天的采访就差一个新农民的代表了,这位长辈的形象气质特别合适,如果能说几句,这个节目就完美了。

原来如此!女婿就抢过来几步,给老岳父递上一瓶水,老陈拿在手里却没心思喝,几个亲家也围过来给老陈鼓劲。老陈急得头上冒出了汗,正没辙了,外孙女拉住了他的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姥爷!你就说说吧,就跟平时说话一样的。姥爷一直是最棒的!”

老陈猛然间感到一丝羞愧,觉得自己在小孩子面前怎么就像个逃兵。他接过外孙女递上的纸巾擦了擦汗,又慢慢地抿了两口水定了定神,终于横下心来接受采访。

“姥爷!让我爸把我抱起来,我问你回答,你就对着我说话。”老陈听外孙女这么说,一种大无畏的感觉立时充满了全身。

“姥爷!你今天来参观文博会展览馆,有哪些想法?”

“想法多得很!”老陈索性说个痛快:“这么大的文博会,咱们国家的、外国的人都来了,咱们是主人,就是要把会场修好,把路也修好,把客人招待好!”

老陈的女婿听了岳父这样的开场白,悬着的心才踏实了些,老人还是很识大体的!心里对老岳父又多了一份敬佩,就满眼激励的眼神冲着老岳父点点头,抱着孩子的手也竖起大拇指。

“今天看了展览,也好好地开了眼界。咱们农民除了把地种好,也要多走走、多看看,多长长见识。今天看到这么多人能来到敦煌,以后咱们也能到他们那儿去……”老陈像是憋足了劲儿,继续慷慨陈词。周围的听众早就围了黑压压一大群,老陈全当做没看见。老陈的女婿听着听着终于放下心来:多好的老人啊!他看看依在身边还在聆听老爸讲话的妻子,她已经难掩内心的激动,眼角似乎还涌着一些泪花。


                                                     5

各回各家,女婿一家三口照例负责送老陈两口子,可是没走多远,车子却拐进了去月牙泉的路,到了月牙泉广场附近也没有进去,而是拐进了东侧的一条岔路,一直到了经营观光飞机的那个航空俱乐部。

“爸!妈!你们先歇一歇,我去办手续,今天正好路过这里,咱们再用一小会儿时间,您二老就趁这个机会坐一回观光飞机吧!你们去外地旅游坐飞机都不晕,这个就更没问题了。”

这件事情儿子、女婿以前在老陈两口子面前说起过,今天来都来了,女婿要尽一尽孝心,当然再不好推却。尤其是老陈,这一阵心情畅快,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一下子感到轻松多了,就一口赞同女婿的提议。

两架三角翼小飞机在跑道上一前一后停好了。女儿女婿、这儿的经理和两个驾驶员服侍老陈两口子各自上了飞机,把安全带、头盔、防风镜等一应事项都细心做好之后,滑行了一段就腾空而起,很快就升到了树梢之上。

凉风飕飕地掠过耳际,飞平稳之后,驾驶员趁空儿大声对老陈说:“老人家你放心,你女婿孝顺得很,他多加了钱,还再三叮咛让我们做好一切安全措施。今天咱们这一趟主要是沿着观光大道完整地看一遍,然后再到市区上空绕一圈。”老陈看到旁边伴飞的那个小飞机里,老伴儿对自己招了招手。现在他对这一段飞行的旅程心里已经有了底,剩下的就是尽情地俯瞰浏览下边的原野。

飞机下方的这片原野无疑是熟悉的,但又让人感到那么新奇。换个角度看这片土地,老陈感觉看着更美更舒心了。女婿真是个好女婿,不但做事儿精明能干,还心细。老陈从空中看下去,观光大道就像披在绿洲和隔壁边缘的一道漂亮的彩带,当然,也能一目了然地看清楚,这条路确实是尽量利用了耕地边缘的戈壁空地修建的,这也许就是女婿这么安排的另一个用意。飞机还在自家杏园和房子那里特意绕了两个小圈子,返回的时候又顺着党河的旧河道一直绕到市区的风情线,这也应该是女婿特意嘱咐的。女婿似乎知道他最想看什么,想到这些,老陈心里一种暖烘烘的感觉。

在农家园吃了午饭后,女婿就把老陈两口子送回了家。一路上外孙女一个劲儿地说:姥爷、姥姥,你们两个人可真是比翼齐飞了啊!老伴儿听着很高兴,老陈也听着开心,却故意装着不赞同,嗔怪外孙女:谁说的?外孙女也回答得很响亮:我妈和我爸说的!

老陈今天实实在在感到累了,他给羊添了草之后回到屋里就倒头酣睡起来,一觉醒来天早就黑了。老伴儿很明显休息的时间短,这一阵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老两口刚动起筷子,忽然听见自家的院门被敲得咚咚响,几个男人粗声大气地在门外大喊着叫老陈快开门。这么大的动静,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响亮。

老两口一头雾水,不知出了啥事。等老陈把门打开,一下子涌进来五六个老弟兄,其中也有隔壁的老田:

“陈老哥,正好你还没睡,你就是睡下了也要把你整醒来呢!”

“今天可要给你好好祝贺一下,你看我们都拿的啥?酒和肉我们都提上来了!”

“啥事情唦?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

“啥事情?你还装得像啊!”

“再不要装了,你都成敦煌名人了,还装糊涂?”

“到底咋了?”

大伙儿一看老陈真的不知情,就索性挑明白了:“你上了电视了,还能说会道得很!”

“你今天说得确实有水平!”

“你都成新时代新农民的代表了,我们也脸上有光,今天一定要好好给你贺一下!赶紧摆桌子!”

“啥时候播的?我还没看电视呢!”老陈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上了电视啥样子。

“没看就消停看,一晚上播三四回呢,咱们先喝起来!”

“就是!咱们按到频道上等着。陈老哥你赶紧把肚子吃饱,打好基础,今天可要把你灌醉呢!”

“还是少喝上些,都上了岁数了。”老陈的老伴儿一边端茶倒水,一边劝着。

“我们也就是说说,喝好就行了,嫂子你放心唦!”

老陈在大家的催促下,三下五除二就吃饱了。大家都给老陈两口子敬了酒,然后一边聊着,一边交杯换盏,都很开心。

新闻又一遍开播了,在随后的一个专题节目里,老陈先看到了亲家、女婿和外孙女,他们都只保留了一两句话,轮到自己的时候,没想到竟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并且完事之后,画面停在了他的照片上,播音员还加了几句话,说文博会也带动各行业各阶层群众的观念发生了变化,还说老陈就是建设新农村当中思维开阔的新农民。

“看,我们没骗你吧!来,老哥,咱们再干一杯!”

老弟兄们又聊了一阵才散了。老陈这天晚上思绪翻滚,迟迟睡不着。不知是下午已经睡了一觉的缘故,还是因为和老弟兄们喝了点酒,还是……老陈自己也有点说不清。


                                                        6

老陈口袋里装着随声听,两手背在身后,也踏上观光大道悠闲地溜达起来。虽然路修好几个月了,又从自家门前过,但老陈这么正儿八经来散步,这还是第一次。他多少还感觉有些别扭,怕熟人见了笑话,就干脆出门时戴上了口罩。可走着走着,不知啥时候那种别扭的感觉就没影儿了,老陈只觉得浑身舒畅。这没办法,这是自己真真切切的感觉,你不得不承认:衣服是新崭崭的运动服的样子,只是胳膊和腿上少了两道杠杠,穿在身上哪儿都不觉得紧,感觉轻飘飘的;脚上穿的浅灰色鞋子,底子厚、弹性好,走在平坦的观光大道上就像是走在草地上一样软和,似乎更像是走在宾馆里厚地毯上的那种感觉;只有太阳帽好像有点紧,但老陈很快就想开了,帽子紧一点好,要不然干活的时候容易掉下来。本来老伴儿也兴冲冲地穿戴好了要跟他一起来散步,老陈硬是不肯,说又不是两个年轻人谈对象呢,咱们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像个啥。老伴儿说他是死封建,只好敲门打窗地叫那几个邻居老姐妹们去了。

对了,还有口袋里这个正在播放的随声听,是昨晚女婿特意送过来的,说里边给他已经存了好多东西。这玩意儿也就跟手机大小差不多,只是比手机厚一点,样子倒像个电动剃须刀,但声音又大又清楚。女婿还取开给他看,说秦腔和歌曲都存在这个储存卡里。这个老陈熟悉,跟手机里的一样,只是不大相信女婿说那个还没指甲皮大的东西能存成千上万首歌曲。这一路走来,随声听一直在响,先是很多老陈喜欢的秦腔段子,接下来是一些好多年前广播里熟悉的歌曲,再接下来没有人唱了,只是曲子,二胡和笛子的老陈能听出来,其他的不知道是啥,反正也好听。再后来有唱的也有不唱的,好像是外国的,看电视的时候似乎听过几句,只是一句都听不懂。老陈想了想,先有着吧,一个人出来散步,有乐曲听总比没有乐曲好,反正出来主要是用眼睛看。要专门听戏,回家之后院子里有儿子买的躺椅,一边摇晃,一边泡上一杯龙井,那样听多么惬意。

老陈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自个儿胡思乱想着,猛然觉得离家已经很远了,就转身从另一侧往回走。他看到路上有两个空饮料瓶,刚弯腰捡起来,有几个骑自行车的青年像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在身边停下来,还是蓝蓝绿绿的紧身运动装,说的是一溜儿普通话:

“老领导您好!饮料瓶我们帮您收着吧!”领头的小伙子礼貌地打着招呼,接过老陈递过来的饮料瓶装进了车后的一个袋子里。

老陈感到有些突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笑着点点头。

小伙子打量着老陈,试探着问:“您是从花土沟回来休假的吧!走累了没?要不要我带你一程?你可以坐前边。”

老陈说不好普通话,就欲言又止地笑着摆了摆手。

“您老这精神劲儿真好!这音乐也好!”旁边另一个小伙也插了一句,戴着手套的手还冲着老陈竖起大拇指。这个年轻人戴的手套很奇怪,只护着手掌,指头却全部露在外面。

“那您慢走,我们先走了!”领头的小伙子礼貌地告别,然后几个年轻人向老陈招招手,又一溜烟儿向前疾驰而去。老陈的耳朵很好使,他听到了几个青年撒在路上的几句对话:

“这位老领导厉害!人很精神,听的还是外国名曲!”

“就是!这首小号交响曲《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也特喜欢……”

“这位老领导也挺浪漫的……”

回到自家杏树园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了,老陈才觉得有点热,再看时间,自己竟然一口气走了三个多小时,难怪呢!老陈摘了口罩,拉开上衣的拉链,从裤兜里掏出一小袋纸巾,抽出一份擦了擦汗,刚随手一扔,又觉得不妥,就捡起来塞进了兜里。

“吆!吆!吆!我当是谁呢!还以为哪里来了个大领导!来!尝尝我的葡萄!”老田从路对面葡萄地里用力地推着三轮车上了路,又习惯性地用力跺了几下脚。看见老陈背着手在路边左顾右盼地看风景,老远就先打着招呼。

老陈上前摘了一颗葡萄,用手擦了擦塞进嘴里:“你今年的葡萄还像个样子!”

“今天你也很像个样子!派头十足啊!新鞋新衣服,新帽子,还有白森森的背心儿,精神得很啊!至少年轻了十岁,像个老干部!”老田浑身上下又仔细打量了老陈一番,满嘴的羡慕加赞叹。

“我还是我,为啥非要像个老干部唦!咱们农民就不能收拾得精神些么?走!回家!”老陈搭把手,帮老田推着车子。老田又习惯性地跺了几下脚,把鞋上的泥沙和尘土弄在了观光大道干净的红色人行道上,留下了几个土脚印。

老陈看着碍眼,就认真地数落老田:“你看你那个臭脚!以后你这个臭毛病也要改一改了!明明这么漂亮的路上,你整上些脏脚印子,像个啥么!”

老田一愣,也觉得自己不对,连忙用脚在路上抹了几下。


                                                       7

“掌柜子,给你老人家汇报个事。”老陈刚放羊回来坐在饭桌前,老伴儿就兴冲冲地有话要说。

“你这么正儿八经的咋了?啥事情,说!”

“说你胖你还真的给喘上了!是这么个事情。”老伴儿似乎有点兴奋:“这些天咱们杏园子来了好多外面的人,你不在跟前不知道,都夸你呢,说咱们杏园子收拾得好,一拨儿一拨儿都在这里照相呢!路过的人,都要看上一阵子才走呢!”

“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个啥?你才遇见了几回!今天下午我在园子里收拾菜地,就来了几伙儿人呢!有人问我能不能打点开水,我就把两暖瓶开水都提上去了,还拿了一罐女婿送给你的好茶叶。那些人很高兴,说这么好的茶叶,你不收钱我们都不好意思喝了。还说,明年多叫些朋友来,你们家的杏子我们就全包了。”

“喝一点茶么,咋收人家钱呢!你收了么?”

“吆!看你说的!我再落后跟上你这个先进分子也学了些么,咋能收人家钱呢!”

“这还差不多!”

“你不要急唦,听我把话说完。老张下午也来找过你,你不在,叫我给你带个话。”

“老张精神咋样?比上一次咱们看他的时候好些了吧?”

“好像可以了一点,还是没有以前那么精神。这一次他儿子坚决不让在乡里待了,叫他一定要搬到城里去呢!”

“老张早就该进城了,一个人待在乡里,身体又不好,终归不是个办法。”

“还不跟你一样,总是觉得乡里好。”

“他说了些啥?”

“老张说,他的那个杏园子托付给你他才放心,别人也有几个缠着他,出的租费也高,但他没有答应。说那些人都只知道卖钱的,不好好经营,把一园子树就糟蹋了。咱们园子挨着园子,如果想要,不要租费,杏子收成好了娃娃有个吃的就行了。”

老张原来也是务李广杏的一把好手,和老陈是很对脾气的一对老兄弟。这些年身体累垮了,一直断断续续养病,杏园子就有些荒疏了。他的杏树园子和老陈的都在观光大道旁边,中间只隔着一个田间小道。

“你是咋回话的?”

“我给老张说,事情得我家掌柜子定。我说咱们也都上了岁数了,不知道你接应不接应。老张看起来有些不如意,就说等你回个确定的话,然后就进城去了。”

老陈想了想,脑子里有了明晰想法:“那就咱们接手过来吧!租费按村里的标准给,娃娃吃的么,只管来拿就行。如果他们不来取,咱们就给送过去。咋能白拿人家的园子呢!咱们赶明年天热之前,也把老张那个园子还有围栏收拾好,再把下了观光大道的这一截土路也收拾一下,把浮土压住,让照相的、买杏子的脚上少沾些土,这样谁都舒心。在一个,这么一来,也了了老张的心愿。人么,心情一好,说不定老张还能整个儿好起来呢!你觉得这么办行不行?掌柜子?”

老伴儿嗔笑着指了指老陈:“你看你看,多少年了我是啥掌柜子唦,你说行就行!”说完就斟了两杯酒,老陈赶忙响应,端起酒杯一碰而尽。

“不行!好事成双,再碰一杯!我今天就当一回掌柜子!”老两口儿就又碰了一杯。


                                                        8

老陈和老伴儿吃过早饭,都换上一身休闲装,就从杏园间的小路上了观光大道。路上已经陆续有人在散步了,他们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眼前的这条路,平直、洁净、漂亮,有这样一条路在,谁不愿意走一走呢!他们的心里也都明白,这条路以后肯定要一直走下去。

放眼这片熟悉的土地,鸣沙依然傲立在南天,以北则碧野里阡陌无际,这个季节,还有一些红、黄的色彩涂抹其间,好一派金秋的美景!老陈两口子尽情地沐浴着晨辉,精神抖擞地走着、聊着,把自己也融入了这个蕴藏着无限生机的秋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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