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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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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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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一条河

我的出生地是巴彦淖尔东南部的乌拉特前旗,在黄河北岸,河套平原的东端。黄河从其南境流过,境内的"大河湾",就是"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之一。我最先记住的河应该叫“三湖河”,是黄河在乌拉特前旗境内的一段分支。

在这里,黄河水放慢了脚步,仿佛是在庄严地思索,却又日夜不息地流淌,用它的乳汁滋养着人间草木。

我家住在乌拉山山前平原,三湖河是给山前灌区输水的主要河道。吃这河水长大的孩子,呼朋引伴地在黄水边玩耍嬉戏,有过多少亲水的经历和快乐。

我第一次看黄河,是十一岁那年初冬。村校组织四五年级的学生勤工俭学,到黄河防洪堤南的红柳滩砍柳条。那时黄河防洪堤以南的河漫滩上,密生着大片大片的喜湿植物——红柳。春天三四月,红柳萌发生长,一丛丛细枝条从沙层表面伸出五月,柔软的枝条上就开出淡粉红色的花。密密匝匝的花朵,把一根根柳枝变成花棒。深秋后,当年新出的柳条就成熟了,外皮呈暗红色,可以收割回来卖钱。

河头地的红柳滩离村子有十多里,我们早出晚归,步行往返,午饭吃自带的干粮。第一天午休时,同学们吃干烙饼想喝水,有胆大的说:咱到黄河砸冰去!于是,我见到了养育我们的母亲河。

我的思绪又飘飞到了这样的世界:多么宽阔啊!天地间苍茫、肃穆,北风好像扫荡走了一切繁复芜杂的东西,河岸边清凌凌的冰茬裸露着真实。黄河已开始流凌,河面上,流动的“冰花”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缓缓地漂浮在水面上,温柔,灵动而美丽。黄河在我的眼前明亮起来了!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是写不出这番描述的。我只是特别惊奇地叫出了声:黄河水不是黄的么,怎么冰这么白这么干净呢?我们小心地从岸边凿下一块块透明的水晶样的冰,咬在嘴里“咯嘣咯嘣”的响,嘻嘻哈哈地乐,真感觉像吃着冰糖一样甜。

后来,我学了黄河是母亲河的比喻,但是,并不真正理解她和我们生命的源头关系。我只知道,童年最香的美味是奶奶炖的黄河鱼,那鱼儿都是爷爷在“海子”或“套子”里捕捞的他乐此不疲,直到七十多岁拉不动网了,还不肯放弃。好像只有站在河里拉网收获的时候,才是他最活泛最智慧最有力量的时候。

“海子”,其实就是黄河水漫溢到风蚀洼地和一些天然壕沟,长年积水留下的。“套子”就是灌溉农田的余水流到河岔和渠道水湾中形成的。鱼喜欢活水,夏天农田淌水过后,是爷爷捞鱼的最好时候,每次都能满载而归,让全家人美美地吃一顿。所以,我经常会盼着淌水。

村里浇地的水来自三湖河。母亲只要听到水下来了,不管白天黑夜,扛把铁锹直奔地里。遇上夜里淌水,又怕地被水淹,就整夜在地头守着。

童年记忆里的三湖河,平水如绸,像母亲河一样温顺而丰腴。它浇灌着我家的小麦,养活着我们一村人。人们享受着河水无私赐予之利,种五谷杂粮,过太平日子,生死各安天命。

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外工作,家里的农活全靠母亲。她那时年轻,又要强得很,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也有干不完的活。不管是容易的还是困难的,她都顺着自己的本性去做,精心侍弄着脚下的每一分土地,安顿着一家人的生活。

夜晚,村庄静下来,忽而又有蛙声响起。夜空湛蓝,月光与星光交相辉映,我们小孩子无忧地躺在树下乘凉,身体好像轻得飘在了水上,成了河里的小鱼……真实地说,童年的乡村生活也是艰苦的,但苦日子并不单单带来磨难,就如同家门前年复一年流过的黄河水,它带来些什么,也一定会带走些什么,比如愁苦、贫穷。

母亲常对我们说:不要怕农村干活的苦,多吃些苦,就多些收获,我的老家是严重缺水的贫瘠之地,地里哪能收上后套这么多的好东西。后套人能吃上黄河水,衣食无忧,该感恩了。

黄河旁生活的乡人,似乎一辈子的生计都离不开这条河,也决不枉这河水的眷顾。直到今天,守望着河的人们,依旧素面朝天,坦然地接受着自然的给予。那养育我们的地方,草木的兴衰都关联着我们的生活和情感。比如我母亲,我九十岁的姥爷,我乡下的亲戚们,只要相聚,就一定会说起家乡的田和人,说起村庄,说起一条河。有关一条河及与河有关的那些事,成为我们记忆里最牢固的部分。

在我们心里,守望黄河,就是守望丰收,守望乡土,守望一份回报不完的恩情。

对我爷爷和父亲来说,黄河就是他们生命的根。

东流的黄河,穿过阴山山脉与鄂尔多斯台地之间的冲积平原,一直流到呼和浩特南的托克托县河口镇爷爷和父亲的老家本在托克托县,那里在“前套”的土默川平原上。土默川平原就是黄河和它的支流大黑河冲积而成。

历史上,黄河从托克托县旧城边流过。今天你去到托克托县,可以在旧城河口黄河岸边看到一尊黄河母亲雕塑:神态安祥的黄河母亲面含微笑,一个顽皮可爱的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听妈妈讲着美丽的传说和动人的故事……

依托黄河水之利,河口镇上的人熬盐、造船、捕鱼等。爷爷家靠家族相传的柳编手艺谋生。他们的柳业以有韧性的柳条为原材料,红柳树多生长在黄河滩头。我的爷爷辈们也像红柳一样,坚韧地生存在河水旁。

柳编需要大量柳条,我爷爷就常到“烧红柳吃白面”的“后套”收柳条,再用船经黄河水道运回托城。父亲八岁那年,奶奶从“前套”的大黑河畔迁移到了“后套”的三湖河畔在一个叫水桐树壕的地方落了脚。

父亲年逾古稀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当年爷爷奶奶选择水桐树村住下父亲说:要种地就得离河近,有河就会有村子,就能有人气。那个时候水桐树壕周围遍地红柳,人们都说有水桐树的地方“风水”好

水桐树,其实就是“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烂”的胡杨。听爷爷说,村子叫这个名,正是因为有一片原生态的水桐树林。那时,纯朴的乡人无法解释这个神奇的现象:同一棵水桐树上,竟长着完全不同的叶子,嫩枝上的叶子细长如柳叶,老枝上的叶子却圆似桑叶,还有的形似杨树叶。其中有一棵大树苍劲挺拔,被赋予神秘色彩,成为人们祭祀神灵祈求风调雨顺的地方,上面挂满了祈福的彩条……

今天想来,所谓“风水好”,其实就是说一个村庄或一个地方的自然资源和自然景观好。三湖河水是有生命的,树是有生命的,人也是有生命的。它们之间有一条共生的“根脉”——黄河。正是这种根脉,让人难舍难忘一个生存久了的地方,即使迫于生计离开,也会再去寻找维系这种根脉的地方。

如今,爷爷奶奶早已不在人世,但三湖河与水桐树村依然在。水桐树林内,红柳和水桐树相杂而生,春来枝丫吐绿,秋去红枝舞动,带来一片生机。听说,时有在外打拼多年的人又选择回到这里,与黄河水相伴,守护一方土地;也常有年轻人不再把它当作赖以生存之地,带着记忆,去向远方。

我想起爷爷说过,河水是有灵性的,一个地方有河流过才有灵性。我那时已在准备高考,自然懂了一点万物皆有灵的道理。爷爷奶奶们一辈子依傍亲亲的黄河之水,本也是人亲近自然的本性和崇敬水的特殊情感啊。

让父辈欣慰的是,今天的三湖河依然在灌溉着大片大片的农田,依然一路欢歌汇入母亲河中。守望着这条河,父辈们的情感记忆就不会褪色。已入黄土的爷爷奶奶,也能听到河水吟唱的安魂曲

我总觉得,是不是每个人的出生地或近或远都有一条河?或者说是人在主动选择临河而居,耕种劳作而河则像母亲一样,养育着依赖它的人们。有河的地方就会有美好的故事。

我又想起了我的家乡。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把家搬到了一个叫“圐圙图”的村子,它和水桐树村同属于三湖河平原,村南约十多里就是黄河。“圐圙”是方言,蒙古语音译,“圐圙图”意为“有畜圈的地方”。那至少可以推测,历史上这里曾是蒙古族人居住且水草较丰美的地方。而我爷爷奶奶选择搬家到这里,理由也一定是:不离开黄河,不离开水,生存环境好。

我家紧挨着一道很宽的河槽,边上种的全是沙枣树。这道河槽叫“三湖壕”,是三湖河的旧河道,过去黄河不断改道留下来的。

儿时,多少快乐伴着沙枣花的香甜飘向远方。最难忘,每逢爷爷打捞回鲜嫩的黄河鱼,我们就能吃到奶奶做的“托县炖鱼”。奶奶炖鱼的手艺,自然是在老家时传承并练就的,而这炖鱼好吃的秘诀,首先是有黄河水养育的鲜美;其次,是奶奶有本村人没有的两种调味料:美名远扬的托县辣椒和八角茴香。慢火炖成的鱼色泽红艳,均衡入味,口感细腻,香而不辣,那真是人间少有的美味。

我后来想,爷爷那么喜欢下河打鱼,奶奶炖鱼那么香,一定是他们在用舌尖上的美味,缩短着他乡与故乡的距离,表达着对黄河之水恋恋不舍的情怀。

今天,我已无法知道,当年从“前套”来“后套”的奶奶,是在什么样的天气,坐着牛车,走上远离家乡和亲人的路程;一路上她经历了怎样的波折,才把一家人交给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想,她也许曾孤寂地叹息过,伤心过,但她还是在接纳她的土地上扎下了根,吃着又一条河的水坚守下来,让又一方乡土成了归宿。他们的内心是踏实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依然依傍着大河,灵魂也终究会在源发地。

河是流动的,人也是会流动的。尽管爷爷奶奶后来住了一辈子“圐圙图”,但到我父亲这一辈往下,人就分散开了。命运改变着我们的生活轨迹,家族的新一辈们向东向南向北,不断认识着新的河流,汾河、渭河、大运河……也许,这些河流也将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抹不去的印记,但无论他们在哪里生长,行走,血脉都在黄河,黄河是魂之所系。

而我,因为在外读书,也早已离开了出生地。但我最终还是回到了河套平原,回到了黄河“几”字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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