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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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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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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留痕

 

                                                

 

【路,在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嘈杂的脚步,伏贴地面,没有辗转,任凭踩踏。一个时代走过,又一个时代踩来,重重脚印的叠加,它成了一本厚厚的史书。后来路没有了行人,这本史书就被封存,曾经的脚印只好——看鹰飞,问天为何时;见群狼,问草丰兔肥;听人语,问谁在讲谁的故事。】

驼 掌

不言不语,驮上丝绸、棉帛,金银、珠宝,还有许多馈赠品。随头把式晃了晃缰绳,一声“吁——驾!”骆驼如一座座山峰挺起,抬起厚实的大掌,踏上行程。

西行复西行,目的指向长安城外一万一千六百余里的大月氏。引领这百骑队伍的头人是张骞,他手握九节杖,志在必得,目光如驼掌一样坚定深沉。回顾咸阳道上长亭驿站,匆匆回眸渭水两岸秀丽风光,向八百里秦川深深道别。

前前后后,张骞用十三年的时间在西域,以丝绸当旗,诱起富贵的贪欲;用多彩锦缎,描绘与大汉朝相通的锦绣前程。利为通牒,欲为盘缠。路,就这样在众多骆驼脚掌下被踩出来。但这路不能叫骆驼路,因为人们永远向往是丝绸堂皇富丽。骆驼就叫骆驼,头把式就叫头把式,东家怎么叫就怎么着,大东家说这路叫“丝绸之路”就是“丝绸之路”。

头把式牵着缰绳默默走在前面,他才不管路叫啥名,只祈求这一路顺当,不遇风沙不遇匪。只要没有特殊情形,头把式绝不会骑上驼背,他知道高高的驼峰是他一家的靠山,大大的驼掌是踏出家门的平安符,骆驼不是他的坐骑,而是承载他一脉血水的船。

别人忘记了他的姓名,他父亲是头把式时,人家称他二把式或小把式,父亲不上路了,他就成了头把式,把式就是他的名。根据辈分,加上老、头、小就能相应呼出他一家的三代男人。

阳光由于空旷显得特别充足,沙漠和戈壁无边无垠,又无遮无掩,于是这里就拥有特别多的阳光。相对于顶着烈日,踩着晒得白热化的沙石,可以说是踩着烙铁。头把式摸摸驼峰,把自己短小的身影移到骆驼阴影里,烈日让骆驼去顶,烙铁吧骆驼先踩自己跟着过。骆驼一路无声无息,把太阳一掌踩进沙漠,头把式也没有言语,在驼掌加上一脚,仿佛要把这种难熬的日子踩死。

太阳落山了,沙漠和戈壁也像釜底抽薪一下子冷了下来,头把式开口喝住骆驼,取下皮囊,喝了口水说:“就地歇息吧,沙漠太大,难以琢磨,就怕睡着时起风。”大家明白意思,把货物集中起来,让骆驼静卧围成一圈,一个有围墙的小村落就这样落地。气温降了,头把式依着头驼身边躺下。看着天,燃起烟,开始想着许多问题:家里的女人,该把奶头送给孩子了,让他喝足奶水,以后当把式的行程多是缺水。孩子不准啼哭,啼哭要流泪,这泪水对于把式来说与血一样珍贵。门前的狗,不要多吠,居心不良的人想登门,大胆地咬。女人啊!不要为我担心,沙漠封不住驼掌,我们永远有生路。虽说过了白龙堆,还有阿尔金山,翻过阿尔金山,又有塔克拉玛干沙漠,后面许多许多的雪山高原,但骆驼是这块天地养育的,天神会看护它。虽说路上有许多劫匪,然而他们懂得规矩,劫财劫货,不会杀伤骆驼和人畜。虽说还有野狼当道,但只要燃起火堆,照亮我们没有伤害它的心机,它也不会伤害我们。头把式把一个个问题一遍遍重复地想,烟一根根接连着抽,而且每次歇息都是这样,没有一点厌烦,大概和骆驼反刍一样成了生存习性。

一个晚上过去,年轻人又恢复了精力,把情歌唱了起来,骆驼听了也特别精神,铃铛摇得特响。头顶有鹰飞过,头把式说,再赶一段路,就有草地森林,到那里歇歇,饮饮马,喂喂驼。年轻人说头把式真聪明,凭这鹰飞掠影,就能知道有森林草地。头把式说,能在沙漠中行走的不是勇敢,机警,伟大的;就是狡猾,奸诈,心狠手辣的。要不然不会在这里生存下去。鹰可以跟着狼飞,狼也可以看鹰影跑,它们为了一样的目的,找食物,有鹰就有狼,有狼也就有鹰。

骆驼见绿就嚼,粗精一个样,骆驼刺,红柳条,多少坚硬也啃进去。骆驼知道自己丑陋庞大的身体,不能再挑食,也知道这一路绿色和女人一样少。头把式想着女人的事,也只能依着它睡,听听年轻人唱唱粗野的歌,而自己还能嚼上几口绿,也该知足。

驼掌踏上雪山的路,比起在沙漠和戈壁小心了许多,头把式也一样盯着高处,最怕见到是轻纱飘飞的风景,遇到这情景,赶快找块开阔的地方,这是雪崩。

回程了,头把式怀里藏上秘密,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骆驼看着东升的太阳叫了几声,头把式挨着它的腮边,把脸贴上,长长地说声“回——了——”。声音与驼鸣一般酸涩。

叮当的驼铃声响在山外,孩子的母亲催着孩子到村口的大树下守望,自己便打水照影。

孩子抱着驼峰进村了,头把式把骆驼刷得干干净净,冲到屋里抱起女人,说声我渴死了。孩子进来了,男人把一串佛珠套进他的脖子,哄着说:佛陀保佑你,长大是个好把式,去门口玩吧!头把式又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女人看了,满脸惊讶,说:怎么你带回的女人和我长的这么像。

头把式得意中把手伸到女人身上的驼峰,女人转过身说,月亮还没出来,我要去为骆驼添添料。

几天前见到的驼把式,不知是哪个头把式的孙子,坐在门前像我家老猫一样慵懒,问起关于“丝绸之路”的故事,他说,全记不起来,曾经的故事是发生在路上,不上路,也就失传了。他悠然地抽着烟,左手机械地捻着串珠,神情漠然让人觉得悠远,可是他的记忆里确实无法找到一只久远的驼掌印。可在我反身要走时,他突然问到,你来西部吃驼肉了吗?真没想到,在驼把式这里,讨回的是这么一句话。

马  蹄

马蹄声响是一首悦耳的音乐,哪怕在缓缓而行的滴答滴答声中,驮来的是一个战死的英雄,也能让人抑悲伤而崇敬,离惊恐而祥和。大家的信念,嘀嗒声中那缓缓而行的马蹄,是踩在走向天国的天梯上。

马蹄击在地上,地传出声响,明明是来自大地的声音,而人们偏把它当作来自虚无的天梯,这不是某一个人偏爱的想法,而是千年马蹄在人们心里踩下一条通往神话的小巷,只要人们情感折进巷里,马蹄声就是永久的更鼓,马就是巷里的灯。

阳关外,大片的土地,不论是沙漠戈壁,还是草地森林,一眼望去,尽头总是与天相接,马向那边飞奔,不会儿工夫渐渐成了黑点,最后消失在天际里,不见一点痕迹,真像上了天国。若从远处走来,从无到有,就是从天的那边过来。马是这样,生育繁衍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好像都是这样,包括风沙的来去。从情景中觉悟,无边的境界才能产生伟大而能高飞的灵魂。马一出生,四蹄就立在无边的境地里,自然在成长中,每一次扬蹄,都在招风追云,问地有多大;每一次踏地都要敲响回音,问世间谁主沉浮。如是一天天的成长,一天天与天地的对话,那修长健美的腿也就驱使着铁蹄,从历史的天空走下,从遥远的荒原走来,踩出一条与历史等长的路。一个个时代兴衰只是它一路的风景,一个个英雄沉浮只是它辔头上的一粒粒珠光。我借助能拿得来的知识望远镜,也只能搜索到它几丝踪迹。

太阳东升西落,原来是落在西部,这里的白昼特别的长,黑夜的时间少了许多,一样的思绪在西部的黑夜里就显得忙不过来,于是只好借助飞快的马,信马由缰,驰骋东西。

城市一家掌马蹄的店,叮当的撞击声,相当古老,仔细辨听,就叩开金戈铁马时代的一扇大门。驭马闪进,在这里看到了高昌、龟兹、伊循、古格等古城的刀光剑影,甲胄成堆;看到了火拼中马眼通红,踏尸如泥。一群马驮着一群人跑,另一群则紧追不舍,西部许多繁荣的城市就在这样追来逐去中,人马减少,水流改道,而被风沙埋没。马蹄,没跑走的人都一起被埋藏在沙海中。掌马蹄的店因为没有生意也搬了家。

没有马蹄店收留的撞击声,随雪水渗入黄河的源头,再由黄河流入中原大地,马也跟着水脉从西域辗转到中原,接受中原文化的教化。经过教化马便有了名号,带上名号的马,踏进一个地方都师出有名,挥戈舞戟正义在握,于是大江南北到处是铁蹄声声,刀光逼人,戈击戟搏声惊鬼魂。琵琶曲《十面埋伏》的原创就演奏在关内的垓下。征夫怨妇,泪洒满襟,迁客离人的闲情被踏没,忧心被踢起,挥袖感叹:“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见说五湖供饮马,沧浪何处着渔舟?”……马蹄踩过,滩滩泪血;一路驰骋,声声哭咒。良马,名驹,难道钉在它脚下一样是践踏和蹂躏?

好在人的情感世界里没有这个阴影,哪怕当年是从马蹄声里绝处逢生的,也不愿记住马的凶残。

辽阔的境地,语言力量也显得特别壮阔,虽然悠长语音只是“呀——拉——索——”等语意不清的话语,然而它如通天长咒,把深深的情感推到天边与云相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纯情唱本真,喜欢奔跑是马的本性,跨跃天堑是马的烈性,忠于主人是马的感恩性,老马识途是马的方位性,逆境求生是它的机灵性。这就如马得春风,坦势发情一样都是天性。

金戈铁马,白马驮经,则是时运的造就,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不是马的本心本意,也不是人的众望所归。马全然不知,它抖落一身疲惫,嘶鸣着胜利的酣畅,应和着人们凯旋狂欢的背后是铁蹄下歌女的哀怨,是悲戚、愤怒,诅咒、复仇波涛在澎湃。这一路狂追,原来为的只是那块浮在怒海欢歌中功德碑。好在人们,爱马如痴,以德报怨,在填埋战友尸体时把踏尸如踩蚂蚁的马蹄残酷性一同埋下,把飞奔在天地间的另一面永远赞颂。人的大义也让那些为王、为寇者,有了共同敬仰,都说滴答滴答的马蹄声是走在通向不生不灭祥和天国的天梯上。

感情像个毒品,上瘾了很难戒,也没决心戒。在爱马的情感中,马蹄被悄悄地收藏到音乐里,蹄当音符,声成乐曲,成了沙漠的翅膀,如鹰翱翔;成了草原的歌,时时欢唱;成了牧民的酒,永远豪迈在那块与天相接土地上。

车  辙

公主坐在母亲的身边,泪水涟涟,但不敢大声啼哭,就轻轻的抽泣,已惊动了阳关内外的两个宫廷。几天前千匹乌孙天马,就听到长安城有人面向西域星辰深感叹息,赶到伊犁河边饮上最后一口伊犁河水,顺西风而向长安奔赴。长安城宫廷里,汉武帝龙颜有几分不悦,吩咐群臣要给细君公主准备厚礼陪嫁,要有大汉朝的体面。套车的套车,搬妆奁的搬妆奁,更多的是向百名宦官御者做临别交待。两个宫廷都把灯点得和公主泪水一样明澈。

情景中公主若是嚎啕起来,说不嫁!大概两个宫廷明亮的灯,一下子会黯淡失色。说不定他们各自又会趁黑密谋起刀剑相向的主意,公主怕见到血,怕听到喊杀声,只好把哭声压得低而又低。

车辕直指西土,而公主的目光牵引在长安城,车辕和目光的拉扯,撕裂公主的心,她忍受不了疼痛,不停用泪水擦拭伤口,可是伤口如车辙越辗越深。

细君公主也不知道车子走了多久,她没有了泪水,纯粹的车队马蹄声和车驾声,告诉了她,是行进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随从的群臣也不言不语,大概是和公主分担着生离死别的愁绪。咦——呀,咦——呀,咦——呀,咦——呀。公主突然问车夫,怎么轮下一直只有一个节奏的声音。

“启禀公主,这个声音你还得听上几天几夜。宽阔的大漠,马的速度匀着呢。”

车轮辗过,大漠留下两条深深车辙,公主知道问得多余,车夫说得再清楚,她也只是一知半解,因为西域遥远得成了故事。她,只听说塞外地特大,月儿特小;那里的人喜欢手抓着大块肉吃,喜欢用弯刀比着力量。她,听说那风大沙多,太阳离得近,水都被晒飞;那里的人喜欢喝着马奶牛奶,喜欢和狼交朋友。还听说王室可传,妻妾也可传……。公主想要说几句话,发布几个决定,结果就在大漠里给弄丢了,她没有一句命令,没有一点脾气,成了一个很纯粹的新娘。她在两条长长的车辙间,找到了两个字——“和亲”。车辙左是汉朝,右是乌孙,自己就是中间那条轴,转动起来声音是“和——亲,和——亲”。公主的泪水又滴下,这一滴润滑了轴承,和亲、和亲的声音变得短促,两个宫廷的目的拉近了。就这样又开通了一条通往西域的新路。

路通了,虽然说走过的人是郁积于心,在回首长安对月长叹:“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中去世。但伟大的男人知道社稷重于一切。前车之鉴,后世之师,一个个跟上,一朝朝跟上,一个个宫廷仿效。就这样,隋朝有华容公主,唐朝有宏华公主、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宁国公主、咸安公主、太和公主等十多名。实在舍不得皇亲的真女儿,就让宫女顶上,昭君早在汉朝就去了匈奴。和亲这辆车一旦驾出去,两个宫廷的男人都睡得香。

一个男人看着躺在身边来自异土的女人,兴奋着自己的伟大,他相信养在大宫廷里的女人,就有着大仪态,大知识,大本事,一定能为自己添养多多的儿子,为自己的宫廷干大事。另外一个男人,也伟大着自己做了安邦定边的大事。看着自己的妃子想,我有着成群的你们,皇亲中的男人有着众多的妻妾,公主成群,只要她们能换来天下太平,能让寡人与美人共度“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美好日子,这车可以常驾驭着。

公主的怨恨在尽忠尽孝中积压心头,在是相夫教子中慢慢释怀,做女人吧,就当好妻子和母亲,更何况说自己是不寻常的女人。她看着天上南飞的雁,看着西来的云,长安城啊,应该祥和平安吧。公主思念在长安时与姐妹们一起下棋弹曲,思念在花丛中摇扇扑蝶,思念坐小舟折荷看露。公主把种种的思念绣在丝巾上,传承在讲述给孩子的故事里,公主的孩子喜欢,他的父王也喜欢,宫廷里的许多人也喜欢,都说公主那边的国家真美真好。

公主也想多些宫里的姐妹到这里来,让她有个伴。可男人啊,拳头有了力气,胸中就有大志,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我要一统江山,还说什么“和亲”。女人啊本来就如一块土地,喜欢在有充分水源阳光的地方育花,结果,也喜欢男人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让她去吹枕头风,招呼停戈止戟。就这样这西行的车辙让风沙和岁月填平了。

鹰飞过,告诉驼掌,有一种铁鸟,能载很多人,飞得比它还高还快。

狼走过,告诉马蹄,现在人不用坐骑和刀剑,战争是无烟的。

说话的人轻轻对公主说:地球都成了一个村,村里的人喜欢听我说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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