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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荣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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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坐落在村头,门口有一棵大桐树,门前有一条小河。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时代。

那时候,门前的小河水还很清澈。站在河边,能清晰地看到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我常常站在河边望着水里的小鱼发呆,也看河对岸青青草地上,飞来飞去的小鸟。更多的时候,我坐在门前的大桐树下,听鸡鸣狗叫,看日出日落。

老屋共有三间正房。我记不得兄弟们是如何居住的,只记得我和姐姐们与奶奶住在一起。奶奶是个干净整洁的老太太,她的头发常梳得油光光的扎一个小髻在脑后,衣着永远干干净净,三寸小脚穿着的手工布鞋纤尘不染。无事的时候,她拿着烟袋在那里吸烟,一小口一小口地吸,优雅而有气势。难得的是,她有一手接骨正骨的手艺,且技艺精湛,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经常有脱臼的孩童在家人的陪伴下,哭天抢地而来。奶奶总是一边轻声细语安慰,一边慢慢地触摸伤处,待伤者不备猛地上推,听得骨骼清脆的撞击声,伴随着伤者一声哀嚎,脱臼的关节一下子复原,伤者马上恢复自如,哭闹的孩子即刻变得欢天喜地,一家人千恩万谢而去。奶奶若无其事地拿出烟袋点燃,慢悠悠地一小口一小口抽烟,那一份淡定从容让人膜拜。

奶奶为人接骨正骨完全是义务劳动,从来不收取任何费用。对于那些骨头碎了或者伤势特别严重的患者,奶奶会要求他们马上去医院,从不吹毛求疵贻误病情。这使得她落得好人缘,受到乡邻尊重。

爸爸在外工作,每次回来都会给奶奶买些好吃的东西。有大块的冰糖,红彤彤的大苹果,黄灿灿的橘子和甜糯的香蕉等等。那些东西,我和姐姐不止一次的见过,而奶奶总是把它们收起来,在合适的时候和大伯家的儿子一起享用,我们女孩子是吃不到的。我亲眼看到大块的冰糖比爸爸的拳头还大,晶莹剔透的闪着亮光,心里一直好奇这么大块冰糖,奶奶该怎么把它吃下去?苹果很大很红,让人垂涎欲滴;剥开的橘子,一瓣一瓣,黄色的丝纹清晰可见。奶奶总是适时转过身去,不再让我们看下去。后来,我们都习惯了,只要父亲把好吃的送给奶奶,我和姐姐就远远躲开。在奶奶眼里,女孩子终究是没用的。1986年秋末的一天,奶奶去世了。那天,我正在学校上课,父亲匆忙把我接走,带到奶奶的床前。奶奶此时已经是枯萎的油灯,没有了生气。见儿孙们都在眼前,她放心地闭上了眼睛。父亲悲痛不已,涕泪长流。父亲如此伤心,让我无比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

奶奶去世以后,父亲每次回来仍旧会带好吃的。有大块的冰糖、橘子、苹果、香蕉还有点心。母亲会把大块冰糖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用小铁锤轻轻敲开,把它放进开水碗里让我们喝。我这才明白原来大块冰糖是这么吃的。但我突然间对冰糖,对所有甜的食物,包括大白兔奶糖和点心,都没有了兴趣。一直到现在,所有的甜食都吸引不了我。都说甜食是“毒”,恰恰利于修身养性。

爸爸有一个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他是个精明能干且封建家长作风严重的人,脾气暴躁得如麦秸火一样,一点就着。父亲读书的时候,大伯是给予了支持的。所以,大伯对父亲很少有好脸色,动辄就是训斥。有时候,他训斥父亲并不是因为父亲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显示他兄长的威严。面对莫名其妙的训斥,父亲向来是微笑倾听,从不辩解。一位中学校长,一个知识分子,被他的哥哥在众人面前无端训斥,且微笑面对,那一份涵养,那一份克制,让人心疼,让人难过又无奈。

唯有一次大伯训斥父亲的时候,我看到父亲脸色阴沉,十分可怕。那是一个周末的上午,大伯把父亲从老屋叫出去,我远远跟在后面,想知道大伯找父亲有什么事。在老屋外不远处,大伯停了下来,开始劈头盖脸训斥和谩骂父亲,我被大伯的怒火吓得差点哭出声来。这次,父亲没有笑,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大伯高高低低的训斥声让我听清了大致意思:我和二姐小学毕业了,大姐也上了高中,女孩子读书没用,抛头露面的不成体统。责令父亲让女孩子统统辍学回家,干活挣钱。大伯骂完之后,父亲一言不发,转过身拉起我的手就走。回到家,父亲没有向任何人提这事,而是收拾东西,让我们各自返校读书。

原来,父母辛苦供我们读书,还要承受来自外界的压力。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好好读书,决不让父母因我而蒙羞。

因为此事,让我对大伯心存芥蒂。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大伯其实也是爱父亲的,他看到父亲要供养5个孩子读书太过辛苦,才逼迫父亲让女孩辍学。大伯家的两个女儿就早早辍学,扛起锄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我们参加工作以后,逢年过节,我和姐姐都会备了礼物去拜见大伯大娘,有时也给他们一些零花钱。晚年的大伯,终于对我们姐妹露出了笑脸。

父亲是个温和、幽默的人。他长得高大帅气,皮肤白净,两只眼睛闪烁着温暖睿智的光芒。他从来不打骂我们,对每一个孩子都是呵护备至。和大伯的教育方式不同,父亲对女孩特别包容,对男孩要求严格。

对于我们来说,最快乐的日子就是放年假了。年假的时候,兄弟姐妹聚在老屋,一起玩耍一起嬉闹,一起做游戏,一起分享美食。父亲会给我们每个人买一身新衣服,母亲为我们每个人做一双新布鞋。和男孩子的圆口布鞋不同,女孩子的新鞋是非常漂亮的绣花鞋。我把鞋穿在脚上,双脚一动也不敢动,唯恐鞋上的花朵会掉下来。父母慈爱地看着我们,满脸的幸福。准备了新衣,家里还会置办丰盛的年货。父亲会买很多猪肉,大概半只猪的样子。母亲会把肥肉炼成油,用大瓦罐盛起来;把油渣剁碎包成包子,香得满口流油;用大铁锅煮一锅猪肉,煮好之后捞出来放进一个大瓦盆里;再把鸡鸭鱼肉切块,绿豆泡发打成粉备用。在腊月二十五六那两天,用油把这些食材炸出来,那一天我们当地叫“炸菜”。“炸菜”是很隆重的日子,有的人家甚至把小孩子轰到外面去,以免孩子说错话而触犯了神灵。

我家小孩不需要到外面去,我们都守在锅旁看父母一点一点认真制作美食。有一次家里“炸菜”的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油太多了什么的,母亲赶忙制止,告诉我们不要说不吉利的话。父亲童心大起,双手朝油锅作外泼状,大喊:“油,油,都跑吧。”然后笑问母亲:“看看油是不是还在?”他说:“过年了,大人孩子都开心就好,不要搞得神神秘秘,让孩子受约束。”母亲微笑不语。

从此,每年“炸菜”的日子,我们都守在厨房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欢声笑语飞出小院,飞到很远很远。

后来,大姐考上了大学。她是我们村第二个大学生。第一个是工农兵大学,真正考上的大姐算是第一个。此后的几年里,兄弟姐妹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陆续走出村庄,有了自己的事业。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转眼之间,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年,他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无不浮现在眼前。

老屋依旧挺立在那里,却已经破旧不堪,门前的小河也已经干涸。和乡邻们家的楼房相比,更是显得低矮,寒酸。每次我们一回到老屋,老屋仿佛一下子焕发了生机,显得温情脉脉,生机盎然。我仿佛看到父亲坐在老屋內,面带笑容,满目慈祥。多年无人居住,老屋依然守候在那里,一如那绵绵不绝的父爱,让人温暖,让人泪目。

村里人开始说老屋风水好,有几个人跑去城里找我妈,想出钱买下这块“风水宝地”。母亲自然不会变卖老屋,我们兄弟姐妹也舍不得丢掉老屋。

说老屋风水好多少有点唯心主义。其实,每一个家庭最好的风水是儿女们拥有一双贤达、开明的父母。因为我们有让人艳羡的父母,老屋才飞出了金凤凰,在乡亲们眼里,老屋才变成了“风水宝地”,才会历久弥新、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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