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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娴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随笔杂谈
2018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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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沉睡的石头开出花朵

                           

 

有时我会疑惑:作家究竟是文字的主人,还是文字的奴隶?

懵懂无知的年纪,我就被3000汉字招引着,渐渐进入了文字的深处,赤足在荆棘和火焰中跋涉,一去难返。从此不得不与文字相拥相博,相依为命。也曾经试图摆脱它,过最庸常简单的生活,可是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摧毁,一粒已经发芽的种子。

不要鄙视即使最渺小的种子,也可能孕育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

在那些迷惘苦闷的寒夜里,只有靠文字取暖,它让我学会了像一块煤,在沉默中酝酿明天的火焰。

有人曾经评说我的文字带有与生俱来的芒刺,像结满红果的荆棘和脚下的蒺藜一样伤人;也有人说我的文字是“小镢头”,每一下都抡得太狠,连泥带根都刨出来了,这样冰冷坚硬的文字,不应该出自女子之手。

我曾经为这样的评价叫屈过,毕竟作家也是在乎自己的性别的。其实有哪位作者的心是真正冷硬的?如果心底不埋藏着一座火山,如果这座火山终生都没有爆发过,不会是真正的作家。

卡夫卡说,我们应该看那些伤害和捅我们一刀的书。我写得很痛,但不一定有捅人一刀子的力量。有时我甚至担心,在现代人看来,那种“捅刀子”的作品会不会很傻很笨,很过时?

 

                            

 

我的小说创作数量不多,年代跨度却比较大,从古代、民国到现代题材都有,内容或以人物为主,或以事件为主,或者干脆以动物为主。有飘逸如传说的美少年,在不合时宜的时代里注定毁灭的悲剧(《吹笛少年》);有草原的哑女与都市旅人缱绻伤感的相逢(《哑女的草原》),有时空错位痛彻心扉的纠结爱情(《前世飞来的蝴蝶》);有封建大家族在时代变迁中动荡飘零欲罢不能的命运,伴随着两位身世地位不同的女子爱恨交缠的一生(《似乳双冢》);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传统妇女宿命的结局(《一生》);有现代文明的冲击,对人们日复一年的生存方式造成的伤害和影响——甚至连那些曾经与人类相濡以沫的动物,也面临着被淘汰的命运(《最后的马》)……

作家也是普通人,也曾如你一般天真。但无论何等天真的人,当他梦想成为一名作家时,其实早就有了作家的心,作家的眼睛;当一棵青涩的树渐深渐浓地染上了季节的沧桑,它对风刀霜剑的感受一定不同于过往。在我的作品中,一条狗可能比人更具人性(《布什与我们的生活》),一匹马的命运也清晰地折射出喧嚣时代的投影(《最后的马》),旧时的土匪并非个个青面獠牙十恶不赦,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可能比被绑的人更可悲更无奈(《绑票》);古老小镇上连狗见了都吓得夹着尾巴逃跑的浪子,却是离经叛道敢爱敢恨的好汉(《麻脸黄》);混沌的心灵,一旦被爱情的钥匙打开,将是一个更为澄澈美妙的世界,而静谧的心湖一旦被一粒石子激起涟漪,留下的将是更为漫长的孤独寂寞(《哑女的草原》);只为霸王在乌江边惊天动地的拔剑一刎,两千多年前的垓下,曾留下无数文人墨客的凭吊歌哭,但在我笔下,英雄美人只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一对儿女。我愿赤着脚,在月光下捡起他们冰凉的名字,用笔还给他们生命的温度(《垓下残阳》)……

作家与画家不同的是,面对着同一棵树,画家可能会画尽它所有的叶子和枝桠,甚至导致它摆动的南来北往的风,但画家只画能呈现的东西;而作家,必须在给了读者一棵树之后,又带领他们去寻找地下的根系,并最终让你明白这棵树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它一侧的树干为何会引来雷劈电击?

一部好的作品,必须有广度,更要有纵深。画好一棵树就是个好画家,而写好一棵树却不能带人去寻找树根的不是好作家。

 在我有限的小说中,《吹笛少年》和《哑女的草原》是较为偏爱的作品。读者或许陶醉于它文字的唯美,可是那种美对我来说,字字如火,如血。它们都是很早的作品了,简单的故事却是在历经了多年的磨砺后,才逐渐丰满的。因为当初,我还没有呐喊的勇气、思索的深度、拷问的力量。只有在泪水中洗涤过、在烈火中焚烧过的灵魂,才能获得最终的超脱和救赎,作品也一样。

《哑女的草原》脱胎于我18岁时写的一首诗,一直锁在抽屉里,直到有一天化为一个故事,来诠释青春的无助和那些难以言传的压抑与渴望。不同的人看了,往往会有不同的解释,这篇小说在我所有作品中,出现的理解偏差最大。

《吹笛少年》来自一个更为久远的故事,久远得像石头一样几乎失去了体温。很多人心碎于那个少年的死,觉得不应该:既然美得如此超凡脱俗,就不该跌落现实的尘埃……但在那样一个肃杀的年代里,几乎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注定了夭折的命运。作品中人物命运的走向,其实不是作者能掌控的,面对着结局,作家有时比读者更无奈。很多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都是必然。在历史面前,作者只有讲故事的权利,没有随意决定主人公命运的权利。任何作品,都不可能与身处的环境和时代无关;再伟大的作家,也不可能让一支笔随心所欲,信马由缰。

连托尔斯泰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困惑,何况我们。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先生曾经感叹人类“种的退化”,从另一个角度表达出对人类发展进程中的某种失落感。

不知为何,我更愿意在动物那里寻找“人性”。我几乎写遍了记忆中那些熟悉的生灵,从卑微的癞蛤蟆、青蛙、蜥蜴、沙里狗、老鼠、猫、狗、蚯蚓、猴子、鸡鸭、鸟雀,到那些体格庞大的牲灵:驴子、牛、马、骡子……,它们出现在我的小说、散文、童话里,甚至成为我作品中神气活现的主角。它们以自己的语言呼唤人类的某种良知复苏,也呼唤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之心。

我的恩师——电影大师沈默君曾建议说:你要拿出个三两年的时间,写出个能真正体现你水平的大部头来,不要总写些猫啊狗啊的!那时候,我正在乐此不疲地研究他家的那两条父子狗——多多和吴老四,就振振有辞地说:我不是在写猫啊狗啊的,我是在写动物的“人性”呢!

老人们常说:动物是最通“人性”的。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在轰轰烈烈的喧嚣声和物质的欲望之海中,“人性”浮浮沉沉,随时会被吞噬,似乎只有在动物那里还保留着相对完整的“人性”,如:狗的忠诚,牛的隐忍,驴子的倔强,马的高贵,甚至猫的懒惰虚荣,也是本性使然,不掺杂人间秩序的虚伪……尽管不可避免地,动物们也在与时俱进地进化(或者退化),失去一些原始的本能,但对比着人类世界的冷酷,动物们身上的“人性”闪光,仍足以让万类之王的我们汗颜。

不但动物,在世间最幽暗阴沉的角落里,也有人性的闪光。我的小说《绑票》,写的就是土匪复杂的人性。驼子这个看“票”的土匪,看起来冷酷刻薄,出语恶毒,趾高气扬,但他的命运其实比被绑来的“票”更低贱,也更悲惨——起码“票”是具有被绑的价值的,而他一无所有。当生存将人逼到绝路上来时,往往出现两个极端:善,或者恶。乱世里人的命运,往往就在二者之间摇摆动荡。当被绑来的“票”杌子将看“票”的驼子掐死时,竟发现他指头上还戴着一枚用麦秸编织的草戒指,那是一个被绑来的孩童送他的,他一直郑重地戴在手上——一位面目丑陋的看票人内心深处天真、孤独而重情的一面,通过一枚草戒指令人心碎地展现出来。

多年前看法国电影大师让.雅克.阿诺先生导演的《子熊的故事》,感叹“人性”在熊的身上体现得如此缱绻动人,淋漓尽致。一直以来,人类总是自以为是,以自己的是非标准衡量自然界的一切,殊不知动物那情深意重的一面,比人类有过而无不及。阿诺导演的电影曾经3次获奥斯卡金像奖。当他率剧组在内蒙古草原拍摄电影《狼图腾》时,我特地赶去拜访了他。他在离开中国回法国之前,给我留下几句意味深长的话:如果你不能和动物的心灵相通,你就不可能理解人的心灵。

 

 

                         

 

我在语言的刀锋上行走,早已经遍体鳞伤。可我仍愿意用我的笔,在时光里刻下痕迹,不管是最美的景,还是最痛的伤。

作家的文字,都带着鲜明的个人印记,不是来自于生活,就是来源于命运。我从小就是一个被无形的束缚紧紧捆住的人,在我身上背负的与生俱来的东西太多,所以我写作的过程,不仅是技巧进步的过程,更是不断挣脱绳索、打破自己的过程。

写作不一定能拯救人的命运,却一定会改变他的某些人生轨迹。人有时仅靠一线希望的亮光活着,但希望,往往该来的时候不来;不需要的时候,却不由分说地来了!在望梅止渴中的诱惑中,我时断时续地坚持下来。数十年来,我几乎尝试了所有文体:散文、小说、评论、诗歌、散文诗、剧本、童话、纪实、名人专访……

历尽沧海桑田,归来,已是斑驳陆离的百年之身。此时,不在于你多么坚强,而在于你是否仍然正常。在现实中,每个作家都无一例外地和其他人一样历经着悲欢,对抗着宿命,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们更善于沉淀和发酵,他们的心灵,要比常人走过更漫长曲折的道路。他们将一颗心藏在石头里,让它在里面跳动、燃烧,但表面不动声色。那石头或许就这么一直在风霜雨雪中沉默着,直到披满苔藓长出白发,仍一动不动。但总有一天它会开口说话,或者开出花朵。

我一直渴望能创作出那种石头开花的作品,期待在历经了多年的隐忍和沉默之后,那些爱和忧伤、压抑和渴望从心底畅快淋漓地流淌出来,凝成永恒。然而多年的努力,或许只是缩短了与梦想的距离,用尽一生的光阴,也不可能真正抵达完美。我所能做的,就是让每个字每个词都挣脱镣铐,带着心灵的韵律活生生地在风中火里跳舞。我不能忍受一个与心灵韵律不符的字眼出现,哪怕一个字一个词是假的都无法忍受,或许有些偏激,但请允许一个不成功的作家的固执。

在我心目中,文学不是娱乐,不是快餐,它承担着永恒的命题,虽然不是每个写作者都能承担得起:美的毁灭,爱的无望,梦想的渺茫……作家不仅要带给人愉悦,更要让麻木的神经感受到疼痛,然后引领读者穿越时空,同作品中的人物一道凤凰涅槃,破茧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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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拜读佳作,欣赏学习了!

悠然若静   2018-09-02 19:51

能让石头开花的作家的生命定比石头还长久。作家何须言说,先生的作品已经瑞娴闪烁!

陈万贞   2018-09-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