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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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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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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雨深


要下雨时,村庄是忙碌的,燕子贴着地面飞来飞去,蜻蜓也在飞,相比燕子的灵巧,它们更像大家闺秀,款款地飞,款款地停,如同将来未来的风雨,满腹心事。蚂蚁也在忙。它们从低处的旧窝里爬将出来,寻找着高处的新窝,嘴里衔着白如米粒的蚁宝宝,已久经风雨历练的它们,家园可以丢弃,但新的希望不可放弃。

起风了。风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一滴雨打在瓦上,被风一带,瞬间没了踪迹。雨未到,雨声先来,它们和着风声,频繁变换着音调,刚开始犹如啃食桑叶的蚕,沙沙沙,雨声渐近,就如蛇吐信,嘶嘶嘶,里面夹杂着还未来得及归屋的牛羊叫声,懒得回巢的鸟雀的惊叫声,不思归家的顽童的笑闹声,这些声音浩浩荡荡,挟裹着草木的喘息声,把村庄的每个角落都搅乱了。

菜园薅草的女人,忽然想起场坝里还有晾晒的衣物,惊叫一声,拔腿就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正手忙脚乱地从晒绳上扯着衣服,雨也跟着来了,刚刚好。如果场坝里摊晒的苞谷、黄豆、谷子,那就乱成一锅粥了。全家一齐上阵,只要是能端得动撮箕的,不论老小,老的驻着拐杖,小的能端得起两三斤的东西,这时候都要上阵,场坝里只听得脚步咚咚的跑,堂屋、阶檐,一撮撮苞谷、黄豆乱翻乱滚。小孩子在这种“抢粮食”的氛围里最是高兴的了,跑进跑出,紧张而又兴奋地尖叫,伴着热烈而急切的雨点,似乎这才是接待雨来最好的气氛。

在田里忙活的人,坡上坎下,齐齐拿了挖锄、背篓、互相招呼“雨来了,快走啊,”“要得要得,马上就走。”慢一步的,眼光瞟着雨点,还在抢做着手上的活路,到家时,就成了落汤鸡。

当然,还有那一大群在河里戏水的小子们,雨临近河了,才慌慌地爬上岸,衣裤都来不及穿,抱着就往家跑,最后一个小的跑不动,全身被雨点揍得哔哩啪啦,当然,这小子也哭得唏哩哗啦,光着屁股回家,窝在娘的怀抱里,抽抽噎噎,委屈得不行。

一大片雨来了,整齐划一打在瓦上,嚓嚓嚓,如同瓷器炸裂般,急风快雨。又如同乱哄哄玩闹归家的孩子,急不可待却又玩世不恭。我们在母亲急切的呼唤声中飞跑进屋,趴在窗上看远山那一片片黑云下面的雨渐渐逼近。心头居然有莫名的悸动、欣喜,在那一场风雨下面,掩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年幼情愫。

雨来了。父亲早已披蓑带笠,穿梭于坡田坎间。雨下得太陡,那些坡坎经不起冲涮,需在暴雨中做好防护。锄头此时成了父亲最好的帮手,逢堵必掏,遇水挖渠。大雨中,父亲的眼睛已被雨糊得睁不开了,那些雨水在他的斗笠边缘、眉弓上、鼻梁上汇成一股股粗线,然后跌落,砸在地上,在父亲周围溅出一窜水泡,十面埋伏,雨声点点。父亲和锄头融为一体,如同武林高手,笔走龙蛇,锄指大地,一招一式里水花飞溅。父亲一定是闻到了雨水中混杂的稻谷的芬芳,他要在风雨中搏得那一脉稻香。抽穗的稻子被雨压得有点弯,快要成熟了呢,父亲望了一眼墨绿的稻田,躬身下去,和稻子弯成一样的角度,把锄头使成一柄利剑,将雨剖成两半,一半化成滋润的甘露流进水田,一半劈成浑水汇入自然。成熟的稻子将在一个晴天后,由父亲长满老茧的手收进屋里,然后供我们在课堂上背唐诗宋词。多年后,我蜗居于城市的一角,当年的知识我学得一塌糊涂,但父亲躬耕风雨的身影,从不敢忘。

下雨了,不能出坡。母亲端出小筛,拿出里面的针头线脑,缝补着一家人的日子。我们身上那些被树枝、剌挂得大洞小洞的衣裤,在母亲飞针走线的手里,魔法般地修补好了。母亲把这些缝补好的衣服给我们穿上,一再叮嘱“再要珍惜哈,”我们口中答应,转头就忘记了,依然遇树就爬树,遇剌笼就钻剌笼,尔后,下一个雨天,母亲会再拿出针头线脑,为我们精心缝补。岁月就在母亲年复一年的缝补与叮嘱中长大了。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母亲为我做鞋,母亲找出鞋样,层层糨糊层层布,真正的千层底。母亲手里长长的麻线,扎下去,扯出来,和着雨声簌簌地响。也就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一丝丝抽出来了,却说不好。这些濡润着母亲气息的布鞋,沾着故园的风雨,陪着我歪歪扭扭地走向那漫长的人生岁月,终生不弃。

在雨天,母亲还会给我们蒸粑粑吃。村人那终日为生计紧绷的弦,只有在雨天才得以释放。母亲看着小鸡样张口抢食的我们,变着法弄好吃的。苕粑粑、苞谷粑粑、洋芋粑粑,有什么粮食就蒸什么粑粑。米粑粑是高档的了,将平日里煮米时选出的碎米子,一碗一碗地攒起来,攒到够蒸一回粑粑了,就选一个雨天,将碎米淘好,在簸箕里摊晾,然后在小磨上细细地推下来发泡。我们将采来的桐子叶洗净,将发泡的米浆倒在叶子上,放在粑粑绊上,用饭甑蒸着。我们跑进跑出地看着,只盼着饭甑来白汽,粑粑就蒸好了。我们坐在阶檐上,手拿软乎乎嫩哄哄的米粑粑,和着雨声大口大口地吃,檐外一地风雨。

有雨的日子,也是村人闲空窜门的日子。庄稼人,一年到头也难得有几个闲日子,雨天正好,男人们凑一起打打小牌,胡夸海吹;女人们凑一起窃窃私语,此时她们就如同敏锐的特工,村庄的一草一木,皆在她们口中。隔壁的张二家怎么怎么样,邻里的老王如何如何;女人的话题永远绕着男人、孩子。这些在庄稼地里刨生活的女人,终生的幸福,是挂在男人身上,孩子身上;而平日在家受了委屈的,此时在好姐妹面前,泪眼汪汪地诉一番苦,仿佛只有泪水和雨,才能洗掉身上的痛,待雨后回到家,日子依然风平浪静地过。

雨天于童年的我来说,既是幸福,亦是痛苦。在那个贪睡的年龄,每天早上天未亮,就被父母叫起来,睡眼惺忪地去放牛,脑袋是懵的。如遇大雨如注的天气,放牛即可免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睡个大觉,但若是蒙蒙细雨,还是要去放牛的。我身披油纸,将牛牵到山坡,让牛吃着露水草,我穿着雨靴来来回回地趟着草上的露珠,露水草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愉悦,突然,起雾了,一大团云朵般的雨雾飘来,人和牛瞬间淹没在浓浓的雨雾里,我吓慌了,摸索了半天,才找到牛绳,老牛却不惊不慌,悠闲地啃着草,大朵大朵的雨雾也被它嚼进嘴里,我看着牛,心里踏实多了。不一会儿,雨雾褪去,黛青色的山就在眼前,青草丛里有虫在轻吟,树枝上鸟儿在歌唱,此时,世界的美好,只属于我,和我的牛。

后来,我一直记得那个雨雾天,那个惊慌失措的放牛娃,一头牛口吞云雾,给予她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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