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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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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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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酸水坛

母亲在我这住了一段时间,趁空闲时间,买了几个坛子来。一阵洗涮过后,自制了几坛酸水,过一阵,泡上红辣椒、姜丝、萝卜,热热闹闹地堆在屋子一角,突然觉得,我原本冷清的小房子一下有种浓厚的生活气息。

酸水坛在书面用语上称为“泡菜坛”,也是被众人周知并且喜爱的字眼,散发着诱惑。但我执意要叫它酸水坛,这样有一种亲切的味道,大抵,食物是一种能吃下去的乡愁,在唇齿流连,念念不忘,是因为,这里面有母亲揉合的气息。

小时候看母亲制腌菜,盘啊碟啊碗啊一大堆,我在旁捣鼓几下就没兴趣了,跑得远远的,身后剩下母亲的唠叨声“二天长大成家了看你怎么办。”

我对做腌菜不感兴致,但对吃腌菜,却是头号兴趣。乡野里长大的孩子,也没多少零食吃,小时候,母亲的酸水坛就是我快乐的零食园。放学回家饿得急慌慌,书包一甩,伸手就揭开了坛盖,掏出来的腌菜散发出无比诱人的香味。

那个时候,我们家是一大家人吃饭,用土话说,干的要一甑,稀的要一锅,每餐饭,都是吃得锅净碗响,母亲的酸水坛,花样就越来越多。豆豇、黄豆、姜、蒜,只要是土地的产物,均可以下坛。在乡村,小果小菜的付出与收获是成正比的,种什么得什么,是以,每家每户都有着不大不小的几口酸水坛,泡进去的是日子,捧出来的是生活。

在幼时的我看来,母亲的酸水坛就像一个魔术坛,隔三岔五地就变出些东西来,有时明明已经捞完了最后一块,可是第二天,酸水坛又泡满了菜,一年四季,都是满满荡荡。守候着我们向往的幸福,美好的憧憬。

在酸水坛里,酸萝卜的酸是首屈一指。最具有提神醒脑的功能,一口咬下去,嘴里酸的辣的咸的一下都滚出来了,扯得全身筋都酸。想来我们那时懵懂的人生味道,应该是从酸萝卜开始,真如同咀嚼了个百味人生般,捧着半边腮半天缓不过神,已然酸得不能说话。生怕一张嘴,被微风一带牙就掉光了。

还有泡柿子,青梗梗的柿子一扔进坛子,涩味尽失,变得又脆又甜。泡柿子也是我们的最爱,每年一到柿子刚挂果不久,我们就爬上树,将青柿子摘下,急急忙忙地将它下了坛子,给我们多彩的童年又添一笔趣事。

还有一种叫地牯牛的东西,类似有点像姜,但没姜那么辛辣,酸水坛泡一段时间,爽口又下饭。

坛子也不只单是泡腌菜,也可以用来盛米酒、装豆豉、霉豆腐。米酒我们不敢随意偷吃,一是米酒是待客之物,米酒坛也是单独放的,不准随便乱翻,二是米酒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醉,顶多吃一碗,过后好久都不会想,也不愿意吃。霉豆腐我是不太喜欢,总觉得有股霉味,呛人味口。

豆豉却是不同的,我相信,在乡村长大的孩子,一定都有偷吃豆豉的难忘经历。豆豉也是我们最好的零食,因为可以随身携带。那个时候,我们的衣服都还是带荷包的,在衣服下摆处一边一个的那种,荷包里装了很多随意又随便的东西,有时掏出来的是一堆小石子,有时能翻出一个揉得皱得的不像样的鸡毛毽子,甚至还能掏出一两块泥巴。荷包是我们的百包带,什么东西都往里揣,它是我们童年的秘密花园,有斑斓的幼稚人生,有五彩的儿时梦想,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欢愉。然而,这个梦想的荷包,我装得最多的,就是豆豉。

大概豆豉在所有腌菜里,算是工序最复杂的一道,选、泡、煮、摊、晾、拌,要用很长时间,那些盐、辣椒、花椒、姜、蒜、桔皮制成粉末,和豆豉揉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特别的味道,直到阳光把它们变成深褐色,豆豉的味道,从里而外散发出来,轻而易举就会挑起人的味蕾,吞一口唾沫下去,人的品尝欲望更加勾起,无以伦比的美味也就制成了。豆豉炒腊肉,一直是我童年直到现在的一道妙不可言的下饭菜。所以在我幼时的眼光看来,那时最好吃的腌菜,莫过豆豉,在场坝簸箕里摊开来的豆豉,成了我们小孩子的点心,过去过来,总要抓几颗,当然,晾晒的豆豉也在有意无意间,考验女主人操家持务的本领,路过的、来家玩的,都会拣几颗豆豉,在舌头上打几个滚,手艺好坏,自然分明。好的自是连连称赞,坏的不会明说,余后闲聊,某某人做的豆豉,脚味。

这大概就是豆豉味最微妙的区别方法,做好了香味余绕,做得不好沦为脚臭味。也是最朴实的一个道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一正一反,一好一坏。

可能母亲的手艺很好,我至今都未吃到过有脚臭味的豆豉。只是偶尔从别家炒出的豆豉味,能闻出几分臭味,自此,也对豆豉多了几分忌惮,一般人家的豆豉我不会吃,除非是母亲做的。

小时最大的乐趣,是晚上偷豆豉,临睡觉前,在坛子里抓一把豆豉藏进荷包,躲在铺盖里吃,生怕被大人知道,将铺盖捂得严严实实,吃完辣得浑身淌汗。白天吃了豆豉自己可以喝水,但是晚上,特别是夜深人静,在无电的乡村,听着鬼故事长大的我们,晚上是万万不敢独自摸下床去舀水喝的,只好大声喊着父母帮我们送水,我们一边听着大人的训斥,一边咕咚咕咚地喝着冷水,听冷水流进淌汗的身体里迸出乍然的欢畅。

所以,在所有腌菜里,我独爱豆豉,其实也说不上喜欢,只觉得是一种依靠,一种温暖。记得当年南下,我唯一的背包里就装了半袋豆豉,从深圳到东莞再到汕头,几经辗转,遍尝艰辛、苦难,唯有在深夜,摸几颗豆豉放在嘴里,细细咂摸,心头的酸楚才略有几分宽慰,犹似母亲遥远的瞩望。

也许是因这种瞩望,尽管我在南方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无处安放的心,依然时时回望家乡,我想念屋边的那口池塘,想念家乡半坎上长的红红绿绿的花树,想念屋角的那几口酸水坛,更想念母亲做的饭菜,那一刻,我决然拎包,回到家乡。

古语云:好男儿志在四方,其实并不是拘限于男儿,是有志之士。有志之人外出闯荡,长袖善舞、进退有据,赢得人生。想来,我只能算是无志之人,离乡越远,思乡愈深,或许此生,我终将走不出家乡。我最简单的心愿,只想在离家不远处,守着双亲,守着他们渐渐衰老的生命,守着我不进不退的人生。

那个时候,我在集镇谋了一份事,每个周末都是要回家的,因为,母亲早已做了好吃的,在等着我。夕阳向往的时候,炊烟从我们家屋顶腾起,父亲从田间归来,顶着余阳,一身泥土,带着肥沃的气息。母亲早已弄好了饭菜,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饭菜说着话,父亲和母亲谈收成,谈庄稼,一递一句。安宁,妥贴,屋外,树影婆娑。菜味在空气里弥漫,繁华、丰盛。不远处,母亲的酸水坛,不时“咕咚”地响一声,灯光在屋内流淌呈一抹暖黄。这一幕温馨,被我永久定格脑海,终生难忘。

几年后,父亲撒手人寰,母亲哀伤不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不再打理酸水坛,每天只是默默地坐着,坛口上长满斑斑白霉,一如母亲头上斑驳的白发,让人心痛。

我们建议让母亲出去走走,家在江苏的二姐来接母亲,上车时,母亲一一叮嘱我们,家里的猪、羊、鸡要怎么喂,田间的庄稼要怎么种,怎么收。最后,母亲犹豫着说,那几口酸水坛,你们给添点蒲水吧。

母亲每天给我们打电话,问着家里的情况,我们让她放心,家里一切安好,三姐按母亲的吩咐,把坛子打扫干净,只是我们都不会做酸菜,就往唯一的一口老坛酸水里泡菜。黄瓜、萝卜,有什么就泡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一段时间后,母亲执意回了家,看我们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叹了口气,这个家,没我真不行。我心一酸,是啊,有娘才有家,娘是一个家庭的轴心,围绕儿女、围绕家庭,永远操劳,永不停歇。

母亲依旧忙碌,翻地、种菜,收获后该晒的晒,该收的收。又一年辣椒红后,母亲把它们摘下来,在盆里细细剁碎,放到坛子里。母亲说,剁辣椒你们几姐妹一人一瓶,带回去做做小菜。我望着日益苍老的母亲,想起那日看过的鸡汤文,有娘在,人生尚有来处,娘去了,人生无归途。我的脑海里,一遍遍放射着所有记忆,舌尖上涌起一种莫名的味道,似是母亲的气息,濡湿了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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