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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兴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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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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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碗花

冯华然(回族)

日头已经升高了,亮亮地照着,不晃眼,还不到中午。天气好极了,暖暖的阳光照着地面,没有风,空气似乎静立不动。高远的天空,蓝得清澈明净。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在头顶上飞过,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觅食了。塬地上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气息。正是夏初,田地里,路畔上的打碗花正在拉蔓。打碗花柔韧有劲的蔓头,像伸开的手臂,立在半空里,像要挽住什么。有的蔓头已经缠住了麦苗的根部或柠条等枝状植物的枝条。打碗花浓绿的叶子下面,它的茎上缀满了一个个花苞,鼓着豆粒大小的花骨朵,含苞欲放。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麦香和豆角要去铲草了。他们一人背着一只小背兜,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小铲铲。他俩昨天已商量好了,要给家里的羊去山沟里铲草。豆角家里有一只小背兜,那是他大冬天拾驴粪用的,现在是夏天,闲置在角落里。豆角要去铲草,正好派上用场。找到了背兜这使豆角很高兴,但一想到家里没有小铲子,豆角就拉下了脸,高兴不起来了。豆角哭闹着问妈妈要,那时妈妈正在忙着干活,豆角哭闹着纠缠不休。妈妈被缠地没法子了,哄着豆角说,你去拔草,来喂我们圈里的小羊羔,待羊羔长大了剪了羊毛,卖了钱,给你买个小铲子。豆角一听,要买个小铲子,顿时不哭不闹了,破涕笑了起来。

李铁匠家里是有很多铲子的,大的小的,明晃晃地摆放在铺子里。尤其是那小铁铲,精巧漂亮,像不是用来铲草的工具,而是一件玩具。其实那样的小铲子是铲不了多少草的,是李铁匠打出来供孩子们玩的。豆角已记不起他多少次去过李铁匠的铺子里了,他每次去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摆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铲子,就挪动不了脚步。他光着脚片子,看着汗流浃背的李铁匠光着黝黑的膀子挥舞着大锤。铁匠铺里火星四溅,热气腾腾。豆角喜欢李铁匠打铁的样子,喜欢铁匠铺里叮当作响,火星四溅的热闹场面。他想他长大了,也要做一个铁匠,光着膀子,挥舞着大锤,打出很多精巧的小铲铲来,每个小孩子都有一把漂亮的小铲子,去铲草,去挖土玩。

麦香家有两只小铲铲,麦香乐意的时节会主动拿出来给豆角玩。他们在地上挖一个小坑,上面搭上树枝,再撒上浮土,做陷阱玩。玩着玩着,豆角就坏起来,他掏出小鸡鸡在陷阱里撒尿。这样,麦香就和豆角不玩了,就要去了小铲子。麦香是女孩,她看见豆角掏小鸡鸡就害羞了,闭了眼拿一根手指搽着脸说,羞死了羞死了,不要脸不要脸。但豆角的尿急了,他要撒,他顾不了那么多。麦香要去了小铲子,他就后悔了自己撒尿。豆角提着裤子给麦香赔不是,麦香已走远了,回家了。豆角后悔死了,提着裤子看着狼狈不堪的尿湿了的陷阱,顿时觉得很无趣,狠狠得把陷阱踩上几脚,再挤出几点尿,洒在塌陷了的陷阱上,提着裤子急慌慌地向铁匠铺跑去。他要去看那些在阳光下精巧玲珑的小铲子是否还在,他渴望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小铲子。

麦香背着背兜,拿着小铲子去喊豆角铲草,临出门时,麦香妈喊着说,不要铲打碗花。麦香说,嗯,知道了,就迈着碎步,摇晃着头上的羊角辫一晃一晃地走远了。麦香红朴朴着两个脸蛋来到豆角家时,豆角正哭闹着问他妈要小铲子呢。豆角妈把自己平时铲草的一只大铲子扔给豆角,说拿这个铲草去。豆角一看是只大铲子,哭闹得更凶了。他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上,两只小脚片子蹬着地面,哭闹着说,人家麦香两只小铲铲呢,我一个都没有。他妈没法子了,又哄着说,等羊毛剪了,我去李铁匠的铺子里给你买一个。这时麦香进来了,豆角妈说,豆角,豆角,快起来,羞死了,你看人家麦香多懂事,那像你。豆角看见麦香正微笑着看自己,两只明净清澈的眸子,水汪汪的,好看极了。豆角有些不好意思了,就爬起来。麦香说,我借你一把小铲子,看,我都拿来了,麦香指着背兜里的小铲子说。麦香和豆角去铲草,豆角的妈在后面喊着说,不要铲打碗花。

麦香和豆角走在村子的小路上。他们说起了打碗花。

麦香说:“豆角,豆角,你认得打碗花吗?”

豆角拍着脑袋说:“认不得,你认得吗,麦香?”

“认不得,我妈没教我。”麦香摇着头说。

豆角说:“地里山里的花儿多得很,就是不知道啥名字。”

“为啥不能铲打碗花呢?你知道吗,豆角。”麦香问。

“我也不知道,不能铲,就不铲吧。我们只铲草,不铲花。”豆角说。

“对,我们认不得哪种是打碗花,我们就不铲花了,我们只铲草。”麦香说。

大人为啥不让铲打碗花呢?两个孩子想着这个问题停住了脚步。这时他们同时看到了路畔上的打碗花。啊!多么好看的花花。那正是打碗花,它缀在茎蔓上正开得芬芳,还在微风中摇曳呢。看这儿还有几朵,豆角兴奋地惊叫起来。他们蹲下来,看着喇叭样指头蛋大小的打碗花。白色的,粉色的,蓝色的打碗花在风中害羞地点着头。豆角小心地抚摸着打碗花,摘下一朵拿到鼻子下闻。真香,豆角说。豆角递给麦香,让麦香闻。麦香闭着眼睛闻。豆角又摘了一朵打碗花,豆角把花插在麦香的头发上。豆角说,麦香,麦香,你真好看。麦香不说话,只是站着让豆角在发辫上插花。豆角在麦香的头发上插了一圈花,成了一个花环,引来了蝴蝶在麦香的头上飞舞。豆角说,麦香,麦香,你做我的新媳妇吧,我给你一辈买好吃的,给你买扎头的红头绳。麦香不说话,只微微笑着抚摸头上的花环,让微风吹拂,吹红了两只脸蛋。

快到晌午了,日头热了起来。麦香和豆角想起来要给羊去铲草。他们向山沟走去。山沟不深,沟里长着柠条,冰草,野狐豌豆,梭瓜瓜,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草,还有几棵挺拨的白杨树和低矮的小榆树。豆角认得梭瓜瓜,妈妈铲草时给豆角揪着吃过。豆角和麦香在沟坡上找梭瓜瓜。梭瓜瓜还没结上,正开着花,是一种蓝色的漂亮的花。麦香和豆角说着话,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突然他们听见沟坎上有人喊叫的声音。那声音气势汹汹,来者不善。是一个成年人,那人一边喊着骂,一边向麦香和豆角追来了。豆角和麦香吓坏了,他们向沟底里跑,那人在后边紧追不舍。豆角跑丢了一只鞋,麦香跑丢了背兜。他们不敢回转身去取,那人穷神恶煞地还在后边追。麦香和豆角已经吓得哭起来,他们向对面的山坡爬去。麦香遇到了一个沟坎,怎么也爬不上去,眼看那人就要追到跟前了。豆角爬下来把麦香推上去。这时那个气急败坏的人已追到豆角跟前了,他抓住了豆角的一条腿,扒下豆角的裤子,在豆角的两扇小沟蛋子上狠狠地打了几铲板子。然后,那人不声不响地夺过豆角手中的小铲子和肩膀上的小背兜扬长而去了。豆角的小屁股火辣辣地疼,豆角两只手摸着屁股想,这下完了,麦香的小铲子要不回来了。

豆角妈去问红眼子尔赛要背兜和铲子。那时红眼子尔赛正犁地回来,坐在门台子上歇缓呢,手里拿着一只破鞋,正使劲地磕鞋里的土,一只棍子打得那只鞋“啪啪”地响,旁边放着豆角的背兜和铲子。

豆角妈说:“我的娃咋了,你追着打呢?还把背兜和铲子收了?”

红眼子尔赛鼓着嘴说:“两个碎杂毛子把我承包的林地破坏了。”

“那是你的林地?那是公家的。”豆角妈给红眼子尔赛没好声气。

“那是公家承包给我的,我看护呢。”红眼子尔赛瞪着红红的眼睛自得地说。

“你看护呢,你把沟里的树都看到你们家里了”豆角妈指着红眼子尔赛的新房说,“看,你们家的房都盖起来了。”。

听豆角妈这样说,红眼子尔赛不说话了,瞪着眼,眼睛越发红了,像一只红眼子狼。气氛有些沉闷和难堪。半天了,红眼子尔赛懒洋洋地伸出手,把门台子上的小背兜和小铲子没好气地仍在院子里,气狠狠地走了。豆角妈和红眼子尔赛说话时,豆角紧紧藏在妈妈的身后,看着那个红眼的人,害怕遍布了他的全身,像是屁股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一想到麦香的小铲子还在红眼子尔赛手里,他浑身充满了劲儿,他紧紧攥着汗津津的小拳头,眼睛死死盯着坐在门台子上的红眼子尔赛。

豆角妈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几只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走来走去。鸡们转动着脑袋看着地上,寻找着食物。一只公鸡发现了一只正在爬动的虫子,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叫起来。公鸡“咕咕咕”地叫着母鸡们,几只母鸡摇晃着肥胖的屁股争先恐后地向献殷勤的公鸡跑来了。公鸡丢下虫子,扇动着翅膀跳到最先跑来的那只母鸡的背上去了。正在院子里玩毛牛的豆角停下来,看着公鸡踏蛋。豆角一下子没了玩毛牛的心境了,豆角想起了一件事。

“妈妈,妈妈,为啥不能铲打碗花呢?为啥不能把打碗花带回家呢?”豆角问妈妈。

豆角妈说:“打碗花,打碗呢。”

“为啥会打碗呢?”豆角问。

豆角妈拿针在额头上摸了一下去扎鞋底,开始给豆角讲故今。乃会儿(很久以前),有一家人穷得很,家里只有一只碗,轮换着吃饭。一天他们家的小女子正端着家里唯一的那只碗吃饭,正在那时节,他们家里的大女儿拿着一把打碗花进来了。那时正是大中午,阳光刺人的眼。那小女儿看着姐姐手里的打碗花,忘记了吃饭。“啪”家里唯一的那只吃饭碗掉地上打碎了。小女儿看到妈妈和一家人惊恐的眼睛竟说不出话来,后来就成了一个哑巴。从此那一家人就在炕沿上挖了几个坑来吃饭,从那以后人们都把打碗花不拿回家了,说是打碗花,打碗呢,害人呢。

听完这个这个惊险的古今,豆角坐在门槛上心口咚咚咚地跳。“妈呀,太害怕了”豆角心里说,“可不能让麦香把打碗花带回去。”他看着他们家锅台上为数不多的几只碗,有些怪怪的意味漫上心头。他坐在门槛上使劲儿想,那打碗花是什么样的呢?他没有再去问妈妈。

那一年的田地里,路畔边,山沟里,到处都是打碗花。打碗花开得比任何一年都茂盛。打碗花根连着根,蔓缠着蔓,趴在地皮上开出喇叭样朴素的花朵,整个塬地上成了一片花的海洋,空气中飘着打碗花的芳香,塬地上蝶飞蜂舞。

这个夏天,豆角家在打水窖。水窖已经打了一半了,窖口的周围堆着高高的新鲜的黄土。黄土堆上几个娃娃拿着小铲子玩土土。娃娃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它们在黄土堆上挖洞,在黄土堆上滚下来,撒尿,和泥,玩泥巴。娃娃们一直在黄土堆上玩着,当从窖里吊上来一筐新鲜的黄土,他们就立即围上来,拿小铲子挖,手抛,捧着黄土向天空里扬,好像黄土是一样新鲜的宝贝,他们永远玩不够。窖口上立着用三根木椽支起来的三脚架,三角架的下方吊着一个辘辘(滑轮),辘辘上有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伸向窖里,一端握在豆角的手里。窖里挖土的人在筐里装上土,喊一声“起”,豆角就快速地拉着绳子向窖口外跑去,辘辘“吱吱吱”响着,一筐土很快出现在窖口上。麦香接住筐,提着筐去土堆上倒土。

 豆角家和麦香家便工打水窖,麦香家的已经打好了,现在给豆角家打。

豆角拉着绳子吊土,麦香接筐倒土。他们不说话,一个离一个远远儿的,只是窖里的人挖土的时候,他们两个坐在土堆上歇缓的间息,互相偷望一眼。麦香发现豆角偷望自己,就红了脸,迅速把头转向一边看着远处。豆角也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挠着脚背。豆角看着土堆上乐此不疲玩黄土的侄儿侄女,他想起了和麦香玩土土的情景。那时他们俩也和这些小娃娃一样坐在土堆上挖坑坑儿,挖好了坑坑儿,捉来蚂蚱埋在里面。他俩伸出小指头就唱着一支儿歌:“虫虫来了,虫虫儿走了,挖个坑坑儿埋了。”麦香唱一句,他唱一句。他们唱:“虫虫来了”时,小手指就对在一起,唱“虫虫儿走了”时,小手指就离开。麦香和豆角有节奏的唱着,一摇一晃的。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呀。想着这些,豆角微微笑起来,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土堆上的麦香。豆角一抬头,麦香也偷偷看自己,瞬间红了脸,都把头扭向一边,极力掩饰着看那些玩土土的碎娃娃去了。

麦香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了,浑身上下都是羞羞答答的少女味儿。麦香穿着一双红布鞋,那是她自己做的,鞋帮上撒了几朵白色的粉丝的蓝色的打碗花。那些朴素的打碗花随着麦香的走动在脚面上跳跃着,使满面青春荡漾的麦香更加楚楚动人。豆角想和麦香说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觉着说不出口来。豆角想起了小时候他对麦香说的话,“你做我的新媳妇,我给你一辈买好吃的,给你买扎头的红头绳”。想到他说过的这句话,豆角觉得是那么失笑,就不禁笑起来,笑出了声。这笑声使麦香有些惊诧,她抬起娇羞妩媚的脸看了豆角一眼,又忙忙埋下头,不好意思的看着自己的脚面,拿手指抠鞋背上的打碗花。看得出来,麦香也想说话,只是欲言又止,涨红了脸,无趣地抠鞋背上绣的打碗花。麦香肯定想到了红眼子尔赛打自己屁股蛋儿的事,不知现在麦香对打屁股蛋那件事怎么看。豆角很想知道麦香心里的看法,他想出口问问麦香。有几次,他的话到了嗓子眼上,可他咽了回去,只是拿手无趣地挠自己蓬乱的头发。豆角舔着自己的嘴唇,嘴唇上毛绒绒的,他无聊的环顾着四周,偷瞄着麦香。豆角看到麦香又粗又长的辫子掉到了她紧绷绷的屁股上,那黑亮发辫的根部用一根红红的头绳拃起来。给麦香买头绳,多么失笑的事,我现在在学校里连肚子都吃不饱,拿什么买。豆角想,等我以后上了大学,有了工作,拿了工资,再给麦香买,也不迟,现在是实现不了了。想到这里,豆角有些惆怅,啥时候考上大学呢,豆角有些心烦意乱。

麦香不看豆角,只是埋头接筐倒土。一阵风吹过,风吹起了麦香的衣衫。麦香洁白细腻的肚皮露了出来,麦香感觉到了,她赶紧拉下去盖住了。麦香洁白细腻的肌肤使豆角不禁心潮荡漾起来,他有些想入非非了。一筐土从窖里上来了,麦香接住筐,提着一筐重重的黄土摇晃着爬上高高的土堆去倒土。突然,麦香的脚一歪,叫了一声从土堆上滚了下来,眼看着快要滚到窖口上了。豆角赶紧去拉麦香,不知怎么回事,豆角的手触摸到了一团质感光滑瓷实,柔软而又弹性十足的东西。麦香惊觉地叫起来,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挥舞着去打豆角。豆角连忙缩回了手,心口咚咚咚的跳着,心里惊叫着说,啊!我摸到了麦香的奶头,一朵牡丹花骨朵样少女的乳房。豆角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不知怎办。麦香只是一个劲儿地挥舞着手乱打豆角,随后麦香跑远了。

豆角呆呆地坐在土堆上,看着麦香渐渐跑远了的背影,他心里说,我要麦香做我的媳妇。

在高考前的那个寒假,豆角正在家里紧张的复习。前一天豆角去水场子里打水,遇见了麦香。那时日头正要落山,水场子里一片橘红色。麦香正站在窖口上,弯下腰向上吊着一桶水,左手右手相互错落,肩膀一耸一耸,一大桶水从窖口上钻了出来。麦香向另一只桶里倒水时,看见了正在看自己的豆角。寒风吹散了麦香的刘海,霞光在麦香的脸颊上跳跃。女大十八变,麦香俏丽的身影立在冬日的余晖里美丽无比,像是一尊雕塑,天上的仙女。豆豆呆呆地看着落日里的麦香,忘记了阵阵袭来的寒冷。麦香丢下水桶向豆角走来。麦香从红棉袄的衣襟下取出一双鞋垫递到豆角的手里,对豆角说:“这是我只几天连夜赶着做出来的一双鞋垫,冬天冷,你垫在脚底,好暖脚。”豆角接过鞋垫。那是一双做工精致的鞋垫,是细小的绣花针,一针一针铎上去的。鞋垫上撒满了白色的粉色的蓝色的打碗花,那朴素的打碗花像夜空中闪烁眨眼的繁星。麦香常常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笼罩了她好看的脸,又被呼啸而至的寒风吹远了。麦香站着没动,认真地看着豆角,像是初次认识一样。麦香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暮色徐徐下降,笼罩了整个水场子。豆角伸出手握住了麦香的手。麦香没有躲开,她也紧紧握住了豆角的手,就像他们小时候手拉着手去田野间铲草一样。

半晌,麦香说:“我就要嫁人了。”

豆角说:“我知道。”

麦香问:“大学是什么样子?”

豆角说:“我也不知道。我正在为此努力。”

豆角问:“啥时候走?”

麦香说:“礼拜五,主麻日。”

麦香问:“我走的时候,你来送我吗?”

豆角说:“我正在复习呢。也许会来的……,我看情况吧。”

麦香说:“你……,你……,你……”,麦香终于没说出口,她的眼角流出了晶莹的泪,满眼流露着满满的哀怨和无奈,无限深情地看着豆角。

豆角心口咚咚咚地跳,他的心彷佛碎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住麦香的手。豆角缓缓地说:“我要考大学。”

末了,麦香从豆角的手里抽出捂热了的手,钻进寒风里担起窖口上的水桶,消失在暮色里。

主麻日很快就到了。麦香家里红红火火,人进人出。这些人是来填箱和吃宴席的。一大早,媒人就急慌慌地从山南里赶来了,媒人给麦香带来了嫁衣。麦香在一间小屋子里梳洗打扮,麦香的姐姐正在给麦香铣脸。麦香的姐姐拿着一根白线绳子,缠绕在自己的手上,那线绳子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绞着麦香脸上的汗毛。麦香疼得龇牙咧嘴,都要快哭出来了,眼泪花儿满眼打转呢。麦香长长的头发辫子盘起来了,用玳瑁的发卡别住,洗了脸搽了粉,从里到外换上了红红的嫁衣 。麦香下炕来到了地下,她感到自己不会走了。她第一次穿上了红红的高跟鞋,像是飘在半空里,走在云雾里,感到不习惯不自然。麦香搭上了红纱巾,她在若隐若现的纱巾里仔细地查看着小屋子里角角落落。他看到窗台上的红头绳,那是姐姐刚才盘头时换下来的。那截红头绳是豆角用饭票在一个女同学的手里换来的。这几年她一直用那截红头绳扎头。她想把那截红头绳带在身上,就拿过来装在衣袋里。姐姐看见了,夺下了,说出嫁的女子啥都要用男方家的,用了女方家的就不吉利了。麦香掏出红头绳又放在了窗台上。麦香静静地看着角落里立着的一双红布鞋,那双红布鞋陪伴她走过了多少个坡坡洼洼,沟沟壑壑,鞋面上的打碗花在风尘中褪色黯淡了。

麦香家的街门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呱哒,呱哒地响着。女人孩子们簇拥着麦香走出了小房子,麦香的姑妈走在前边撒着洋糖、花生、枣儿、核桃等干果,还有壹分,贰分,伍分的硬币。女人娃娃抢着拾地上的干果,硬币。麦香站住了,离麦香几步远的地方阿訇站着念了一段《古兰经》。阿訇念完了经,送亲的人簇拥着麦香向呱哒呱哒,突突叫着的手扶拖拉机走去。走出街门了,麦香转过头看着立在屋檐下的父母大放悲声地哭开了。麦香姐拉着麦香,几个送亲的女人推搡着麦香坐上了手扶拖拉机。突突叫着的手扶拖拉机启动了,麦香的哭声混合在“呱哒呱哒”的手扶拖拉机声中,在乡村的山间小道上,渐行渐远。

那时,豆角正站在自家的麦场上看着哭着的麦香。他很想走过去,抱住麦香,安慰几句。可是他能安慰什么呢?他会说,等着我,大学毕业我娶你。这怎么可能呢?那么多人看着呢,那是多么让人害羞呀,多么难为情啊。庄子里的人会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会笑话死人的。再说,父母都在跟前呢,他们怎么看呢,怎么说呢。父母会打断腿的。豆角像怀揣了个小兔子样不安地在自家的街门前走来走去,无奈地看着哭着的麦香坐到突突的手扶拖拉机上去了。一整天豆角心烦意乱,没心思学习。公式也记不住,题也做不下去,脑子里全是他和麦香小时候的情景。

其实麦香也是个学生。麦香和豆角在同一条路上风吹雨淋了五年,同一所学校里的窗户下,同一张桌子上学习了五年。五年后毕业了,他们都拿到了县城同一所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豆角背着铺盖卷儿去喊麦香上学。麦香正坐在炕头上隐隐哭泣,炕上放着已打好的铺盖卷儿。麦香泪眼红肿,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麦香有个姐姐,几年前在县城上高中,学习好的了不得,人也出落得水灵灵,是庄子里的人苗子,校园里的一朵花,人见人爱,人见人夸。麦香姐是这个家里的希望和依靠,家里人都指望着她能够考上大学,为这个穷家争一口气。庄子里的人都夸赞麦香姐,说麦香姐是庄子里的第一个女高中生,以后也会成为庄子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麦香的父母都暗暗鼓着一股劲儿,一心供养着庄子里的第一个女高中生,再鼓一把劲儿,成为庄子里第一个女大学生。那时候麦香的父母荣耀得很,无论干多累的活儿都觉得浑身有劲儿。麦香姐小时候上学,她大天天背着去学校。待麦香姐到城里上学,麦香大每个星期都把家里人牙缝里节省下来的那点干粮背着去送。几年来,麦香大风雨无阻,从不间断。麦香父母供养她姐念书的事儿,那可是庄子人街头巷尾谈话的头等大事儿,人人都等着看麦香姐能结出个啥果儿。就在麦香姐要高考的那年寒假,庄子里一个当兵的小伙子从部队上复员了。那当兵的小伙也真是英俊,穿上军装那更是英姿飒爽,一表人才,把庄子里姑娘的心儿扒去了,魂儿吸走了。那年月不知为啥,姑娘们就爱个当兵的。姑娘们见了当兵的,心儿咚咚地跳,脸儿菲菲地红,晚上睡在炕上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求之不得。开学了,麦香姐不去上学了。当兵小伙的家人差着媒人来麦香家提亲了。麦香的父母对麦香姐好说歹说,麦香姐就是不去上学了,她要嫁那个当兵的。麦香姐的妈说秃了嘴,麦香姐的大打折了棍,都无济无事,麦香的姐铁了心要嫁给那个当兵的。没办法,麦香的父母临了把快要考大学的女儿嫁给了当兵的生娃去了。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有了麦香姐姐的例子,麦香父母就是打死也不让麦香到县城去上学了。麦香父母说,女儿娃嘛,睁开个眼睛就行了,念再多的书还不是伤人的心嘛,到了还是成了别人家的人了。麦香接过她大的放羊鞭,和庄子里的一群女娃娃到山沟里风吹日晒,数山头,成了一个牧羊女。

多年以后,功成名就的豆角教授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他从母亲那儿听到了麦香嫁到山南的一些消息。

麦香的女婿好吃懒做,抽烟,耍赌,还会捣台球。麦香的公公瘫痪在床,已十年了,整天坐在炕头喊:饭端来,饭端来,饿死了,饿死了。麦香的婆婆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了,整天东家进,西家出,磨裤裆,说闲话,不管家里油盐茶。

麦香认命,一年四季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改变着家里穷样子。那一年,南山里的庄稼成了,平地里,坡洼里全是麦垛。看着高高圆圆的麦垛,红亮饱满的麦子,麦香心里那个高兴呀,一年的庄稼两年做,苦死苦活,终于盼来个好收成,日子能好过一些了。麦香盘算着,打了麦子,除了留下一年的口粮,其余的都卖了,给公公婆婆女儿做一身新衣裳,剩下的钱就盖房子,钱不够呢,就问娘家借一点。几年来麦香一直住在一孔小窑洞里。窑洞太小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尻子大的点炕,翻个身像是那窑壁要压过来一样,憋屈死了。麦香想,今年一定要从窑洞里搬出去,住上新盖的房子。麦香心劲儿大得很,从旁人家借了个架子车,从麦地里往回拉麦垛。几块地的麦垛呢,四十几个呢,麦香一个人拉。麦香的女婿,那个好吃懒做的狗杂碎女婿,也不帮个忙,也不知道到哪里耍麻将去了。麦香一个人拉麦子,她一个人装上,又一个人拉回来落在麦场上,真是苦死了。拔麦子的时节,那一山地四十几亩麦子,狗杂碎女婿帮着拔了几天,就避精溜滑,不见了人影,剩了麦香一个人在地里拔。麦香夜里三四点起身到地里拔麦子,拔了一早上,渴了饿了,也没个人送吃的,到晌午了,热头毒毒的晒着,旁人家早回了,麦香一个人还在空旷寂静的麦地里拔麦子。拔了二十几天,麦香的手都拔烂了,嘴起了泡了,两个腿蜷在一起都抻不展了。麦香的眼睛拔红了,她说就是死,也要死到麦地里。龙口夺食呢,家家都在抢时间,害怕下冷子。别人家的麦子都拔完了,麦香还在地里拔,旁人家看不过去,娘家兄弟姐妹都一起来帮着拔,终于拔完了。

麦香真是苦命啊,我的娃,孽障着。母亲摸着眼泪说。听到这里,豆角教授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豆角教授手里拿着一双鞋垫,那鞋垫上的打碗花由于时间的打磨已暗淡褪色了。多年来,豆角一直带着这双鞋垫,在他心慌寂寞的时候,他就拿出鞋垫端详摩挲。母亲继续说,麦香一人拉麦子,就剩最后两个麦垛了,麦香狠狠劲儿,想一下子拉完,就全装上了,结果拉到一处陡坡处,那车子疯了一样跑起来,麦香掌不住车辕,翻到深沟里去了,无常了。

 

这年的初夏,塬地上到处都是白色粉色蓝色的打碗花。细碎朴素的打碗花在风中摇曳开放,飘来阵阵花香。至今未娶的豆角教授天天都到塬地上去看打碗花,他看到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遥远,又如近在眼前,他仿佛看到两个手挽手的小孩子,背着小背兜,拿着小铲子去铲草,在塬地上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豆角教授一遍一遍回想着逝去的一切,内心落寞不堪,热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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