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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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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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畲乡年味

老烟

     

    对年,我一直有一种钟爱,爱那弥散着火药硝香的鞭炮声声,那夹裹着浓郁松香的簇簇篝火,那稚嫩甜润喜庆的索要红包的吉祥童音,还有那融融和洽团圆饭间的暖暖亲情……这一切,如同幼年时那一幕幕无邪的趣事,始终牵扯着我的记忆与我的魂灵。年的喜悦,有时让我总能在疲惫倦怠之时,神经上突然泛起一股清流。 

  1   

    我的家乡铅山县篁碧畲族乡地处武夷中腹。早时,由于交通闭滞的缘故,这里很少与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亲染,除了那些到七十里外的陈坊镇担货的脚力们会给这远乡带回偶尔的惊奇,其它的所有一切,则是要靠这两三千人的山村自已去完成创造与消化了。那时当然没有电,自然更没有如现在的网络KTV麻将机这些可以让人长久足不出户的消遣。那时甚至没有扑克麻将。记忆中篁碧最奢侈的娱乐设施是一副麻雀纸牌——那还是一位国民党的遗孀用尽了心机才保存下来的,我依然记得,那是一大叠长条形,印着万索筒如麻将一样字码的纸片。银发红面的老太太纸牌主人每在玩牌结束之时,都要用帛子将纸牌两面擦了又擦,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整齐码迭在一个雕刻了花纹的小木盒里,上上锁,然后搁进花板床的床架柜里再上一道锁。 记忆中,这副纸牌一年中只有属于过年的正月那几天才能使用的。闲时,就算是老太太也没得空来娱乐的,一大堆孙子孙女需要伺料,晚间又舍不得昂贵的煤油。所以,那些会玩纸牌的妇女(似乎也有两个老倌会偶然混迹其中)常常要把牌瘾从今年的正月一直熬到来年的正月。对此我会记忆犹新,却不是因为牌的本身,而是因为喜欢玩牌的奶奶总会在衣袋里放上一把咸南瓜籽或几小块用纸包了的冰糖,我一捣乱,便能得到一撮瓜籽或一块冰糖的赏赐。  

    最有趣当然还是孩时的大年。  出了篁碧水尾以外的乡方,年夜饭都设在在大年三十傍晚。而且,都要关上大门然后一家人围在厅堂里享受大年大餐。有些地方甚至连出阁了的女儿也不能留在家中。我总觉得,这种年夜饭少了点什么。篁碧则不同。不知究竟从什么时候起,篁碧祝、林两大望族把农历十二月廿七日当成了除夕。所有大年夜里应该履行的仪式程序在廿七这天就履行了,祭祖,团圆,旺火,对联。年的所有气氛在这天早早的就遍地飘溢了。   

    有关这早年的来历有三个:一是说林祝二姓的先祖是穷苦出身,年年负债过年,为了大年三十逃债,他们便在廿七日提前把年过了,年三十则躲到别地逃避债务;第二个来历与第一个恰恰相反,说是林祝二姓一直是望族,每年都会放出大量外债,为了在大年结束之前将所有债务回收,他们便在廿七日这天过了年,然后便可一身焕发地四处收帐;我最喜欢也最愿相信有关过早年的第三个说法。说林祝二姓都是大家族,家中儿女众多,在经历了太长时间过年无法真正全家团聚的遗憾后——出嫁的女儿都在夫家过年。终于有一年,不知是林祝哪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廿七这天提前把年过了,那么,就能把女儿留在家里和和美美地过个团圆年!这种说法是最美的,它把亲情中由于习俗而造成的遗憾用了个最圆满的方式给弥补了,将那种无法割舍的血肉情感用一个节日缀成了圆圆的彩环。人性,亲情,依恋在这个彩环里熠熠生辉,迸射出了人间最曼妙的礼花! 是的,肯定只有这一说法才是最合理最正确的。不是吗?正是这种亲情的延续才造就了今日篁碧年饭桌上的温馨。唯有我们篁碧的年夜饭才算的上是真正的团圆,父母兄妹姑嫂儿女媳婿孙甥,甚至要好的朋友与和睦的村邻也会被这陶然天伦感染,接踵而至捧上美酒奉上衷心祝福哩。   

    那时,我感觉的出这团圆的可意,却未必会如今日对此油然感动。我那时更在乎的是席间丰盛的菜肴与浓冽的甜米酒醇香。 肉鱼自然是有的,象所有的中国人一样,篁碧人也都注重讨个好彩,肉谐禄鱼喻余。年夜饭桌上还有意借高升的甜米糕,有象征平平安安的船形夹子米果,其它一桌子菜也尽是平素即算来客也见不到的荤腥。鸡是整钵的,鸭是整盆的…让我难忘的是,还是因为彩头,我连接几年受了祖父的瞪眼,原因是叫错了菜名。在我们这儿,过年一直到元霄,猪头是不能叫猪头的,得说元宝,猪耳得叫顺风,猪嘴叫千金…诸如此类的,名称很是吉祥。好在只要童儿们没犯滔天大祸,大人是不能责打的,叫错了名儿,却也只是遭一眼瞪视,然后则是不厌其烦的纠错。 年夜饭大都在天全黑时就结束。然后是孩子们最幸福的时光了。没待大人们点燃用松精作柴的旺火,我们便忙不迭地向大人们索要压岁钱了。父母们这天也特爽快,立马便掏出两角或是五角钱,然后再三叮嘱,说这钱今儿不能用,明天交还,等三十夜再给。我们当然屁颠颠的应了,然后,揣着放进最贴身的衣袋里,接着便邀上小伙伴们去打年饭前各家门口抢捡来的未炸爆竹。   篝火旺旺,笑声频频,于孩子们,一年中这最幸福的一夜将无疑会刻在他们脑海,直到老暮!而林姓祝姓的孩子们,更因为祖先的仁爱,比别姓的孩子多了一分荣光——他们衣袋里提前两或三天有了好几毛钱供他们显摆。尽管,那几毛钱到头可能一分也没花而成了新学期的部分学费。 

 2 

    最热闹却是正月。 

    大年初一是平淡的。篁碧有大年初一不串门的传统,这天除了按习惯一早吃了斋饭上当地会圣庵上个香祈个福外,直到晚饭后,一般都是各自宅在家中自家人闲聊。这期间孩童们倒捡了个自在:大家夜里通宵守岁早巴望能补上一觉咧。   

    初一晚上仍要烧旺火,每年年尾年头,旺,在这里可是个最要紧的盼头了,祖辈盼儿孙旺,父母盼家道旺,我们这些伢儿也巴望着能有个健旺的身体好日后干仗不输。所以,三十初一两天,各家都攒足了劲儿比谁家篝火烧的更旺。我们家有四劳力,爷爷父亲和两个哥哥,头年冬他们便连斫了两天松精,堆的香龛壁后大半间房。因此,添柴时我丝毫不用吝啬松精,拚命往火上堆,直将火焰逼的近丈高。倘这时到村头鸡冠石往村子里看,那场面是绝对震憾的:整个村子被火光染成了红色,一堆堆篝火被夜黑与晃晃屋影分割成了一团刚出煅的金子,火红包裹着金黄,耀眼,璀璨,又象一摊摊被煎熬透了的荷包蛋被巧手排布成了星罗。不,压根不用荷包蛋来形容,再站高一点往下看,这一村的旺火本来就成了星空,稍有异的是天上群星是冰冷木然的,而脚下的这块,却是炽热的,正在用温暖将寒冬消融,为篁碧送来了腾腾的希望呐!   

 3

    初二的篁碧就沸腾了。篁碧有十个甲,十个甲又分别分布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姓氏。那会,这儿人搞活动都以姓氏为单位。一到初二,各个姓氏的德高万重的长者便要邀本姓骨干商谈并落实活动内容。那时候的活动项目虽不算多,但也不能算少。龙灯,花鼓戏,蚌壳灯,串弹,花棍,还有小伢们的草龙灯等许多名堂。 我记得,我们姓祝的以龙灯见长,以前几乎每年都要扎一红一白一纸一布两条大灯。作为孩童,大滚龙灯(红纸身竹木骨)是没我们的份儿的,我们多是抢布龙的矮仓或是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两架排灯,再大些还可以扛两人舞的狮子灯和象灯。   

    差不多初二下午就要开始扎灯,男的劈篾削棍做龙灯骨架,女的扯布剪纸蒙龙身。我们这儿的龙灯亦不同于外面,篁碧的龙灯轻巧、结扎,滚龙灯是通身的红,满透着热热闹闹的喜庆,滚舞起来时就如同十数个人在舞动着火红的烈焰,时儿盘旋,时儿翻腾,灯仓里摇曳的烛光这时便幻着了火龙流淌的血液,将一条纸糊篾扎的灯龙赋予了生命;布龙则是全身素白,极显肃穆。除了龙头二仓与引珠由熟谙舞龙的大人掌控,龙身至龙尾十数仓尽由稚童们提扛,轻飘飘的,提着并不吃力。但这也不影响白布龙舞动的精彩,本来,除了舞龙细节中的大破仓需要龙龙身稍作配合,更多的舞龙就是由龙头引珠们动作的。有时我会觉得这白布龙的舞龙一点也不逊于红滚龙灯,而且从动作协调性上还似乎更胜于红滚龙。舞引珠和龙头的技术动作要求十分专业,不仅要完成戏珠的抢、夺、让、腾、跃等所有动作,而且,快慢节奏更要配合的恰到好处,疾如旋风,缓若浮云,将一条嬉珠玉龙的兴奋表现的淋漓尽致。  

    玩灯夜,总能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在不绝于耳的爆竹声中找到一种欢喜,即算是最后被淋了一身烛油或被四溅的爆竹硝泥污浊了过年的新衣,我们依然乐此不疲。   

    有时我们索性自已邀上十几个玩伴,请大人帮我们扎一条属于我们自已的草龙。这中间的乐趣也自是极妙的,而且,除了编扎龙灯需要请大人外,其它灯会的所有手续全靠我们自已经营、操作。从集资、报灯、串户路线设计、一直到各家酬灯果食钱钞的分配。俨然就是一个小型经济协作组织,让我们在很小的年龄就多少有了些经营与管理的意识。我们的草龙龙头与大人们的龙灯头和龙尾看上去并无两样,只是稍小巧些。龙身节数视人数而订,用水稻禾梗搓大鞭绳连接,头尾内各置两根小灯烛,中间仓节处则各插点燃的莳香一枝。别看这条龙简陋,参于人多时,这条草龙也会另配两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排灯,有时甚至借来祠堂里的鼓呀锣呀营造出一番龙王出巡的阵势哩.尤其让我们得意的是,在篁碧,素有草龙最大之说,为此,碰见大人的滚龙灯或是布龙,我们可将草龙往路中一横,大人灯便要乖乖地发给我们蜡烛与几包得来的糕点以示敬贡哩。  好多人家甚至欢迎草龙的热情甚于大滚龙或布龙,原因是我们草龙进户时那一串专业的彩歌太讨人欢欣:“龙灯进屋,买田做屋,龙灯进间,买田买山;龙灯尾巴游呀游,东家老板饲猪大似牛;七十斤的猪油,八十斤的板油,今年吃不完,留到明年过中秋……”这彩头,实在,动听,在我们这些稚嫩的童音高吭地唱诵下,远胜了世上最美的歌乐,因为我们唱出了那个时代远山农民最大的祈愿与追求,唱出了善良本份的农家妇女们心中最渴望的理想!   

    灯会中,东山翁姓的花鼓灯也属最让我们神往的一种。据说翁姓人从明代就开始正月跳花鼓灯的传统了。在我们这,也只有翁姓人才会玩花鼓灯,似乎,这种形式本来就是他们的独创,所以久行不衰,一半是缘于他们那地的人口只适应用这种形式来装扮过年的喜庆外,另一半原因,则恐怕是翁家一代又一代人在心底下意识地想将祖先创造的文化延承下去吧! 而那时,我们是不会思考这些形式以外的东西的。我们衷情的是花鼓灯里那些如彩蝶穿花般的舞姿,是那形装怪异反串女人的男花婆,是花公花婆那些活泼诙谐的唱腔唱词。花鼓灯其实应该称花鼓戏更为合适。除了那七八个娉婷姑娘极力展示婀娜时晃动了手中花灯的流光,观者的眼神更多投向的是唱念舞打的花公花婆。如今,他们究竟唱的是什么我是记不清晰了。然而,我却永远忘不了冬月里男花姑额角被花灯映照出闪着金光的汗珠,忘不了簇拥在花鼓灯周围那一蓬蓬喜人的笑声!  

  4  

    那时篁碧人是少有人赌博的。正月的晚上有这样那样的灯会。而日间,也有好去处。我们这儿尚武崇道。正月里,正是学武学道学戏曲串弹的好时际。每年过了正月初二,那些精通茅山法的精通武艺精通器乐的能人们就得大忙一通。几乎村里所有的后生小伙们都会按兴趣相约来拜师学艺。这当儿,我们也捡了个大便宜。篁碧人口少,谁跟谁三棍子都能扯上亲戚。技艺师傅们自是乐得送个人情,来者不拒且不收学费,徒弟们拎上包点心点了柱香便算拜了师。所以,叨了大哥们的光,我们这些黄毛小子也就能在一旁跟着学了些东西。    

    学武的多教长手,比如齐眉棍、凳花什么的。教短手(拳术)的很少,真正出过大名的只有中村村的一个姓梁的武师——据说他早年走过镖,还据说他一泼脚可以把一个上百斤的石钟从上厅踢到下厅。那时我们不喜欢短手而羡慕长手虎虎生风的气势和花样。于是,在祝家祠堂里,几年来在旁边瞎跟着,我居然也学会了一套叫“狮子背剑”的棍法。   

    有时候也蹭到谢家老屋和林家老街去看他们大人学串弹和茅山法。可惜,年龄太小的缘故,那工呀尺呀的乐谱叫法和茅山法里天书般的符篆毕竟接受不了,这两样本事我最终却是没半点收获!    

5  

    稍大些,村里通了公路,再大些,村里有了电。随着这两大现代文明的流入,扑克,麻将也跟着入侵了篁碧。再后来,外面越来越多的新鲜事物如洪水般咆哮而来,广播、电视、收录机、VCD、直至电脑宽带智能手机……但凡一种现代娱乐设备进入,篁碧的年味就淡了一分。越到后来,年味愈淡。直至而今,篁碧的年已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朽了,邻里的和睦,浓郁的亲情,醉人的欢笑……只在刻意回忆时方模糊地晃现在浑浊的眼眸里,花鼓灯、山歌会、串弹和草龙灯进屋时那一串金铃般的唱响,早是渐淡渐远,只留下依稀的痕迹。即便是最喜庆的那两条伴着欢畅锣鼓声灯龙,即便是那曾映红了半边天的熊熊旺火,而今,也随着现代人少动的弱臂,有些蹒跚了,有些消沉了。年味已淡!惟留下的一点形迹,是大年廿七与三十时饭桌上交错的觥筹,是年初一时在路上相逢相互多是飘渺弱弱的一声寒暄。

    年味淡远了,但此际尚恋恋地纠际篁碧上空似不舍挥别。那么,还能留住那一抹记忆里醉人的馨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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