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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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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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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烟

 我习惯将每一幢老屋都看成一个老人,日暮沧桑的老人,没有朝气,但额头上那一条条沟纹里却藏着说不完的故事的老人。老屋也是,漏了,朽了,不成样子了,连风都挡不住,但老屋也装满了故事,每一根柱子每一扇门窗都有着故事。而这些故事,总饱含着一些比老屋年轻的人们需要的一些经验,道理。
眼前的这所老屋几乎连老屋都快算不得了,没有下马石,没有台阶,也没有门簪,不,谈什么门簪,连门都没有。原本该是前院子的地方成了一个污水塘,塘(院)的正前方是前厅吧,没遮没挡地就孤孑孓地颠在那里。塘边,原该两旁都有着一厢耳房的,现在,只剩下一边的半间,便是这好不容易经历几百年风雨侵蚀后还能兀自站立着的半间房子,也似乎只剩下了最后一丝气力,正逐渐屈下曾经雄熬挺立过的身子,犹若再没丁点儿气力与年轻人争雄的濒死老人,十分不情愿地放松了全身骨骼,束手、屈膝、下蹲,只待躺下死亡。
唯一的生机,是半间房子右角的一株老柚子树。老柚子树显然也不年轻,挂果已经远不如早先那般繁累,但叶儿却终于还是绿油油的,也还到底垂着几颗泛着青光的柚子,似在努力地向路人们强辩——这儿曾经年轻过,辉煌过,有着瓜瓞延绵。
老屋当然年轻过,而且,年轻时,它光芒四射,在这个叫着十都的古村里属于标榜建筑,以它的华丽和宏伟睥睨着其它围绕四周的建筑。那时,它被唤着上祝家大屋,是整个十都最有身份地位的两个建筑之一,与著名的王家大屋显赫在十都、嵩峰、甚至是广丰几百年。
乡政府在这栋大屋前钉了一块牌子,上面写:“上祝家大厅,建于明朝万历年年间,建筑面积1800平方米,明代古宅建筑风格,四进布局……”连标点96个字。这块牌子一点也没让我满足,它太简单,几乎不能透露出有关这所建筑的任何信息。我更想知道这所建筑里原先有些什么,推崇什么,讲究什么……可以想见,就冲它昔日的宏伟与荣光,祝家大屋也该是江南祝氏的一个文化符号。
这座大屋在修缮,为了使这幢有着辉煌过往的大屋成为一项旅游资源,乡政府居然从上面争取到了一些款子在修缮。我是第二次来这里了,头一回,我在这里看到的除了腐朽还是腐朽,腐朽的跑马楼,腐朽的绣楼,腐朽的门窗,腐朽的框架和屋顶。这一回,那原本因为太腐烂以至于连在它檐下站立也有点恐惧的跑马楼,居然被崭新的木料重新卯榫好了,而且,该镂花雕刻的地方跟先早一摸一样的雕镂上了,尤其是两边的木门,轻推,咿呀地一声响,然后天井留住的那一束日光循着徐徐敞开的木门也跟了进屋,于是,屋里的昏暗被日光划开。
一位叼着水烟筒的老者坐在八仙桌边用纸媒点燃了烟筒上的烟丝,深吸了一口,然后身子朝后仰了仰,满足地吐出一缕青烟。这时,一旁候在老人身后的女人用拳头轻轻在老人背上捶打起来。女人该是这位老人的儿媳妇,样子很端庄,给老人捶背的动作十分轻柔,我还发现,女人脸上堆着笑,那种很温柔很真实的笑,我从这分笑意里明显感觉出了一位儿媳对公公的敬爱。除了这些,我还看见八仙桌前的一张矮几前坐着一个稚童,粉嫩的小手正握着一支狼毫蘸墨描红,而老人的眼光,始终停在这位稚童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眼神里,溢出了浓浓的爱意。不独这些,厢房外也有人穿梭,扛着锄头农归的壮年,天井里有正清捡身前一蓬青菜的婶子,另一边蜷坐在竹椅子上的一位老大娘不紧不慢地纳着鞋垫,眼睛可劲地往鞋垫上凑,看似有些吃力,但那鞋垫的针眼很紧密,很整齐,身边的簸箩里有些已经纳好的,大大小小……
这当然是我的幻觉。从看见被日光划开的明暗时起,我便有了一种穿越了时光的感觉,恍如进入了老屋年轻时的时代。是的,在我的印象里,老屋里头的光景就是这样的,像建筑的本身,严实紧密,不招风不过雨,但它从不拒绝阳光,门窗上留足了让阳光从容照耀的栅格,因而,方正规矩却不乏温暖的房子里有的只能是浓郁的温馨,老人含饴弄孙,儿媳孝敬公婆,没有空巢,更没有忤逆。
这种温馨极让今天的人们羡慕。不错,与这所经历了四百多年的老屋比,今天的人们居住的高楼的确亮堂许多,气派许多,也许还舒适许多,灯光、玻璃涂料等现代装潢材料将人们的住宅装扮成了童话里的宫殿。然而,亲情温暖却少了,隔音的墙壁,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隔断了,不消说叔伯妯娌,即使是祖孙婆媳,也越离越远。哪像老屋,每一个日子,厅堂里都弥漫着浓浓的暖意。
据说,今天的广丰十都,已经游人如织,每天都有几百上千来自城里的人来这赏看这些老屋。我想,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来满足一次眼观的愉悦,我觉得,他们该多像我一样,更在意的,是想感受一番这种老屋里包裹着的人情温暖,因为,这种感觉于今天的人已是久违太久。
三进是绣楼,精致玲珑。我更诧异的却是这绣楼里隐隐飘溢的一股书香味儿。
旧时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寻常女儿,只需精练女红,错非官宦之第,少有女子读书。这所建筑显然不是官宦之家,整个建筑的规模和风格明明白白地彰显了这只是一幢农商宅第,按理,绣楼里外,可以饰以花鸟灵禽或是俊男美女。然而,这一进的窗牖梁柱的雕刻却多是读书教化之类的题材。依松倚竹、展卷挥毫的书生们栩栩如生地在木屋的川枋斗拱上意气风发。这些,又让我恍惚了,抬头看,一位妙龄女子正斜靠在窗棂边,一手缓摇团扇,一手轻拈诗书,神情专注,竟丝毫没发现楼下仰视着她的男人。
其实我不该诧异一个农商之家的女人崇尚读书的,事实上,我也素来不大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说法,即便有,我认为那也只是某个特别的时代。我觉得,但凡是人,但凡是有一点审美情趣的人,都欢喜身边的女人是懂事乖巧的,古代形容一个出色的女子不就常常会用上“知书达理”这个词汇吗,知书便是读书。在我的意想,古代女子并非不读书,而是受礼教束缚不能去学堂里读书而已。比如这所大宅的主人,显然就鼓励自家女儿知书达理聪慧贤淑,只是,和普通人家不同,他的主张更明显,更了然,他不仅支持女人读书,还愿意去为女儿读书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如果我的揣测是对的,那么,这位崇尚读书的明代商人足以让我肃然起敬了。
四进也是末进,这儿是主厅,设了神龛供奉天地国亲师位。此外,这儿还应该是主人会见贵宾佳客的所在。可以想见,这里原本是最阔绰也是最庄重的一个大厅。可惜,年久失修,这里已经不见了当年的气派,唯有的痕迹,是这个厅堂的位置最高,在从外到里逐渐升高的阶梯式地面,这里已经是阶梯的最顶端,站在阶沿往外一眼望去,陡觉几分庄严。 
厅内已经没有任何一件可以值得去探究的物件了,有的,只是农家凌乱放置的一些农具。这幕再次让我伤感。在我的设想里,靠神龛的居中位置也该有着一张八仙桌的,两边,摆放几张配了茶几的靠椅,家庭里有重大计划的时候,家长端坐在八仙桌边,儿孙们则按长幼次序分坐两旁,然后,就那个即将出台的计划,一家人各抒己见,直到计划的每一个细节都确定无误。这才是这个大厅应有的场景。
我更相信,这本来就是这个大厅曾经有过的场景,从走进这座大屋起,大屋的格局就昭示了这一切,亲爱,和谐,崇商,尚文,遵礼,守教,昭示了这是一所盛满了中国传统美德的典型农商之家。
我还相信,广丰十都祝家大屋,这一座接近五百年历史的老屋,它至少有着四百年的荣光,尽管在那四百年里老屋也在一天一天老去,但老归老,他一直延续着自己的功能。始终在用老屋最初建造者赋予的家族理念在演绎着家庭温暖。只是,四百年后,老屋苍老的速度骤然加快,短短几十年间,便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失去了精气神,我不知道到了后来老屋何以老的那般迅疾,也不想去知道。我只想知道,这幢老屋还能存在多久,它的功能与内涵还能否延续。
我确信,在我心里,我巴望着它能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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