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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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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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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

老烟


遥远,是因为无意间读到这么一句话:“小时候,总以为远方很远,长大后,远方近了,家却远了……”
我的家乡离我算不得远,从我现在立身之处的上饶市,回到那个叫着篁碧的家乡只有一百零二公里,若是轿车,一路不停,约莫二小时车程,即便公共汽车,回趟家乡也只需颠簸三个来小时,这个距离,真的算不得远。可是,于今天的我而言,这个距离确实已经很遥远了,生计的关系,这些年,从正月初六到腊月廿七,一年里我回家多在五次,少在三四次。而且,总是来去匆匆,几年光景后,不但疏远了家乡的亲友,淡漠了山水,连乡音也说的不是以往那般流畅了。家乡,离我愈来愈远,远到了只有累了倦了时才能想起的距离。
好在,家乡在我的记忆里将永远是真切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从来不曾模糊过,有关家乡的一切,早已经犹如我身上的器官一样,长在了我的身体里,和我的生命融为了一体而不可分割,将伴着我直到肉体和灵魂死亡的那刻才一同消逝。更好在,终有一天,我会彻底回到那个地方,然后,将自己埋葬在那个从此再也不遥远的地方,与之永恒。
 

我从来不曾刻意将我的家乡描绘成人间天堂。
然而,在我眼里,家乡篁碧却又不是一个美字可以形容的。“青黛绵峦四十里,碧渺杉楼数百家,阡陌时闻嬉犬吠,街巷频传酒茶香。”这是晚清一位名不经传的家乡秀才所写,诗句平实无巧,但一幅安逸自在和恬淡的田园风光却跃然纸上。正如清末饶州名士蒋宇光所言“已入世外浑不觉,疑是我乃武陵人。”远离都市而藏遁于深山里的篁碧,它的秀美风景和其乐融融的山村氛围让这位偶入篁碧的客人陶醉,竟怀疑自己成了陶渊明笔下的那位武陵人,历经多少个世纪后终于又找到了阔别的桃花源。
蒋宇光惊讶的,想来该是惊讶这远离城市的山村中,存在这么一个井然有序的村街;也惊讶于这里的民众是那么怡然与恬静;还惊讶这么一个小山村的人们,竟拥有这么广袤的无边景色。怪不得他惊讶,换上今天以前的任何一个时代,但凡在城市中浸泡了一些年头的人,在他们恐惧了噪杂,厌倦了虞诈,腻烦了霓虹后,突然见到了这么一处风光无限却又不染尘埃的所在,我深信,没有人不惊讶、不羡慕、不向往。
今天的篁碧,似乎更有理由让山外的城里人神往!
在这距县城尚有八十六公里之遥的山乡,仅是那个小山村,就已经成为了一道现代农村与传统山村相统一的风景。以村里的主干道为界,西南方是未规划前的老宅村落,房屋以杉木泥瓦结构为主,其中又参差散落了一些明清古宅,古朴厚重,满透出一股沉实沧桑之美。西北沿河是近些年来规划过的新村,一律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别墅型建筑,白墙朱瓦,整齐划一,笔直宽敞的公路衔村而筑,路傍,矗立着高杆路灯和壮硕的景观树,亦分明显露出一种清爽飘逸之美。若是晴好,雪白的云、蔚蓝的天、碧绿的水、青翠的山,金黄的稻子,秀丽的村庄,它们交相辉映,或渐变或映衬,将大自然的色彩淋漓至尽地渲染个够。山外人决计是想不到那白那蓝那碧那青翠那金黄和秀丽该有多美喜人,全如洗过一般,没有人能从中找到一丝碍眼的杂芜。倘使硬要挑出这里头有什么不纯,那也只是蓝天白云间偶尔掠过一只鹞鹰,青山腰际涌出了一片枫红,碧水里跃出一尾银鳞,村巷拐角处突然踱出一条黄色的小狗,结果,这些,非但没有掩了本来的颜色,反而让这景致更活泛,更生动了。
有人说,在今天,对城里人而言,乡间的一汪清泉一捧清风就算是宝了。而篁碧,在这毫无半点现代工业污染,又有着绵绵青山滋养呵护的篁碧,那水,又何止是清澈!那风,又何止是清新!
若是夏日的清晨,不消走出村外,就沿着那条河提缓步徐行,这时,连风都不需要,一股子清甜的味道直往鼻子里灌,哪怕昨日的劳累曾让人有多么疲惫困倦,这会,突然就神清了,气顺了,所有的的不适都顿时消失无形,就如喝了个六七分的醉意,不但精神倍爽,连脚下也犹如有一朵云儿托着,竟似漂浮起来。至若水,更不用去怎么描述了,也描述不详。就我这支笨拙的笔,如何将家乡的水如实地描绘出来!只能这般说,尽可以往美里想,琼浆、玉露、冰棱、猫眼,总之,只要可以和最清澈、最甜润、最灵动联系上的词汇,都可以拿来想象,一点也不用担心会夸张会不符实。当你进了篁碧,看见那如丝如帛轻摇漫曳的清流时;当你看见那如月入梅林的垂瀑时;当你捧一掬将之含入口中味同含饴时;当你身子浸入其中感觉全身毛孔骤然舒展时;还需担心篁碧的水会给你带来什么失望吗!
“篁天赐柱三千丈,碧海竹涛浪万重”,与蒋宇光不同,华祝山诗句里的篁碧多了一份气势,在这位篁碧走出去的清代名儒眼里,篁碧除了秀丽,还有大气!
篁碧以篁得名,篁乃竹也,顾名思义,篁碧多竹。我不悉家乡有多广阔的竹山,只知道,四十里篁碧,只要眼睛可以看的见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毛竹,而且,是密匝匝的竹林,风一起,便摇摆起舞然后又声作凤吟的竹林。
“新篁迎贵客,嫩笋烹佳肴”。从黄岗山镇尽头与篁碧畲族乡接壤处起,娉婷的篁碧翠竹,还不待客人进入篁碧,就热情地以它的翠绿和婀娜将客人招惹得顿时心喜起来。倏然就忘记了此前的劳顿。约莫近三十里路程,客车成了舟船,悠闲地在这竹海里摇荡,穿梭于层层碧浪竹涛里。夹着粉白的嫩绿新篁,泛着金光的油绿老竹,或墨绿或翠绿的新老竹叶,这些深浅不一的各样绿色极有分寸地在眼底招摇着,飘舞着,尔后,还起了风,轻柔的却又堪堪能推动毛竹们摇曳起来的风,将满眼的绿色又是散碎又是凝拢起来,把原本就惹人的绿色撩拨得更顽皮淘气了,而且,和着风,竹子这时竟俏皮地唱起了歌儿,希呖呖,莎啦啦……
绿色,最能让人骤生激情。这一路翠竹的绿,轻易便教人兴奋了!又何况,篁碧有的是绿!青山碧水,何处不绿,难怪华祝山老爷会用碧海来形容他的家乡!
无独有偶,前年县里一位我崇敬的衷龙达先生,进了趟篁碧,对篁碧的概括也是一个绿字,他说:篁碧的绿不一样,它绿得粗犷、生动——气势汹涌,其色鲜活,跌宕起伏,野性不羁;绿得纯粹,自足,不为取悦世人而媚,不跟着世态感觉走,不与世俗的功利搭半点界,只跟诗情画意厮守于山水之间……
是啊,篁碧的绿从来不媚不俗。翠竹们是如此,苍翠的森林是如此,篁碧十八坑里碧绿的清泉、青翠的茶叶,黛绿的松针都是如此,绿得真实,绿得率性,亦如未染尘俗不虚不假的山里之人。
 


篁碧人果然是未染尘俗的。
这点,从建村以来近两千年时间篁碧人从来未逢乱世就可见一斑。
老人们说,篁碧从来没乱过,民国时没见如何乱,抗战时亦未见怎么乱,国民党时期也没见乱哪去,即使是最乱的文革时期,篁碧也从来没真正乱过。老人们还说,文化大革命那会,也批斗也造反,但那却是轮流,像做戏一样挨个儿让一些人到批斗台上走下过场,仅此而已,没谁会如何扛不住发了疯寻了死,甚至没谁身上因为批斗而留下过什么伤痕。
那时我毕竟年幼,并不知道他们如何走过场配合那个时代,但我完全可以肯定,篁碧人绝对不会真去斗谁,更不会借着批斗的藉口发泄私人与人之间的的怨恨。这点,从今天的街市便可窥见一斑了。
篁碧有条被称为畲汉农贸街的街道,从街头到街尾,约莫一里地。街上,零星散布了
大约三十余家店铺,住宿的饮食的卖菜的服饰的家装的南北货的剃头的修车的,应有尽有。 
“哟,没做事呢?”这是店家。若是抽烟的,这会还扯了一根烟递了过去。
“没呢,天热,歇一下。”这是买家。说完这话(他)她已经在选购自己需要的商品了。这当儿,还唠了些其它诸如田里光景咋样之类的话题。 
把东西全部放到结账的那个柜台上后,卖家在计算机上噼里啪啦很快打出金额。然后,买家出钱卖家收钱,一单生意便完了。若是临近中饭或晚餐时分,卖家还通常会来一句,“我这有点爽口菜呐,喝口酒撒”。听了这话,很多时候,买家会转过身,回声:“啥好菜?”。如果碰巧有空,买家还就真的把刚买好的东西往哪个地方一搁,然后点上烟就真等着和店家一块喝个小酒了。
切莫以为这只是亲戚或是朋友。在我的家乡,这种买卖太常见了。篁碧人口不多,满打满算不到四千人,谁跟谁都沾着亲带着故,碰谁有口好菜,实在不用推拒。山里人没有那么多客套,今儿你家有好吃的我得以分享,明朝我那有瓶好酒你也只管大方共享。也因此,这儿的买卖,老板压根不需谄媚着堆一脸假惺惺的笑来讨好顾客,买东西的也不用为个一件商品去讨价还价,更不用担心在店铺里会买了假货挨了高价。
反正,在我的家乡,商业气息一贯很淡很淡,而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那份纯真的人情味,却一直很浓很浓。
寻常生活更是温馨。
我时常回忆起祖父过世前后的那段日子。祖父是一九九六年冬去世的,那年,该是我家境最困窘的的时候。
从祖父过世前的十天起,每个晚饭后,家里就陆陆续续来了人,左邻右舍的,一个生产队的,本家同宗的。尤其是那些与祖父年龄近的,更是每个晚上都必定会到祖父的病榻前陪上祖父几个小时,他们相互叙说着年轻时与祖父一同的经历或是对现今社会的一些感慨,有时,祖父的病痛会轻些,这时,他居然会要谁把他扶起来,和他们一道沉缅于往事,而且,骤然间,气色也好了起来,连原本昏浊的眼睛也有神起来。
我记的祖父精神最好时曾经对房间里那伙老人说了这么一句话,“老伙计,恐怕我是要先走了,如今,最不舍得的就是你们这些伙计啊……”祖父那句话让我心头一酸,但同时还让我心头突然一暖。我知道,所以酸,是祖父可能真要走了。暖,却是因为我从祖父这句话里读出了祖父临终前对篁碧人情的一种定义:他所以不舍得这些伙计,正是因为六七十年来他们间曾经是那么亲密无间,从始到终,从来没有尔虞我诈,有的只是心无芥蒂地挽手并肩从年轻一直走到了终老!——那是一种幸福的定义!
我深信祖父的这句“不舍得”是由衷的。我还相信,只要有过结伴共同上山伐木经历的篁碧人,谁都能理解祖父临终前这句“不舍得”是多么真诚!因为,只要他们上过山,就多会有过因为受伤而被同伴背着一跑几十里山路的感动,就多会有过不分气力大小,不辨身份高低,没有分配悬殊的打伙往事……经历过这些,就最清楚什么叫毫不藏私,什么叫祸福与共,就最清楚不舍得的真实含义。
还需去赘言篁碧乡邻亲友间相处时的其它细节么?是的,就如篁碧陂陀的巍巍群山,篁碧人看上去是分开的,但它们紧密相依,从来是一个没断裂的群体。直到今天,仍然融成一团,齐心装点着这个秀丽的山乡。
 

这些年来,我曾陆陆续续写下了几万个有关于家乡的文字,景观描述的,精神文化的,游子与家乡那种扯不尽割不断的情感的。结果,终于有朋友问我,写这些,意欲何为?
经一番认真的思考,我回答朋友,所以如此不辞辛苦地书写篁碧,并将其公开到网络或报刊杂志上,自然是缘于自己对家乡的那种扯不尽割不断的情感,但更重要的,还是想通过我的叙述来向世人介绍我的家乡,以期让我的家乡之美得到更多的人认可、欣赏。
朋友却反问了一句:你见过原野上安闲踱步觅食的白鹭么,没有惊扰时,那是一幅多么悠闲静谧的画面!可是,突然,有人朝那白鹭扔了一块小石子过去,于是,白鹭惊飞,只给先前的位置上留下了几枚衰败的绒羽和被翅翼扇乱了的蓬草,而且,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你以为当你的梦想实现后,真能给你的家乡带来什么裨益,一旦篁碧沸腾了,那时,你的家乡还是你心中那个本来的家乡么?
这句话橡根棍子在我头上重重地砸了一下。是啊,难道我真的想将篁碧变成一个喧闹的市井么? 
篁碧的美,本来就美在它未经骚扰的从容与静谧,山水、禽兽、草木和人一直如同一体安然融和。它的美从来不需刻意营造,从一开始它就存在于这里,千百年后仍然固守着原来的面貌。如果用图画来形容,那篁碧就是一位极具绘画天赋的幼童在不经意间用绿色铅笔画下的一幅白描,线条简单粗犷,构图朴素率性,但画面童趣盎然,溢出了满纸最纯洁的童真。他描绘的,是一个毫无瑕疵的童话世界!
这种图画是不能提款盖章的,因为它不存在名利与贪欲。它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美,美得纯粹!美得不做作不刻意,美得清新自然。
如此,我岂能故作聪明地在这幅已经完整的画面上去添加什么,那岂不是将自己扮成了一个闯进童话城堡里的巫婆!
那么,不再胡思乱想,只誊刻我那纯真的记忆好了!
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可以光着屁股跃进深潭里的时代。我恍惚自己这会已经脱光了衣服,拽一支芦苇,衔在嘴边,一步步从河沿走进河中央,先躬着身子往肚子里灌了一肚子清甜冰凉的河水,然后,蹲下,将头也藏进水里,引来了一簇鱼儿围着我,在我的全身允吸,将我逗得呵呵直笑,水面,冒起了一个个大大小的水泡。河的西头,夕阳正眯了眼像醉了酒一般在岗背岭的峰峦徐徐躺下。
我相信,我很快会回到那里,那个现在还是遥远但那时再也不会分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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