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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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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

 

 

 

一场秋雨层凉

时序已过白露天气凉得如同我的心情

刚下车一阵秋风使人打了个寒噤我顿时很懊悔没带上毛背心同行的何部长从包里取出老婆为他准备好的羊毛衫边往身上套边说还是有个老婆好啊!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炫耀

何部长的老婆是他的骄傲不但人长得挺靓据老机关们透露她还和前任的县委杨书记有一腿杨书记临调离时何部长一个旱地拔葱由县委办公室的小秘书直升宣传部副部长一时成了县委大院的一大新闻

前些年何部长因此有点抬不起头近年随着副部长头衔上的骚臭味儿日渐挥发何部长也日渐地扬眉吐气更重要的是他在老婆那里的损失现在又从小姨子身上得到了补偿

我大学刚毕业分配到宣传部那阵子他就给我介绍过他的小姨子我那时正恋着杨芳没想到我费尽心思把杨芳调进城准备结婚的当儿上她很潇洒地拜拜了我可潇洒不起为她进城我上下打点耗尽了全部储蓄娘老子攒的俩钱儿也都布置了新房全机关的人见面就笑眯眯地问啥时吃喜糖?

现在弄成这样子你说这个杨芳整得我惨不惨叫我还有何面目见人?要不是担心三楼太低跳下去摔不死又落个终身残废我差点儿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想倒霉的事儿全让我摊着了明摆着这回报道组长铁打硬定轮到我了因为我的稿子好歹还上过一回人民日报》,省报的新闻奖也弄了二三个没想到就是这样瘦的副科级位子也有人铆足劲挤硬是被一个连消息都不会写的马屁精捞着了忿懑之余我申请了这趟谁也不愿来的差事成了县里的下乡工作组”。

今年前半年关陇大旱几乎是赤地千里后半年下了两场透雨人心算是安下来了可农村各种税款征收就很困难县委召开了动员大会专门抽调人员下乡帮助工作主要任务是催收各种税费搞计划生育也就是乡上干部说的催粮要款刮宫引产”。至于何部长要与我同来除了体现领导的带头作用外或许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找机会向我推销已被他弄得相当疲软的小姨子

乡政府院里几畦花草很无聊地开着几朵黄花一幅宣传标语被雨水淋过皱皱巴巴地在两座房之间羞涩地斜挂着我和何部长找了许久不见人影这景象与县上文件里汇报的轰轰烈烈的整体工作气势丝毫不沾边儿

我在办公室门上敲了几下抬头一看门上挂着锁在这个乡我就认识秘书小刘他曾写过几篇消息找我斧正”,偶尔还喊我一声郑老师找不到小刘我心里便有点不踏实正想着何部长又叫我去找会计

刚一敲门就开了一位四十开外的矮子正在电炉子上熬罐罐茶他很客气地让我进屋我说还有何部长哩他说知道知道范书记早关照说这两天县里下来工作组何部长似乎对乡上很熟老远就喊了一声张会计便几步迎过来很夸张地和张会计握起手来

我很惊讶一向颇为傲慢矜持的何部长怎么会和一个乡政府的小会计这么亲热而又持久地握手张会计显然对何部长的抬举有点感动立马从抽屉里取出一盒茶花烟来给我俩各敬了一支然后脚不点地出门说要找刘秘书

我说小刘不在办公室门也锁着哩!他神秘地朝我眨眨眼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秘书小刘惺忪着双眼来了那神态正如被黑霜杀过的白菜

我很纳闷私下问张会计是咋回事?张会计凑到我耳边说刘秘书刚结婚昨晚到村上搞计划生育天亮才回来这阵子怕人打扰先在外面锁上门又从窗里进去和媳妇补课哩原来如此怪道我刚到办公室门边听见有人喘气一敲门反倒不见了动静

何部长显然对这些小事不屑一顾他和刘秘书寒暄几句便打出官腔问范书记去哪儿了?刘秘书说下村里去还没回来何副部长从乡长副书记副乡长挨个问下来刘秘书一一作答其间他很克制地打了两个呵欠

何部长又问了一通乡上各种工作进展刘秘书汇报得很细致何部长在笔记本上认真记着我有一个数字没记上侧过头看他的笔记本结果发现他在笔记本上很专心地画着一只鸡

何部长觉察到了便立即合上笔记本拍拍张会计的背笑呵呵地说老张啊!今晚我们就住这里了等范书记回来再作安排又要麻烦老兄了!从何部长被蜜浸过的亲热话里我品出了一个没有实权的宣传部副部长在乡上混一顿饭的苦涩与尴尬

等两人出去后何部长有点自我解嘲地说小郑啊下乡就这样子其实秘书说的数字也没有几个是实的下到乡上关键是书记秘书会计三个人像今天范书记不在如果糊弄不好会计这顿饭就没法吃说完像干完一件大事一样深吸一口烟吐出了一个句号一样完美的烟圈儿

 

 

正说话间听到破盆似的咣咣声小刘说开饭了我一看表才五点钟迟疑着要起身小刘忙阻拦说你们先待会儿我们给二位准备了两个菜等乡上干部吃过咱再开饭说着嘿嘿一笑也去了灶房乡政府院里这时也有几个干部挟了饭碗去食堂

五点半张会计探头探脑招呼说开饭吧于是我随了何部长一同去食堂小刘在关照了一下媳妇后也跟了来作陪我知道对于一个乡上的小秘书来说他是很少有机会陪人的

我们四人在饭桌前坐定桌上摆了一瓶陇南春酒和两盒海洋烟小刘从灶房端来一盘凉拌牛肉和一盘炒鸡蛋张会计立即挥动筷子驱赶着飞舞着的苍蝇连声劝道快吃快吃说着便和小刘一道大吃起来我和何部长都尽量吃得文静些而且我俩对那盘有点发黑发黏的牛肉心里有点发怵吃得不大积极

小刘找出酒盅斟好酒大家嚷嚷着正要举杯听到院里汽车喇叭响小刘一听便放下酒杯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张会计抹一把嘴你们好好吃我出去看看便也不见了

何部长抿一盅酒又抽出一支烟吸了几口皱一下眉头说小郑你出去看一下可能是县委办公室周主任下来了我一出食堂门看到乡政府院里停着一辆墨绿色的切诺基”,这本是县委书记的专车也只有得宠的周主任才偶尔乘坐一次周主任是副主任越是副职便越注重这些面子上的排场

我刚到院子小刘急急地跑过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我笑问刘秘书这阵子急什么哩?他讪讪一笑说去叫范书记我说范书记不是去村上了吗?刘秘书诡秘地一笑说郑老师不瞒你说范书记中午陪民政局长喝酒给乡上争了好些贫困户指标一高兴喝多了就倒头睡了临睡前面特意吩咐我如果县委办周主任下来一定要叫醒他说着一笑咱这跑腿的也是身不由己郑老师别见笑

我点头说快去别误了事小刘上足发条一般一阵风去了我转过身发现何部长不知啥时站在我身后那张脸似乎比平时长出二寸来

当大家又坐到饭桌前时刚好六点钟

秋阳从窗口斜射进来把饭桌一分为二那边是周主任和县委办的秘书小李子司机小杨这边是何部长和我范书记见饭桌上依旧摆着陇南春海洋”,便喊来张会计两人头靠在一起咬了一阵耳朵他俩的影子被夕阳映射在后墙上活像两只打架的羝羊小李子显然被这幅剪贴画逗乐了扑哧笑出声来周主任剜他一眼于是大家便很严肃地正襟危坐

范书记等张会计重新换上西凤酒和茶花烟后便埋怨手下人不会办事何副部长来了也不知道叫他又谦虚说乡下就这条件了说完大笑起来可饭桌上的气氛依然很紧张

周主任见何部长一脸的不悦便主动搭话说何部长行动真快又叫苦道我今天还替县委王书记准备讲话稿呢直忙到下午四点多钟才脱身说话间菜就上来了一盘是油炸鸡块一盘是青椒肉丝何部长不等劝便操起筷子大吃起来他那发达的咀嚼肌在两颊滚动着恶狠狠地咀嚼着自尊被践踏的愤怒

我从这两盘菜的质量和速度判断这都是事先准备好专等周主任的于是也恶向胆边生破例举筷子夹了条鸡腿心想反正人家又不是抬举咱咱家也就用不着客气什么了

直到吃完第四道菜范书记依然不知道我姓什么他敬酒轮到我时喊我小王我佯装不解周主任打圆场说他是宣传部小郑郑大记者

周主任本和我是高中同学小我一岁等我四年大学毕业后人家已是两年专科毕业在县委办当了两年秘书以前我俩关系也挺铁的去年他受王书记赏识提拔为县委办副主任我们就渐渐疏远了没想到今天他竟以酒盖脸喊我小郑而后又说是大记者这样的调侃真让我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范书记见我不言语似乎觉出了点什么便斟了一杯酒说我真是有眼无珠没认出郑记者先罚我一杯于是一仰脖子灌了一杯乡上的工作还要靠郑记者捧场呢我先敬郑记者一杯我推不过便抿了一杯

酒是润滑剂几杯下肚何部长脸色有点好了范书记又不失时机地双手端着酒杯请何部长打通关第一个打通关算是对客人的尊重何部长仍推拒不理范书记把酒杯举过头顶很诚恳地作下跪状说我代表全乡一万多人请何部长打个通关何部长这时才笑了一下打起通关来

酒是显影剂喝多了便显出人生底片上的本来面目来喝到酒酣耳热之际范书记涎着脸要周主任在王书记跟前多多美言说自己都四十好几了这次换届好歹能在县直单位挂个副职也就心满意足了省得在乡上受夹层气

我想这便是这顿酒饭的原始用意了周主任脸红红的显出一个被宠坏了的大孩子的神态很蛮横地在酒场上大显英雄本色对范书记的恳求不屑一顾范书记这时面色紫红见周主任跟何部长正干到兴头上就转身朝我敬酒我听出他的舌头已经不大灵活了但神志依然清醒他要我在市上的报纸上报道报道乡上的工作给他撑个脸又说以前照顾不周之处请原谅!说着又自个儿喝了一杯说是谢罪酒

何部长脱掉羊毛衫挽起袖子大整起来他把被怠慢的羞愤全部倾泻在周副主任身上不一会儿周主任就招架不住搞了现场直播”。

 

 

清晨的鸟鸣浸润着梦中的干渴我起床时发现夜里下了阵雨

待大家聚到一起时全然没有昨夜的亲近周主任说他这次是自己一定要下乡本来王书记是不太同意的所以他还得时常往县里跑小李子也常跟随王书记怕是不能常驻的

这样一说他们的意思就很明确最迟今天是要回县里何部长一言不发按理说他是这次下乡工作组的组长人员怎么安排应该是他说了算可周主任这么拉出王书记的大旗他自然无话可说但可以看出他是决不愿意下到村上去的可这次县上规定得很硬工作组一定要深入到村社拔钉子户治难缠人看到领导有点为难我和小李子几个便自觉地退了出来让三位领导商议

不一会儿就听他们叫我我一进屋见他们三个笑得很融洽商量的结果是派我到乡上的老大难村牛家坡蹲点打开工作局面我想也只能这么定于是何部长和周主任一同回县里去了

范书记和我一起去吃饭这是按乡上的时间表——比早饭迟比午饭早符合农村工作实际作为一个小干事有书记陪着吃饭我有点受宠若惊到了灶房圆桌上摆着一碟萝卜菜厨师端来两只大碗一看是剩饭——干部们晚上吃剩的烩面

范书记说郑记者得罪了昨天剩下的不及时解决就馊了今年这收成可糟蹋不起啊说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从他的吃相可以看出他通常就吃这饭看着他鬓角的白发联想到昨夜的事我体味到一个乡上的书记接待县上诸路神仙时的屈辱和辛酸

我陪着吃了两碗因为牛家坡离乡政府有二十里路程吃不踏实是个麻烦另外我早就听说这个村曾经轰走过两位驻村干部也不给脱产干部派饭不免心里有点担忧于是在范书记吃第三碗时又添了一勺硬挤着吃了下去

临出乡政府门秘书小刘追上来满怀同情地说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咋就只派你一个下去又是全乡最难缠的后进村真气人!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我郑老师你万一吃不到饭时就去找这个牛祥子去年办结婚证他媳妇年龄不够我给他办了他会照顾你的

我感激地接过纸条揣到怀里

走到山腰回头一看浓浓的烟雾在川道里翻滚成一段忧郁的思绪山路在山间蜿蜒盘曲爬行出山里人的艰辛和曲折我甩开脚步急行在山间小路上大步流星地丈量着这个偏僻的山村与现代文明之间的距离

山风带着秋杀后田野的气息扑入我的胸怀吹散了连日来郁积在心中的苦闷我一时也忘掉了去牛家坡要遇上的许多麻烦事在与大自然的亲近中我蓦然感到平日的苦闷和不幸是多么无聊和浅薄我敞开怀对着山沟很惬意地撒下一泡热尿任晶莹的尿柱在阳光下闪亮成缤纷的彩虹连绵起伏的山峦在蓝天下很随意地舒展成一曲抒情的秦腔苦音慢板令人遐思绵绵沟沟坎坎曲折回环将黄土高原的地貌特征表现到极致金黄的阳光在金黄的山间肆意流淌着似乎听得见阳光雨洒在黄土地上的声音

我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从脚跟生出一种感觉霎时间充盈于胸臆爆出一种欲喊欲歌的渴望我蓦地悟出黄土高原上为什么会生长出花儿和秦腔也同时觉得生长在黄土高原上不会唱花儿吼秦腔是一种多么令人痛惜的缺憾

就在这时一首婉转的花儿从山峁后漫了下来——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么还是这个唱法

我循声望去却不见人影暗自纳闷这干山枯岭中咋会有这么水嫩的声音心里早巳把这唱花儿的女子想象成一位水灵俊俏的村姑也是当时兴致特高我竟爬上近处一个山峁用心搜寻了好一阵子

我有点怅然沿山道走着试着唱了几首流行歌曲全给山洼不同意似的碰了回来

问了几回路才走到马岔午炊的烟霭笼罩着村庄我又乏又渴于是走进一个农家小院一个老头儿正衔着烟锅在院里收拾着套铧山里人已准备秋播了

老人见我进门很热情地把我让进屋我边喝水边和老人闲聊当他听到我是县里下来的工作组时非要留我吃午饭我也有点饿了于是留下来心中暗自庆幸这第一顿饭没打麻烦

我和老汉一同坐在炕桌后面接受他儿媳妇的孝敬闲谈中我知道马岔是牛家坡村的一个社两边关系很紧张有点牛头不对马嘴马老汉捋捋胡须慨叹说马岔人是外来户早年老祖宗独身一个逃荒到牛家坡给牛老爷拉长工老祖宗一身力气人又精明受到东家看重后来牛老爷的二闺女看上了他偷偷相好了半年也多亏牛老爷开明不但没撵他还在牛家坡对面划出一份家业给二闺女做嫁妆小两口成家立业人丁兴旺就有了这个现在的马岔马两姓一直关系挺好

就打前年乡上说要选用能人当干部让马金山当了副支书把老支书牛玉忠给架空了马金山家开砖瓦场富得流油乡上干部一下来就去他家吃喝一些有好处的事都让他占了老百姓的心也就凉了气儿也就不顺你是工作组的人我也就不瞒你了前年土地调整马金山为自家占好地调唆一帮二杆子与牛家坡争地界两下里打起来把老辈子手里修的好都给踢蹋了

老汉大概把我当成什么大官了要我治治马金山这号人我只得答应向上反映我心里惦着还要去牛家坡便掏出钱要付伙食费马老汉一下子动了气颤巍巍地压住我的手说咱虽是庄户人可待客的一顿饭还是有的你这么见外就是看不起我老汉了

于是作罢这时老汉的小孙子正摆弄我的挎包我看到随身带来的照像机提出给马老汉家照张全家福老汉说儿子外出挣钱了人不全就免了吧于是给老汉照了张老来福又给他儿媳和孙子另照了一张他们都喜盈盈的像过节一样穿戴一新马老汉高兴地说还是大干部水平高没有架子直说得我无地可入我算啥大干部

刚收拾停当就听外面有人喊听说县上工作组下来了失迎失迎我一看来人五短身材穿一件水洗纱夹克衫口里金牙闪着亮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自我介绍说我叫马金山范书记特意吩咐要安顿好县里的工作组

我想这么说派我到牛家坡来是早定了的事我也自我介绍说我是县委宣传部小郑请马支书多关照这时我看到马老汉顿时失了精神马金山连连邀我去他家坐坐我便与老汉作别

 

 

天色向晚我才从马金山家里脱身显然马金山和他那俏媳妇都没想到我会走都有点不快马金山的媳妇小玲已在客房铺上毛毯抱出缎被准备叫我安歇听说这是给县上干部准备的一套铺盖在我之前只有管农业的副县长用过一次后来我才知道马金山家按不同级别准备着几套客人用的铺盖按规矩我也享受不到这个待遇小玲之所以给我用最好的可能是下午给她照了几张像她长得挺好看摆了几个明星式的姿势很开心

马金山也说小玲难得这么高兴我看出在这个老夫少妻的家庭里马金山是有点气短的

从马金山家出来我又暗暗为晚上的住处担心起来马金山临别说如果那边住处不方便就请郑记者再回来我给你留着门那口气好像是料定我在牛家坡不会找到合适的住处

暮霭沉沉田里依然有劳作的人们前面路上有人拉了高高的一架子车玉米我很诧异山里会有这样好的玉米玉米秆堆得很高看不到拉车的人正值一段坡路我便紧赶两步在后面使劲推起来真没想到我上学时在作文本里做了好多次的好人好事竟在这里遇上了于是便想象这拉车的该又是牛大爷或马大伯了吧坡路挺长我也推出一身汗来

到了村口车停下了从黄绿的玉米秆后面露出一张姣美的脸盘来恰似天边升起一轮圆圆的满月洁净而秀美天色也似乎豁的一亮许是我看得太专注以致没听清她的道谢话

我问牛支书家在那儿她朝庄台指指说最后边那家

苍茫的暮色更增添了这个村庄的荒寂与赤贫我爬上庄后那道石坡看到高大古旧的土墙上凿开了一道低矮的土门如果不是听到里边的人声我很怀疑这里住着一户人家我敲敲门开门的是位老头儿

我问牛支书在家吗?他让开身说我就是啥事?

我说我是县上派下来的工作组他说有话到屋里讲

屋檐很高大看样式是当年斗地主分来的旧房一盏煤油灯在空旷的堂屋内摇曳映照出后墙上一排排贴得很整齐的奖状暗影里有人在呻吟我朝炕上一看上面有蠕动着的一团就问有人病了吧?

牛支书叹息一声是老婆老病号这时我就着灯看清了牛支书那被艰辛磨蚀得一蹋糊涂的面容

牛支书问我吃过了吧?我说吃过了他噢了一声说这么说你已去过马支书家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冰冷睡吧!今儿也乏了有事明天再说说着打了个呵欠

他儿子进来打个照面就要扶他妈到下房去安歇为我腾住处我一看这阵势就说牛支书这里不方便就给我另找个人家将就一夜吧他略一思忖自语道也就牛巴儿老汉家宽敞些又转脸问我你习惯和老头儿挤一炕不?

我正有点后悔没留在马金山家现在再返回去我这面子上也挂不住一听有个去处便连声说行行!

 

 

牛巴儿老汉在家门排行老八本来叫牛八因为做事认死理性子犟人都就喊他牛巴儿晚上和老汉一聊才知道老汉中年丧妻满指望靠儿子养老送终大前年娶了媳妇艾香倒也知书达理脚勤手快可现在这庄稼没钱就没法种儿子出外去挣钱结果在私人煤窑挖煤时遇上塌方埋在里面了

这几年一直是艾香里外操持难得艾香没有走心也是牛巴儿老汉的福份这里有坐家招夫养老的习俗只是艾香眼高一时没有合适的看着牛巴儿老汉衣服干净整齐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尤其是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睡了一夜后我不由得对这个苦命的小媳妇生出几分同情和敬意来提起牛支书牛巴儿老汉说牛支书是个攒劲人哩从十五岁当干部干了一辈子湾里的梯田都是在他手上整治的他老婆也是那年修水库时一次塌方压断了腰工作组同志你说这好人咋都命苦哩

早晨当我和牛巴儿老汉一起围着火炉熬罐罐茶吃干粮时大门咯吱一响闪进一个姣好的身影那柔软的腰肢在扁担的重负下摇曳成一段极富张力的旋律两桶水也在扁担两头儿忽悠着宛如两个跳动的音符这时我才注意到院子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

牛巴儿老汉说这村里吃水远前半年的大旱我活了七十岁还没见过庄里断了水到山下挑水的人在山路上像黑毛绳一样不断线这一说我便为早晨洗脸时用了一大盆水不安起来

说话间艾香进了堂屋我俩都一怔原来她就是昨天路上拉玉米的小媳妇许是挑水发热的缘故吧她的脸蛋红扑扑的

她问昨晚睡得还好吧?我连声说打搅你们了她说你在城里过惯了到乡里要受罪我说哪里的话我老家也在乡里爹妈都是庄稼人她眼一亮听口音敢情你是南川人我说是广爷川人那你……她接着热切地说我娘家也在广爷川李家店你知道不?我说生在广爷川能不知李家店吗?说来说去咱们还是吃一条河水长大的呢!

我不觉露出书生相这话太容易让人想起那首共饮一江水的诗来

艾香很大方她转身对牛巴儿老汉说这位工作组兄弟也算是娘家人了老汉笑吟吟地说那是稀客稀客今儿就在这里吃饭好了乡里人没啥好吃的你别嫌弃?说着满含期待地望着我一脸的真诚

我说只是我这娘家人赤手空拳地登了亲戚门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老汉手一挥哪里话哪里话像你这样的县里干部我们请都请不到哩

艾香特地请来牛支书作陪闲谈中牛支书感叹说日子过到我这份儿上也没啥想头了窝火透了咱明人不说暗话前年通电我上上下下跑了几回从乡亲们那收起礼品我是见庙烧香逢爷磕头好歹定下了电要通到牛家坡可通到马岔电力局的在马金山家吃住了几天就和乡上拧在一起把线路给改了中途一绕给马金山的砖瓦场通了电资金用完也就把牛家坡给撂下了我都这把年纪了空口放谎话失信于民我还有啥脸再向老百姓伸手啊牛支书胡须颤抖着

牛巴儿老汉也来了气听说电力局还因为支援专业户获奖哩真不知社会咋变成这样儿了又是富人的世界了

见我沉思不语牛支书手一摆说不提这陈谷子烂糜子了反正咱这号穷干部不吃香了眼下时兴的是富人能人老是给自个儿搂富倒是先富了可大伙儿的事却一年不如一年老实说要不是前些年平田整地搞了些家业现在吃个屁

话刚完牛巴儿老汉很不合时宜地撒了个屁大家都一乐牛巴儿老汉说庄稼人是有点粮食可像今年的大旱精壮劳力呆不住出外去了只留些老头儿婆娘咋行乡上见天收税收款就是没人提生产这么下去收个鸡巴!

其实今年春荒期间有许多农户锁门关窗外出逃荒可这在县上还是一条致富经验叫劳务输出

联想到前半年我在省报上写的一篇关于劳务输出的经验报道我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

饭端上来了是清炖鸡还摆了一瓶金徽酒我立刻局促不安起来我知道对于这么一个艰难的农户一只鸡意味着什么我说这怎么行

这个艾香哟!咋没一点动静就宰了鸡真是……

牛支书说牛家坡在乡上名声不好近两年没有乡上干部在咱这儿吃饭人家都奔马金山家去了那里吃得好喝得好睡得舒服可话又说回来乡上越是这样我们心里就越有气动筷子吧

 

 

艾香是个苦命的女子

听她说她娘在田里干活时生下了她只得拔几把苦艾草裹了她奇的是以后她身上一直有一股苦艾的香味就叫艾香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娘得了重病妹妹又正上学家里需要钱她就嫁到这山沟里了她对我说到这些时眼里闪着哀怨可以看出她有着难言的隐衷

她是山里唯一读报纸的人看到过我在报上发表的通讯和小散文便认为我很了不起在机关我混得不人不鬼的有时写点东西还招人嫉妒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真心赞美我的人便有点喜不自胜她又问我报上说白鹿原很好读你有吗?

我想她的文艺信息还挺快的,《白鹿原我买过一部可一直在别人手里传看讨不回来可我不愿看到她失望便说有于是在回县时专为她买了一部在里页写了赠艾香三字送给她她拿到书一看双眼亮晶晶的很有点感动

我本来想既然下乡就得干出个眉眼省得叫乡上干部轻看了咱可一到村里看到农户又苦又穷有的炕上甚至没有席子有的收成刚下来就瓜菜代以后的日子还没着落哪来的钱交税交款什么三提五统”,土地承包费地方附加教育附加农林特产税超生征费再加上化肥农药涨价不管什么最后都落到农民身上我没有农村工作经验一看这架式自个儿心里就先软了

闲来无事我就看点书忙时去帮农户干活可乡亲们拦着不让干好像我是啥大干部似的这么老呆在一处白吃闲饭也不成我就叫支书派到农户吃牛支书叹息一声说就数这儿条件最好了艾香又干净利落别家……要不就到马金山家里吃吧其他农户只怕你嫌脏吃不惯

我执意要去吃派饭老支书拗不过只得同意住的地方就和牛巴儿老汉挤一个炕了

我这么吃派饭艾香就老大不高兴说我嫌饭菜不好我急得赌咒发誓其实我正是觉得老在她家吃她把家里好吃的全都耗在我肚子里才决意要吃派饭的她见我急得这样忍俊不禁灿然一笑就这一笑让我心里直忽悠

我想我这是咋啦?别是要犯纪律了就私下对牛支书说最好换个人家住吧这里寡妇人家的保不准要落闲话

牛支书一笑说看把你小心的现在村里大男人都外出了谁家不是这样?再说也就艾香名声好你住得好好的又突然一搬叫别人咋看呢若到别家去碰上个想男人想疯的浪娘们儿不把你这嫩干部吃掉才怪哩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我顿时涨红了脸不再提这事

牛巴儿老汉人老瞌睡少我以前写东西养成前半夜睡不着的习惯就点一根驱蚊的艾草绳儿在充盈着苦艾清香的静夜里一老一小唠起嗑来没个完说起艾香老汉直叹气多好的孩子就是太命苦嫁到这山沟里就屈了她又遭了横祸真是老天单杀命苦人啊

我说那你老就劝她招一个吧!老汉说这孩子心里受过苦以前跟人对过象可那贼杀的考上大学就把艾香踢了人太实心眼就容易受骗——

老汉的话又勾起了我的心事这么说我俩都是吃了老实的亏少了个心眼儿我想如果和杨芳恋爱时留一手别太投入吹了也就吹了心里就总不会老这么一阵一阵地疼了

吃派饭农户像商量过似的都不收钱你一给钱他就跟你急可老这么白吃也不是个办法像我这样的小干事在单位上白吃的机会不多偶而撮一顿心里总要惴惴上几天

于是我就利用上县城的机会买一点农家实用的小物件或糖果铅笔之类每次去吃饭时口袋里鼓鼓的乡亲们又很不安说挺破费的可我这样才心安些

不久我就在牛家坡混熟了乡亲们也不见外每次上县城一帮婆娘女子总要让我捎些针头线脑发卡手镯的乱七八糟弄得我也记不太清就干脆在熟人跟前批发了一大堆挨个儿发了一通反正都不是值钱东西花的钱还远不及我在县委灶上花得多可一帮婆娘媳妇们都乐得什么似的把我当成最尊贵的客人招待我去谁家吃饭谁家就像过节一样主妇也穿扮一新笑盈盈地招待我

我想起牛支书的话有点心虚艾香见我跟乡亲们混得这么熟就说我是人精太会收买人心了我也不拿她当外人待就说出了我的顾虑她掩口一笑说看把你金贵的那是人家怕你嫌不干净倒了胃口才换的新衣服

这时我才注意到艾香今天也穿了件粉底黄花儿的新上衣更显得健美俏丽艾香见我看她就扭过身子一阵风去了留下一丝苦艾的清香

乡亲们对我这么看更加增添了我的责任感觉得不干点什么事就对不起乡亲们于是我跑了几回电力局胡局长是个老粗儿可很看重荣誉以前我写过一篇小通讯着实吹了一通电力局他很高兴派秘书给送我两条好烟我曾答应过他要为他专门写一篇报告文学可因为杨芳的事给搁下了这回我想借此套个近乎给牛家坡通上电也是一件功德事

胡局长很热情却又面露难色那段线路要通还得搞变压器花钱多我说牛家坡够穷的了你老人家就给通融一下……

他拦住我的话头说那我管不了许多不过农办有这方面的经费你可以想想办法其他事包在我身上顿了顿他又说你这是犯那门子邪乎有你这么下乡的吗?我说是有个亲戚关系推不过去

他噢了一声算是理解也算是答应了

 

 

我上下跑了几回还真把事情给办成了为这我也放弃了一些平日做人的原则农办主任当初不太同意可硬是叫我的一篇超前报道给将了一军戴了高帽子电通了我又在水利局争取了一台前半年抗旱时半投资的水泵把水从沟底送到村头

这台水泵是花了两条烟从保管那里先弄出来再争指标的按理说这些东西在前半年抗旱时就应该配到村上局长硬压着批条子捞好处保管心中有气我私下打点了一下保管就先抬去用了反正那两条烟也是电力局长送的档次太高我舍不得抽这下倒派了这用场也算是取之于官用之于民完成了一个循环这样跑下来我黑瘦了不少可心里舒服感到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过得最愉快的一段日子

事情办到这份儿上也出乎我的预料我觉得自己真成了个有用的人比在机关抄抄写写生编乱造有意思得多了这么常混在乡亲们堆里我也学会了说粗话我每讲出一句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仿佛这也是什么了不起的进步我也发现每当吃力憋闷或快活时讲几句粗话很带劲很解气很痛快两个月下来我差不多成个农民了也忘了自己是搞新闻宣传的晚饭后就和大家一起挤在热炕上抠着脚丫子谝传聊天吼秦腔摸出一盒香烟轮一圈就没啦于是也卷起喇叭筒过瘾倒也过得轻松自在我甚至有点忘记了这次下乡的主要任务是税费收缴

有一天牛支书瞅我半天冷不丁说郑组长你咋就不像个县里来的干部?我傻笑他也乐了

牛家坡的工作有了起色何部长也来了一回村上各种税款都清了我发现不管多难的事只要牛支书说一声没有办不通的

我说牛支书你真牛!牛支书撇撇嘴咱牛个屁这么好的老百姓只要你待他们好点儿他就记你一辈子你那几天上县城不知道乡亲们听说乡上评比收费时你受了批评以为你被气走了大伙儿心里都不好受就又借又贷想方设法只用了两天就交清了各种税款大家都说不能屈了你郑组长哩

我一听眼眶一热多好的老百姓啊

何部长在马金山家住了几天就和马金山一道来牛家坡何部长一进牛支书家就直皱眉连杯水都没喝就又把我带到马金山家马金山的媳妇小玲抹得香喷喷的招呼着我们在给我们斟酒时用她那丰满的胸脯在我的肩膀上撞了一下我顿时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我想难怪一直很恋家的何副部长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天

送走何部长马金山硬是把我拉扯到屋里又是敬烟又是敬酒两口子轮番劝得我也招架不住了咱这人面情软见不得人抬举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听得出马金山的砖瓦销路不太好想借我的笔杆子在报纸上吹吹呢!这么喝了半天已是入夜时分我晕晕乎乎地被他们两口子扶进客房

恍惚间就不见了马金山小玲掩了门转过身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泛着桃花似乎也有点醉看着她直朝我走过来我顿时傻了酒也有点醒了突然间我想到小说电影中的这类圈套便一个激灵挣脱出来一出门我一溜烟直奔牛家坡到牛巴儿老汉家他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你撞着鬼了还是咋的?我说还真是碰上鬼了哩

第二天艾香一见我表情便与往常不同疑疑惑惑的像是在打量一头稀有动物我便浑身不自在兀自红了脸这一红脸艾香眼里就闪过一丝幽怨我受不了她这么看我就解释说没出事儿

她一听扑哧一笑说谁问你来着?她又叹息一声那里是个坑小心别掉进去!

谁知道何部长在牛家坡就呆了那么一会儿可关于我和杨芳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乡亲们都义愤填膺地帮我生气直骂杨芳

我一听可气坏了什么宣传部长这也是你宣传的吗?人都怕揭疮疤我这疤已好得差不多了这一揭就又流血又疼毕竟那么多年了好几天我都闷闷不乐躺在牛巴儿老汉的炕上闷睡艾香说你心里不好受我知道可我没见过你这么狠劲儿想一个人的我一个呼噜翻起身我根本没想她我是恨自己不争气太认真

艾香忽闪一下眼睛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个行不?

我问?在哪儿?

艾香咯咯笑了说看把你急的这一说弄得我老半天都不好意思她接着说是我妹妹叫芸香在邮政局工作听说过吗?我说我记不住女孩的名字可我常去邮局见过里面的几位都很不错只怕人家看不上咱这穷干部

艾香说拉条线见见面成不成随缘分

于是见面

原来就是办理汇兑业务的那位我常在她那儿领稿费都是五块八块的小钱儿又挺零每月十头八张的弄得她一看就烦一见面想起以前的事两人便都很难堪自然也是没指望的事可想着艾香一番苦心我就硬撑着坐了半天由于没啥特别的期望也就没有什么失望觉得挺平静

那天夜里我出去解手见艾香房里亮着灯姐妹俩在叽叽喳喳地争论我听见那芸香说:……你看他好你自己嫁他好了老烦我干什么接着是哧哧的笑艾香叹息一声说傻妹子你懂个啥?他是一块真金子姐我现在是什么人敢想这事我呆住了不知在院里站了多久

 

 

三个月满了也到回县里的时候了

与乡亲们相处久了临别时彼此都有点留恋送行的人挺多有的还拿了我平时爱吃的东西往包里塞我任他们乱嚷嚷只是用心在人群里搜寻着艾香她不知去哪儿了?

临出村口牛巴儿老汉抱一小捆艾草追上来说叫我带着夏天驱蚊子听说城里的蚊子又大又毒

以前我是真说过这话苦艾草是乡里人的一宝能败火灸疮驱蚊泻毒那是说起艾香的名字时随口说的没想到牛巴儿老汉竟记在心里

老汉真是个有心人啊

没见到艾香我心里总觉空落落的像丢掉了什么似的

山道弯弯朔风猎猎我抱着那捆艾草向身后的村庄深深地鞠了一躬告别了这块贫瘠的热土也告别了热土一般质朴的父老乡亲朝山下走去心中充塞着难言的怅惘

这时从山后远远飘来一首哀婉的花儿——

泉水越淘越清了

人儿()越缠情越深了

冒冒眼里的水()不得干

我心里的情 ()不得散……

声音被朔风撕扯得一绺一绺的可我听出这就是艾香苦命的艾香也正是我头次来这山里那天听到的声音

我心中产生了一阵共鸣一阵震颤我四下张望不见人影不顾寒风抽得脸庞生疼奔上山峁双手合成喇叭状向四下里呼喊艾香艾香!四面的山崖也在回应着艾香艾香……

到县城时我听说这次县里组织的工作组在税费收缴工作中起了很大作用受到省市的表扬县委王书记也因此在换届中荣升副市长下乡工作总结表彰大会上我们组的何部长和周主任都因成绩突出受到奖励同时也批评一些组员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群众和落后势力忘记了自己的工作职责

我平静地看着台上那位很激愤的领导和因领奖而脸上泛着红光的人们觉得这一切都离我很远很远

我总觉得还欠牛家坡一点什么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诉说的愿望我要说要让人们知道在黄土高原一个毫不起眼的褶皱里生息着一些艰辛而善良的人们这一想就产生了创作冲动开始构思起来我构思时有个抽烟的习惯可没带烟从口袋底摸了半天撮出一点烟末儿又没带纸看来我的确有点儿忘掉自己是干啥的了摸遍全身我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展开一看是乡上刘秘书介绍我吃饭的条子一笑卷了支喇叭筒抽起来熏得旁边几个人直皱眉

我熬夜写出了一篇关于牛家坡的长篇通讯被何部长大笔一挥给枪毙了说是情调低沉思想内容不健康可我忘不了牛家坡忘不了牛支书牛巴儿也忘不了艾香就用尽心思写了篇散文题目是深情的牛家坡》,发表在省报文艺副刊上报纸刚一到我急忙找了个大信封把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寄给了远在山里的艾香

在信封里我还画蛇添足地夹了一片艾草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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