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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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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记忆》

山庄记忆

 

柏夫

 

山庄并不是某一个具体的村庄,其地理位置也不一定非在山上。当然,山庄也不可能是闻名于世的避暑山庄,其来历和功用与避暑山庄更是迥异其趣。山庄在更大程度上是相对于老庄而言的。

坐山庄决不意味着落魄或者没落,恰恰是一个乡村家族兴旺发达的标志,也就是说,当一个家族的土地广阔到耕种时的路程一天之内难以返回时,家族的当家人自然就会考虑选择一个恰当的地方,围成一个院落,建起几座房子,派一个放心的子侄带一帮人前去住一段时间,耕种那片偏远的土地。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耕种之后,又要看管;收割之后,还要打碾。这住在山庄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有时候竟会待上一季半载。俗话说,室有女则安,于是难免就要带上老婆娃娃,忙时帮忙做饭,闲时说话消遣。同时也是对下一代进行艰苦创业的实践教育。这带着女人娃娃,男女混杂便易出事,因此就难以同居一院。于是,院落便一个个衍生,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个村落。这就是山庄了。

山庄大多是一个姓,好像我们山庄就是由一姓聚居而成的。大凡由一姓聚居而成的山庄,选址都比较理想,依山傍河,背风临水,有规划,有建制,主次分明,井井有条,很有讲究,而且大多是一次成型,颇有点现在新农村建设的样子。凡是去坐山庄的,一般是子侄辈中年龄偏大或比较老成勤勉的,同时也是吃苦耐劳和创业精神较强的。当然,也会有一种情况,就是在家族竞争中落败或被家长排挤的。因为,山庄毕竟是山庄,生活条件,交通贸易,尤其是人情交往、生意往来、信息沟通,与老庄相比,那可就差远了。

我们村就是一个典型的山庄。

山庄坐落在一个形似圈椅也像簸箕的山湾里,后山乃陇山之余脉,来龙舒缓,去脉绵远,渐行渐近,层级分明,至村后戛然而止,隆起为一个浑圆的山包,其形如玄龟静伏。左山如龙蟠,绵延东去,迎接东来之紫气;右山如虎踞,合抱村前,挡定西北之寒风。前面就是《水经注》有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成纪河,河的对面就是颇为陡峻的阴坡山,山下有一个山体滑坡形成的小丘,下阔上平,状如砚台,故名砚洼台。前几年,我也常常带了相机,爬上南山去给我们山庄拍照,站远了看,山庄却更真像个平放于地上的簸箕,平塌塌地搁在山湾里,一点也看不出圈椅的气派,使人顿生出美中不足的感叹!可这里的地势为什么这么低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山庄所在的地方就是原来的河床。小时候,我们在山庄后面的山下玩耍时,常常会从黄土下的沙层里挖出小贝壳、小河螺来,可以想见,在历史上,成纪河原来是从我们村庄所在的北山下流过的,后来,由于地质变动或地震,导致后面的山体滑坡迫使河流改道到依南山而行,因而使山庄后面的山坡梯次平缓,形成了大片的耕地,同时由于海拔的逐级变化,也适应各种作物的生长。而山庄前大片的沃土,就是成纪河改道时形成的小冲积平原,既能得交通之便,更能兼灌溉之利。

山庄得从老太爷说起。高祖父的父亲应该是第一个来这儿坐山庄的人,我们这一带把高祖称“八世”太爷,其实,这也很有来历,即在高、曾、祖、考、身、子、孙、曾、玄九族中,从玄孙上推为八世,故名。八世太爷之上应该是九世爷,也被称为老太爷,之下的曾祖被称作太爷。老太爷的创业事迹,家谱里也没有留下什么记载,但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占据和吞并大半川的土地,足以说明这个暴富的过程既充满着劳苦和艰辛,或许也沾染着残酷和血腥。这种快速的财富积累也使老太爷时时警省,因此,老太爷常常用“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告诫几位太爷们。他常说,咱们只是一个坐山庄的家底,多厚的土长多高的苗,多大的涝坝出多大的鳖。咱这地方土薄水浅,只能出些小门小户,大了怕很难支撑。他平时吊在口头的一句话便是:“谋着富的,穷了;谋着狠的,怂了!”

记得老人们说,早年曾经有一师一徒两个风水先生来到山庄,师傅想试一下徒弟的实践应用能力。于是问:你看这个村庄风水如何?徒弟说,这山庄对面是座砚洼台,将来一定能出得文人。师傅说,是的,这没问题,再往下看!徒弟说,山庄的形制看起来像个圈椅,看来是个能出当官的风水宝地。师傅说,再看!徒弟说,就是圈椅,能出官员啊!师傅说,圈椅应该在地面上高出来,这明显是平放在地上,也就是个簸箕。而簸箕是往外簸的,先旋后簸,旋则快速聚财,簸则破财招灾。徒弟无语。两人进到庄里,看到郭府总门的大门头,这门头按照山庄当时的家业来说,确实显得太小也太寒酸了。师傅问,你看这家人如何?徒弟有点得意地说,这门头虽小,却能出两任县官!师傅说,我看只能出一任,你再看看!徒弟说,就是两任县官!师傅说,这个总门风水虽好,但出了一任县官后要进官轿,门就显得小了,非得拆了重修不可,这一拆就没有下一任了!徒弟这才恍然大悟,佩服师傅就是高了一招。

本来,老太爷是一个过苦日子的乡下农人,也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善人,他信守的一些规矩,在八世太爷这一辈时还是得到了很好的传承。记得老人们回忆说,有一年,有位当官的太爷坐了官轿回来,把轿夫安在侧屋吃饭,老太爷便亲自把轿夫请到上房相陪着吃,愣是让那位坐轿子回来的太爷在大冬天站在地下侍候了一顿饭。那顿饭,轿夫们一个个都吃得满头大汗。最后,老太爷亲自给了加倍的赏钱让他们回家过年,并且嘱咐太爷们“将小将小,天下走了”,千万别太张扬,一定要善待下苦人。到后来,山庄在老太爷的操持下,耕读传家,克勤克俭,一下竟出了八副顶戴。这时候,门头果然因为太小太破旧被拆了,拆开门头时,门头顶上盘着两条白蛇。老太爷一看,当时就晕倒了。山庄门头的风水也就这样被毁了,果然不出风水先生所料。接着,就发生了许多奇异的怪事。

不过有一点比较明确的是,到我们曾祖也就是太爷这一辈,成纪川上半川的地都被买来了,而且骡马成群,牛羊满圈。接着,又建起了油坊,沿河也修了几座水磨。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在很大程度上拉伸了农业产业化的产业链。同时,可以看出,老太爷确实具有非同凡响的战略眼光,他坚持抓教育不放松,在当时劳动力非常紧缺的情况下,毅然决然让孩子们去读书考学。以致在山庄最鼎盛的时期,竟然有八副顶戴,每到年头节下,祭祖庆贺,鼓乐齐奏,一跪就是半院的顶戴,好几里路外的人都纷纷赶来看热闹,也算是势熏一方,风光一时。

说起这八副顶戴,确实还有点掌故。据老人们说,在我的八世太爷们这一辈有三个考取了功名,在太爷这一辈有四个考取了功名,这两辈共出了七副顶戴,都出去读书做官干公事。留下了二爷整理内务,打理家业,这位二太爷也是勤勤耿耿,是庄稼行里一把好手,每天和一帮长工风里来雨里去,在老太爷的安排下硬是把千百亩地的光阴打理得水行磨转,井井有条。有一年过年,这时候已经是八世太爷们理事了,在外面读书做事的各位太爷回家,戴了红顶子,穿了黑礼服,祭祖拜客,迎来送往,全家上下喜气洋洋。这时,老太爷却躺在床上不愿动身,几个儿子都请不动,问来问去,老太爷说是要让老二去请。可是,大家找了半天却不见老二。最后,有个看门的长工说,可能在磨坊呢。大家都抱怨老二多事,大过年的跑到磨坊去干什么?害得大家好找!派长工去叫却没有叫回来,大家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合适了,问是怎么了?长工说,二东家在那里哭呢!最后由老大跑去请来,在老太爷的床前,老太爷叫几个太爷都跪在床前,缓缓地说,你们这帽子那帽子,回来吃个草帽子,没有老二你们吃什么喝什么?说得几个八世太爷都低了头,纷纷说多亏了老二!老太爷说,你们想就这么一直亏下去不成?最后弟兄几个相商,拿银子给老二捐个功名。于是,大家皆大欢喜。两辈人中,有老有小,有文有武,有官员监生,有拔贡有捐班,凑成了远近闻名的八副顶戴。

常言说,家和万事兴。据说,唐麟德二年,高宗与武则天,率文武大臣、宫妃命妇去泰山封禅。车驾过寿张(今台前县),闻张氏九世九百余口同居,累朝都有旌表,因而也慕名过访。问张何能九世同居?张公艺答:“老夫自幼接受家训,慈爱宽仁,无殊能,仅诚意待人,一忍字而已。”遂请纸笔,书百“忍”字以进。高宗一看顿时泪如雨下,连连称善。大凡大家庭出问题,就是这“忍”字功夫没有做到家。老太爷一死,太爷们弟兄几人就分了家,留在老院就称做“里头”, 分出老院的就被称做“外头”。我们这一支由于太爷死得早,孤儿寡母就被分到了“外头”。

“里头”的家大业大,到祖辈就都出了许多读书做官习武的,最有名的那位爷武功练得十分了得,能够举得千斤石,开得几百斤的硬弓,尤其一提的是可以徒手搏狼,曾经藏身母猪身后,抓住晚上前来偷吃猪崽的老狼的前爪,甩死了老狼,一时传为美谈。后来,听说黄埔招生,特地带了前国务院参事李世军先生父亲李早勤的推荐信去报考,考取了黄埔军校。据老人说,回来时身着戎装,英气逼人,还佩着一把短剑——那就是“中正剑”了!不幸此次一去,再无音讯,也是家族的一大憾事。

还有一位酷爱读书的爷,把银元烙到大饼里面,带着大饼骑马去平凉参加柳湖书院的考试。由于来自乡村,穿着蓝马褂,套着青丝袍,头戴瓜皮小帽。这种装束,在山庄那样的偏僻农村已经是很时髦的了,可是一到县城就显土气,到了平凉这样的地方,就已经土气得不成样子了。大家都围着这位爷当戏法稀奇看,因而,没有考试就很知名了,考生们按照他的衣着送他一个绰号:四季先生。结果,一发榜大家都惊呆了,奔走相告,得第一名的原来是那个土老帽“四季先生”。当时,虽然已经是民国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学而优则仕”的规矩了,但是这位爷考了全平凉第一名还是使已然有点衰落的山庄充满希望,透露出一丁点令人振奋的气象,大家想着一定又有一个进入官场的人了。令大家始料不及的是他却当了教员,而且这个教员也没有当长久那所学校就闹起了学潮,他也就离开了学校。中间他还参加了许多帮会道门之类,他曾经在闲谈时亲口告诉我,当时参加那些帮会,也并不是要做什么大事,而是当时社会上太乱了,加入一些这样的帮会,在外面行走会少许多麻烦,有时候还会得到一些照顾。当然,他也知道共产党,对共产党的做法心向往之,有过参加共产党的想法,但没有实现。也是命运的捉弄,成就他的聪明这时害了他,因为他在平凉考取第一的名气被军统西北特侦站知道了,于是,他不明不白地参加了军统,而且很快当上了人秘股长。兰州解放前,他预感到国民党政权岌岌可危,为了自保伺机逃出兰州,参加了解放军。一年后,因为一张与戴笠的合影而被捕。当时,与他关在一起的共有二十人,其中十九人被枪决了。这二十个人是分几拨枪决的,每一次所有的人都作陪,枪响之后还活着,才松一口气。他在最后一拨枪决的枪声后,奇迹般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他被留下来了,原因是他在军统只是个文职,手上没有血案,加之记忆力超常,能够准确无误地回忆当时许多历史事件的细节。他曾苦笑着说,这回,聪明总算救了自己一命。回到山庄,面对每天不断的批斗,他倒时时觉得,还不如当时在监狱服刑时来得清静。再到后来,他读了许多关于战犯和军统人员被释放参加工作的记载,叹息说,这些人其实都有具体重大的罪过,共产党真是宽大为怀,都给了出路,而他自己只不过是在国民党溃败时被网络进去的,本来没有什么大的罪过。于是,写了一份申诉状,时间不久,就落实了政策,按起义投诚人员每月发给补助。他是高兴了,所幸后半生有了依靠,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却把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大爹活活气个半死,因为大爹参加过上甘岭战役,令他痛苦一生的伤痨病也是那时候得的,一咳起来惊天动地虚汗如注。试想他一个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打美帝差点连命都丢了也没有听说有什么补助,反倒给参加军统的有了补助,你说大爹他能平心静气吗?

还有位爷,如愿以偿地从了政,官当到县参议长,还兼着教育科长。当时和县长王汉杰共事,两人又是同乡,私交甚好。王汉杰非常重视植树,事必躬亲,检查时手执鞭杆,栽下的树如能拔起,则责之以鞭杆,人称“王鞭杆”。有一回,两人骑了白马来到山庄,县长来了,全家自然十分重视,太爷问,县长到了不胜荣幸,敢问想吃什么饭?舍下好有个准备!王汉杰说,时局紧张,没那么多讲究,就吃点莜麦面糁饭吧!太爷笑着问,你们跑这么远路,吃糁饭口渴怎么办?王汉杰说,那喝点面汤就行了!于是,吩咐厨房做饭。饭上桌时,主食是鸡蛋臊子长面,几个小菜围碟也是鸡肉果蔬之类,在乡村来说是非常丰盛了。王汉杰说,不是说好吃糁饭吗,怎么做得这么复杂?太爷笑笑说,县太爷就别再推辞了,用饭吧!我们山庄只有长面有面汤,糁饭是没有面汤的!说完,大家相视大笑。因为,老家一带,待客的最高礼节是吃长面,擀长面也是农村女人的拿手好戏,长面擀得如绸如缎,切得如丝如线,捞在碗里,加了鸡蛋臊子,吃完之后,喝上一碗原汤,又解渴又助消化。因而,山庄人也只有吃长面时才会有面汤喝。王汉杰和太爷两人,就一顿饭的事,一来一去,一明一暗,话里暗藏机锋,一个说得含糊,一个听得明白,也算是高手过招,事在言外,意在其中了。县长走了以后,太爷招集几位爷说,和官家说话难,打交道更难,你想,糁饭哪来的面汤?说完,吩咐赶快给县府解上几百大洋,几个儿子都怨太爷破费。太爷说,你们窝子太浅,心眼又太小。你想,县长那么忙,跑成百里地难道是真来吃糁饭不成?再说,县长家就在刘河,家里可确实是没有咱家殷实,不散散财,怕是过不了关的!接着叹息说,这家当可能就要败在你们身上了!

后来,县里征粮草,土匪洗劫,周围的大户都遭了殃,唯独山庄得以幸免。然而,没想到,这位太爷一语成谶,山庄的家真就破在祖父们这一辈上。尽管太爷如此小心,依然没有保住当议长的爷,也没能保住“里头”的家业。这位当议长的爷,最后还是因为追随王鞭杆,而死于非命。

值得一提的是一位懂藏语的爷,他学问极好,国学底子相当了得,又兼通藏语,曾在甘南教书。解放时跑了回来,他一个教书匠远离政治,历史颇为清白,政府也没有怎么为难他,可土改时家里成分被定为地主,自己也成了地主分子。家里的土地财产全部被分光了,一个大家庭一夜之间就崩溃了,也真应了《红楼梦》上的那句话,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听老人们说,大家族即将败落时,确实有许多非常奇异的征兆,“里头”的几十匹骡马一夜之间竟不明不白死得一干二净。当时正在土改的风头上,“里头”的当家人商议,赶紧破财消灾买了几十匹骡马补上,免得背上投毒破坏土改的罪名。这位爷可能也就是在重大的社会变革中,顿悟了人生,因而,当省政府请他任职到甘南藏区担任翻译时,便一口回绝了,在家里读书耕田,安度余年。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山庄的人都饿得面黄肌瘦,一些人连命都保不住了。族中一些子侄辈的都明偷暗拿以延性命,这位老先生却从不拿集体的东西,经常口里念叨着,我不相信新政府会让饿死人!还不识时务地写了一首《止饿诗》,据说读上几遍就能止饿。这首诗不幸失传了,但想起来也有道理,其实老先生用的是心理学上的注意力转移,专心读背时便会暂时地忘却饥饿,减轻饥饿的煎熬。后来,山庄的几位后生眼看这位冬烘的老夫子就要饿死了,便有意安排他去看护粮食,实指望他能找机会偷吃一点集体的粮食从而保住性命,可没想到,这位爷最后却被饿死在粮食旁边。从这里面可以看出老先生的克己功夫确实了得,也可能是朱熹老夫子那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古训中毒太深,终究害死了这位爷。人常说,成就一个富翁可能只须三年的时间,而成就一位贵族却需要三代人的努力。应该说,这位饿死在粮食堆旁的爷能够算得上三代人培养出来的一位贵族——一位真正的精神贵族!

我们“外头”这一支,一分出来便特别地衰落。爷爷是老大,自己跑到兰州乞讨求学,后来当了教书先生,于生计上也不求富裕,勉强能够活口就很知足。他为人豁达开朗,对于生产上的事也不甚了了。二爷到处胡充冒领,曾经跑到在县里干事的议长老哥跟前,趁人不备,拿起县印盖了一沓空白公文,拿了出去买钱花,差点把自己弄进监狱。三爷因困于生计,自己跑到固原给富人家背过牛粪。不过,三爷的书读得很好,聪明好学,博闻强记,又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在富翁家祭祖时写了一篇情感真挚、文采斐然的祭文,一下子崭露头角,富翁很是爱才,大力举荐。几年后,三爷回来时已经是固原的财政科长,骑着白马,挎着盒子枪,加上三爷长身玉立,英气逼人,衣锦还乡,煞是威风。我们“外头”算是在三爷手上重振家业,有了点兴旺气象。解放后,三爷曾和山庄里的人上粮时,三爷很快心算出结果,一口就报上数字。粮站的会计一看土里巴几的三爷,白一眼说,一个老农民懂什么?一边去!可是,当会计用算盘噼哩吧啦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算上半天,一看结果还真和三爷心算的数字分毫不差。那扫盲出身的会计哪里知道三爷曾经当过财政科长呢?三爷是一个聪明而又刚直的人,这从他的表字“子刚”也可以约略看出端倪来。三爷的书法,柳骨颜筋,欧底赵面,很得时人喜爱,成纪川许多人家都以能够在上房挂上三爷写的幛文和中堂为荣。更兼文思敏捷,才气横溢,曾经给我们山庄的山神庙写过一幅对联,上联是:“我供奉你一年香火;”下联是:“你保佑我四季平安。”要说这幅对联也实在是平白如话,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确实显不出什么文采来。据说,当时在旁边看热闹的大老粗都笑着说,你这话我们不识字的大老粗都能说出来,亏你还算识文断字的!三爷并不生气,挥笔写下一道横批:“你不我不”。三爷说,这四个字你们也经常说,可你们却不敢说。于是,这副对联便到处为人传诵,三爷敢于和神仙叫板,其秉性于此可见一斑。后来,三爷上吊死了,留下了一首绝命诗:“天公振窿地作东,一根麻绳送我行。世人莫笑我短见,迟死不如早死荣。”三爷自知,以他的聪明外露和耿直刚烈,断然难以度过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于是,选择了一种非常极端也非常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保持了一个文人最后的尊严!

四爷是太爷的遗腹子,因而受到曾祖母也就是太太的百般宠爱。读书的事,一无所好;农活上的营生,一无所知;玩耍的行当,无一不通。他用自己的经历演绎了一个由富家纨绔子弟到一文不名的赌棍的全过程,他也因此而远近闻名,使山庄为更多的人知晓,也使一些人通过赢取山庄的土地而进入山庄。对于赌场,他是有场必进,每赌必输,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由于大家都知道有丰厚的家产作后盾,远近的赌庄纷纷邀他去赏光,也非常愿意给他赊欠。他是每请必到,每到必豪赌一番。开始只是输钱,钱输完了便输地,再后来输骡马。听老人说,有时候骡马从地里回来汗没有干就被人牵走了。最后,连半边院子都输给别人了。曾祖母哭得昏天黑地,哥哥们都万般无奈。于是,全家因为四爷的狂赌而再度陷入赤贫的境地。这种结果,恰恰也印证了“富不过三代”的古训,也说明山庄土脉太浅,难以逃出这种千百年来的贫富相易的因果轮回!

这时,解放了!人丁兴旺、家业丰厚的“里头”被划为地主,土地财产被没收重新分配给广大贫下中农,而被四爷赌博输得精光的“外头”,被划成了“下中农”,因为还有几间房屋,所以没有成贫农。“外头”也在土改中又分回了曾经被输掉的土地。那些“里头”曾经雇过的长工,一个个以家无隔宿之粮、苦大仇深而被选成了农协主席、革委会主任,领导广大群众,对曾经作为东家的地主们进行了残酷无情地斗争。

后来,四爷多次地给我们神采飞扬地讲述他的赌场生涯,而且似乎他那时就是站在一个战略高度运筹帷幄,把握时局,把一个个赌场的铁对头,都逼成了赢家,逼到了死角,使之不得不成了恶霸地主。四爷每次在缅怀他的赌场风采之后,总会不失时机地告诫我们,如果不是我,你们都是一窝地主娃儿!看着他的居功自傲的神态,看着被整天批斗的“里头”爷爷们,看着“里头”的娃娃连个红小兵、红卫兵都加入不了的情景,我们都由衷地感谢这位四爷的“丰功伟绩”,也曾一度对他的“先见之明”有点顶礼膜拜。

世事如棋,人生似戏,那些我们后代们可以在做人行事上奉为楷模的先祖,都不幸早夭或死于非命,反倒是不求上进、逆行败家的四爷却最后成了我们这一支最大的功臣。或许,由于祖辈读过书的几乎无一人善终,而不事产业不读诗书的反倒生活得比较安稳滋润;或许是祖辈的教训,或许是父辈的见识,其直接后果就是父辈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上学读书。这种取舍在今天看来过于盲目,也过于浅陋,但如果把时代背景上推到反右斗争阶段,其直接意义就是我们的父辈中没有一个“右派”,也没有一个因为文字而招惹是非的。尽管他们当时不可能有“白卷英雄”张铁生那样的远见,但他们本能的选择,却得自天授,暗合了天机,符合时代潮流,真可谓“日用而不知”。

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地方的积淀,这种积淀最初一定是黄土层,凡是黄土层积淀比较深厚的地方都承载着厚重的文明,比如黄河流域,那厚达几百米的黄土层不只是能够生长参天的古柏,也能够生长出令后人高山仰止的长者。其次,每一个地方都会有相应的生物积淀,生长过茂盛植物的地方,年复一年,花开花落,这落到地上的花叶都成为腐殖质,但凡腐殖质积淀得厚的地方都格外的肥沃,也能够生长名贵的乔木和花卉,滋润更多的生命。当然,每一个地方还会有动物的积淀,任何一个生命体死后都会成为一种肥沃的积淀,尤其是当承载着文明的人,一代代传承下来,那该是何等丰厚的人文积淀啊!

人们常说,羽翼未丰满者不可以高飞,这确是千古不易之论,因为羽翼不丰去高飞则必折翅。曾国藩告诫子孙,油水肥厚处不可以立身,也是惊世骇俗之言,因为油厚则必滑腻难以立足,何谈立身立命。山庄的先祖们用自己的生命历程告诉后代,土层浅薄处不可以栽植大树,这确是掏心挖肺之语,因为土浅处必然难以扎下深根,而根浅者必然会被狂风摧折。试想,一个小小的山庄,老庄的营养线过长,使它无从汲取家族优良的传承,新开拓地方又缺乏有力的人文滋养,无论从历史层面还是从人文层面,究竟能有多深的积淀呢?更兼山庄的黄土淤积层很浅,普通作物耕种过深时都会泛起沙层,又怎么会生长出高大的乔木呢?假如栽种了乔木,假如乔木长成了大树,没有相应的深根,又何以使乔木枝繁叶茂呢?即使有,不被大风吹倒只是由于幸运,而连根拔起则是一种必然。这道理大家都懂,可不一定愿意懂。这道理大家都能讲给别人听,可不一定能够在生活中运用。因为,高远处令人向往,油厚处令人心动,而蓬勃的生命欲望会使人忘记自己的根基只是浅土下的沙层。

大地是会记忆的,山庄也是会记忆的。布满皱褶的黄土高原,宛如一个智者的大脑皮层,它会记下地球的历史变迁;挤满院落的山庄,宛若一部厚重的家谱,记载着一个家族的兴衰成败。一棵树会用年轮留下岁月的印记,一代人会通过自身的经历直接映射出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一代人,一个个体,无论多么卓越,如果沐浴在时代的腥风血雨中,那也只是沙尘暴中的一粒细沙,是狂风暴雨中的一棵飘蓬,是滔天巨浪里的一滴水珠,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因而有多少优秀的人,常常会自以为是地去撼动世界,最终却往往会忘记了回家的路,徒然地使后来者思之伤情,扼腕长叹!

呵!山庄,一个曾经的称谓,一个养育过我们家族的地方!一个记忆着许多兴衰成败故事的地方!一个成就和破灭过许多梦想的地方!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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