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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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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坊村遗案》

(中篇小说)

石坊村遗案

 

柏 夫

 

1

 

   当朝气蓬勃的白局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时,我刚熬过一个通宵,尽管已经快奔五的人了,但小我十来岁的白局长没有发话我还是不敢主动就坐。也奇了怪了,原来在乡下当教师,把老校长顶得一乍一愣的,这刚一进城怎么就没有文人的那种骨气了,有人说,地方越大越出奴才。看来不假,试想历朝历代有哪个地方比京城出的奴才更多呢?

白局长在给我安排工作的同时,用一把很精致的小牛角梳子梳着本已十分光亮的头发,我也不失时机很克制地打了几个呵欠,旁边的分管副局长错误地理解为我对局长不恭,插话说,老郭,这件事很重要,请注意听!年轻的白局长很有修养地笑了一下,说,好了,下去吧!记住,回来后单独向我汇报!我听懂了后半句,便朝分管的副局长看了一下,觉得这话既是给我说的,又是说给副局长听的,可前半句有点听不大懂。

下去?我还有点懵懂,下到哪里去?怎么下去?我的办公室其实在顶楼,楼下又是另一个单位。只得稀里糊涂地出了局长办公室,走出门才理解了,下去就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记得有一回吃饭,偶尔和领导坐一桌,领导喝高兴了说,现在让他们下面几个玩一下吧!其实都在一个圆桌上,这是领导把下级当作下人呢。到办公室,我们执法队的队长阴阴地说,看来文人就是待遇不同,还得局长亲自派活儿呢!市公安局的朱侦察一来,你就一起下去!

又是下去?我说,下到哪儿去?队长嗨了一声说,你这半天干么去了?白局长不是叫你配合公安上到石坊村去吗?这村上出了件野外文物毁坏案,被人举报到网上,这不,领导一批示,市上来了侦破专家,你就代表咱们文化执法队参与侦破啊!

侦破?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刚从农村中学调来的语文教师,居然还要参与案件的侦破?可这是任务。本来,我是一名农村中学的语文教师,因为创作的剧本获了省级编剧一等奖,就被调到县文化馆当编剧,说是要创作一部反映县域支柱产业的剧本,可文化馆没有编制,说是暂时安排到县文广局下属的文化执法大队,等有编制再正式调过去。文化综合执法大队是专和网吧歌厅书贩棋牌室小老板打交道的,整天在街道乱跑磨嘴皮子,凡是有点门道的人谁也懒得来。不过,这还好,起码工作在城里,除过偶尔晚上行动,平时比较清闲,正常可以回家吃饭睡觉。作为刚从乡下调上来的我,安排下乡进村的事恐怕就非我莫属了。

说实话,在这年头,要凭本事调进县城对我来说,难度就和奉旨进京差不多,乡下的一帮哥儿们听说我创作的剧本获奖就三下五除二把几千元奖金贺得一干二净,又听县上求贤招才把我调进城高兴之余不免眼红,说这家伙没花钱调进城非得大吃大喝一顿不可,我也高兴,一下子摆了四五桌大家尽兴了一回。酒后不免想起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言壮语来,心想以后一专下来再也不必天天上课批作业,一定要集中精力写一部大戏好戏,报答领导的知遇之恩。可一报到,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文化馆去不了,在文化执法大队也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办公室原有的几台电脑早就被资历更老的人占了“斗地主”。好在县上经常抽调一些精兵强将参与各种帮扶和检查,我就这样被派上了用场,先是被派到村上去帮扶。我一边在帮扶动员会上打量着周围参会的人,一边琢磨着“精兵强将”的含义,觉得还是用“残兵败将”更准确些。这样,几个月下来,我原本打算写一部大戏的劲头随着这种毫不搭界的安排,也日渐消失殆尽。

这回又被派去查案子,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专门带了个采访本和录音笔,我知道石坊村地处陕甘宁交界,流传着非常撩人心魄的成纪花儿,我原来曾经雄心勃勃想写一部以花儿为题材的音乐剧,可惜没有付诸实施。话说这成纪,原本就是个历史地域名词,其辖区历史上几经变化,许多少数民族也在这里繁衍生息,由于地域民族文化差异等种种原因,这里的花儿很有特色,它既有甘肃本土的质朴,又带着宁夏花儿的野性和陕北花儿的悠扬。这次出去,权当是一次采风吧!这样一想便心情开朗起来。

其实,石坊村牌坊被毁坏的事,前一段在乡里传得沸沸扬扬,后来查出是朱长贵的父亲朱增祥干的,一个识不了几个字的老农民嘛,抓去一问什么都全招认了,而且说牌坊是他朱家的他想拆就拆谁管得着?公安上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村民也议论,不就是个破牌坊吗?立在村口挡得拉苹果的车辆都不能通行,还不如拆了利索。大家嚼了一阵子牙,由于事不关己也就淡忘了,更不会把这件事上升为什么文物毁坏案件。倒是前些时候石坊村里朱增祥的儿媳妇马兰花跟堂侄子朱雨生跑了的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说三道四的,有骂乱伦悖道的,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说朱增祥老东西好歹也当过村支书,却连个儿媳妇都管不住。有的还说一定是朱增祥当村支书时做过亏心事,这也是报应。反正大家说道起这类事儿来兴致更高,那文物被毁案的影响反倒给这件事的风头给生生压下去了。

 

2

 

我原以为侦破案件是要像影视剧里一样乘坐警车拉了警报哇呜——哇呜——警灯闪闪地奔到案发现场去。到公安局一看,院子里老早停着一辆车,看样子可能是局里最破旧的一辆白普桑,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司机不耐烦地等在那里,一见面就问,是你吗?我点点头。他说,快上车!我拉开后车门正要上去,却看到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只朝我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坐前面去!我想,也怪了,我们乡里的书记乡长坐车都在前面,这人却偏要坐后面。一想,对头,人家到底是市上来的,就是不会像个乡长似的老抢着坐副驾的位置。

小车颠簸行进,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便上了闻香山。由于我坐在副驾位置上,视野十分开阔,老远就看到地处背阴地的牡丹坡。相传原来那里每到春末夏初便开满了一坡的牡丹花,经南风一吹,这座远隔一条河的北山上便花气袭人馨香缭绕,故名闻香山。这时,我不由得想起堪称花儿中翘楚的那首花儿来: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容易摘去难,

摘不到手里也是枉然。

这首花儿由于流传甚广,所以陕甘宁三省的许多地方都争着说这是自己地方花儿的代表曲目。我曾研究过这种现象,其实,这首花儿所反映男女之情本身带有普遍性,尤其是花儿中蕴涵的意象远远超越了男女情爱和花儿本身,牡丹不仅仅是男子心仪的姑娘,也可以是女子中意的男子,更可以泛化为人们在现实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因而具有更为深广的含义,在不同的情境中能够表达出歌唱者各自的心境,因而具有超越时代和跨越地域的普遍意义。大家争着说是自己地域的作品不但无伤大雅,反而更加说明即使风格迥异的花儿,从骨子里也有其共性的东西,反映了人类共同的感情诉求。

山道一转,眼前豁然开朗,一条被农田挤窄的河道很难肠地流着泪一般的浊水,那是上游造纸厂排出的废水,河上也没有桥,普桑咯吱一扭吼了一声,就日地一下穿过了窄窄的小河,看来,司机来过不止一次了。村边有几个人等在那里,他哧地一脚煞车,车就横在了村口。我以前来过这村,这是原来立牌坊的地方,现在没有了牌坊,使人觉得开阔宽敞之余又生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连原来牌坊边的那株左公柳也因为失了依傍而显得有点茕然孑立形影相吊。

一下车,就有人迎上来握了我的手,说,欢迎专家!欢迎专家!热情地握完手才看到从后座上下来的人,他过早地穿了一件防寒衣,佝偻着身子,司机介绍说,这才是市上来的专家——朱侦察。那几个人立马跑过去握手,重复前面的话。市上来的朱侦察摆摆手免了礼数,迎候的是当地派出所王所长和一个年轻干警小李。王所长说,按理说市局领导来了应该在乡上摆个欢迎宴席,可眼下上面查得紧就只能在村上将就了。这时,我注意到,村边有个老头儿瘸着腿一拐一拐地闪进一个农家小院。我之所以这么上心这件事,是因为平时村里来了上面或外面的人,大家都要叽叽喳喳地围观,而我们来却如此冷清——可能是查案的原因吧!

说是将就,可作为教师出身的我也算是开眼了。我们一行在王所长的引领下,七转八弯来到一个僻静所在。在几棵大槐树的掩映下,一处粉墙青瓦的院落出现在眼前。槐树的叶子被秋风点染成了深深浅浅的黄色,经过中午太阳光的透射,在庭院前的空地上筛出斑驳的光影,使人觉得格外亲切温馨。仿古的门楣上装了一块蓝底金字的匾,上书四字“王家大院”,显得古朴而亲切。一行人推让一番鱼贯进入院子,迎面是个影壁,上画一幅《岁寒三友图》。绕过影壁,座北朝南的是上房,东西两边分别是一溜厢房,都是古色古香,置身此境使人恍惚有穿越之感。

王所长把朱侦察让进了上房,上房正中是张八仙桌两旁太师椅,都是明清风格的仿红木实木家具,墙壁上都是当地的名人字画。上房的两头分别是茶座和餐桌,当然茶座是兼有喝茶打牌等功能,整个布置古朴而实用,可以看出设计者的品位和修养也颇为不俗。王所长显然对自己的安排很是得意,满面笑意地说,朱县请上坐。朱侦察是侦察员享受副县级干部待遇,但朱侦察员这称呼叫出口难免有点不伦不类。不知什么时候,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把各级任命的各种巡视员调研员组织员包括侦察员都称作某厅某县某科,依次类推,这样既表明了级别规格,但与正式的行政职务相比又很讲究地省略了一个“长”字,这种称谓,充分显示了首创者高度的政治智慧。

王所长热情地把朱侦察让到上座,朱侦察扭怩几下也就坐下了。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一个瘦小干巴的半老头,年龄还要比我大几岁,由于穿着便装,一点也看不出公安干警的和老刑侦专家的风采来。对于市上派这样一位侦察员来破案,我感觉到颇为失望,可又转念一想,真正能干的精兵强将哪能和我这样的人派在一起干活呢?正想间,听到汽车喇叭声响,王所长急忙迎到门外,一位十分俊气的小生进来了,王所长忙向朱侦察介绍说,这是乡上的刘书记。刘书记说,失敬失敬!乡上一大摊子事,来迟了!经过进城这一段时间的历练,我思谋着,刘书记迟来这么一会儿或许也是一种很讲究的安排。因为,他与朱侦察不是直属关系,作为乡党委书记是犯不着在村口恭候的,但事关乡上,不来礼数上也是讲不通的,于是就有了这么点儿时间差。又是一番推让,刘书记和王所长陪在了朱侦察的两旁,我和小李子坐在下首。从陪同规格和酒席的档次可以看出,这是乡上最高规格的接待了。蓦然之间,我觉出了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上县冷乡热的强烈反差来。

现在吃饭,尤其是上面来人,当地领导总要来那么一段开场白算是欢迎词。王所长恭恭敬敬地请刘书记致词,刘书记推让说,今天在你王所长的王家大院,还是你先讲吧!王所长谦恭地说,有您刘书记在,那有我小王多嘴的道理。

可依我看王所长怎么说也要比刘书记大上好几岁。刘书记不再推辞,一开口便显示出这几年县上下派干部的优势来,这些人大多秘书出身,几句话从乡情村情发展思路GDP人均收入什么地一路讲下来,头头是道不由得你不服。

开席后,朱侦察并不多话,谁敬酒他都喝,不过敬的人喝什么他喝什么,容不得商量,即使刘书记用红酒敬,他也举起红酒相陪,那长长的眉毛下因年纪略显浑浊的眼睛闪着一丝毋庸置疑的光芒,谦和的笑容下隐隐然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几个回合下来,刘书记的锐气已经收敛,无论是喝酒还是气势上渐渐落于下风。王所长已经醉得把头杵到桌子上了,朱侦察脸上被酒精染上了一抹潮红,人顿时精神了许多。

我不得已多喝了几杯便露出书生相,与自恃县上笔杆子的刘书记谈起了文学,我凭二十多年高中语文教师的功底掉了几段书袋子,他一个初中毕业考上的中专生,虽几经进修取得了党校研究生学历,但很快便显出正规教育的不足,露出怯来,便端起酒杯掩饰说请教请教,其实是想凭年龄优势在酒上找回点面子。我这把年龄怎能与年轻气盛的刘书记拼酒,自然是甘拜下风。

这时,头杵在桌子上的王所长起身了,他明确地感觉到刘书记把矛头对准我已经是意气用事,偏离了这桌酒席的主题,便挺身而出,朝朱侦察狠劲地敬起酒来。

在这场面上,我慢慢看出刘书记的用意来,他是想把这案子压下去,因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是属地管理,在年终考核中是一票否决指标,为这件破事把全乡的年终考核影响了太不划算。酒到这时便显出王所长的老成来,他说,朱县,您是全省有名的老刑侦专家,我们片区这点烂事哪犯得着您老出马,真像古人所说的,杀鸡焉用牛刀?说着一仰脖子一杯酒便下了肚,朱侦察笑笑,说,还是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一切还得靠你王所长啊!说完也喝了一杯。

正热闹间,门帘一揭,探进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来。我正诧异哪个村民会这么大胆,居然敢闯刘书记的宴席。却见刘书记指点着那个脑袋喊道,好你个猪头,躲到这时才来!王所长接着对朱侦察介绍,这是石坊村的朱支书朱长富。

当扛着个大脑袋的朱长富挤进门,我才觉得刘书记刚才称呼他“猪头”是多么地准确传神,佝偻瘦小的身材不堪重负地扛着一个大脑袋,谦卑地笑挂在油沉沉的脸上,听了刘书记的招呼和王所长的介绍,他一连朝坐在上首的朱侦察、刘书记、王所长、小朱和我点了好几个头,令人直为他硕大的脑袋担心。

我来迟了,自罚三杯!朱长富一连喝了三杯咂咂嘴说,真是好酒啊!刘书记催促道,你个猪头还不快给朱县敬酒!朱长富急忙倒了一满杯来到朱侦察跟前搭讪,咱们还是本家呢,高攀了,千万给我个面子喝了这杯。朱侦察也不推拒,笑着站起来喝了。朱长富接着又说,为了我这破村上的事连累您跑这大老远,我再敬一杯!朱侦察也痛快地喝了。没想到朱长富又倒了一杯对着朱侦察说,既然是一家子,咱们这一杯就为家里人身体健康干一杯!刘书记便出来插说,你这猪头还蹬鼻子上脸了。朱侦察有点勉强,可酒祝到家人健康看来是非喝不可了,于是说,感谢朱支书美意,我提议大家为家人的健康共饮一杯!于是大家热烈响应一齐举杯喝完。

刘书记说,猪头今天来迟了,应该罚酒,可你刚来就坐下吃几口吧!我正要起身让坐,却看到派出所王所长和小李子中间空着一个座儿。噢,原来,这朱长富是预先精心布好的一枚棋子,连位子早都留好了,就是专等喝到半路来接乏兵的,于是暗自为朱侦察有点担心。朱长富在小李子上首坐了,说,刘书记,罚酒我已经喝过了。现在就罚我讲个笑话吧,如果大家不笑我再喝。大家说好。饭桌说段子也是时尚,大家都静下来听段子。

朱长富说,先说清楚,这是个实事儿,大家听了不要往自己身上揽。刘书记说,别啰嗦快说!朱长富也不着急,夹了一口菜,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那是上河村去年精神文明村验收的事,上河村的孙支书和乡长陪着县文明办的领导来到村上,看见卫生打扫得很干净,村容村貌也很整洁,粉得白白的墙上写的都是村规民约,大家都夸上河村真文明。这时候,墙角有一黄一白两只狗正在干那事,孙支书边汇报边暗示文书叫赶一下,可那两个狗东西正在兴头上哪里能拆散?这时大家都明面里在听孙支书汇报,实际上都在偷看那段精彩的黄色表演,一时气氛煞是难堪。这时,乡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哈哈一笑打趣说,孙支书,你这村上的硬件建设上去了可文明程度还不够啊!孙支书连忙辩解。乡长手一指墙角的两只狗说,你看,那多不文明。孙支书气不打一处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朝上面的那只狗就是狠狠一脚,然后破口大骂,看你个狗东西,干好事给村长不让也就算了,怎么乡长来了都不让?叫你不文明叫你不文明!连着又踢了好几脚。朱长富说得不动神色,可大家已经忍俊不禁笑成一团,就连不苟言笑的朱侦察也朗声大笑起来。刘书记笑着说,你个猪头背地里损乡长小心人家给你穿小鞋!朱长富说,那敢那敢!这只是笑话。这时,我才觉得,刘书记这猪头的称呼其实是一种颇带亲切感的爱称,因为是朱长富是一个村上几千口子人的头儿,猪头的称呼更可以善意地理解为朱头。

其实,我算看出来了,这个朱长富虽然只是个村支书,但决非等闲之辈!现在党政领导不和在许多地方都是公开的秘密,尤其是在这个书记空降下派乡长土生土长的乡上更是如此。朱长富调侃不在场的乡长就是曲里拐弯地讨好书记,实际上也暗合了当下许多文艺作品讽刺控制在乡长以下的潜规则,可谓得自天授,无师自通,暗藏着底层干部的生存智慧。王所长说,朱支书讲得好,要奖励一杯。朱长富说,不急,还没完呢。接着又说,后来,乡上统一组织我们到上河村去学习观摩,碰到一只狗在用三条腿跳着走,一条前腿反转过搭在背上。我对孙支书说,上河村的人骄傲,连狗走起路来都是背搭手!细一问,才知道那条狗原来就是那次被孙支书一脚踢得前腿骨折了,由于是流浪狗没人管最后自然长成那样了。大家又一阵大笑。在这笑声中,气氛一下子活跃了不少。

这时,朱侦察发话了,我看大家都吃好了喝好了,下午还有事,咱们到此为止,刘书记、王所长你们就去忙,这里留下我和老郭就行了。以后我俩在这里,还得多麻烦朱支书呢!

刘书记和王所长都说要陪着朱县,可朱侦察说,那样办起事来大家都不方便。朱侦察没有说办案,但大家都心领神会,于是大家说说笑笑就散了。

 

3

 

酒后的午睡别有一番滋味。睡起后听不到任何动静,我想朱侦察大概也喝高了,我有点内急便出房去小解。转到后面,才发现上房侧面有个通道,沿通道后去是一个圆门,穿进圆门,哇——小院石径,竹影菊香,原来这里别有洞天。正待欣赏一番,却听到从旁边的一座房子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个案子,说法不能变,调子不能变,结论不能变……这不是刘书记的声音吗!我顿时一阵紧张,也一下子尿意全无,赶紧撤出身来,悄悄溜出了王家大院。看来,这个案子确实不一般,一边是县公安局特别冷淡,似乎缺乏相应的配合;一边是派出所和乡村非常重视,似乎在着意隐藏一些东西。

整个村庄也在午睡之中,农家院落大多关锁着门户,没有行人,整个村落显得安谧而慵适。我自觉不自觉地来到了村口原来立石牌坊的地方。除了那株苍老的左公柳,再也看不到一点石牌坊的痕迹,代替石牌坊的是一个白底红字的水泥桩,上刻“石坊村”三个仿宋字。

说起石坊村,也确是当地一大历史名胜,作为当地的一个文化人,我当然知道这座石牌坊的来历。

清同治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876年,左宗棠分兵三路收复新疆,路过朱家村。当时凡左宗棠路过之处都号召军民栽植抗旱易活的柳树,人称“左公柳”。杨昌浚有诗云“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当时,恰好有一小伙子正在光着膀子栽树,左宗棠本已是老病之躯,看见这年轻人干得非常卖力便破例下轿,问知小伙子姓朱名武,十分喜欢。朱武正是血气方刚,被左爷部队的雄壮军威看得血脉贲张,跪请左公允其参军远征,左爷也是一时高兴就把朱武收为亲兵,朱氏一家自然欢天喜地。可就是愁了一人,气了一个人。发愁的就是朱武新婚不久的媳妇周氏,却说周氏娘家在陕西周至县,原来跟戏班来到这里唱戏,更有一手绝活就是唱花儿,每每被安排在正戏之前暖场,被朱家的二小子朱武看上了,两人情投意合就成就了姻缘。再说生气的,那就是朱武的哥哥朱文,读了半辈子子曰诗云,却只混了个秀才,不要说见左宗棠这样的朝廷大员,就是连个七品县官也见不上,而不学无术只有一身力气的朱武却一下子成了一品大员的亲兵,将来混个前程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想到,朱武一去三年,战死在新疆,朱氏一家原指望朱武能建功立业挣个功名回来,没想到却连个尸身都没有见到。好在朱武媳妇生下了二岁多的遗腹子,好歹算是续了香火,周氏也矢志守节,抚育烈士之后。由于这事关乎左宗棠,地方上有名的绅士马老爷便出面承头联络了一帮乡绅,把这事写成稿折,层层辗转送到左府,左宗棠也想起这事来,觉得朱武夫妇其行堪佩其志可嘉,于是挥毫题了“忠烈可嘉”四字。别看左公这几个字,那“忠”讲的是朱武为国尽忠,而“烈”指的是周氏为夫守节,“可嘉”二字也是极有分寸,细究下来,可以说是字字有着落,细处见功夫,非大家不可为。不像现在有些人动不动对一个乡村老头子老太太题个 “永垂不朽”、“万古流芳”、“浩气长存”什么的。话说当时,左宗棠因收复新疆几乎是名满天下权倾朝野,这幅题词那自然是十分了得,于是,用现在的话讲就是“高度重视各级联动上下齐心”很快建成了一座堪称高标准高规格的石牌坊,村名相应也由原来的朱家村改为“石坊村”。

记得那座牌坊全用破石峡拉来的上好铁青石建成,门楣上嵌左公题词“忠烈可嘉”四字则采用汉白玉阴刻,取一清二白之寓意。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左公晚年书法,古朴苍劲,沉着酣畅,堪称左公书法中的上品。当年破“四旧”的时候,这个象征封建思想的石牌坊本在首破之列,可前天晚上公社革委会开会定了这事,半夜革委会主任的儿媳妇就难产死了,主任当然再没顾得上过问这事,其他人都说是报应,反正以后再也没人提这事,石牌坊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保留下来了。在我看来,这石牌坊毁坏了固然是个损失,但最大的损失却是左公的题词,不知究竟流失到哪里去了?那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其艺术品位和文物价值对当地文化具有不可低估的历史意义。

我在惆怅中回到王家大院时,朱侦察和朱支书正在因为安排食宿的事争执不下,朱侦察坚持要住在农户,朱支书说派出所安排的是王家大院他做不了主。最后,朱侦察说,那你给王所长打电话吧!朱支书拿出电话打通王所长说了好一会儿递给朱侦察,朱侦察很简洁地说,就这样了,咱自家人就不客气了,不能违反上面的规定啊!如果没有后面的这个“啊”字,你就根本感觉不到这是一个县级干部在与下级说话,可加上这一声不长不短的“啊”,语气就由一般的陈述句变成了祈使句,一切就变得毋庸置疑了。作为一个常年给学生讲汉语的人,我也慢慢品出这些行政用语的妙处和韵味来。

朱支书死磨更缠地硬要把我们两个安排到他家住,可朱侦察并不多话,只说,吃住的地方午休时我已经看好了,人家也同意,咱们现在就去吧!话到这份上,就是伶牙利齿的朱长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大家一同出了王家大院。走到一个大门头颇显破败的院子,朱侦察停下来说,就这家!我猛然间觉得朱支书的头大了——是更大了。他急忙对朱侦察说,你,你怎么能选他家呢?牌坊就是他拆的。朱侦察说,这样不更方便吗?走,咱们一起进去!朱长富忙摆摆手说,那,那,我就不进去了!然后慌忙离开。

我想,这个朱支书看来也是个场面上混过来的人,怎么能因为不住在他家住就变得没有一点礼数呢?刚一进了门,我就觉得朱侦察做了个错误决定,这家院落房子很破旧,即使是一直生活在农村的我也觉得卫生状况也明显不好。

老头儿看上去有七十多岁,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夹克,明显是从儿子那里淘汰下来的,看到我们进来便直起腰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再看他的老伴,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忙着照看着两个孩子,一不小心一个小男孩儿抓了地上的脏东西塞在嘴里,女人连忙从孩子的嘴里掏了出来,顺手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孩子便哇哇大哭。老头儿领我们进了上房,这时我才发现老头儿左腿瘸着,走起路来朝左一歪一歪的——这不就是刚来时在村口看到的那个老头儿吗?

家里也只有上房是新修的,拾掇得倒挺干净,可与刚才离开的王家大院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我想自己也老大不小的了,好不容易调进城却摊上这么趟出力不讨好的破事儿。下到村里,又住在环境这么差的地方遭罪,真不知朱侦察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当然,作为教师出身的我本身就是直筒子,我的情绪朱侦察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说,老郭,你也别介意,咱们本来都是农村出身,也都是别人派的活儿,怎么能把活干好就怎么来,你说对不?我不带好气的说,朱县,反正你是领导,咋说就咋干呗!朱侦察一笑说,老郭,我看你也是实在人,你就别再朱县朱县的寒碜人了,那无非是干得时间长了给了个待遇。以后你就叫我老朱吧!

人家这样,我再也绷不住了,也一笑说,那敢呢,县级领导在县上可是大煌煌呢!

晚饭是浆水洋芋面,炝了地椒浆水,加上油泼辣子,一下子勾起了我的食欲,尤其是中午喝过酒,吃起来格外可口。吃完饭,我一下子情绪大好。天色尚早,老婆子去照顾孩子,朱侦察便给老汉递了根烟,搭讪着和老汉说话。我才知道,这老汉就是朱长贵的父亲朱增祥,按辈份算起来,当支书的朱长富还是他的本家侄子呢,而前半年跟人跑了的马兰兰就是朱长贵的妻子。我不由得感慨,这人光景过得不行,连个儿媳妇都留不住,就是本家侄子也是如此地不待见,到门口也不进来一下,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朱增祥老汉一开口就只一句,我有罪!我有罪!便不多说。我听了半天才弄清楚,这牌坊便是这朱增祥挖倒的——难怪朱侦察要把食宿放在这里,原来是直奔主题为了办案方便。

晚上和朱侦察睡一炕,朱侦察便说,我睡觉可是要打呼噜的,给你先讲清楚。经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因为我也打呼噜正担心影响人家呢!我说,那咱们就比赛谁的呼噜响。朱侦察说,咱们俩明人就不说暗话了,这个朱增祥的资料我都查过了,原来当过村支书,后来给侄子朱长富夺了权,又落了残疾,现在儿子媳妇都走了,一个攒劲人一下子就怂了,变成个胆小怕事的人了,别说挖祖宗留下的牌坊,就是拆个鸡窝狗窝怕都要看看黄历呢。可卷宗上派出所公安局的口供都写得清清楚楚,本人也按了指印,这案子早就结了。办案的小王提拔成了王所长,举报有功的朱长富当了村支书,原任的县公安局局长都提拔到市上了,还查个啥?我接口说,打死我都不相信这老汉会拆了祖宗的牌坊!朱侦察叹一声气说,唉,连你一个刑侦门外汉一眼能看明白的事,为什么要用我这样一个市上的刑侦专家?

联想起中午在王家大院后院听到的片言只语,我一下子也警觉起来,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便半翻起身问,为什么?

杀鸡焉用牛刀!朱侦察一笑说,还真不是跟你吹牛,当年我就是因为破过积案大案才混到这位置的,可你知道我在这位置多少年了?我说,这我哪能知道!

他过了好一会儿沉重地说,说多了你也不明白,可以这么跟你说,现在的市上的公安局局长兼副市长曾经是我带过的徒弟。我噢了一声说,明白了。

他也呼地一下翻起身说,你明白个啥?这件事是个大事,咱们俩必须好好配合。我说,我一个外行配合个辣椒,不给你添乱就算不错了。朱侦察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幽灵般的光芒,认真地说,你还是个文化人呢,咋一点不长心眼儿?派一个老专家和一个门外汉来配合做这件事不就说明了一切吗?你以为白局长派你来下乡进村是惩罚你?我一下顶回去,那还能算是重用不成?他叹息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幼稚!便转身睡去。

我心里气鼓囊囊的,心想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还是头一次有人说我幼稚?看他睡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想了半夜,觉得这件事的确不像自己开始想的那样简单。回想起刘书记“三个不变”的话,内心还真有点佩服这个不露声色的朱侦察,他在无形中已经瓦解了乡村试图隔离办案人员的打算,直插到案件的关键点。这一招看似简单其实是独具匠心,就像武功高手化解对手招数于无形,然后出其不意直击对方命门,相比之下,就看出对阵双方的高下来,不由得对朱侦察多了一分尊重。

 

不管睡得多迟,多年来当教师养成早起晨练的习惯没变,我和老朱一起去晨练——我现在已经把他改称老朱了。沿途,我们踏着新铺的水泥路面,穿过整片成带的苹果园,呼吸着乡间清新的空气,心情格外开朗。越过行将干涸的小河,我们沿着长满荒草的小路来到对面的小山上,因为今年雨水挺旺,田里到处灰菜冰草疯长,散漫的葱绿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荒凉。我知道,近年来因为青壮劳力外出,劳动力大大减少,除过公路沿线和川水地,许多山地都被撂荒了。就是公路沿线的示范园样板田,也都是为考核和检查由县乡通过项目支持搞起来的。

上到山顶,我已经是大汗淋漓,朱侦察依然气定神闲。在近距离的审视下,我看到老朱脸上刻着许多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深的皱纹,透露出一种厚重落寞和沧桑感。我不由得说,老朱,你这满脸的皱纹里一定有许多故事吧!朱侦察手一挥指了指周围的沟沟壑壑说,人和山一样,哪个沟沟壑壑里没有故事啊!就说山脚下的石坊村,表面看起来多么安详,静得像睡死过去一般,可你知道这里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锥心泣血的故事吗?

朱侦察接着说,我也姓朱,对于县内的朱氏族谱做过一些调查,这石坊村朱家其实是两支,一支是大房朱文,就是村支书朱长富这一支。一支是小房朱武,就是咱们住的朱增祥老汉家。常言说,大房出小辈,这几代下来朱长富一支的辈份就小了,而朱增祥却和朱长富的父亲朱增瑞是本家弟兄,成了朱长富的叔叔。多少年来,朱家两房就在这村里发生过很多令人难忘的大事。

我点点头说,这里确实是一个发生大事的地方,因为这些故事与一个大人物相关。朱侦察说,你说的是左宗棠?我说,是,这你也知道?朱侦察笑笑说,在你这文人跟前我可是献丑了,可我说的不是这件事。那是改革开放之初,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大案子,我当时也参与了这个案子的善后处理。当时,我也是刚参加工作,就在县上的刑警队。

我当然听说过那件事,说的就是石坊村朱家,是叔叔与远房侄女相爱,虽然是出了五服,可毕竟是本家,两下里家长极力反对,一对青年男女最后在村口石牌坊旁的大柳树上上吊而死双双殉情。一个村里一下子死了两个年轻人,又死得那样惨烈,引得许多人又骂又叹!

朱侦察接着说,当时哪有什么汽车,我是和一个老刑警骑着公安局的一辆三轮摩托车来到村上处理这件事的。事情是晚上发生的,我们一大早就赶到村里,老实说,那是我第一次见死人,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多么美丽的姑娘,即使丑恶的死亡也无法夺去他们的青春和美丽。我那时也正是恋爱的年龄,一方面为他们的纯情而感动,一方面为他们的不幸而慨叹。那年夏天特别热,由于双方家长都抱怨对方勾引害死他们的孩子,闹得不可开交,不让下葬,第二天大老远就能闻到尸臭味儿。到跟前一看,两具尸体的口鼻都爬满了蠕动的白蛆,我一下了就恶心得吐了。

朱侦察顿了顿,看来当年的情境又在他脑海浮现了。他转头问我,你知道死去那对男女是什么人吗?

我说,事情我们都听说了,可细节不太清楚,我当时正在外地上学。老朱说,那男孩子叫朱长松,就是这朱老汉朱增祥的大儿子。那女孩子就是朱长富的大女儿朱丹丹。两个孩子从小在一起玩耍,一起上学,辈分叔侄,情同兄妹,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们是两个辈份,是叔叔侄女,当他们意识到自己长大时,却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在这件事上,其实朱丹丹比朱长松更勇敢,她给省报写了一封读者来信,专门就她和朱长松能不能结婚的问题请教编辑部,当时的编辑也特负责,或许是这类问题具有代表性,因而就这个问题专门作了公开答复,原话我记不太清了,大意是从法律角度讲,婚姻法没有限制出了五服叔侄关系结婚,但从传统道德角度讲,还是不宜结婚。这件事不公开倒也罢了,可一公开,这俩人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由于报纸的影响力很快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两个孩子可能也是顶不住这种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才走了这一步。

朱侦察说完,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我抽出一看是一张剪报,我看了那个发黄的豆腐块,觉得朱侦察能把这么多年报纸保留下来,真是个细心人,不愧是干刑警的料。还有一沓纸,刚一打开,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是一对帅气而靓丽的青年男女,我想这可能就是那对可怜的恋人了。朱侦察说,由于事关人命,我当时按照学校学到的知识,积极收集各种证据准备立案,可后来和我一起来的那位老干警说,这不就是两个年轻人殉情自杀嘛,别把简单事情复杂化,回去我口头汇报一下就行了。于是,我把收集到的东西都留了下来。我回到单位,彻夜难眠就写了一首诗。我再往下看,是在公安办案用的笔录纸上写的,墨水的颜色已经变得淡了,这是一首题为《老树的困惑》的现代诗,署名朱子峰:

山色蒙蒙

树影伶仃

缺月斜挂

露出苍白的面容

晨星渐隐

闪着昏花的眼睛

昏睡的山村

挣扎在团团迷雾缠绕的梦魇中

 

老树曾为相爱的年轻人

遮风蔽雨

为爱情保密

为约会遮荫

老树含笑

为情开花为爱结果

伴随着他们爱情而生的

老树上几窝为爱而歌的雏莺

 

老树垂泪

脖子上缠绕的尼龙绳

用两个倒立的惊叹号

演绎着古老的剧情

呵,新时代的年轻人

为什么能勇敢的去死

却不能大胆地去生

为什么因袭的压力这样沉?

 

早霞,血一样殷红

露珠,泪一样凄清

老树低垂着头颅

因为那尼龙绳紧勒着它的脖颈

那绳上悬挂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这是我当年手抄过的一首诗,没想到这首诗的作者朱子峰就是眼前的老刑警老朱。朱侦察沉重地对我说,这两个青年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的爱情观和人生态度。我也曾一度对当年一起来办案的老刑警产生了严重的不满,那是一对鲜活的生命,死得又是那样悲惨,可他甚至没有到跟前细看一下却一个口头报告就过去了。

我也叹息说,那是两条年轻的生命啊!

朱侦察沉默良久,说,何止两条,是三条啊!

我盯着他疑惑地说,难道他们已经……

他迎着我的目光沉重地点点头说,是的,在那时医疗条件下,他俩觉得事情实在再没有办法隐瞒下去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根据我掌握的情况看,他们两个死得很从容,三个月前就在当时县里的照相馆里照了相,就你手里这张,作为他们的结婚照。当时,自行车还很少,他们来去县里只能是步行。你能想到他们是怎样走到县上的吗?他们俩是一路漫着花儿去,又唱着花儿回来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很潮也浪漫。

随着老朱的讲述,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凄美的情景——

崎岖的山道上走着一男一女,可能是担心遇到村里的熟人,他们也没有选择大路,一前一后离得老远。那男的就是朱长松,女的就是朱丹丹,到了山顶上时,他们两个的包袱都背到了朱长松的身上,他们开始说这说那,说完了又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哭泣了一会儿,朱长松说咱哭什么?我给你唱花儿吧,是我专门给丹丹写的花儿。朱丹丹知道朱长松作文好,老师经常在课堂上当范文读呢,可唱花儿却一直是朱丹丹的强项,今天才知道他还会写花儿,于是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说,好,那你给我唱一个,我也给你对一个,看谁唱得过谁?

    朱长松顺顺气悠声起调儿:

    山丹丹花开鲜艳艳红,

    小妹妹嫩得个水灵灵。

    红线线拴住了两个人,

    想妹妹想得哥我心上疼。

朱丹丹听到花儿里写进了自己的名字,就知道这真是他为自己创作的,一时也十分激动,便随声唱道:

    高高山上一棵松,

    妹妹我就是那缠树的藤。

这辈子妹把哥跟定,

咱两个一搭里迎狂风。

朱长松知道这丹丹这是从“高高山上一树槐”化过来的,可难得她化得这么巧这么快,于是又瞅着丹丹那又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地唱:

小妹妹眼波比水井深,

忽闪闪淹住了哥哥的心。

寻了个水桶却没井绳,

活辣辣地真个是渴死人。

朱丹丹靠在朱长松的怀里细声漫道:

走过了一山又一道岭,

前赶不上店来后不着村。

偎在哥怀里数星星,

月亮就是咱俩的证婚人。

下面的内容显然是后来写的,墨水的颜色也不相同,笔迹草率而忿激,韵脚也变了:

地上的狂风哗啦啦刮,

人心里难过得就像猫儿抓。

今世我俩不能到一搭,

清凉凉的眼泪把炕都泡塌。

 

天上的黑云彩结了疙瘩,

地里庄稼又遭黑霜杀。

尼纶绳捆绑老柳树挂,

咱们俩犯的是哪家的法?

看完稿纸上一段段纯真而朴实的花儿,我发自内心为两位青年的纯情而感动,这些年出了一大堆关在房子里为写情诗熬得小脸儿发白头发疯长的年轻诗人,可哪有人写出过一句真正动人的爱情诗呢?

我转头问朱侦察,哪你是咋得到这些花儿的?老朱说,作为办案人员,我翻阅了他们所有的遗物,特意留下了这些花儿,这回带来,或许与案件有关。我知道你是作家,就给你了。我说,感谢你的信任!这些资料对研究成纪花儿太珍贵了!我又问,你不是说你和老刑警没有做尸检嘛,咋知道他们已经……

朱侦察理解了我的意思,说,什么叫做老刑警?他就是。只须一眼便明白了一切,当时他也就是力所能及地给两位年轻人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早点儿让他们入土入安。难道还真要立案再做尸体解剖吗?我点头道,也是,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

昨晚我说你幼稚你没有生气吗?朱侦察笑着问我。我说,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事呢!老朱哼了一声,你们文人自尊心强死要面子谁不知道?可现实比你们在戏剧里面编得要复杂得多。昨晚上,我本来想和你商量办案的事儿,可为啥突然就转身睡了?我问,为什么?为我的幼稚生气?朱侦察诡秘地一笑说,有人偷听,就是朱增祥。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老朱说,这就是老刑警。睡觉时也会睁着一只眼,这也是市上派我来的原因。可你知道县上为什么派你吗?我老实说,不知道。

朱侦察手一挥说,咱们边往回走边说罢。我跟在他后面听他的解释,却好久不见动静。又追问,你吊什么胃口?究竟是什么原因?老朱说,以你的理解力应该明白了吧,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就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不在局中。

我没好气地说,既然我什么都不知道,那还让我来干啥?反正这不关我的事,办案是你的事儿,我就整理点花儿吧!

朱侦察不急不恼地说,我先给你说个事儿,以前我曾经派两个干警去调查一件事,两人去了好半天又回来了,我问,咋这么快?他们说走到半路又折回来的。我问啥原因?他们俩啜嚅好一阵才问他们俩究竟谁是组长?我心里非常好笑,就这一天的事还得分个组长组员?一想,可实际上如果没有明确负责人确实还不好弄。说完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接口说,我明白了,你是组长,你说了算。

朱侦察顿了顿说,咱们也得有个分工。看来上下左右,各方面都有自己的考虑,咱们谁都得防着。我的专业是侦破,重点负责朱长富及有关方面;我觉得你最大的优势是本地人,朱增祥家对你没有戒备,因而更容易了解到真实的情况。所以,昨晚我就是想让你主动接近朱增祥两口子,把案件的真相还原出来,还老汉一个清白。

我说,以前定了的案是朱增祥毁坏的牌坊,你能肯定朱增祥就那么清白?

他深思道,动机。他没有作案动机。人的一切行为表面看来十分复杂,可都有一个主导,这就是行为的动机。

我顶牛说,那你说我们两个跑到这里来也有什么动机吗?

他认真地说,当然,任何人都不能例外,派我们的人有他们的动机,我们也有自己的动机。人在局中,谁能免俗?

我笑着调侃说,那你说说我的动机。

他说,不就是正式调进文化馆写一部戏获奖吗?再进一步无非是想在戏剧界混点小名声吗?

这还真神了,我的心事一下子就被他说中了。便问,算你能。那你的动机呢?

他朝我笑笑,自嘲地说,不怕你笑话,就是想混个正县待遇退休抱孙子呗!说实话我也不愿再多事,咱们就好好配合一把,了了这个事,去为自己的动机奋斗吧!

我笑了,说,听从领导安排!

 

5

 

带了任务,心态自是不同。我便用平时在侦破小说里看到的方法在村里排查摸情况,说实话,我还在心里惦记着左公的书法石刻呢。尤其是朱增祥家的房前屋后我都找了个遍,在他们不在家时,我连房子的墙壁地面都敲了个遍,听是不是有夹壁。可我忙了好几天却一无所获,一时很是懊恼。

于是,我到村里找人聊天了解情况。我原以为,朱增祥老汉的儿媳妇被人拐走,大家一定会同情他的处境而抨击拐走马兰花的朱雨生,没有想到,大家说起这件事来却大相径庭,说朱增祥顽怂连个儿媳妇都照看不了,真是活该!语气里明显向着朱长富父子。联想起老朱给我讲的十几年前朱长松和朱丹丹的爱情故事,我想,现在的社会真是没有好坏是非标准了,明明是村支书朱长富的儿子仗势拐走了他婶子,背道乱伦,应该受到谴责的是朱长富父子。而实际上却是,朱长富却有点洋洋得意,觉得白得了个儿媳妇,相反倒是受害者的朱增祥父子却受到村民们的讥讽。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这样,我内从心更加同情朱增祥的境遇,想给他帮帮忙,但他却对我怀着明显的敌意,我只能一箱情愿见缝插针地找空子与朱增祥搭话聊天。

我问,石牌坊真是你挖的?

朱增祥剜了我一眼说,哪还有假?

我说,那可是你祖上的牌坊啊!你咋能挖掉呢?

他硬梆梆地说,咋不能挖,我家东西我咋不能挖?难道还要留着叫别人挖不成?

我觉得这么谈下去肯定没收获,就说,挖就挖了,那你把石刻藏哪里了?

啥石刻?我不知道。朱增祥马上惊觉地否认。

我说,就是牌坊上面的那四个字。

他连忙说,我挖倒就走了再啥都不知道,可能是塌下来摔坏了吧!说完骂老婆子说,还不赶快做饭!

吃完饭,我又缠住他说话,我知道儿子媳妇的话题是老汉的忌讳,就绕了个圈子从爬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说起,你看,你这两个孙子长得真乖啊!我心想,爷爷奶奶心疼孙子是天底下的公理,就是有时与儿子媳妇有点过节但决不会不疼孙子。

朱增祥老汉不但没有搭我的话,反倒用混浊而悲凉的目光异样地刺了我一眼,我心里想,这老汉究竟是咋啦?好好地和他说话他都这样。倒是在他在旁边的老伴儿看不下去子埋怨说,你个死老头子,人家郭老师和你说话呢!说着又转过脸对我笑笑说,他一辈子就是么犟脾气,儿子出去好几年没有回来,也不怕你笑话,媳妇今年又跟人跑了,我们家这日子过得算是倒霉透了。边说边掉下泪来。我连忙劝慰,你看有这么心疼的两个小孙子,日子还是有奔头的!没想到经我一说,老婆子禁不住哭出声来,抽噎道,唉,不知是那辈子作的孽,把孩子都害苦了。说着搂过两个孩子哭道,我苦命的孩子——你咋就托生在这朱家了啊!我看大点的孩子约摸四五岁是个女孩,小点的两岁多是个男孩,都生得眉清目秀的,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老汉见老婆子哭哭啼啼的,便朝她吼道,嚎丧啊!我还没有死呢!老婆子也不示弱,说,你就知道个吼,若不是你朱家祖宗做的孽,咋能连累了我苦命的娃,呜——

她哭了一回用袖子擦擦眼泪说,日子过到这份儿上,也没有啥遮掩的,郭老师认识的人多见识广,你说这孩子好端端的就发烧,到医院也查不明白,吃点药就好了,回来又发烧,来不及到医院就烧得直抽风,抽过孩子就傻了。头一个姑娘莉莉是这样,后一个男孩子平平也这样,我们是逢爷磕头见庙烧香,阴阳风水巫神马脚都用到了,家里的钱也花光了,可就是没有办法。郭老师你见多识广你说这究竟是咋了?该不是真有什么报应吧,若有什么报应就报到我老婆子身上,孩子有啥错啊?

我曾经口若悬河地开导过许多后进生,也曾经使很多误入歧途的小青年迷途知返,可面对这位大字不识的乡村老太太的发问竟无言以对。

这时一直抽着烟锅沉默不语的朱增祥发话了,这就叫命!命是定的,咱就认命算了,还叨叨个啥?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有个学生,在北京一家大医院的儿科,我可以帮忙咨询一下。老婆子听了我的话,一把擦了眼泪说,那敢情好,就多麻烦郭老师了!老朱增祥一句话直愣愣地搡过来,唉,别说北京,就是省城咱们拿什么去?

我抚一下那小男孩平平的头,慢慢说,这你老就不明白了,现在是网络时代,咱把孩子的病情和县医院的诊断数据通过网上发过去,专家就可以直接在网上看病了。老两口听到在电视里看到的事有可能出现在他们小孙子身上,脸色一下子和悦起来,尤其是老太太更是热情得使人难以接受。我立刻给我那位学生打了电话,她说郭老师安排的事再难也要尽力办,她会尽快寻找这方面的专家,等我这边有条件视频了马上联系。其实,我知道她已经是这方面的博士,这样说只不过是在老师跟前显得谦虚点。晚上,老太太便给我炒了盘城里人很难吃到的真正的土鸡蛋。

或许是为了给我腾出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或许是案件另有线索,吃完晚饭,朱侦察朝我眨眨眼,便去了支书朱长富家去住,我就与朱增祥老汉唠起了家常。

这时,朱增祥的情绪已经转过来,话也多了起来。我呢,因为另有目的也就有意套近乎,于是顺着老汉的心意谈谈孩子又数说他媳妇道,多么可爱又可怜的孩子啊!竟得了这种病,唉,这马兰花也够心狠的,怎么能撇下孩子跟人跑了呢?

老汉长叹一声说,郭老师,我看你也是个实成人,也就给你说实话,兰兰是个好媳妇,也是个可怜人,我亲生的儿子长贵那贼杀的都撑不住了,说是出去挣钱给孩子看病,可一去就是几年不回来。咱还有什么嘴说人家儿媳妇呢?

我很意外,没想到被外人骂得一无是处的马兰花在朱增祥眼里竟是个好媳妇,一下子觉得这老汉的心胸宽着呢,心思也深着呢,他那幽深而混浊的眼睛里隐藏着多少苦难与艰辛啊!我说,可毕竟虎毒不食子,她怎么能丢下孩子不管呢?

老汉懊悔地说,这门亲本来不该结,兰兰从上学时就跟雨生好着呢,那时我还当村支书,家里的境况也很好,与兰兰的爹很说得来,我看兰兰这孩子长相好也很懂事,就连说带笑的把事情给订下来了。你想,那时我也是几千人的头儿,虽不说吐口唾沫也能砸个坑,但在里里外外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一问长贵,长贵也点了头,兰兰呢,家里好说歹说也给劝过来了,大家都说这是天设地造的好姻缘,办喜事时,乡上的书记乡长都来了,婚后小两口也过得很和气。老汉说着抬直头吧嗒着烟锅,陷入了对以前美好生活的回忆。

我问,那后来到底咋啦?

咳,就从我那小孙女一岁时发烧抽了风,一切就都翻了个个儿。后来烧退了孩子也傻了。市上省城的医院都跑遍了却没有作用,原想着是个看得不及时,满想着再生一个会好点,等生了这个男孙子,家里是百般的小心,可还是经常发烧,连医生都弄不清楚,说可能是遗传,十万个人里面只有三个,可偏偏我一家给碰上了两个!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刚一开始,我还给儿子儿媳开导鼓劲,后来这个小男孙子也傻了,我也心灰了。长贵说出去挣钱给孩子看病,却再老鼠不见尾巴了。娃娃经常半夜发烧,就要往医院跑,你想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黑天半夜的怎么去啊,就只能喊人帮忙。

在老汉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了马兰花和朱雨生私奔这件事情的原委——

那是一个秋夜,干旱的黄土高原上难得地下起了大雨,半夜时分,睡得好好的平平无端又发起烧来,一家子都围到一起,又是掐人中,又是冷敷,折腾了好一会也没有效果,马兰花哭喊道,没用,快去医院!老汉说,黑天半夜又下着大雨几十里地究竟咋去?马兰花一把抱起平平说,那还等着孩子送命不成?我去!说着就抱着孩子冲进了黑漆漆的雨幕。老汉急忙拿了手电和雨衣跟出去,却一跤摔倒在地上,老婆子扶起他,他说,别管我,去求求雨生吧!就他家还有个三轮车,快快!

本来,因为两家来多年不和,再加上马兰花跟朱长贵结了亲,虽是本家却断了联系,如果不是天大的事,朱增祥那里会去求朱长富家?老婆子犹豫说,我去怕求不动人家!老汉说,到这份儿上了还顾什么?快扶我去!两人一跌一撞地来到了朱长富家,朱长富开了门说,哟,什么事?这日头还从灶火里出来了。朱增祥说,娃娃又病了,兰兰一个女人家这半夜抱着平平去医院了,麻烦你家雨生用三轮给送一下……

朱长富说,那那,可三轮车没有油了——

正说着,朱雨生穿着雨衣,抱着一件雨衣出来了,一句话也没说,三两下就发动起了三轮车。朱长富一步跨过来挡在车前说,嗨,你这小子还反了不成,老子还没发话你就热心要去,你忘了人家当年是咋刻薄你的了吗?雨生说,爸你咋这样呢,你看我大爷就差给你跪下了,再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还扯这些干啥呢?说完,一把将朱长富撂到一边,跨上车突突突地开走了,车灯在夜空中划过一道亮闪闪的光柱,朱增祥脸上雨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流,他昏花的双眼也从这里看到了一线希望的亮光。

追了一程,朱雨生在车灯前看到了浑身泥水披头散发的马兰花,大雨鞭子一样抽打着马兰花单薄的身子,朱雨生心里一阵生疼。他看到马兰花移到路边转过身,朱雨生看到那张曾使他魂牵梦萦的脸上挂满了雨水、汗水和泪水,显得异常凄艳。他停住车,连忙用雨衣把马兰花和平平裹起来,因为恐惧和寒冷,马兰花抖得像一片秋天里的树叶,马兰花哭着说,真是太感谢你了雨生!朱雨生二话不说,连拖带抱的把马兰花和平平放到三轮的车箱里,立马启动三轮车向医院方向开去。

孩子的烧退了,可经过一个雨夜的洗礼,马兰花和朱雨生久已沉寂的心却燃烧了起来,他们从两个孩子的话题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触到了马兰花与朱长贵的婚姻。作为受过现代教育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思考着孩子得病的真正原因……

听着朱增祥老汉的讲述,我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我想,这种遗传性疾病一般都是近亲结婚造成的,就问,你家祖上是不是也有过这种病?老汉说,哪有啊?我们朱家世世代代都是当地的旺族,不但人丁盛,而且都脑瓜灵,还出过大念书人呢!我随声应道,那是那是!那你们朱家和马家有没有什么亲戚关系?老汉带点狐疑朝我看一眼,摇头说,从老辈手里就一直没有结过亲。兰兰是我们朱家娶马家的第一个媳妇。

这也就奇怪了!

6

朱侦察从朱长富家住了一夜回来,神色诡秘而兴奋,我知道他一定有了重要线索或重大进展。

其实,我们虽然在一起办这个案子,可各自的心思并不一样,朱侦察是同情朱增祥的悲惨遭遇,想挖出隐藏在后面真正毁坏石牌坊的人,还老汉一个清白。而我呢,私下里更关心石牌坊上“忠烈可嘉”汉白玉石刻的下落,说到底,从我的角度来看,石牌坊真正的文物价值就在于此,没有这幅石刻,这个牌坊便无任何文物价值可言,因而我觉得案件侦破的重点也应该在这里。或许,这就是一个专业刑警和一个文化人在办案上的区别所在吧!

我向朱侦察汇报了与老汉交谈的情况,他非常感兴趣,说,你还挺有办法的。你别看这老汉见了咱们唯唯诺诺的一副可怜相,可当过多年村支书,见过许多大阵势,也调解过许多村庄的麻缠事,脑子十分好使,具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见了我们这些刑侦人员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人家这样子,纵是多厉害的高手也难问出个青红皂白。

我说,连你也不行吗?朱侦察说,我能弄清楚还用得上绕这么大弯子让你做吗?问案子就怕人家不开口,何况咱们又不能搞刑讯逼供,尤其现在是在人家家里,连个大声气都不能给,还能问出个啥?  

我无可奈何地说,人家不开口你没有办法,可人家在我面前开了口,我还是没有办法。

朱侦察说,老郭你别急!只要一开口就好,不管多难缠的罪犯,只要开口就好办。说到底,罪犯的罪都是自己定的。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简单吗?朱侦察说,罪犯犯案子无非两个字,做和说,做就是做案,说就是招供。有的人犯了罪如果没有现场物证和人证,再加上死不开口,就是遇上专家也拿他没办法。

我插话问,那要是遇上说假话的怎么办?朱侦察笑笑说,亏你还是个搞文学的,一句假话就需要十句假话来圆场,圆来圆去,就会露马脚。其实,有时候,假话比真话更能反映罪犯的心理。人的智力相差不会太大,马克思曾说过,哲学家与码头工人智力上的差距在猎狗与普通狗之间,何况,任何罪犯都是单独在和一群具有专业能力的人博弈,被攻克只是迟早的事,所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咋对这个朱增祥老汉就束手无策了呢?我有点调侃地问。朱侦察说,一来是这个老汉对我有敌视心理,不与我交流;二来这不是给你个机会让你多体验点生活嘛,说不定对你将来创作还有帮助呢!

其实,我可不这么想,我隐约觉得以朱侦察的专家身份和敏锐直觉,他一定是在深挖案件最核心的秘密,而让我与朱增祥老汉磨洋工可能就是让我专注在这件事上阻止我进入核心秘密。正这么寻思着,朱侦察发话了,老郭,你是搞戏剧的,我这几天又在朱长富家给你挖到了一点挺生动的素材。说着递给我一个绿皮的笔记本,说,这是我好不容易从朱长富手里弄来的,应该是个很重要的第一手材料,你先看看吧!

我翻开一看,是朱长富的儿子朱雨生的日记本。嗨,这个朱侦察真是了得,竟然能把这么私人化的东西都给找出来,我想,这个日记本一定会反映出朱雨生感情生活的心路历程,揭开他与马兰花私奔出走的秘密,真是不可多得的创作素材呢!正待要看,却听朱侦察说,哎,你刚才说你北京学医的那学生是男的女的?我说,女的,你问这个干什么?朱侦察坏坏地一笑说,就问问。我正百八经地说,你可别乱想,我们可是纯洁的师生关系啊!朱侦察说,谁说你们不纯洁了?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嘛!别装了,你那点花花肠子能瞒得过我老刑警?你说相隔几千里的男女之间互相保存十几年电话号码,如果不是亲人和朋友,那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师生关系也是朋友关系。他插嘴道,那女的就算是女朋友了吧!

说真的,这女学生当年对我还真有点超乎师生的东西,只是大家都在心里罢了。于是说,和你也说不清,睡觉算了!朱侦察提醒说,你既然应承了要帮助朱家让专家通过视频诊病,那就快点吧!我说,这乡下又没有网线电脑你让我怎么搞?朱侦察说,都这年代了还愁这个啊!明天我让县公安局捎个笔记本和无线网卡下来不就行了。

我哪里睡得着?快速地浏览着朱雨生日记的内容,最令我心动的是他们也惊人相似地用花儿表达了彼此的爱慕和无奈,读着这些花儿,我能感受到两颗炽热而破碎的心坚强有力地搏动,马兰花和朱雨生情感历程便展现有我的眼前——

那正是麦黄六月,金色的麦浪在层层的梯田翻滚着,田野上到处蒸腾的暑气裹挟着麦熟的气息,令人心上潮热,嗓眼发干,心腑鼓荡。正在低头割麦的朱雨生听到一曲优美凄婉的花儿从沟对面坡里悠悠地漫了过来:

捋一把汗来擦一回泪,

上山割麦不累我心里累。

地里的蚂蚱都成对对,

天杀的孤鬼几时能回来?

朱雨生一听,这不是兰兰吗?也就只有她有这好嗓子也能现编现唱, 不由得想起当年两人情窦初开时的情景,于是就随口对道:

漫一回花儿割一把麦,

沟那坡飘来的声儿脆。

着了火的干柴遇风吹,

直把哥的心肝烧成灰。

雨生爬上地埂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停了好一歇儿,那脆脆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扶不直的藤来抹不上墙的灰,

地瓜的蔓蔓儿沟底里栽。

打碗碗花儿早开败,

妹妹如今怎与你般配?

雨生听了兰兰哀婉的真情告白,直掏得他心里发疼,亮开嗓子答道:

花园里的牡丹野玫瑰,

七仙女也比不上小妹乖。

若能和妹妹一炕睡,

就是搭上命也不后悔。

兰兰放开嗓子,声音更亮了,但也更加满怀幽怨:

好牛皮蒙的鼓不用重槌,

山那坡的人咋就听不明白?

嫁了汉的婆姨泼出去的水,

心里花儿只能等到来世开。

    雨生听了心里一阵凄凉,便愁肠满怀地回道:

沟底的老牛山顶的麦穗,

隔山的嫩草叫驴的泪。

睡梦里爱过妹千回回,

可惜妹妹不是哥哥的菜。

马兰花真挚而煽情地接唱:

冰雹打过的糜子霜杀的菜,

贴地皮的苦瓜多半瓤土里埋。

胡麻杆化了丝丝还在,

沤麻坑沤不烂我对你爱。

雨生听了,心里一阵狂跳,接口对唱:

山里的俊鸟朝高处飞,

鲜艳的兰花花却被别人采。

谁料他脸白心眼儿黑,

半道里生生闪下哥的妹。

    马兰花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

破石峡的石头铁门槛峡的崖,

拦不住那个广爷川的水。

疼断了肝花撕烂了肺,

割茬了事体妹再寻你来。

雨生热切地回道:

树上的“姑姑等”地里的向日葵,

这一生朝你转来绕你飞。

伴月星千年总相随,

过得不好哥等妹再回来。

这时,一对年轻人在充满真情和野性的花儿里完成了心灵的对白,声声相随,心心相映,于是隔山隔沟地合唱起来:

万万年的青天没有盖,

千百年的黄河淌不尽的水。

头割了哥(妹)流血不流泪,

血身子也要搂到一搭睡!

 

闻香山高来牡丹坡矮,

山水隔不开哥和妹。

千刀万剐哥(妹)我不后悔,

死了也要一个坑里埋。

我含着泪看完这些花儿,又带着睡梦复原着朱雨生和马兰花的爱情故事,耳边一直是凄婉悠远的花儿,眼前一直是一对相亲相爱的苦命男女,等醒来时,已经是天大亮了。几只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朱增祥老汉已经在上房门外的廊檐下生起了火炉,熬起了罐罐茶。听我醒了,便招呼我一起喝罐罐茶。

 

7

 

朱侦察果然办事利索,一大早公安局就派专车把笔记本电脑和无线网卡都送来了,我一见电脑还是苹果的呢,于是十分高兴地给我的学生打了电话,打开电脑接通网卡等待视频。朱增祥老两口也给孩子洗了脸穿了干净衣服,再一看老汉也不知什么时候刮了胡子,大家都非常高兴。当然,我的高兴还多了一项内容——那就是可以看到十多年没有见面的女学生了!

视频诊断进行的很是顺利,可中间遇到了一个节点问题,就是朱增祥老汉对朱马两家原来有没有血亲关系的回答吞吞吐吐,而这又是整个诊断绕不过去的话题。于是,这次就聊到这里。

我那位女学生也已经三十多岁了,视频里,岁月洗去了她的清纯,而学养又增添了她的气质和风韵。我正想着,她打过电话来说,郭老师,弄不清两家是否有血亲诊断就无法下定论,而后续的治疗就根本没法进行。我惊喜地问,这病还有治吗?她说,目前,这在国际上也是难题,但我们导师在这方面的研究在国内外已经很领先,可以根据病人的情况进行人工干预,虽然无法根治,但可以改善病情,再加上特殊教育的康复训练可以实现生活自理。我高兴地说,那就谢天谢地了!她说,这是您什么亲戚?我老实说,只是刚认识,我住在人家家里。她说,您还是那样,对什么都挺认真的。那你就抓紧把相关情况搞清楚,导师的时间很紧的!我忙说,好好!感谢你了!她说,郭老师还和我说这个,太见外了吧!你也注意身体,我看你头发都白了!

挂了电话,想起朱侦察的调侃我愣了一回神,就立即找朱增祥,却到处找不见他。老婆子说,郭老师,你别急!他一会儿就回来了。我问,事情急呢,你说他到哪里去了?我去找他!老婆子说,他那条老跛腿还能跑多远?可能还是在山上的祖坟地边吧!经她一说我猛然想他的那条瘸腿,问,老头子那腿是咋回事儿?她说,还不是那次下大雨兰兰送平平去医院,他追出去就摔断了,这个死老汉硬是一直没有张声,就忍着痛长成那样了!真是个狠心的老东西!说着哭了起来。

我想,一个能够忍受骨折痛苦的人,该有多么超人的毅力啊!

我沿着山路走到村边的地里,那是一块依山傍水绿树环合的风水宝地,可葬在这里的先人却没能荫庇它的后人。我慢慢地走到那块坟地边,隐隐听到压抑的哭泣,我猜测可能是朱增祥老汉吧,就咳嗽两声,哭声立即止住了。我走过去,果然不出所料,只见朱增祥老汉蹲在坟前,眼角还挂着混浊的泪水。

我也不再遮掩,直通通地对老头儿说,你都看到了,孩子的病很有希望,现在关键是要搞清朱马两家是不是有血亲才能进一步诊断。我看你还有些情况没有说出来,当然我也不愿意掏你的隐私,你也是个明白人,不管什么情况,与孩子的病相比,你应该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朱增祥老汉头勾得低低的说,唉,冤孽啊!你一个外人对孩子都这么上心,我还有啥隐瞒的?可实在是说不出口啊!他顿了一下说,刚才我也对老祖宗告过罪了,再也没啥顾虑的了。

在老汉地叙述中,我才知道一百多年前发生在朱武和周氏之间的故事——

那年朱武追随左宗棠而去,除过左公喜欢这个勇武的小伙子,还有一个不能启齿的原因,就是朱武在一次比武中伤了下身因而身患暗疾丧失了生育能力,朱武一去不还,早已对周氏垂涎三尺的乡绅马老爷便打起了周氏的主意,你想周氏本是青春年少,又是唱戏出身,本性风流乖巧,那里架得住马老爷的水磨功夫,于是,一来二去两人两情相悦,周氏也是珠胎暗结。这下,马老爷也慌了神,好在后来朱武一去不回,生下的孩子也没人去细究。再说,当时以朱武跟了左爷的身份,借谁个胆敢在朱家的田里下籽?而那周氏呢,丈夫死了,公婆也因为失子之痛相继离世,老大朱文早就在觊觎这份家业。孤儿寡母不傍着马老爷这棵大树哪里能守得住诺大一份家业?后来,经马老爷出面上书恳请给朱氏夫妇立了牌坊,有了左公的亲笔题词,任是谁再也不敢欺负周氏母子。朱家的这一支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传了下来。

我听了老汉的诉说,心里叹息,也真是造孽啊!这,才是一切悲剧的祸根啊!谁知竟应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朱增祥抽泣着说,这么算下来,更可怜的是我那冤死的大儿子长松,他跟朱长富家闺女就根本是八杆子打不着,好好的一对人却给屈死了!

事情至此就很明白,朱武这一支最终都成了马家的后裔,朱长松是和朱丹丹根本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更不是什么叔叔侄女。从血缘上讲,马兰花与朱长贵却成了马氏同宗,上天因上辈的错误而惩罚了其子孙。这样说来,马兰花与朱雨生既不同宗,自然不存在什么辈份之差了。

我既震惊又生气,质问朱增祥,你既然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叫儿子与马兰花结婚?

谁能知道啊?我也是在今年翻修上房时在老房子的夹壁里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着的木匣子,还以为是先人留下的宝贝哩,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发黄的宣纸,用毛笔写满了蝇头小楷,录的全是我们那姓周的祖宗从陕西传唱过来的花儿,还有另一个人对的花儿。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就是当时的乡绅马老爷。我能识几个字?就让兰兰先看,兰兰看罢直呆呆地愣了半天喊了一声“老天啊”就晕倒在地上。

我忙问,后来呢?

后来兰兰就跟朱雨生走了。

走时你知道吗?

咋能不知道?孩子哭得什么似的,我对兰兰摆摆手说,兰兰你走罢,别担心孩子,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兰兰哭着说,爹,娘,你们也别怨长贵,他可能早就想到这根子了,才狠下心走了。兰兰哭着说完跪下磕了个头就走了。

 

8

 

王所长来了,整天涎着脸跟在朱侦察身后。我意识到这与刘书记安排的“三个不变”有关,也说明朱侦察这几天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进展。

我由于了解到了新的情况,觉得这座牌坊从本质上已经丧失了它存在的真正意义,左公的“忠烈可嘉”四字也似乎成了一种讽刺。只是左公书法的石刻实在难得,而加上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其收藏意义和文物价值必将大增。不知朱侦察是否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我这一段时间已经将主要精力放在联系给孩子诊病上,所喜的是答复比较乐观,我心里也十分高兴。

我没想到的是朱长富却偷偷来找我,他神秘地对我说,郭老师,我调查过了,其实牌坊不是朱增祥挖的。说完便停住等我问,我对这个猪头猪脑的村支书本来就没有好感,现在知道了他与朱增祥争夺村支书的位子在村里横行霸道的事,便更加反感,没好气的说,那就是你挖的了!

嘿嘿,他一笑说,哪能呢!是……是朱长贵,朱增祥的儿子。

我说,也奇怪了,朱长贵出去都好几年了,他咋能挖呢?

朱长富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中途偷偷地回来过,挖倒了牌坊又偷偷地跑了,这事不光是我知道,还有许多人看见了呢,不信,你可以调查嘛!朱增祥怕公安上查出是朱长贵干的,就主动出来替儿子顶罪了。

看着朱长富信誓旦旦的神情,我也有点犯迷糊。我又想,朱长富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为什么早不报告?再说,为什么不去找朱侦察却偏偏来找我?带着这些疑惑我不便表态,就说,我知道了,你去吧,有事再找你!

晚上,朱侦察回来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原打算给他汇报我取得的进展,看他这样也就算了。

他闷坐了一会儿问,你进展得挺好吧!

我说了自己掌握的情况,原以为他会大吃一惊,没料到他却平静地说,这证实的我当初的判断,这样一切才会找到合乎常理的解释。这也是这个家庭所有不幸的根源呐!

我原以为我弄清的这件事对他来说好歹也算张底牌,我应该功不可没,却被他轻描淡写地给带过去了。又想起下午朱长富揭发朱长贵挖牌坊的事,这总该他不会知道吧?

于是问,那你查到真正毁坏牌坊的人了吗?

他反问,这个问题朱长富不是给你揭发过了吗?

我惊奇地说,朱长富也给你反映了?

朱侦察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判断。是我把朱长富逼到这个死胡同的。朱侦察平静的说。他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我还是如在五里雾中,不明就里。就问,这怎么说?

朱侦察耐心地讲,这个案子本来结了,后来给人举报了。根据我掌握的情况,不是村上人举报的,因为这里没有网络,村里人犯不着因为这件事专门进城。乡上的干部更是事不关己,更何况,现在的网络一查IP地址,一切都清清楚楚,一个干部根本犯不着为这么个旧牌坊冒这么大的风险!须知,在行政上,不管别人干了啥错事,举报的人一般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说,那就是县上有人干的。

他点点头说,差不多。据我所知,署名是县文物管理所全体干部职工。

我说,没想到这些人还这样有事业心和责任心。

朱侦察善意地笑笑说,你还算个文化人呢!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你以为现在的人还像《水浒》里的武松一样,杀完人用血在墙上写“杀人者打虎武松”吗?

我也笑笑,现在真是人心不古啊!

不只是人心不古,是良心大大的坏了!朱侦察说,这个署名其它别的什么都说明不了,可就能说明一个问题——举报者绝对不是文物管理所的。

那是哪个单位的的人呢?我追问道。

具体说不太准确,但应该是第一次办案中没有得到相应好处或者没有得到满足的人。这就是举报动机。朱侦察叹息一声。

我说,又是动机。你是说在公安局内部。我一下子想起朱侦察刚来时县公安局的冷淡态度,也联想到政委没有顺势接任公安局长可能正在憋着一肚子怨气呢!

朱侦察立即否认道,我可没有这样说啊!说完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觉得和他这几天在一起还真长见识。

原来,这一晌我的注意力转移到联系给莉莉和平平诊病上了,朱侦察经过反复地侦察排摸,知道牌坊门楣上最珍贵的汉白玉石刻已经不在村里,便结束了外围的调查直接去找了朱长富,因为事发后他是以支书的身份最先到达现场的。朱长富拒不承认,他认为这件事的确与他毫不相干,但经朱侦察员几个回合盘问下来,朱长富便慢慢露出破绽来。虽然口头上抵赖,可心里却直打鼓,他觉得自己做事细密,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更没有人证和物证。于是,便怀疑是朱增祥对他怀恨在心有意陷害他,暗中在朱侦察跟前举报了他,心里气不过,就又跑到我跟前揭发牌坊是朱长贵挖倒的。朱长富的用心很明显,就是通过举报朱增祥,在报复朱增祥的同时顺便把水搞浑,把案件侦破的视线和重点重新转移到追查真正破坏牌坊的人身上来,从而放松对汉白玉石刻的追究。

朱侦察敲山震虎这招还挺厉害的,朱长富定力不够自己跳出来了,毁坏石牌坊和盗走汉白玉石刻的事情一下子变得明朗化了。经我们俩人综合分析,朱长富举报朱长贵挖倒牌坊事情属实,朱增祥替儿子顶罪也情在理中。而牌坊倒塌后,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朱长富顺手牵羊拿走了最珍贵的石刻,但石刻现在确实已经不在他手里,甚至已经不在村子里了。看来,这起文物毁坏案看来可以初步定论结案了。

下午,刘书记来看望我们了,他一改上次春风得意的姿态,道歉说,乡村条件太差,太委屈你们二位了!然后,又在“王家大院”盛情款待了我们。席上说了许多话,其实主题也就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到他一个乡书记的难处竟有点哽咽,一时场面上有点难堪。

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朱长富从饭桌上抬起他那黑乎乎的大脑袋说,这个事没有弄好惹得刘书记不高兴,主要是我们村上的责任,我自罚一杯。刚喝完,王所长说,那就罚你再讲个段子。可不许再编排人家乡长!

朱长富说,好吧!这件事是我们村上发生的,说是一家子儿子在外面打工回来,晚上急着要与媳妇亲热,可刚回来孩子愣是要和爸爸玩,嚷着不睡,两口子情急之下商量,反正老爹一个人睡就让孩子去和爷爷一起睡。媳妇就红着脸把孩子抱到上房,爷爷一看就明白了。可你想,孩子大半年不见爸爸,好容易回来一回,哪愿意和爷爷睡呢?哄了半天不凑效。媳妇就故意吓唬孩子说,你不和爷爷睡妈妈就睡了。这时,老公公发话了,哼,这么教育孩子方法不对!你不能既欺骗孩子又欺骗老人。

于是,大家一阵哄笑,气氛也缓和过来了。从这里我可以看出,在担当和应付场面上,一直顺风顺水走过来的刘书记毕竟还嫩,而滚刀肉的朱长富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总能不失时机地化解危机。

朱侦察不失时机地说,刘书记,你别担心!调查案子,弄清事实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但基层的难处我们也能理解,在做结论时还要充分考虑当地党委政府的意见。刘书记有点激动,连喝三杯表示感谢,朱侦察也回敬了三杯。

我对朱侦察这种毫无原则的表态很不以为然,情绪有点转不过来。回到我们住的朱增祥家,我便毫不掩饰地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朱侦察带着酒意,淡然一笑说,哎哟,我的郭老师,你是真傻还是装萌,连这都看不出来,随着咱们案情的进展,先是王所长来,后是王书记来,这不是人们常说的“水来土掩兵来将当”吗?你下过象棋吗?当你的兵力逼近老帅时,先是卒子会出来,后是车马炮会出来抵挡。你我这个层次难道还要等老帅亲自出来不成?我分析,王所长不一定能代表县公安局,可王书记一定能够代表县委的意思,因为他曾经给县委书记当过大秘,该怎么做一定是请示过县委的。

我说,那咱们费这么大劲好不容易弄清事情的真相,就这么不了了之?

那还能怎么样?把朱长富抓起来,定个盗窃文物罪,可你能把失去的石刻找回来吗?再说,把朱长贵抓进去,给朱增祥判窝藏罪,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谁管?你愿意这样?我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了!还折腾个什么?朱侦察长叹一声躺下,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听着窗外秋风凄厉地刮过,夜鸟哇哇地惨叫着,也有了回去的心思,这一来也快半个月了,节气该是过了霜降了吧,天也冷了。回味着朱侦察的话寻思,是啊!还能怎么着?

朱侦察也没有睡着,接着说,唉,老郭,你以为就你坚持原则,我告诉你,坚持原则的结果就是失去坚持原则的资格!

坚持原则难道还要什么资格?我不解地问。

那就是让你滚蛋,失去办案资格,甚至失去这个岗位!朱侦察有点忿激地说,你知道我的真空姓名吗?我本叫朱子峰,可刚参加工作因为性子直在办案中坚持原则冲撞了领导,大家都送我一绰号——朱疯子!

我说怎么从不听别人称他名字,原来还有这点忌讳,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结案呗!还能怎么办?我估摸着市里可能快叫我回去了!朱侦察接着说,刑警干到老,我才慢慢理解带我的那位老刑警当年为什么会那么草率地处理那青年男女自杀殉职情的案子。

我问,什么原因?

他说,阅历!真相很重要,但生活始终是第一位的。亏你还是个编剧!

我是看过许多有剧本的比赛和选举,但确实是第一次经历有剧本的办案!我和他顶嘴说。

他并不生气,说,但愿你能享受一个在剧本之外的精彩人生,别老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我感慨说,只是那幅石刻失盗实在太可惜了!

朱侦察说,别杞人忧天了!那幅石刻现在可能很好地珍藏在京城的一位老领导家里呢,比露天立在村头风吹日晒保护得更周到。

你是说,这幅石刻已经被人当做贿赂送给领导了?我有点诧异地问。

我可没有这么说。他说,看了国宝档案,才了解到那些国宝级文物发现和流传的过程,其实这些文物不管以前被谁收藏最后都是国家的,谁也带不进坟墓,再说即使带进坟墓只会保存得更好。所以,我根本不主张你们这些所谓的文物专家发掘出土古墓中的文物。

我“哦”了一声,似有所悟又若有所失地睡下了。

9

 

说来也巧,就在这时,朱侦察接到市里通知,要他立马回市里,市区一家居民楼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要他去侦破。我被朱侦察准确的判断折服了。

县公安局派车来接我们了,没想到的是来了辆日产三菱,更没想到的是,新任的公安局长兼副县长也来了。我正纳闷——这真是前倨而后恭啊!

大家照例把新局长不称局长而称县长,也照例省略了前面的副字,局长握着朱侦察的手说,我来迟了,这件事真是太劳累老前辈了,我这里先告罪了,完了一定到市上登门拜谢!朱侦察谦虚地说,哪敢劳县长大驾!局长握了握我的手说,早就听说郭老师是个才子,今天见了真高兴!也感谢你对我们公安工作的理解和支持啊!

    村边大柳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了,一副萧疏的景象,天气已经明显变冷了,我的那件旧毛衣抵挡不住阵阵刮来的寒风,我瑟瑟发抖着与穿着防寒衣的朱侦察告别,我俩心里都有点不舍,朱侦察温热的手使劲握住我冰凉的手,说,老郭,最后送你件礼物。希望你好好整理成纪花儿,记着整理成书后别忘了送我一本,那时,我可能就退休了,还要领一帮老太太去广场上跳舞唱花儿呢!说完,给了我一个纸包。

我目送着县公安局的三菱载着朱侦察远去,看着墨绿色的三菱在柏油路上缩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远处的弯道里。我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看着纸包,这不就是朱增祥说的在他家旧房子夹壁里发现的东西吗?发黄的宣纸上,是非常工整的蝇头小楷,这就是那位乡绅整理的花儿。也是典型的男女对唱:

   男:

蜜蜂呀那个落在呀那窗眼眼那个上,
想亲亲那个想在呀这心眼眼那个上。
到了树芽那个开花呀这顶顶那个上,
操了心心那个操在呀这你身那个上。

女:

深井里绞水桶桶里倒,

哥哥的心事我知道。

马群里挑马不一般高,

人里头就数哥哥你最好。

 

男:

花儿小嘴一点点红,

弯弯的眉毛好象一张弓。

绸绸不好缎缎好,

我看见小妹妹那搭都好。

女:

野花儿不好家花儿好,

野花儿好着陪不到老。

家花儿好着看门哩,

野花儿好着害人哩。

男:

家花儿不好野花儿好,

家花儿是根霜杀的草。

妹妹好似那花含苞,

杏核儿一样的眼睛杨柳腰。

 

女:

想起难肠花儿心苦焦,

风里雨里孤零零受煎熬。

哥哥若真想花儿好,

还得哥哥经常把水浇。

男:

后花园里的刺玫花,

   花儿俊得人看了心抖哩;

我有心摘一朵噙在口里,

怕是碎刺儿扎手哩。

 

女:

刺玫花儿开时一嘟啦,

碎刺儿护住嫩花花;

摘花儿心诚要胆大,

才算个攒劲的儿子娃娃。 

男:

日头爷上来是胭脂红,

月亮婆上来泉水样清。

我爱的妹妹模样俊,

比那天上的仙女还心疼。

女:

大红的灯笼心里明,

灯笼里的蜡烛泪淋淋。

不怨我这辈子没名分,

下辈子妹妹还是哥哥的人。

我大略地翻看了一会儿,这不就是当年马乡绅与周氏的恋情告白吗?细细品味,觉得这些花儿其中揉合了陕北信天游和甘肃花儿的特点,别有一番韵味,是不可多得的花儿艺术珍品,很有研究价值,觉得确实真是不虚此行。有这许多原始资料,更坚定了我整理花儿,编写一部音乐剧的信心。

回到县文广局,我按照白局长事先安排的专门向他汇报了事件的经过,不过这个汇报不是全部,而只是一个节选。之后,我重点汇报了自己整理成纪花儿的心得,顺便把自己想写一部关于成纪花儿音乐剧的想法也给汇报了。白局长很认真地听完说,好,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你编剧也确实是一把好手,明天就到文化馆去上班吧!

我兴奋地问,编制下来了?这么快!真是感谢白局长!

白局长捋一下头发,笑笑说,明天文件就下了!

三个月后,莉莉和平平的病情都得到了好转,我第一时间就打电话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朱侦察,也告诉他我已经调到文化馆了。他听了特别高兴,说,真是太好了!顺便给你说一声,我的退休批下来了。我有点遗憾地说,还真被你说准了,你已经不在岗位上了!他说,这也是我的心愿,给了个正县级侦察员的待遇。

我说,那祝贺你!

他说,正局副局,都是一样的结局。好在我们两人在一个有剧本的案子里都合格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下一步要在生活中找准自己的定位。好好编剧本吧,记住,生活是第一位的,它远远比任何剧本更精彩!

我想,也是啊!是该回到自己的角色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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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雷·耕夫   2018-06-27 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