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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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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

离  


 柏夫


 

火车站。

我考上了大学,爹和娘送我上火车。在火车将要开动时,娘从她的包袱里掏出一双布鞋,跑到车窗边要塞给我。我想,我都是大学生了,进了大城市还穿什么布鞋,就推脱不要。我想,可能娘最初也担心的是我不愿意要,所以才在这火车启动时给我。她隔着车窗给我把布鞋递上来,显然她的高度够不着,加上我又在推脱。就在我和娘推让之际,火车起动了,我只拿到了一只鞋,一只鞋掉在了地上。娘拾起鞋,跟着火车跑。看着娘弯曲得很厉害的罗圈腿在和火车赛跑,手里高举着那只布鞋,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我很后悔,我知道自己其实是虚荣才不愿要那双做工并不精细的布鞋。

于是,我拿着一只鞋进了城市,城里人都围成圈,像看猴戏一样看着我这个只拿着一只鞋的乡里孩子。我无所顾忌,紧紧地抱着那只鞋,像抱着我唯一的脚。

我醒了。总算天亮了——我做了梦,眼角还留着泪水。

在沙发上蜷了一夜,做了那么多梦。这时我才想起昨晚和芙蓉吵架的事,立即想到我那只被芙蓉扔到楼下的皮鞋——我只有这一双可以穿得出去的皮鞋。

今天,我要参加教育厅的一项重要外事接待,领导要求大家必须西装革履。看到芙蓉睡得正酣,我也不忍心惊醒她,她的面庞是那么俊美,睡态可掬。你难以想象,就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把丈夫的皮鞋扔到楼下,她发起脾气来为什么那么蛮不讲理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吵的,起因不过是我在外面跑了一天,我又是汗脚,皮鞋的确有点臭,我又没有洗脚,这一下就吵了起来。可她怎么就不知道我一整天跑下来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呢,再说,原来在我们农村我是十天半月也难得洗一次脚的。我没有精神和她吵,也是怕母亲听见。我不说话,她又以为是我故意气她,她还没有到敢打我的地步,于是我那只倒霉的皮鞋就被她作为撒气的对象,扔出了窗外。本来,我也是够生气的,但我实在是太累了,我就那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或许是潜意识吧,就做了个关于鞋的梦。

我开始后悔当时赌气没下楼把鞋取上来,晚上毕竟人少。现在跑下去取鞋,这不是向全楼的人通报我和芙蓉晚上吵架了吗?无论如何,这个人是丢不起的,因为这楼上还住着厅里的领导,传出去叫大家怎么看呢?

这个芙蓉,她总是那么任性,这种任性终于在这样一个夜晚生长成了一种霸道和蛮横。她哪里知道,她摔下楼的,其实并不只是一只鞋,而是作为丈夫的尊严。

可只有一只鞋我就没法参加厅里的活动,这种机会对我来说并不常有,在那里可以见到厅长和副省长,还有一些外国友人,我的英语是挺不错的,或许可以给领导留下好的印象。我有点犯难,门卫老头儿是挺好的,可怎么才能叫他知道那是我的鞋呢?叫芙蓉去取,那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但,上班时间马上就到了,按照要求我还是要提前去的,于是我拿出了娘给我做的布鞋。

可一旦穿上它,才会感觉到它和西装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再说,要让芙蓉知道我还穿着布鞋参加接待,那又不是给她丢脸吗,不知又会引起怎样一场麻烦。我脱掉布鞋,找出那双破旧的皮鞋准备擦拭一番,聊以应付。之后,再看能否瞅空在门卫室或附近的垃圾箱里拣回我的皮鞋。

我对付着穿上旧皮鞋,它样子太旧也夹脚,使人想起一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轻轻走出卧室,我担心吵醒芙蓉和孩子,也担心吵醒娘。咳,娘也不易,在这里带了三年孙子,也真难为她老人家了!

我走到客厅,娘已经起来,坐在沙发上。娘的手里拿着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娘看也没看我,缓缓地将鞋拿过来,放在地板上,头也没抬就佝偻着身子,走进了她住的那个小房间。娘是怕我难堪,但娘还是看见了我的眼泪,因为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很不争气地突然刷地落在了地板上,被摔成了几瓣。

 

 

我能够分配到省教育厅纯属偶然,因为我参加公务员考试考得了第一,厅长刚上任要树立形象,就按照成绩录用了我。我自然而然地离开了自己的专业,成了一名公务员。自然,由于那个第一名的效应,大家很快就认识了我,同学们也祝贺我,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放弃专业的痛苦呢。芙蓉就在那个时候走进了我的生活,我放弃了专业,但却如愿以偿地娶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城市姑娘。

那次接待非常成功,在专职翻译卡壳时,我作为工作人员在旁边作了提示,补了台。那个时候,副省长的目光特别地看了我一眼,副省长是留过美的,他知道我那个词用得非常贴切。在席间,副省长还在厅长跟前问过我的情况,厅长当然自豪地介绍说,这是我刚到厅里首批招的公务员,反映还不错。

我后背的肌肉告诉我,在副省长和厅长对着说了那么多话时,所有处长的目光像匕首和投枪一样地刺向我,但我还是欲罢不能地在表现自己。我表现得恰到好处,因为这种表现恰好迎合了厅长的需要,以致厅长在临走时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种机会和褒奖对我来说简直太重要了。

接待得到的褒奖,多少冲淡了芙蓉扔掉皮鞋对我情绪的破坏。我上班期间,在楼道里走时偶而还心情愉快地哼几声歌曲。那天,我正那么哼着,一阵吵嚷声在楼下响起。

我找我侄儿又犯着什么王法了?他就是当了县长我也要见他。

这声音怎么就这么熟、这么粗。我向下一看,原来是我大爹,腰里系着一根绳,两膀有力地把保安摔到一边,可那保安也不是吃素的,一个擒拿动作外加一个扫堂腿就把大爹弄了个狗吃屎。我见此情景,一时顾不了面子,想跑下去阻拦。这时,管机关的副厅长出来了,我立即躲了起来——我不想让副厅长知道我的家人大闹教育厅机关的事。

当我从派出所把大爹领到家里时,大爹脸上还有血迹,他还直着脖子硬是气不过。这时,他有了到家的感觉,开始大骂,这是什么世道?我明天去告他狗日的,我不信共产党的天下还没处讲理。

娘一边掉着泪一边劝,他大爹你就忍了,在城里哪有咱乡里人讲的道理?

乡里人怎么了,这城里人还不是乡下人养下的,咋就这么欺负乡里人。还说我们是流氓……

我说,大爹,你就别生气,那不是骂你,人家是说盲流。

大爹说,反正一样,一定不是什么好话,要是那名称好用,也一定是城里人先用了,还能留着给我用?

娘说,他大爹你就别生气了,你要记着,你侄儿柱子可是干公家事的哩……

大爹有了台阶,就说,不是看柱子的面子,我就不信我告不倒他。大爹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就很随意地吐在了地板上,然后用鞋底踩住擦了几下,地板上就是一个黑团。我真有点看不惯,但也不好说什么。大爹又开始若无其事地抽他的旱烟,客厅里顿时弥散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我正庆幸今天芙蓉没有当着大爹的面给我难堪,这时,芙蓉出来了,她带着儿子打开门,招呼也没有打就走了。那砰的一声关门声告诉我——这事没完。

我知道她是去娘家了。

从大爹好半天张着的嘴形,我知道他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在教育厅被保安摔倒。娘急着解释说,他大爹,别见怪,芙蓉她娘家爸爸有病,心情不好,你别笑话!其实,芙蓉平时还是挺懂事的呢,你说是不柱子?

大爹是到省城里来卖西瓜的。大爹的西瓜种得很好,西瓜卖得挺快,但由于不懂规矩,给市场管理人员没有送西瓜,最后的几百斤西瓜被没收了。他气不过,来找我帮忙把没收的西瓜要回来,结果没想到在教育厅门口被人暴打一顿并被关进了派出所。

娘眼巴巴地看着我说,柱子,你大娘快病得不行了,你大爹也是没办法才这把年纪到省城来卖瓜,是想卖个好价钱,你就去看看。

我知道那些西瓜对于每天买药的大爹家意味着什么,就使劲点点头,我看到大爹笑了。

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认识那帮市场管理人员,请人家一顿,只怕那些卖西瓜的钱还不够呢,何况肉入猫口还有再吐出来的道理?于是,我把上次领的加班费的三百块钱给了大爹,说是西瓜处理掉了,给了现金。大爹非常感激地双手接过钱,从中抽出一张说要给办事的人送条烟,可大爹哪里知道,一百块钱在这个城市怎么能买得到一条可以送人的烟呢!娘格外高兴,她终于看到儿子也能在省城办成事了。

大爹拿走三百块钱,多少减少了我当时在厅里没有相认大爹而产生的负疚感。我想,如果我当时前去相认,他是不至于被打的。不过我知道,大爹这次回去是断然不会提在省城被打和关派出所的事,如果一定要说,也要改成大闹教育厅。而对于我帮他讨回三百元钱的事,则会大吹特吹,说他侄儿柱子在省上当了大官如何有能耐云云。

这就是乡村人自己的黑色幽默,我的父辈们,就是靠这种方式来保持心理平衡,并用以对待生活中的各种艰难和屈辱。

事情还没有过去。

扔皮鞋的事还没完,又添了大爹来逼走芙蓉的事。娘叫我去请芙蓉,说芙蓉年轻又是娇生惯养的,要我宽容些。我知道娘是给我台阶下,孩子三岁了,娘拉到今天,对于芙蓉的脾气是太了解了,但娘以沉默和宽容维护了这个家庭的安定。而且娘在全楼为芙蓉塑造了一个虽然有点任性但又很尊重老人的形象,弄得一帮年轻人都很羡慕我。这是娘的生存智慧——孝敬老人这顶帽子,只要是没有丧失良知的人都是愿意戴的——不管是城市人还是乡里人。芙蓉当然乐意去戴,可这顶帽子一旦戴上去就不能脱下来,所以芙蓉尽管可以生气耍脾气使小性,可从来还没有和娘撕破过面皮。忍辱负重的娘是一切看在我,也看在孙子苗苗的面子上。在她还非常守旧的观念里,她把给李家生了一个男孩儿的芙蓉当做恩人而不是儿媳妇来对待的。

记得当时芙蓉生了苗苗,娘在外面听说在大医院里,有时会有人把婴儿换掉,娘在前三天就一直在婴儿看护室门口日夜监视。医院不允许这种干扰,但娘像一个机警的克格勃见缝插针,成功地实施了这种监视。后来母婴见面时,娘像一个取得巨大成功的人向芙蓉表功说,咱们的苗苗没有被换掉,惹得护士直翻白眼。芙蓉虽然在家里骄横,但一见娘得罪了护士,就抱怨了娘几句。可是,那几天专注而艰苦的监视,还是消耗了娘的大量体力,娘一到城里就消瘦了。

现在,娘知道一切已经到了极限。

芙蓉再不能忍下去了,因为我儿子要上幼儿园了,娘就必须离开。可娘把孙子带到三岁,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都是她操心,她担心我们带不好。当初,她毅然决然地丢下了和她相依为命的老伴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就明确地知道不是跟儿子和媳妇来享福,而是听说过许多保姆给孩子喂安眠药的故事,放心不下,才专门来带孙子的。何况我们刚结婚不久,又是买房子,债台高筑,雇保姆也不敢想。而芙蓉她娘原来是艺术团的,现在又担任的是“夕阳红”艺术团的团长,正在喷发当年被压抑的激情,要说疼爱外孙可以,但叫她带外孙可是没门儿的事。

所以,娘带孙子,基本上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刚到城里,芙蓉对娘非常热情,带她到医院给娘进行了全面的身体检查,连血液大小便都检查了。娘被彻底感动,逢人就夸还是媳妇芙蓉孝敬她,我那木头儿子就从没问过我身体好不好。其实,只有我心里知道,芙蓉是怕娘给我们的宝贝儿子传染疾病。

 

 

娘自己提出她要回农村老家去,使我和芙蓉之间的矛盾即时化解——娘带孙子苗苗的使命已经完成,芙蓉一直等待娘自己做这个决定。芙蓉毕竟受过高等教育,娘也不是不知道芙蓉的想法,但娘太疼爱孙子了。

爹亲自来接娘回去,本来我是打算送回去的,但我理解爹的心思,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来看一眼孙子。说来也怪,苗苗虽然只见过两次爷爷,但就是那么老土的爷爷,我儿子苗苗竟然感到非常亲切,他会一下子扑到爷爷的怀里撒娇拔胡子,任是芙蓉多么卖力都从爷爷怀里拉不出来——芙蓉说是别闹,爷爷累。其实是怕爹身上太脏。

可是,苗苗毕竟还是怕芙蓉,芙蓉把苗苗从爹的怀抱中拉出后,爹的胳膊还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圈。与其说是爹的那种姿势是抱着一个观念中的孙子,还不如说是抱着一个农村老人来到城里的尴尬。可就从儿子对爹的态度来说,我就非常感谢儿子,他给予爹的安慰是无法估量的。三年来,就是对孙子的想念支撑着爹孤独地坚守在老家,自己干活自己做饭。须知,他虽然一直在地里累死累活,可在家里却是被娘侍候惯了的。

从儿子苗苗对爹的亲热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来自血缘的亲情,就是从来没有回过乡下老家的儿子血液里,都有一种对黄土地朦胧的亲近。

我把爹接进家,芙蓉亲热地跑过来,使我充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在爹身上拍打一番之后,拿出了一个小喷雾器,那是2003年抗非典时买的,当时用过几天后就一直闲在那里,不知她今天怎么又搞出来——她要给爹消毒了。

我的感情接受不了,我的自尊被践踏了。我大喊一声,芙蓉,你太过分了。没想到,这时娘插话了,她说,柱子,你凶什么?是我给芙蓉说的,你爹从车站上来,要是身上沾上禽流感什么的,小心传染给苗苗。

经娘这么一说,芙蓉倒腾的一下红了脸。芙蓉这下当然知道,当年她和我商量给娘在医院体检的用意,娘其实早就非常非常地清楚了。可是娘从来没说破过,就是今天的事,还是娘出来护着她。她是有点自私,她知道爹一来儿子苗苗一定又要粘在身上不下来,所以才消这么一下毒。她自己知道她是有点过分。

爹自己拿过喷雾器,边笑边说,看这孩子,这个我知道,抗非典时,我在村里站岗,就连县委书记也被我消过一回毒呢。爹这么一说,芙蓉也被逗笑了。她笑了,全家都笑了,我也苦笑了一下。

不过,我看到,芙蓉笑过的脸上挂着一脸的尴尬。

苗苗见家里有喷雾器,他和爷爷相互喷着,比谁都玩得起劲。最后还是芙蓉出面制止了这种由她开始的喷雾游戏。

这是我结婚以来吃得最为开心的一顿饭。

芙蓉和娘一起在厨房忙乎着,爹和苗苗在一块玩着,我坐在一旁,感受着这种难得的家庭亲情。

我来到娘住了三年的小房间里。那是一个不足五平米的小房子,就是城市家庭给保姆的房子,支上一张床就只剩下能转身的地方,而且没有自然光线。这哪里是房子啊!这简直就是旧社会的黑牢。我看着这房子,回想着娘在这里度过的一千个日日夜夜,这一千个昼夜的艰难和一千个昼夜的屈辱,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躺在娘的“床”上,任泪水自由地流着。我想,无论是在工作和生活上,和娘一比,我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这时,我听到娘和芙蓉在一起说笑着。原来,这房间和厨房通着,虽然用泡沫塑料塞起来了,但仍然不隔音。

娘给芙蓉一件一件地说着苗苗的习惯,芙蓉很柔声地应着。再后来,听芙蓉说,娘你走了,我和苗苗都会想你的!芙蓉能这样说,还是给了娘很大的面子。

娘说,我也想苗苗,可过一段时间大家就都习惯了。就是平时你和柱子要细心些。柱子也是自小娇惯过的,脾气大。你花朵一般的,跟了他一个又穷又呆的农村人,也着实屈了你了,要容忍些。他以后公事干得好,你们一家才好出头。

芙蓉只是嗯嗯地应着,说,娘,我懂了,我是太任性了,可我是真心喜欢柱子的。

我还从来没见过芙蓉这么柔顺过,娘真不愧是一个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大师。

芙蓉,娘叫了一声。哎!是芙蓉的应声。婆媳虽然很难相处,但两个女人说的是儿孙,说的是婆媳两人永远也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娘又说,其实你爹比柱子还犟呢。可你爹在家里犟,村里人却很抬举。我六十几了,咱们村里,还没见过哪个在家里受气的男人被村里人尊抬过。我年轻时嫁给你爹,连个房子也没有,就在生产队的驴圈边搭了个草棚子,有一天晚上我正睡着,觉得脸上湿湿的,你猜是什么?

芙蓉笑笑说,是爹吧?

娘一笑说,是驴脱圈了跑进草棚子里,舔我的脸哩。

芙蓉大笑不止,娘也跟着笑,我也偷着笑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娘会这么幽默。芙蓉笑了一会说,那你为啥不把门关上?

娘说,看这孩子,哪里有门啊?晚上就挂个草帘子。那时生产队的驴也吃不饱,脱圈的驴吃光了草帘子,进来又想吃我们铺在炕上的麦草。

娘有点感叹地说,其实一辈子过下来才明白,人要过得好,要紧的不是看有多富,是要和气!芙蓉嗯了一声。

我这几年有时闲着也看电视,那里面的话有道理。俗话说,夫是天出头。你爹就是我的天。自家男人自己不抬举谁还抬举?娘说得非常自然,但又无可辩驳。娘这种说服方式在我们的教材中被称为“卒章显志”。这么多年来,我忽略了和娘的交流,没想到娘有这么丰富的内心世界。

芙蓉诚恳地说,娘,你说的我都懂了,我会好好待柱子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这些年,娘你也太辛苦了,我是太不懂事了,你别计较!

娘说,看这傻孩子,我们李家能有你这样的媳妇不知是几世积的德,我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呢。再说,我是来带我孙子的,咋样心里都舒坦。你不知道,现在,在农村要生一个男孩子有多不容易啊!

芙蓉笑着嚷起来,娘你老封建老封建,难道我生个女孩你就不带?

娘说,傻孩子,我还是一样疼。可我就觉得,苗苗就是你带给我们李家的福份。

 

 

是第二天下午的火车。

我们和岳父母一家把爹娘送往火车站。岳父母这次也非常高兴,因为爹给岳父带来了一种叫做石花的药。石花,叶状地衣,呈灰褐色,显绿褐色者为上品,利尿补肾。岳父的病就需要这种药,岳父有尿痛和肾虚的病,有个名中医开了一味药,就是石花,一般药店没有真货。爹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以前爹采过些拿来用了,效果很好。

原来,爹初次见两位亲家,爹觉得人家是上门亲,咱们应该送点东西,何况在乡里占一房媳妇,总要花几万元,而我不但没有花钱,反而是岳父家添了不少。爹也是心里过意不去,第一次走亲家,大包小包带了不少,可人家没有一样感兴趣的。后来,听说亲家需要这药,爹自是全力以赴,四处采集。没想到,一用效果特别好。

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效果好,不光是岳父自己好,正像那句广告词说的,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岳父尿不痛,肾不虚,那还显年轻的岳母更是高兴。这次,爹又带来一大包,而且就我所看到的,采集到的石花非常完整,质量比上次的还好,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次表现的机会。爹在得到岳父母的感谢后,非常痛快地答应回去再采些,他的表情竟像个受过老师表扬的二年级学生。可我知道,这都是爹在石头上一片一片地剥下来的,而且这种东西,就生长在人迹难到甚至是羊迹难到的地方的岩石上。爹小时候在破石峡里放过羊,也在岩石上掏过鹰窝,所以只有他知道什么地方有。采完整的上品石花,更是要采暴晒后又经天上水浇过的石花,也就是要在大暴雨过后去采集。

我心里微微一痛。同样是长辈,可他们的生活又是多么的不同啊!养尊处优的岳父母,直到今天还没有把我的父母往他们家请过一回呢!今天相送,实在是芙蓉把药带过去令他们多少有点感动,他们都是很有社会关系的人,确实知道这种药的来之不易。岳父母出面相送,我自是感激不尽,这给足了我和我的父母面子,但爹一张口应承下采石花的事,又使我有点煎心。我知道爹是一诺千金,从不食言。可我那老迈而又力尽汗干的爹,为了让我红光满面的岳父母过得更滋润,哪还有力气在暴雨之后在陡峭的破石峡去进行攀岩训练呢?

我跟在四个老人的身后,夕阳把前面四位老人的身躯拉得很长,我儿子苗苗在路上追着长长的影子玩,我很感动芙蓉能把胳膊伸进娘的臂弯。对娘来说,这个举动就是对她三年来工作的最大肯定和赞美。娘是太久太久地生活在楼上,苗苗小时容易感冒怕风吹,我们又是顶楼,她就很少下楼。对一个长年在田野里和阳光下劳作的人来说,三年的楼上生活,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囚禁。看着她走路不太灵便的脚步和苍黄的面容,我想,与三年前相比,她是多么的衰老呵!三年前,她还是庄稼地里一把好手,割麦子我还追不上她呢。

夕阳把四位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尽管他们亲热地走得很近很近,但我还是遗憾地发现,他们的影子却永远不会相交,或者重合。

他们边说边笑,都感觉到非常的幸福。岳父母自豪,因为他们是城市人;我的父母非常骄傲,是因为他们今天能走在城市的马路上——不是作为索取者而是作为城市人的我和苗苗的养育者。在他们的身后,跟着跳来跳去的苗苗,他这个充满希望的生命之苗,不正是这四个似乎天壤之别的老人的血脉的最后相交点吗。或许,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使本来形同陌路的四个老人其乐融融地走在一起。

 

 

送走父母回来,芙蓉显得特别高兴,我也很高兴,但我们高兴的内容毕竟还是有点差别。

想起以前,爹也曾经几次来到城里。那时,苗苗还没有出生,因为生活习惯和老家的贫困,我和芙蓉没少吵过。事实上,新婚的新鲜过后,我基本上在外面吃盒饭或吃方便面,芙蓉老是去娘家吃饭。爹每次来,总是我带爹到外面吃饭,之后又给他登记个旅店住一晚上。不管怎么说,有点洁癖的芙蓉从来都不允许爹在家里住宿。我爹和我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一次,我想起爹供我的艰辛,也觉得我太无能,芙蓉也太不近人情,一激动给爹登记了一夜一百二十元的店,好让爹洗洗澡,享受享受。早上,我一大早去看爹,结果服务员说,晚上刚登完就又退了房,人也走了。

这一下,可把我急坏了,爹又识不了多少字,城里又来得少,弄丢可怎么办?我马上四处去找,可在那么大的一个省城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我乱跑着,一边看着两边的街道,就是平时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我也要多看上一眼。

我万般无奈,向当地派出所工作的一个乡党打电话报了案,托熟人查找。那是冬天,七点时天还没有大亮,我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疯跑着,城里人还以为我在晨跑锻炼身体。

或许是某种心灵感应,或许我受不了那些人打量我的目光,我跑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周围一片寂静,我仰天大喊,爹——爹——,工地上也是一阵回声。我泪如雨下,仰天大哭。我不知是在哭爹,还是在哭我。那时,我甚至在心里做出了和芙蓉离婚回乡里生活的决定。我这受的是什么洋罪啊?

突然,在工地上那一大片水泥涵管中间有一个人影在蠕动着,我想一定是流浪汉们在这里睡。只见那人朝天伸开胳臂,伸了个懒腰——这个特定的动作一下子唤醒了我。我立即飞奔过去,在城市微微的晨曦下,我看到了我的爹。

天哪!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爹的胡子眉毛和头发上,都是一片白霜,我的心碎了,使劲抱住爹,号啕大哭。我边哭边絮叨着儿子的无能和我要离婚调回家乡的想法。

突然,爹一把推开我,给了我狠狠的一个耳光,在工地的旷野上,那个耳光是多么的清脆而亲切啊!我有点被打懵了,爹有十好几年没有打过我了。

爹没多说话,张开刚打过我的大手,在胡子眉毛上,很有风度地捋了一把。然后说,柱子,快回去上班,再别说混话,好好地待你媳妇!你要把她弄丢了,可别回来见你爹!语气是那么坚定不移。

我惭愧地说,可我们不能这样对你!你这样——

爹果断地打断我的话说,你登记的那店是个黑店,半夜有女孩子又是打电话又是敲门,你不是坑你老爹吗?

我说,现在宾馆都这样,你不理就是了!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就——

爹说,你爹我前些年经常看山住野外,哪能那么娇气呢?

其实,我心里知道,爹是心疼那一百二十元钱。爹心里什么都明白,爹是一个非常自尊的老人,他从内心对于我在芙蓉面前的妥协和软弱是很看不起的。但在家里习惯了娘的百依百顺的爹也清楚地看到了我的无奈,爹只有接受这一切,爹心疼我。

爹那天就走了。

 

后院刚安生,前门又起火。

有人说,中国政治有两个特色,即老人政治和处级政治。能左右时局的往往不是前台表演者,而是幕后的某些老人;在单位定事的并不是级别最高的人,却往往是实权处长。

我在教育厅机关眼见是呆不下去了。

我初到教育厅机关是太有点锋芒毕露,违犯了机关的潜规则。那次,我得到了副省长和厅长的好感,但却得罪了实权处长。现在,没有领导给我派活儿,大家也都看领导的脸色,于是大家便疏远我。不久就有传言,说厅里要挂一些科员到农村教育工作一线,说是调查研究,了解农村教育状况,为下一步开展的农村教育改革收集信息提供决策依据,其实是厅机关改革分流人员的第一步。

我,是被瞄上了。

这时,我才发现,我是多么地不愿回到养育我的农村,也是我魂牵梦萦的家乡。

其实,厅里有谁愿意到农村去呢。消息一传开,大家都行动起来了。厅里的领导中,厅级一般是刚解放时进城的老干部子女,可以被看作第二代农村人;处一级的城乡参半,大多是恢复高考后分配到机关上的,以城市人居多;而到一般干部这一层,则以近年公务员聘用招考进来的居多。大家对农村很亲切很怀念,唯其熟悉所以远离,因此没有不怕被分流的。

我呢,刚到不久,没有根基。加之缺乏经验,开始有点张扬,基本上是众矢之的。芙蓉听说这个消息后,更是焦躁不安,整天一副天塌下来的光景,动不动就又骂又闹的。我早就习惯了,以前还怕母亲知道,现在只有听其自然。岳父听说后,没有什么多的表示,说,年轻人下去锻炼锻炼也好!岳母可不依不饶,说,锻炼是好,可芙蓉和苗苗怎么办?我当初就说——

岳父挥挥手制止说,都啥时候了,还提那干什么?

我心里对岳父自是感激,但我对岳父的期望是能够让他出面做做工作。但我怎么能说出口呢?我只是用工资抵押贷了两万元钱去活动,芙蓉很心疼这两万元,但也没有办法。但是按照当下的行情,一万元只是一份人情,去看望了分管人事的副厅长。

而作为顶头上司的业务处长在这件事上的作用又举足轻重,他和我也是相邻的贫困县出来的,我想争取他的同情。我天真地以为,共同的经历和身世一定会使他倾向于我的。

他热情地把我让进门,一看我买了几千元的礼品,就有点态度生冷地架着二郎腿说,小李,你刚到厅机关,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能这么搞小动作,我这人是光明磊落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坚持原则。不然我也在这大机关立不住脚。

我局促地搓着手请他多关照。他说,我已经说过了,你把东西带回去吧。你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要让大家看着你提到我家,也要让大家看着你又拿出去了。我不能叫你这样在外面搞宣传似的损害我的名声。

我还坚持说,这只是一点心意。他说,心意就只能这样表达吗?说着就很不客气地把东西拎到门边。我只得提着回去。

我很纳闷,我原来也听说我们业务处的处长并不是至清至廉的角色,当初约定去他家时他还是挺热情的,我也对这个有着共同经历的准乡党饱含希望,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其实,是我不懂事,后来,有另一个乡党说,你真傻得可以,像他这个层次,现在根本不收什么东西了,现金都不收,一般只是信用卡之类,人家不是有私家车吗?哪能自己养着?你办二三吨汽油的卡也不就一万块钱吧!

好家伙!这还是有廉洁名声的干部呢!

我像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我决不能回到农村去,否则怎么对爹和娘交待呢?

钱是花完了,面对芙蓉的唠叨,我不愠不火,但心里还是多少有点底气的。岳母呢,面对我的无动于衷简直是大光其火。

大家都跑了送了,其结果等于都没跑没送。最后,厅里拿出损招,把球踢给大家——民主投票确定。

结果,是我被确定下来了。

我回到家里时,芙蓉已经知道结果了,她绝望了,也不再闹。只说了一句话,我算把你看透了,没想到你在单位竟连一个人没有围下,只怪我瞎了眼!

她竟然连得票情况都知道。

我也是真傻,哪里里想得到大家都互相串通起来投票呢?我还真只得了一票——自个儿投的。

芙蓉带着苗苗去了娘家,这本来连我的父母都难以容下的房子,现在竟然如此之空旷。

我想,下乡就下乡,一个乡里人再回到乡里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难堪的是无法面对爹和娘,难受的是花出去的钱没有着落。须知这是我家里三四年的收入呢,这可是血汗钱啦!

 

 

农村有句谚语,瞎子天养活。

我也只有听天由命了。芙蓉去了娘家,家也是空着。我想人也真叫怪,怎么就削尖脑袋拼着命在城里用血汗钱弄一个石头缝里的窝?像我这种没有地位也没有钱的,就只能在顶层,要么底层。

你还别小看这个分布,其实就你住的楼层,真实地反映着你的生存状况。在南方开会时,看到少数民族居住地的分布也挺有意思。最弱小落后的生活在山顶,中间的在山腰,强大的在山下,最强大的在平原。其实你把这事放大到全社会,整体来看,居住在京城的应该是精英层,省市次之,县城的比乡村的要好,因为在这种非常表象化的分布里,更深层次地加载着这个层次人的奋斗精神及结果。

住楼亦然,城市的楼层分布,就是一种直观的城市生态。

所以,虽然是住在顶楼,但毕竟是在省城。但我现在却又要回去,真叫人难以接受。在人生的奋斗历程中,许多过程是不可逆的!正像城市已经把我吃下去,又要把我吐出来——作为渣子。

我不能接受,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呢?但,我又有什么可以凭借呢?

没有负担,不必小心翼翼真是一种境界。我不必上班了,不必对领导陪笑脸了。芙蓉带苗苗离开了,但跑到哪里,也改变不了苗苗是我的儿子这个事实。

我无所事事。于是开始在自己居住了几年的城市里乱跑。老实说,我几年来是那么地忙于生计,以致我从来都没有细心地看过这个城市——我想融入其中的地方。虽然,这个城市把我,以及许多农民工像垃圾一样摆在街道边,城市的一切都不是为农民工而设,城市的一切治安都无一例外地以农民工为重点防治对象。但我还是想融入其中,成为它的一分子。这么整天晃荡在城市的时候,我才更了解这个城市了。

当然,农村有氧吧一般的空气和矿泉水一样的饮用水。每当春光融融,满川的苹果花开了,那就是花的海洋,在地里劳作一天带着满身的花香归去。晚上睡在土炕上,和大地相通,头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无须像在机关里那样玩心计,晚上在悬乎乎的顶楼里,还得醒上半夜寻思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愿回到我那可爱的农村去。

“悠然见南山”是在没有城市经历时的一种向往,一旦经历了城市的繁华你就很难倒回去。是有一些人想回归自然,可你知道那有多奢侈。人们是在乡里建了别墅,偶而体验一回所谓的田园诗意。

我在城市里转悠着,居然去了老年活动中心这类地方。看那些老头子都为哪个级别进哪层楼活动争得面红耳赤,你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平心静气地面对自己的下乡呢?

看这些老头下棋,我也有了棋瘾。世事如棋,观而不语,也是一种风度。

于是,白天帮这里打扫卫生,偶而也看看棋,有时出一两招,也是颇有见地。不觉,就与一白发老头成忘年交,他那睿智的目光,一眼就能看到你的心底。他见我一个年轻人如此闲着,也就问了几句。尤其是问到我的身世时,竟然也发出了同情的叹惜,令我感动不已。有谁能想到,这就是以前的省委组织部长,也是现在分管教育的副省长的岳父呢?

那天晚上,我照例与老人边谈边下棋,然后,帮着打扫一下卫生,在街头请老人一起吃了一顿牛肉面。

老人说,小伙子,从明天起,就再别来这儿了,这是我们老头子玩的地方。年轻人不能游离生活,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正确对待。

我双手握住老人的手,诚恳地点了点头。

老人慈祥地看着我说,快回家去吧!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钥匙还没插进去,门就自己开了。

原来,芙蓉听到脚步声就早已等在门边,一听响动就开了门。儿子向我飞跑而来,芙蓉也笑着迎我,一片和乐的气氛——我有点懵!芙蓉张罗着端上饭,我说已经吃过了,她亲热地拉起我说,别耍小孩脾气,今天到处找你也找不到,真把人急死了。我说,谢谢你!我困了要睡了,明天还得去上班。

——我的意思是去下乡。

芙蓉贴在我身上,热情地说,那还得准备准备,衣服不能太随便,现在可不比以前了。

是啊!怎么能和以前相比呢?我都这样了。

一会儿岳父母也来了。我只得起来。大家都笑盈盈的,我也跟着高兴,我都到这步田地了,大家还能这么待我,真叫我激动不已。

芙蓉兴奋得有点沉不住气,说,柱啊,没想到你还真有能耐,怎么一下子就调成了副省长秘书。这两天你们厅里到处找你找不到,最后你们处的处长亲自找到了我。他老夸你工作能力强,说你给老家争了光,他也感到自豪。原来你和处长还是老乡,怎么也不给我说。

我说,处长真这么说?

芙蓉说,这还能有假?他说你当了省长秘书以后还要请你多关照呢?你到底跑哪里去了?我鞋都跑破了。

是吗?我木然地说。看来这是真的了。

岳父说,副省长对你印象很好,又有他老岳父推荐,这事就定下了。这可是绝好的机会,这个岗位很有前途,你要好好珍惜。他顿了一下又说,芙蓉这几天是有点不对,可她也是替你着急嘛!

这时,我才相信这是真的。但我还是努力地控制了我的情绪,我没想到那个白发老头会不声不响地这么拉我一把。

我说,我要出去打个重要电话。一看他们都是那么尊重我的“重要电话”,仿佛我已经是副省长的秘书,要与领导进行重要通话似的。

芙蓉说,柱子,你就别出去了,我和妈妈在下午已经给你买了手机,我知道这是工作需要。说着就拿了出来。

我看也没看那手机,我非常鄙视这种毫不掩饰的势利。老实说,这消息太使我激动,但我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自己情绪的失控。

我一出门,就控制不住眼泪。我无法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起落对我的冲击。我漫无目的地飞跑着,我用剧烈的运动来缓解自己内心的激动。我终于跑累了。

当我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站在爹当年在水泥涵管里睡过觉的那个地方。

那里,已经是一片万家灯火的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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