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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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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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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金笔

一支

 

如今的文具市场,数笔最多,不断有设计新颖、使用方便、耐用耐看的书写工具陈列出来。然而,我始终忘不了,那一支粗壮的老牌子钢笔,当时我们叫金笔。那带有豁口的笔帽,紫铜色的笔扣,闪着金光的笔舌,连同这支笔的主人的故事,常常浮现在眼前,串联起一段动乱的岁月,和那个岁月里一位勇士的故事串联起一片特殊的花园,和花园里一位园丁形象。

叙述从一个春天开始那是教育战线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作为刚踏上讲台不久的青年教师代表,到地区(现为市)文教局参加教师代表大会。第一次走进这样的殿堂,心中自是激动不已,听到扩音器里响起“请地区实验中学江明生老师介绍经验”时,我更是全身为之一振,心脏差点从口里蹦出来。真的是他吗?难道我就要看到……我仔细注视着走上发言席的那个人不错,是他,虽然头发白了许多,背显得更驼,但依然是那副儒雅的气质,最让我震颤的是,他胸前口袋上,依然挂着那支熠熠闪光的笔。这么多年了,他还保留这支笔和这个随身挂笔的习惯。

我思念的老师啊,终于见到您了

往事历历,随泪花闪现。

 

初中那年,我所在的班上出怪事。别的班都进入正常上课了,我们迟迟没有班主任到来。班主任老师未定,其他副课老师也不来上课。所以我们班每日只是由副校长(不知为学校一直没有正校长)送来几张报纸,叫同学们轮流念内容都是批“教育回潮”的长篇大论,还有学习黄同学“反潮流”、学习张同学“交白卷”之类的报道,念读完了就讨论,讨论要结合实际,于是五花八门“实际”都出来了,一会儿是张有个富农份子写“反”被发现,诗曰“三月桃花开,九月菊花放,一般根在土,各自等时来。”这显然是企图等蒋介石来,梦想复辟变天,要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远不得翻身。会儿是李坳有个右派说孔子是教育的祖师这当然是破坏革命大批判运动要追根刨底,痛打落水狗。一天一天,就这么光阴虚掷。

我们当时的心思一点也不在这些讨论上,大家暗地传递着各种小道消息,议论着未来的班主任会是谁,有的说是有一位犯了错误的城里老师,要“发落”到我们乡下学校里来;有的说这位老师文化水平很高,还是个画家;有的说这个老师是受批判的毒草会不会影响到我们。于是我们对未来充满疑虑

终于有一天,副校长把江老师领到教室来了。见到他,我就顿感眼前一亮这是一位气质不凡的人,虽然瘦瘦的,还微驼着背,显得特别儒雅,透过那副眼镜,明显感受到一副和蔼的目光,特别显眼的是他胸前口袋上别着一支笔,笔帽上个圆砣砣的笔扣,闪着黄灿灿的光,看来是一支贵重的钢笔。他在副校长作完介绍从容地衣袋抽出那支笔,旋开粗粗的笔帽,打开手中的讲义夹,开始给我们点名。

他每点一个名字,用钢笔在讲义夹上写点一下。我是小个子,坐在最前排,与老师的讲桌挨得很近,便能清楚地看见他手中拿着的这个宝贝。黑色的笔杆短促粗壮,笔舌宽阔,象只伸长的鸭嘴,笔帽上有个明显的小豁口,是明显的创伤,笔扣上掉着个圆砣砣,本是白色,大概使用久,被磨擦得黄中带紫。我对这支笔的第一映象是:古董。

点完名,把笔放在桌上,在教室中间踱着步讲话,则悄悄那支“古董”拿过来把玩只见笔杆上刻有一个显眼的“奖”字,两行小字,已经模糊不清,显然这是一份奖品,笔舌上有“50%黄金”和一些拼音字样,还有“金龙”二字,大概的这支笔的牌子,见这份奖品价值不菲。

我正考究着,江老师走过来,他的“古董”并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我惊诧于他的记性真好,一下子就记住。他问我听清讲了些什么脸红地承认只听到一部分,并表示认错。于是他轻轻我的肩膀“你能够站起来认错,明你是一个素质较高的同学,不过后还是要注意听讲哦!

第一堂课,江老师给我们留下很深的映象。有了这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们班上变得特别活跃,出现其他班上不曾有的变化。当时的学校不发课本,以学习著作和报纸为主,江老师就亲自编《语文试用课本》,从这本用蜡纸刻印的课本里,我们第一次接触到唐诗宋词,接触到屈原、鲁迅、高尔基、莫泊桑,那些传奇般的名字,以及震撼心灵作品,让我们沉醉在一个知的美妙世界里。

江老师给我们每人写一张正楷字帖,要求我们每天描模,规定每周写一篇日记。要描模不及格的话,除加倍补描外,还写一篇日记。这已经是很“出格”的事,当时学校里,基本上都是玩玩闹闹,以“学工学农”(参加生产劳动)为主,把学生留在教室上文化课,有“资本主义教育路线回潮”之嫌。可是我们班级这样紧张而忙碌的景象却得到别班的学生家长垂青,往我们班上转读的同学越来越多,我们的教室挤得满当当的,据说副校长为此很不高兴。

我那时特别的幼稚和不懂事,跟江老师些别扭,现在想来还在后悔把我们几个作文写得好一些的同学,编成一个写作小组,除了应付学校那些大批判、小评论之类的中心任务外,主要培养我们写诗歌、散文,对于个人,他又额外地布置一些文艺小节目的创作任务,时感重负,便渐渐产生情绪。记得是下午放学的时刻天色比往日暗淡,大概要下雨,江老师把我叫到他那间光线本不充足的办公室,我看到的脸上更是阴霾叠加。他把作文本往我面前一推“你看看这是写的什么东西!”他念叨作文中的几处毛病,愤怒之下,把狠狠一摔,喝斥着要我重新再写。本子从桌上弹到地下,我的倔强劲也上来了,我抓起作文本,狠狠撕扯两下,丢就走。

晚饭后,下起小雨,我正闷闷不乐地坐在家里,突然看见江老师撑着雨伞来了。我他是来向家长“告状”的,竟赌气走进里屋,种随你怎么着的心态。只见老师和蔼地跟我的家长寒喧了几句后,就说:“你们先忙,我跟你儿子单独说点事。

江老师走进里间来,拿出被我撕碎的作文本,已经被他一页页地粘贴好了。他语气极轻却极诚恳说:下午我一时激动,态度粗暴了,对不起哈!听老师这样说,我顿感到面热心跳便低头无言。老师摸了摸我的头,低声说:“你有写作天分,我很你能在这方面有所发展,没想到你这么没恒心啊!”我呐呐地说:“我并不想当作家的。”老师笑了笑:“写作就是为了当作家吗?写作是提高综合素质的最好训练!”就在这天夜里,老师拨亮了我的灯,让我领会到,人生中有了文学和写作,每个日子都会变得温暖。老师的教诲,更让我懂得理想的花蕾需要巨量汗水来浇灌

 

转眼已是深秋,随着一阵阵风卷残叶,学校的形势也逐渐严峻起来。首先是江老师又被上面点名批评,罪名是搞“教育回潮”。接着是有几拔神秘兮兮的人到我们班上来听江老师讲课。这一天,江老师刚把他刻印的期中考卷发下来,就听到教室外面有人态度很不好的口气喊他出去。老师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那天放学的铃声刚响,副校长走进教室说:“你们的试卷不用交了,以后也不要提考试的事江老师这样搞是错误的”班上现时一阵死寂,我们都感到喘不过气来

没有江老师的日子我们感到特别失落。这天后,我特地到教师宿舍区,我想见见江老师。此时,我看到他坐在窗前的写字桌旁,静静盯着手中那支“古董”。一阵莫名的心酸涌上喉头,我喊了一声老师。他开门让我进屋。我一眼就看见他面前的信纸上写着大大的标题:教育回潮质疑。我问他,什么叫回潮,为什么学校不发教材,老师不敢教书,学生没有考试江老师听到我这一连串的问,顿时眼睛一亮,紧紧地住我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有回答我。我知道他有意回避这些问题。为打破沉寂,我把话题转到桌上的“古董”,虽然他是轻描淡写,但我仍被深深感。这支笔是评为全省模范教师的奖品是当年省里一位主要领导亲自颁发的,领导说,希望你用这支笔,多为我国的教育鼓与呼。但后来这位领导成了被批倒批臭的大人物。

嗖嗖的北,一阵比一阵猛,一阵比一阵凉,学校的操场上黄尘漫漫。这天,全校师生集合开大会,操场上人很多,好象全公社的教师都来了,主席台上座着几个威严的面孔,台上方横幅写着:彻底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代理人江明生大会。一见这阵势,我和班上同学都感到一种恐怖,我们不明白,江老师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要受批判,我们也更害怕,自己会被拉到台上受批斗那年头,时不时把一个人拉出去批斗一番,是常见的。会议是副校长主持的,公社书记和县文教局领导在台上厉声数落江老师的罪我们听到“师道尊严”,“智育第一”,“五分加绵羊学生”等等词汇甚至有江老师的人格侮辱。我想,幸好江老师没被带到现场,不然气死。

这以后,我们一直没见到江老师,有的说他坐牢去了,有的说遣送回南方老家了,更有甚者,说他自杀了。后来女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据说是保送到工农兵大学读了年书后刚毕业的女老师每天带着我们读读报纸,到附近的生产队去参加劳动。后来校园里还挖了一孔土窑,让全体师生制陶烧窑,叫做勤工俭学,每天炉火熊熊,制窑声声,倒也热闹有趣只是,我们愈加想念汪老师,和他所上的课。

高中毕业后,我被安排到一所农村小学教书。这时更是常常起曾经的班主任江老师想起他为教育我们一点文化课的良苦用心。但我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一天,我从一份杂志上看到一篇题为《教育回潮质疑》文章作者江明生。顿时眼前一亮,我确信这就是老师当年写的那篇文章。可是文章后面未附作者简介,我终于也未能联系上他。

 

天凑其缘,这次在全地区的教师代表会上江老师不期而遇,真是意外惊喜。晚上,我找到住宿的房间,开房门,只见里面坐着几个人,但没有江老师告诉说:江老师被会务组叫去谈事。”这人也是慕名来看望江老师的。我巡视室内,突然打了一个激楞,原来桌上正放着那支“古董”,带豁口笔帽旋开着,笔舌伸张出来,仿佛在诉说久远的故事。

拿起金笔,激动地抚摸着。这时旁边一位老师说道:“这可真是江老师的魔棒呀!”这位老师说,当年江老师因这支获奖的笔,评为高级教师后来因为这支笔写了上诉信,学校不搞教学落了难最近听说他又用这支笔给报纸写文章,批评只抓教学质量,忽视学生思想品德教育是走极端,被领导警告过。

在座的人便议论起来,说江老师待见了,领导让他带毕业班,要的班级保持考分排名第一,可是他在班上搞朗读比赛、文晚会,还带着学生郊游,领导担心这样分散学生精力,影响考试排名

我仍然无语,我看见那支“古董”正压着一篇待写的稿件,题目是《“分数第一”质疑》,笔帽上那古铜色的笔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初稿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修改于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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