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脉（组诗）

国   脉（组诗）

顺流而下：江之约

对不起长江，打断你一下

在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一个来自中原的行吟诗人中庸地颔首

然后打点好月光和豪情，投水成舟

顺从水的意志，向东

放纵自己，草拟一次随波逐流

长江，我永远的心血之潮

三峡和洞庭，一个是夙愿，一个是有约

我只能选择这短短的一截来珍藏

因为我羞涩的锦囊和时间装不下一条完整的江

同时也怕一条完整的江会把我肤浅的诗情泯没

等待似乎已经很久很久，耐心的是岸

那水

早已经从刻板、活字、繁体、简化的笔墨或油墨中喷薄而出

决过多少历史的堤岸，湿了多少石的、土的、沙的、情的

        江山

那一气呵成的往事、后事比命长、比苦短

似点、似划、似泼、似洒

香在酒窖，酸在醋坛，苦在药罐

水灵在少女稚气、清纯、狡黠、淫荡的眼中

但却一直没能盛满一种叫缸的民间器皿

在江之头，在江之尾，在江之湄

传说深入石头，风俗扎根泥土，民谣铸进青铜、铁器、石雕

        和木刻

那粗制的棉、麻包裹的朝代

金戈与铁马，妖魔和鬼怪，还有儒、仙、道、佛

在竹简、石刻、缣帛和线装书里

一出出大忠大奸、大智大勇的戏曲、清唱、民歌和书场

演义最脆弱的人心，笑谈最顽固的岁月

诗歌和八股，拳脚和刀剑

为官为文、上榜落第，其实又有什么区别

沙场征战、落草为寇，其实又有什么区别

思、私、死、寺、事、食、失、士、史、誓、仕、弑

这十二个同声字多像我们周而复始的

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月份  十二种生肖

周而复始的开始和结束、悲剧和喜剧

误了多少江南的才情，江北的义气

嘉陵江在左，乌江在右

你清澈的部分城府很浅，上游或支流

你没有一一踏遍

但却一一收留，并赋予它们新的蕴涵和内涵

像一匹布，像一个民族的肤色

最终被大道无为的你一一染遍

你纳万川之水而汇成了一条取之不尽的乳汁、泪水和血水之

        水

作为一条江的宽度，三峡太窄，像一付饥肠

但作为一种象征，三峡就是我们民族的全部危难、图腾、幻想和血性

从善如流、从恶也如流

长江啊，你最终的入海口曾经是你的隘口和伤口

而如今它更像是一种荣光和梦想

当你涤去一身的土气和憨气

沿着千里海岸线，环抱一次祖国

相信你的每一滴都会为最终的抵达而庆幸和欢呼

而我只能够梦想而不能够抵达

洞庭水清，岳阳楼上

一个姓范的遭贬才子峨冠博带，高唱：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那浓重的秦腔把我惊招上岸

改道在所难免，在湖北以北，邓州东南

我和一个地名有约，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五岁的男童

正等着我环抱           

黄河秋溯

就从这邙山北麓开始吧

就从这目光所及之处打开心灵和记忆

一把刻刀、一支毛笔挥洒的年代

打湿了多少的才子、佳人、风花和雪月

被草写的你、简写的你、轻描淡写的你

掺杂着多少的曲笔、冗笔和败笔

清官贪官  纤夫富贾  三教与九流

被你一一收敛、埋葬、化解和还原

像一次次佛的皈依和轮回

你源源不断地涌来  又滚滚不息地流去

像那河套里的宁夏、内蒙和陕西

又像那壶口、龙门峻险的河谷和石槽

我熟悉你的大起  也了然你的大落

从涓涓溪流到浊浪滔天

你一路博采众水  威仪天下

高悬于世风之上  民心之中  泥沙之下

黄河  你那粗糙的黄袍取材于黄土高原的脸色

出自任意一个前朝挖穴而居的先民之手

西边水来  东边水去

灌溉过半坡村的田地  舟楫过始皇帝的陶俑

像一根粗大的麻绳  结记着尧、舜、禹

也结记着咸阳、长安、洛阳和汴梁

一部浩淼的长卷  上卷是巴颜喀拉山 

中卷是黄土高原  下卷是黄淮海大平原

那泥沙俱下的八百公里下游

壅阻的河道里

沉睡着多少风格迥异的房屋、白骨、史册和良田

那深埋地下的英魂、忠魂、冤魂和惊魂

组成了我们永远都勇往直前的民族魂

就像我们接受了你的无数次改道一样

疾  贯穿前生  苦  通往来世

作为高粱、小麦、大豆和玉米的后代

我们依然一季一季固执地成熟

在你那色泽分明的四季两岸

依然盛开着大朵大朵的乡俗、良心和冷暖

走遍花园口  和待收的稻谷一起

极目雾雨中的河之远 

那水天一色  显得多么茫然

砖头记  长城长

居庸关在前  八达岭在后

我小小的三口之家

一路途径名词、动词、河南、河北

终于踏上了你无与伦比的夸张、拟人、排比和虚构

长城  你繁体的盛衰  竖排的荣辱

之乎成满口的礼仪  者也成满腹的诗书

那五言、七律、调曲和八股

堆砌而成的历程、征程和前程

磨穿了多少纪年、闰月、丽日和良辰

我那落满风尘的步履早已经维艰、踽踽、蹒跚和踟躇

脸色铁青的砖头啊  是谁将泥土点化成你

作为泥土坚强的一面

你承载了一个民族全部的懦弱、保守、耐劳和宽容

官窑时，为的是造屋筑城

私窑时，为的还是造屋筑城

屋，是立身之屋  城，是固国之城

多少个前朝都没能逃出这砖的自封

你以秦命名  背负着集权、民怨、野火和春风

一路翻山、涉水、爬沟、越岭

烧制成龙、成凤、成祥、成精

在史的记忆和噩梦中连绵成婉转万里的伤恸

砖无辜  砖有幸

长城再长也挣不开始、脱不开终

而在长城之外  砖却永无终极

那一脉相承的性格、结构、情感和命

挂过酒幡茶幌  也筑过柳巷青楼

进过豪门  入过深宅  探过闺房  逛过寺庙

红火在街头巷陌  停泊在老百姓的心头

一部完整、空泛、塌实、向上的建筑史

在水中深  在泥中活  在火中热

站在高处  鸟瞰脚下蜗牛般蠕动的人流

长城啊  你这砖的旧亲戚

我愿你是永远的前题、标题和旧题

在你的题解和注释里  应该没有自豪、骄傲和感激

在一个城堡内 

世纪末的阳光温暖着我小小的三口之家

我年幼的儿子正踮着脚在高高的垛口望远

那群山、枯藤、飞鸟和枫叶

美丽成我祖国北方的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