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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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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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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年代

饥饿年代

作者:刘丰歌

 

农 事

 

那年代人们普遍感觉到的是饿。农村人更苦。我陕南的家乡也不例外。印象最深的是家里炒菜时只能放拇指大一疙瘩猪油。有的家猪油也没有,便用漆树籽榨的油代替。猪油也罢,漆籽油也罢,都只能起到菜不粘锅的作用。 

一年四季忙到头,也难见几点肉星。吃的油水少,又要干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人们饭量就特别大。开饭时,你到家家户户去看,男女老少几乎每人手里捧着一个大海碗,那碗就像现在的小汤盆那么大。就是这么大的碗,年轻人也要吃两碗以上才能填饱肚子。在那特殊的年月里,供需矛盾的突出,逼迫人们想尽各种办法解决肚皮问题。现在农村人大部分用来喂猪的红薯、土豆和玉米等杂粮在那个年代却是赖以生存的主食。就是这些食物,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还经常断顿,于是,玉米糠、麸皮、枇杷树皮磨的粉、野菜等就堂而皇之地摆上了农家的餐桌。这些杂七杂八的食物,也只能做成稀饭,省着吃。做稀饭也不能太稠,只能加水充量。有一首歌谣说:家中五口人,稀饭做一盆,盆里照见碗,碗里照见人。由此可见一斑。待两海碗下肚,便感觉肚皮像装了水的缸,稍一活动,咣当咣当直响。

暂时的饥饿感解除了,闭上眼睛眯盹一会儿,在队长的吆喝声中,扛起锄头,吼一曲苍凉的山歌,成群结队上山挖地,下田锄草。

刚干不到一袋烟功夫,就感觉尿急,水那东西在肚子里存不住。跑到无人处尿一泡,喘息一阵,回来再继续干。时间不长,又尿急,再尿一泡,回来再干。

也有爱偷懒的婆娘,有尿没尿撑住尿。干一晌活得尿七八次,乘机多休息一会儿。人们便嘲笑说:懒牛懒马屎尿多。嘲笑归嘲笑,尿还是照样尿,还振振有词反驳:管天管地,管不着人拉屎放屁。

几泡尿洒下来,肚皮像泄了气的气球,瘪了;人也像抽大烟的人犯了瘾,软了。这时再握起锄头,好似有千斤重量。使劲握起来挖下去,却碰在硬邦邦的石头上,震得手臂酸麻。连心尖尖也像过了电一样。陕南石多土少,干活有一项主要任务就是拣石头。人们劳动时旁边放一个筐,地没挖几分,草没锄几锄,石头却拾了几筐。于是每一块地的尽头,就有一道石坎,专门处理石头,山坡上便形成了一级级的梯田。石头也变废为宝了。

石头多,影响劳动进度,更耗费人的体力,加之受饥饿的折磨,时间不长,便干不动了。一个个便双手拄着锄头,眼睛瞅着队长,手下再不动弹。

队长自己也累得够呛,见人们那架势,知道没底气了。便从嗓子底挤出一声喊:歇会儿!

人们如遇大赦,发几声长啸,各自寻找休息的地方。

男人们聚到树阴下,或坐或蹲,掏出叶子烟,点上火,狠命地吸,不让嘴和肚皮闲着。没东西吃,吸吸烟也好,解乏提神。

女人们则三五成群聚在离男人不远的另一棵树下,东家长,西家短,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正在奶娃期的女人早已扔下锄头,沿小路跑回家奶娃去了。

人闲了,嘴闲不着。男人和女人本来各自为阵,聊着聊着相互对上了话,那话也越说越荤,越说越黄,不时引得双方开怀大笑。暂时的饥饿感便被笑话、荤话带来的乐趣取而代之了。

有人实在支撑不住,休息时采些树叶垫在身下,倒头便睡,不久就有鼾声如雷般响起来。

有胆大的婆娘,在人们的唆使下,悄悄靠近酣睡的人,解开他的裤带,然后用力把裤子往下一扯,扭头便跑。那时人们都穿大裆裤,很少有穿裤头的,经这一扯,下面便显山露水起来。人们便哄堂大笑。只有姑娘和刚进门的新媳妇们羞得忙转身捂脸。

也有实在太乏的,即使屁股蛋露在了外面,仍沉睡不醒。人们便拣小泥蛋,专向他那隐密处瞄准“射击”,直到把他折腾醒来。醒来的人迅速提起裤子,却找不见裤带。原来早有人把他的裤带藏了起来。待他转了一圈仍一无所获时,便把裤带拿出来,说在这里,你来取吧!待那人走近,裤带又像击鼓传花那样被扔到了另一个人手中。队长一袋烟抽完,看够了黄色闹剧,喊一声:走,继续干。人们顿时少了休息的欢乐,懒洋洋地拿起屁股下的锄头,在饥饿的煎熬中,继续干那填肚皮的农活。

 

啃白菜薹的孩子

 

湛蓝色的天空中飘浮着朵朵云霞。

夕阳的余晖沿西面的山峦向东山坡投射出一道道金黄色的光柱。那光柱随起伏的山峦将东山坡的顶端渡上了一层暖暖的黄,山脚处便留下一道轮廓分明的阴影。

阴影笼罩着的一个农家小院后面,有片小树林,树林旁边是一块不足半亩的黄土地,地里零星地点缀着几株已长出菜薹的老白菜。菜薹顶端开着一些黄色的小花,给这贫瘠的土地带来了几许少有的生气。

一位头上挽髻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扎着两条粗黑辫子的年轻姑娘,艰难地用角锄在地里挖着。她们的身后,露出刚翻出的赭黄色泥土,散发出淡淡的泥土的芳香。

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在菜地中央搜寻着什么。突然,小男孩发现地中间有一根折断的白菜薹,琥珀般的菜芯露出诱人的光泽。饥肠辘辘的小男孩便伸出双手去拔。

白菜薹却很顽固,自身瘦得像根白菜薹的小男孩紧紧抓住它往出拽,却怎么也拔不起来。最后小男孩手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瘦小的双手只抓住两片泛黄的叶子。

小男孩围着白菜薹转了一圈,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于是双手爬地,屁股撅起,张开小嘴像吃甘蔗那样开始撕咬白菜薹的外皮。他终于将皮一口口地撕扯下来。白菜薹露出了它淡绿色的晶莹剔透的芯。小男孩成功了,他很高兴,就这样爬在地上,张开嘴一口一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自己的劳动果实。

不想这一幕被那位姑娘看见了,她被小男孩这滑稽的吃相逗得开怀大笑。正在专心劳作的妇女被姑娘的笑声吸引,当她转过头来看到这一幕时,饱经沧桑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难得的笑容。

小男孩并不在乎她们的笑声,只顾拼命撕啃着已快到根部的白菜芯。

那妇女笑着笑着眼里的泪流了出来。开始是一滴两滴,接着便如断线的珠子,啪啪直往下落。她奔过去一把拉起小男孩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毫不犹豫地撩起衣襟,把一个干瘪的乳房塞进小男孩的嘴里。小男孩拼命吸了几口,却不见一点奶水,便松开衔着的乳头,用稚嫩的童音说:“姆妈,没奶,我要吃白菜薹。”

那妇女无言,只是将小男孩紧紧搂在怀里,任凭泪水横流。

从此后,每当那妇女向别人讲起小男孩吃白菜薹的事,眼睛总要流一次泪。

这泪流到七十年代末,有位矮个子伟人说要按既定方针办,便把土地分给了农民。那妇女家也分了几亩属于自己的土地。那小男孩也长成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她的泪才慢慢干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中的小男孩就是我,那个妇女就是我勤劳善良的母亲。那个姑娘就是我的姐姐。现在,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个故事仍被姐姐经常向不知情的人提起。不过已没了当初母亲讲述时的那种辛酸,更多的只是作为一种笑料而已。

 

甜甜的水果糖

 

家中糖盒中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糖果。一些好吃的奶糖、软糖被客人和家人吃完了,留下一些水果糖却无人问津,在日复一日的翻拣中逐渐失去了鲜艳的色泽,像没人痛爱的孩子灰头土脸地躺在那里,饱受冷遇。后来妻子要将其倒掉,被我竭力制止。那些水果糖就继续在糖盒中保留着,免遭遗弃的命运。

我之所以不让妻子倒掉那些水果糖,是因为水果糖在我心中曾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是读中学时,家贫,住校没钱,每天得走七八里山路到校读书。早晨起床后匆匆忙忙吃口饭便要披星戴月往学校赶。由于家中没钟表,只能以公鸡叫鸣来掌握起床的时间。有段时间,家中的公鸡卖了,我起床的时间便由父母亲掌握,他们每天早晨负责叫我起床上学。有天父母亲也睡忘了,等我醒来时发现天已大亮,忙翻身爬起来穿上衣服便要出门。第一天晚上做好的饭也来不及热着吃了。母亲怕我饿着,从衣袋中搜罗了半天,才翻出一角钱。说,拿上,看饿了时能不能买点啥吃的。别看现在的孩子对一块两块钱都不屑一顾,更不用说一角两角钱了。但在那特殊的年月里,特别是我们这些平时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的农家少年,有一角钱心里也是充实而欣慰的。我便将一角钱装进衣袋,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

到放早饭学时,我的肚子已经饿了。闻到学校食堂飘来的饭菜香,看到同学们拿着碗到食堂门口排队打饭,我使劲往口里咽唾沫。为了眼不见为净,我便到小镇的街道溜达,百无聊赖地打发那难挨的时间。镇上有两家卖烧饼的,我走到一家烧饼摊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几口热锅中烧饼散发出的甜香味。我知道一个饼子两角钱,以前买过。我的一角钱只能买半个饼子,但别人不卖半个饼子。可我还是明知故问了句饼子多少钱一个。总想能听到一角钱一个那句话。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我也只能失望地离开。那天,还有一位大嫂在街道卖炒熟的葵花籽,一角钱能买5酒杯。但葵花籽不能当饭吃,不能解饿。我站在大嫂面前犹豫了许久,还是没买。在小镇街道转了两个来回。发现一角钱真的买不了什么填肚子的东西,便踱到新华书店,要了一本连环画,装作要买的样子翻着看。看着看着,被书中的故事情节吸引,竟忘记了时间。卖书的中年妇女见我只看不买,很不高兴地拉下脸说,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别翻了,翻脏了我还给别人卖不卖。那时是没有“顾客是上帝 ”这句话的,所以顾客得看售货员的脸色行事,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上帝。我像做错事的孩子,很不好意思地还回那本书。转过身见镇上的同学吃完饭已经往学校走了。便心里空落落地跟着到了学校。

到下午第二节课时,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我拼命忍着。后面两节课是物理和化学。物理化学本身我就不爱学,一见这定理那定理这反应那反应的就头皮发麻,加之饥饿的折磨,那两节课我根本不知道老师讲了些啥。我眼前不断地出现幻觉:有满满一碗白米饭,有一盘热气腾腾的大肉炒粉条,有一海碗莲藕炖腊肉……。那时我毕竟吃的见的东西都有限,绝不会想着龙虾闸蟹之类的高档食品。最多只能想着这些农村人过节才能吃上的自认为最好的饭菜了。我恨不能变成神笔马良,画什么来什么,或者是有一盏阿拉丁的神灯,对它说一声要什么立马就能变出来。我想神笔马良和阿拉丁的神灯一定是作者像我一样一无所有时的幻想。再根据幻想创作出来的。就像我此时的心情。上化学课时老师见我根本没听他讲课,加之平时我的化学成绩就差,在他心中也没留下好印象,便很不高兴地对同学们说,我讲的这个化学反应方程式很简单,但我相信,就这么简单的问题肯定还有人不会。在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并没看同学们,而是将目标锁定在我的脸上。我知道大事不好,赶紧低下头。但老师还是喊到了我的名字,要让我去把那个化学反应方程式写到黑板上。我稀里糊涂地上去看了看,心里暗中一喜,这个反应方程式我刚好知道,真像他说的,很简单。便急急忙忙写了下来。当我自豪地回到座位上,再看自己写的化学反应方程式时,傻眼了,原来我在慌乱中竟把等号写成了加号。老师终于抓住了把柄,把我狠狠克了一顿。我因饥饿的折磨和逆反心理的影响,对他的话根本没有在意。只想着早点听到下课的铃声。

终于盼到下课时间了。我背着书包又来到镇上,想用那一角钱创造点奇迹。我在街上又转了两个来回。到另一家卖饼子的铺子前问了问价钱,还是两角;再到一家卖麻花的摊子前问了问价,不但要两角钱,还要加一两粮票。我彻底失望了。就在这时,我发现卖麻花的摊子对面副食品商店的玻璃柜台里摆着各种各样的水果糖。平时除了家人带着来买白糖红糖之外,我是很少光顾这种柜台的,因为那里面摆的都是高级东西,我买不起。这时却被水果糖漂亮的包装吸引,更被商店里飘散出的香味吸引,双脚不听使唤地来到柜台前,怯怯地问:“水果糖咋卖的?”柜台里面的女士正在看一本什么书,头都没抬,冷冷甩出一句:“一角钱七颗。”我心中一阵窃喜。我并不再乎售货员态度如何,这种冷遇见得多了,神经已经麻木,更何况现在我要的是吃的东西,不是态度。我忙从衣服兜里掏出被手捂热了的一角钱递了过去。

我拿到七颗水果糖,绝不亚于猪八戒得到人参果那般激动,赶紧先将糖装进兜里,然后才拿出一颗,使劲吸了几口糖果的清香味,才将糖纸剥掉,将淡绿色的玛瑙般的糖果浸进嘴里,顿时觉得有一股浓烈的清香直浸五脏六腑,肚里的饥饿感仿佛一瞬间消失了大半。七八里的山路,我就靠着这些水果糖支撑着走到了家。而且还节约了一颗。进家门后,我变戏法似地将一颗水果糖塞进了母亲的嘴里。母亲问我哪来的水果糖。我说就是用那一角钱买的。一辈子在苦水中泡大的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背过了脸去。我知道母亲又在为生活的拮据而流泪。但我一点也不觉心酸,我反而为一角钱能买七颗水果糖而感到特别高兴。因为在我眼里,水果糖是高不可攀的食品,我长那么大也只吃过几次,都是父母亲过生日时别人送的。而且也不多,家里姊妹多,分到我手里也就几颗。我总是舍不得吃,好几天才将其吃完。我没想到水果糖这看似高贵的东西其实很平民化,价钱并非高不可攀。第二天,我便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几位和我一块上学的同伴。说以后有钱买水果糖吃,再不要买饼子了。买饼子划不来,既贵又没水果糖好吃。并且从此以后,如果偶尔得到一角两角钱,我都存着,到哪天早晨起床迟了来不及吃饭时,就用那点钱买水果糖充饥。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我在回首往事时总会想起那七颗水果糖。因为在我的少年时代,它曾经填充过我的辘辘饥肠。使我的人生体验中多了一段别人没有的经历。虽然现在我不再爱吃水果糖了,但我仍对它充满深情!

    啊!甜甜的水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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