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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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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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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扣往事

我儿时中国人已经普遍穿中山装或列宁装了,当然,乡村人绝对不可能奢侈到头上打蜡,身上笔挺,鞋面贼亮的程度,无非是短衣短袖有纽扣而已。塑料纽扣或贝壳纽扣相比清朝的布扣应当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人家外国早就有金属纽扣了,但那东西很奢侈,绝不是清朝平民消受得起的。我所见的大清的遗民就是我的爷爷,他衣服上的纽扣一律是布的。用布缝制纽扣很麻烦的,有来头的师傅才能做的出。我记得的师傅是邻村的乾宾。

乾宾师傅是个豁嘴子,络腮胡,头发少而黑,牙齿长且黄。整个人给人忠厚而且受过孔孟之道教育的印象。

请师傅是要预约的,爷爷或是奶奶早早的去邻村请了师傅,就牢牢的把那个好日子记住,邻近师傅上门的日子里,爷爷会驼着背走十多里地去上坝买好油背餐鱼,奶奶会做好豆腐。之后奶奶会舍己用两调羹甚至是三调羹香油煎餐鱼和腌菜豆腐干做供师傅的碗子。师傅上门的前夕,母亲会拿一条竹扁担和一根麻绳,踏着黄昏的雾霭去邻村抬师傅的缝纫机。乾宾师傅很有派头又不失谦卑,自己不抬缝纫机会派做下手的大儿媳鲜花子和东家来的人做对手。

接下来几天我们家就像过节一样喜庆。于是我就能看到乾宾师傅那油光、少而整齐地从左往右摆放的头发,足有半寸长的粗黑胡子,红红的有一个很大豁口的厚嘴唇,牙齿不好看,嘴里间或有清清的涎水流出。衣着很整齐,就是上下衣都有些短小,原因是裁缝师傅为自己做衣服更是紧手紧脚地省布料。

于是我就看到他为祖父缝布纽扣的斯文相。这个活好似鲜花子帮不上忙,都是乾宾师傅一手一脚地做。先是找好边角料,裁成小小的布条,然后仔细的缝制。乾宾师傅会不时把针往头发上擦,每逢一针都非常干脆,动作非常快。想来这种活不快是不行的。一件衣服有至少五个纽扣和扣绾儿,都要一针一线地缝,缝纫机派不上用场。那扣绾儿不像一般衣服只要剪个洞洞然后把洞沿缝好就行,那绾儿是对应着布扣的形状而来的,稍有差池,则不好扣合或合而不严。怎么着这只是衣服上的几个纽扣而已,要做好,又不能费时太多,不然怎么完成预定的功夫?一个师傅一天能做几件衣服是乡里早有口碑的,手艺好重要,能赶活也很重要。

其实,师傅不喜欢做晚清遗民的衣服,但又不能不做,一旦拒绝就说明师傅手艺有软拐,东道一丢就是一大片。

除了老人的衣服,一般人的衣服都是新式款。纽扣无非就是两种,大黑扣和小贝扣。大黑扣是塑料制品,却很耐火,也扎实。小贝扣是用于汗衣的,材质是贝壳。鄱阳湖里有大量的野生贝,品种多样,有圆玑、平壳、峤边、牛角板,其外壳后来都是做珍珠核的好材料,那时一律只能用于做纽扣,差不多村村有纽扣厂,其实做不出纽扣,只是把贝壳裁成圆形的毛胚,再卖到外地加工成纽扣。农村人衣服上的纽扣是从供销社以一分钱一颗或两颗的价钱买来的。那时农民洗衣服一律会用杧杵,所以纽扣最终都会被杧杵拍碎,衣服穿了一定时间后必然会出现纽扣缺失的现象。

这很无奈。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家庭主妇在油灯下补缀。儿女多的家庭,主妇非常的劳苦,白天要出工干社会主义,还要抽空寻猪草煮猪食,晚上缝补浆洗忙到半夜,许多的事依旧忙不过来。大、细儿女也就难免露胸敞怀。

我儿时,衣服上缺少必要的纽扣是常有的事。缺了很不好,冬天胸口灌风非常冷。如是裤子上缺了纽扣麻烦更大,因为穷苦孩子多半没有裤带,完全靠纽扣挂裤子,纽扣没了,就得整天掇着裤子,说不定打个喷嚏裤子就掉脚板上去了,说多丢人有多丢人。

有一年冬天,祖母给我一条由大人旧衣改制成的棉裤,本来还觉得有些体面,毕竟有棉裤穿也很难得嘛。但穿上身就发现没有裤带绾,有纽扣但裤腰太肥,掇着裤子上学也太难了。于是就找了母亲纳鞋底的麻线绑裤腰。当时还可以将就,但走了一程就不行,裤子往下溜,麻线还在,挂不住裤子。上课的时候,后面的同学往裤腰里丢鹅卵石,冰到心里不说,丑得人抬不起头。我的三弟比我的境况更糟。有个远房亲戚调侃他禾秆绳子绑腰考大学。

那时的人,对幸运的理解多半是拾得遗失物。人太穷,捡到财物不想归还人家,还自编一个古训似的伦理:拾到的东西当买的。但能捡到什么东西呢?银毫子(镍制分币)不是没可能,只是也太难了。最多的机会就是拾到纽扣。缀纽扣的洋线烂了,劳作时,纽扣很容易就被扯下了,没及时发现,就成了遗失物。

做苦工的汉子捡到纽扣,缀到自己的衣服上,顾不得形状型号不对。甚至在相亲的时候,捡来的纽扣依然高低参差地张扬着。这没什么,女孩子看郎君,不把这看成事。我哥结婚的时候,脚上的解放鞋缺了带子,还是用红红的头绳绑的呢。

每次捡到纽扣我都有幸运感,这个贫贱印迹至今都在我的血液里流着。

后来有了有机塑料材质的纽扣,算是那个年代高科技发展的表现吧。这种纽扣鲜亮、整齐且不易破损,要一毛钱一颗,非常奢华了。家境好的人家为家主或有了体面工作的少年郎做中山装,要用这种纽扣。中山装是奢侈品,不是谁家都做得起的。我读师范的时候,依然只能穿洋布衣服的列宁装。照毕业照的时候,同学小平借给我一件涤纶材质的中山装上衣,我觉得非常好看,至今记得是有机塑料材质的纽扣,有风纪。上下衣非常不相配,照寸照的时候看不到,八个人的同乡照就露了马脚,洋布裤皱巴巴,又太短。

做新郎的时候,我家请师傅给我做了件中山装,绝对涤纶料,还有对子,对子只有小半截,仿绫子料;蓝色有机扣,非常好看。这件中山装上衣陪了我二十多年,在我出客或参加公共活动时给了我应有的的体面。在周溪大礼堂主持节目的时候,我就是穿着这件中山装,那个女主持人觉得我的派头挺不错呢。当时为了防止掉纽扣,我妻子特意把每个纽扣的缀线做了加固。果然很多年都不掉扣。当然后来到底也掉了一颗门扣,袖子上的小扣也掉了两颗。某天我骑着自行车赶着上学校,忽然眼前一亮,前面泥泞的地上有一颗亮晶晶的东西。凭直觉,我知道这是一颗纽扣,绝对是有机塑料材质,我敢打赌!

非常幸运,这颗捡到的纽扣和我衣服上的纽扣颜色偏差很小,于是我就非常用心用功地把纽扣缀上,参差很小,几乎不影响雅观。

小纽扣就始终缺了两颗。每当我骑车急行,依然贼心不死,总想能在道路上瞪出两颗纽扣来,但这个理想始终没有实现。北京的路和广州的路都非常干净,有时能捡到载有发财信息的广告,就是捡不到纽扣,真没有。

想必故乡亦然。

那个捡纽扣的情结还在,每每在夜半醒来,想起那个岁月的春风,是那样令人欢喜得掉泪,吹进农家的木窗,溢满鸡罩,溢满猪圈,挂到汉子、女人和读书娃的或有缺失的纽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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