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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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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碾

 

东打罗,西打罗,

下来麦子吃馍馍。

东打糠,西打糠,

下来麦子喝面汤……

 大姐背着我,沿着家北河滩地里的小路向家里走着。河滩地里的麦子已经开花了。

我也跟着大姐一遍遍地说着:“东打罗,西打罗……”

大姐又让我猜谜语了,那谜语也是猜了无数遍的了:

青石山,黄石岭,

光打粮食不留种。

 我说:“那是咱家大门前的石碾。”

大姐说:“对,宏儿真乖。等下来麦子了,我就帮咱娘推碾,把麦子碾碎了,用细细的罗,罗下白白的面,给你蒸香香的馍馍吃,给你擀软软的面汤喝!”

过了村前的小河,再爬上一座崖头,然后向东走一小会儿,就到了我家的大门口了。大门口的东边就是能碾出白白的面粉的石碾。大姐也许有点累了,就把我放下来,吹吹大门下那四四方方的石凳上的尘土,让我坐在上面。我看见石碾东边那一棵高大的槐树上,槐花儿开满了枝头。那槐花儿和石碾碾出的面粉一样,白白的,那飘散在空中的甜味儿和刚蒸熟的馍馍一样,香香的。那个时候,我就整天盼望着那石碾碾出白白的面粉来,盼望着母亲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拾出一个又一个香香的馍馍来。

   一个碾砣和一个碾盘,两块滑溜溜的大石头摞在一起,就组成了一盘石碾。从侧面看过去,那碾砣就像是一个圆圆的月亮,而那又大又圆的碾盘则像是一轮初升的太阳。日升日落,那碾砣似乎从来没有停下它的转动;月缺月圆,那碾盘上似乎总是在变换着各种各样的粮食:小麦啦、玉米啦、高粱啦、地瓜干啦、谷子啦,大豆啦……谁家要娶媳妇盖新房子了,也会到石碾上来碾轧糟过的草灰(石灰和麦秸混合在一起)。待把碾得极为细腻的草灰泥在了新房子的土坯墙上,那墙便一下子变得平平整整的,干透了,就成了金黄金黄的。新房子把新媳妇的脸也映得欢天喜地的。碾完了草灰的人家总是要把碾砣碾盘甚至碾道,都要冲洗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儿残存的草灰在上面。碾廓子是木头做成的,那“吱吱扭扭”的声音常常是响到半夜,尽管那些推碾的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是轻轻的,唯恐惊醒了石碾周围已经睡下的人们,但那声音还是能够爬上我家大门前那棵槐树的树梢,跑进我家的天井里来。那声音就像是小夜曲,和木格子窗户上透进来的月光一起,和母亲的手轻轻拍打在我身上的节拍一起,一次次走进了我童年的梦里。

每年的春节前,石碾周围就成了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村子最南边的五保户张奶奶端着一瓢黄豆来啦,辫子比棉袄还要长的徐家大姐端着一簸箕麦子来啦,娄皮匠的跛脚媳妇也挎着一箢子高粱来啦……来推碾的绝大多数是妇女,她们按照到来的先后排着序,轮着谁谁推,没见过有谁争过有谁抢过,更没有见过谁和谁闹得面红耳赤。当然也有例外,谁家有急事了,先挨上号的就让给有急事的先推,特别是当胡同口老榆树下的那位疯疯癫癫的四大娘颤颤巍巍地走来的时候,正在推碾的人家都会停下来,把碾让给她,大伙儿也不让四大娘动手,而是一起先给她碾完。在石碾的周围,那些等着推碾的大闺女小媳妇,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着话,突然间脸上就起了红晕,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跑。婶子大娘你帮我推几圈我帮你干一会儿互相帮助着,谦让着,拉着家常。放了假的孩子在碾棚子周围玩砸牌踢毽子打尜跳绳。谁家的女儿找婆家了,谁家的老人生病了,谁家来亲戚了,谁家刚进门的媳妇闹着和公婆分家了以及各种野事趣闻,都从这里传遍全村的角角落落。

因为石碾离我家最近,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许多同学就让我给他们家挨号占碾。放了学回到家里,我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抓起几根用来推碾的棍子往外跑。我将推碾的棍子排成一溜,说着这根是谁的,那根是谁的,那棍子就是先后顺序。班里的“二傻子”刘海明和我最好,他经常替我教训那几个欺负我的同学,如果他让我挨号占碾,我一定要将他排在最前面,不管他和我说的是早是晚,接下来才是“虾米”张文、“黑蛋”赵友的。

大姐出嫁的那一年,我也上到了小学四年级,帮母亲推碾的活就轮到了我。我在前面推着,母亲在后边一边推一边用笤帚摊匀碾盘上的粮食。我有时和母亲逗着玩。我正向前推着,突然间加大力气向前推去,那碾砣便快速向前转动起来,母亲的脚步一下子跟不上,推碾的棍子就掉在了碾道里。母亲笑着,一边弯下腰拾棍子,一边骂我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长大了让媳妇教训我。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母亲一个人在推。母亲从没有去挨号占过碾,她大多是一早一晚趁着没有人或者人少的时候去推,那时,我要么没有起床,要么早就进入了梦乡,母亲宁可自己受累也不愿去叫醒我。多少的日子里,母亲的脚步就那样在碾道里移动着,一步一步,一圈一圈,丈量着日月的长度,似乎永不疲倦,永无停息。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佝偻着脊背的母亲,挪动着脚步,推着那沉重的碾砣缓缓转动的情景。

我曾经问过父亲,我家大门口外边的石碾是谁家的。父亲说,这盘石碾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我的曾祖父三十多岁的时候,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从家北的嬴水河边捡回了一个小男孩,当时那个小男孩快要被冻死了。曾祖父不认识那是谁家的孩子,就把他抱回了家。那孩子醒来以后,曾祖父发现他有点智障,七八岁的孩子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家是哪个村的。后来经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孩子是北边大山下的一个小山村的。曾祖父就把那个孩子送了过去。那孩子的祖父是个石匠,为表达谢意,就特意挑选了两块最好的石料,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洗了一盘石碾送来。石碾送来以后,曾祖父就把我家的南屋拆除,把石碾安放在了南屋拆除后的空地上。大半个村子的人都用它。

一年春节过后,我跟父亲到本家的一位大伯家去,那大伯当时任我们生产队的队长。父亲对他说,趁农活不忙,想让队里安排几个劳力,给石碾撑起一个棚子,既可遮阳又可挡风挡雨。那大伯当即同意。父亲就和几位社员一起,在石碾的东南和西南角各垒了一个二米多高的土坯柱子,将我家大门外三棵槐树中的两棵杀掉做横梁,又在我家的南院墙上凿了两个洞,给石碾撑起棚顶来。简易的碾棚很快就建成了,细心的父亲又在棚子里面我家南院墙上凿了一个窝,让那些黑夜里来推碾的人放灯笼用。

村子里通上电以后,来推碾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我知道,碾砣那缓慢的转动已经跟不上人们生活的节奏了。于是,碾棚子一天天破败下去也没人修葺,碾廓子坏了也无人理睬,铁碾轴也不知被谁拔走了。再以后,碾棚子干脆被拆掉了,只有那碾砣还兀自站在那碾盘上。下雨了,凹陷的碾道里积满了水,也没有人再用炉渣去垫一垫。下雪了,厚厚的雪盖满了碾砣和碾盘,也没有人再用扫帚去扫一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外地上学的我放暑假回家时,看见大门外边的碾盘和碾砣都没有了,便问母亲,母亲说,放在那里碍事,早被人滚到村北崖下的小河边上去了。

我来到村北的小河边上,看见遗弃在草丛中的碾盘和碾砣,就好像看见一个久违的老朋友。我用一节干枯的树枝刮去碾砣和碾盘上的污泥,它们又逐渐露出了昔日的模样,但是,它们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平滑和光泽。我轻轻地抚摸着它们,那“吱吱扭扭”的乡村歌谣似乎又在我的耳边响起,那围绕在石碾周围的欢声笑语和乡村亲情似乎又在我的眼前浮现,那石碾碾出的白白的面粉蒸出的那馍馍的香味儿,又飘进了我的鼻孔……石碾,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你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停地转动,在坎坎坷坷中磨损着自己的生命,用你的笨拙和勤快,给了我那么多热切的期望;用你的宽容和谦逊,给乡邻带来了那么多的亲情与和谐;用你的沉默和坚韧,扶起了村子上空那一缕缕瘦瘦的炊烟,帮村子里的人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缺吃少穿的岁月,而今,你远离了曾经的喧嚣与繁华,躺在这杂草丛中,坦然面对眼前的寂寞,独守着内心的宁静。

石碾,你成了我永远挥之不去的故土情结。

去年八月的一天,我和女儿回老家,看见河边的碾砣和碾盘还在。也许村人还忆念着它们的功绩,没有用开山斧将其劈开,放在河里做垫脚石。我向女儿讲述着关于石碾的故事,还没等我说上几句,女儿便说:“石碾这种原始落后的工具,不过是新石器时代最后的残余,它的消失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早已是电气化信息化的时代了,早已是航空航天的时代了……”

是啊,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石碾,作为一种落后的生产工具,注定会退出历史的舞台。

 东打罗,西打罗,

下来麦子吃馍馍……

看着那盘石碾,那久远的歌谣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而今,多少年过去了,我却再也没有吃到像故乡家门前的那盘石碾碾出的面粉蒸出的馍馍的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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