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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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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

梧桐树

 

2018.1《山东文学(上)》

 

刘恒杰

 

老钭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春节过,天气就一天天暖和起来。当地里的麦子开花的时候,梧桐树的枝条上,也次第开起花来。那每一朵花,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喇叭梧桐花盛开的时候,梧桐树的叶子大都还没有长出来,就是有几个长出来的,也是刚刚露出头儿,它们藏在花朵下面——不,是被那稠密的花朵遮住了,因此,站在梧桐树下的人根本看不见那些叶子,看到的是满树的花朵。走在老钭家院墙外边的胡同里,抬头看上去,那梧桐树上就像是飘来了一团白云,又像是落满了雪花。等到一丝丝的香味儿飘进了鼻孔,才知道那不是白云,也不是雪花,而是满树的梧桐花开。那满树的梧桐花,比白云更好看,白云太单调了,白云没有梧桐花那氤氲着的淡淡的紫色的雾气;它比白雪更精神,白雪显得太沉重了,白雪哪有梧桐花那蓬勃怒放的生命当然,白雪和白云更没有梧桐花那甜丝丝的香味儿。那甜丝丝的香味儿洒满了老钭家的小院子,那花越开越大,越开越稠,那香味儿也越来越浓。老钭家的小院子那么小,怎么能盛得下那么多的甜丝丝的香味儿呢?于是,胡同里,胡同口的碾棚子里,老钭周围人家的院子里,也都落满了那甜丝丝的香味儿。

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可是,过了三十岁的老钭,一直没有找上媳妇来,眼下,老钭又是撂下四十好几年的人了,还是一个人熬着日子。在嬴南村,这个年纪的男人,大都是孙子孙女满当街跑了。

偌大的嬴南村,只有一户人家姓钭,且只有老钭一个人。

老钭的大名叫钭桂生。其实,四十多岁的老钭还不算老,还不到被人称“老钭”的年纪,但是,嬴南村的大人小孩都叫他“老钭”。老钭身量小,脸面黝黑,从小又有抬头纹,看上去很有些老成。老钭是在多大年纪上得的这个称呼?胡同里的人没有谁说得清,反正他父亲还在的时候,就有人这么喊他了。按说,有父亲在,当儿子的怎么能称“老”呢?

老钭八岁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就去世了。那年刚下来麦子,日本鬼子就来抢粮食。村里的人家把新麦子都藏在了家北的窑洞里。日本人在村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一粒麦子,就逮了老百姓家的几十只鸡挑在刺刀上走了。刚走出村子,突然看见了家北的那座窑洞。老钭的父亲是烧窑的,平时就和儿子老钭住在窑上。日本鬼子来到窑上,问老钭的父亲村里人把麦子藏在了哪里,老钭的父亲只是说“知不道”。“知不道”在嬴南村就是“不知道”的意思,不光嬴南村的人这么说,周围十里八乡也都是这么说。老钭的父亲虽然不是生在嬴南村,可也早就入乡随俗了。可是,那个因为没有找到粮食刚挨了日本人一顿尅的汉奸翻译,这时却想拿老钭的父亲撒撒气。其实,那翻译虽然不是当地人,也明白这“知不道”就是“不知道”的意思,就说:“你他妈的知而不道,就是欠揍!”一边说着就抬脚把老钭的父亲跺在了地上。老钭的父亲刚要从地上起来,那翻译又是一脚。无论鬼子怎么问,老钭的父亲一直就是那一句“知不道”。鬼子把老钭的父亲吊在了窑洞前的一棵槐树上,让两条张着血盆大口的狼狗一次次扑在他的身上,撕他,他还是那句“知不道”。翻译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知而不道——我一定要让你‘知’,也一定要让你‘道’!”鬼子又把老钭吊了起来。翻译问老钭,老钭也还是和他父亲一样,说“知不道”。翻译正要让狼狗向老钭扑去,这个时候,有一个鬼子跑过来,说找到粮食了,翻译就撇下老钭父子和那几个鬼子去取粮食了。鬼子是在窑洞里找到的那些粮食,他们运走了粮食,还把窑洞炸毁了。

老钭的父亲是个有心人,他把村里人家送来的麦子连夜和老钭分成了两份,一小部分藏在了窑洞里,另外一大部分藏在了窑洞北边的一口枯井里,枯井填满了,他就在上面堆起了碎砖瓦砾。鬼子走了以后,村里人来到窑上,看到了吊在树上奄奄一息的老钭的父亲和老钭。把爷俩放下来村里的老中医窦麻子给老钭的父亲治疗了一个半月,老钭的父亲才能下炕了。后来,老钭的父亲想把那窑洞修复起来,就去找村长丁兆恩。那窑洞本来就是丁兆恩的父亲传下来的,丁兆恩也有此意,就招呼人和老钭的父亲一起把窑洞修复起来了。窑洞修复起来以后,丁兆恩就把窑洞给了村里,窑洞就成了嬴南村村民的共有财产。窑洞修好不到半月,老钭的父亲就突然吐血去世了。村里的人都感念着老钭的父亲,可怜着老钭这个没娘没爷的孩子,这几一口那家一口送过去。见过老钭父亲的人都说,老钭的父亲倒是一表人才,身材魁梧,脸膛也不像老钭这样黑。

老钭和他的父亲是在哪一年来到的嬴南村?现在村里似乎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只记得那年老钭的父亲抱着老钭讨饭来到嬴南村,老钭似乎才是两个月大的孩子。当时,嬴南村的村长丁兆恩看见他爷俩可怜,又是年关了,就让他们暂时住在了他家的南屋里。转年开春,老钭的父亲就说,村长对他好,他不走了,反正他也没有家了,就给他家当长工吧。丁兆恩就让他去看窑。

 

村里的人大都不认识这个“钭”字,十里八乡的也都没有姓这个姓的,可是,秀才识字认半边,有人要是偶尔见了这个字,就念成“斗(dòudǒu,那还真蒙得八九不离十,因为这两个字的读音差不多。第八生产队的会计丁文海和记工员张信会,都嫌这个字麻烦,在记工本子上或者分粮食的单子上写钭桂生的名字时,就把“钭”字简单写成个了“斗”字,甚至有时就直接把他的名字写成“老斗”或更简单写一个 “斗” 字,反正谁见了也会以为那就是老钭。

有人问老钭怎么姓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姓?老钭就会咧着嘴笑一下,然后就说:“俺也不知道,反正俺爷就是姓这个姓,俺爷说,俺老爷俺老老爷俺老老爷他爷,祖祖辈辈也都是姓这个姓,俺托生在这个家里,就也跟着姓这个姓了。”说过这些,老钭还不忘说上这么几句,说他的老家是山东沿海的一个地方,那里姓钭的可是多得很呢,比村里姓丁的姓王的都要多。人家又问他那地方叫啥名字?老钭还是咧着嘴嘿嘿笑一笑,说:“俺不知道,俺爷没和俺说过。”

一直找不上媳妇的老钭,突然有一天想到,他要把自己的姓改了,就改成“窦”。他甚至怪自己姓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姓——要不是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姓,他也许早就找上媳妇来了,就是找不上媳妇,也不会像自己这么孤孤单单。他似乎听别人说过,但听谁说的想不起来了,说东边王家胡同的王宪栋原来姓“汪”,和他家一样,也是单门独户,王宪栋的祖父(也许还要上一辈)请了几桌客,把王家各家的当事人都请了去,后来就改成姓“王”了,改成姓“王”,以后也就没有人敢欺负他是个独姓人了,家里有红白公事,村里的王姓也都去帮忙,而且他家的先人去世了,也能埋到王家林了。王宪栋他娘才死了不几年,的确是埋到了村东的王家林,这个他老钭知道。老钭想,他如果改成了“窦”姓,他也不想给窦家的人添什么麻烦,只是找个媳妇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就不再是独姓了,他死了以后也能埋到窦家林去,省得活着死了都孤零零一个人凄惶。

有一天晚上,老钭就果真去找窦姓家族的族间人窦万铭。他总不能空着手去,想来想去,就从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盒泉城牌香烟。那天晚上,戴着老花眼镜窦万铭正在洋油灯下教孙子背《三字经》,他一边教着孙子背“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一边听着老钭说话。等老钭说完了,窦万铭就摘下眼镜,抬起头来。他看了老钭好大一会儿,才笑着说:“我说老钭,你这不是灶王爷唱戏——胡闹锅台嘛。名字可以改,譬如,你不叫‘钭桂生’,可以‘桂生’俩字改了,叫‘新生’‘来生’,或者干脆就叫‘钭生’,但这姓可不敢乱改,改了姓,以后怎么有脸面对先人?再说了,你见过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有改姓的?当然,也有改的,除了皇帝赐姓。”窦万铭的话,老钭有许多听不明白,也不明白“盘古开天地”“皇帝赐姓”是啥。听不明白,他也不敢问,只知道窦万铭不愿意。

可是,在窦万铭那里碰了壁的老钭不死心第二天一早,他又从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盒泉城牌香烟,去找大队书记王务德,想请王务德去找找窦万铭帮他说说情。王务德是大队书记,只要他和窦万铭说一声,窦万铭不会不听,不但不会不听,说不定窦万铭还来找他,——当然,就是窦万铭真反过来找他,他该办的事还是得办请客是免不了的,请客时他也要把窦家每家的当家人都请来,摆上一大桌,一桌坐不开就两桌,屋子里坐不开就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他还得请王务德来做陪,到时候,他也让他的小院子里热闹热闹。

王务德家在村南苇子湾上,老钭就去了王务德家。那天,坐在红木圈椅上王务德,听着老钭的话,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来。等老钭说完了,王务德才把嘴里那根粗大的拔下来,又抓了一支大笔似地向老钭然后又对老钭笑了笑,说:“老钭老斗,你可真是逗!你说,你这不是挺好挺好的一个姓吗?我跟你说啊,你的这个‘钭’字中,有‘金’,有‘斗’。‘金’是啥?钱!金钱金钱。‘斗’是啥?大斗小斗,盛粮食!有钱花,有粮吃,还能‘日进斗金’。你老钭一定会大富大贵的,保不准哪一天,狗日的窦万铭闷昏过来去求你,把他的‘窦’字改成你老钭的‘钭’字。我说老钭,你可得记住了,到时候咱可得拿拿架子,不让他窦万铭摆下个三桌五桌八顶八的大件子席,咱还就他娘的不理他!”“日进斗金”老钭懂。去找王务德前,老钭还想,要是王务德不帮他这个忙,或者说根本没有改姓这个事,他就把王宪栋祖上改姓的事说给他听。现在听王务德这样说,老钭就没有再吱声。

回到家里后,老钭咂摸来咂摸去,觉得王务德的话还真是有些道理。于是,他就天天盼望着窦万铭来找他。可是,他左等右等也不见窦万铭来,而他也一直没有日进斗金,不但没有日进斗金,一年一年下去,连个媳妇也没有找上来。

怕孤单的老钭,无论村里哪姓人家办公事,特别是遇上办白公事,他都去帮忙他腿脚勤快,屁颠屁颠的,跑前跑一霎也不闲着。借桌子借板凳打扫旮旯厨房,去远处的亲戚家报丧,总之,什么活都干。有一些年轻人领到任务以后,总是不愿意去干,但又不敢当面顶撞安排任务的总理,就偷偷让老钭替他去跑腿,自己则躲起来抽烟喝茶打扑克,或者躲到家里睡大觉。老钭也乐得去。

 

有一年临近年关,老钭去赶年集,从集上回来,走到村西的小石桥上,看见桥下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老钭不认得他们,赶集的人都停下来看。有人看见老钭,就故意大声咋呼:“老钭,还愣着干啥?还不把这娘俩领回家?”老钭觉得那娘俩十分可怜,特别是那个小男孩,饿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天又冷,那个小男孩拱在母亲的怀里,冻得瑟瑟发抖。老钭也不去管是谁和他打趣,就真的走下去,把从集上割回来的一斤大米糕递给那小男孩。那小男孩一把夺过去,就塞进嘴里吃了起来。吃完了,那个小男孩还想吃。老钭就领着那个小男孩又回到集上割了一块。从集上回来的时候,老钭就把那娘俩领回自己家里去了。

原来,那娘俩是四川人,是讨饭来到这里的,已经在村西的桥头下睡了七八天了。

那个四川女人很能干,当天就把老钭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接下来的几天,又把老钭的被子褥子棉袄棉裤全都拆洗了一遍。过了年,她还跟着老钭去生产队里干活。在黄土岭上挖水沟,她比一个男整劳力干得都多。有时候不上坡,那女人就领着她的孩子去胡同里的人家串门。那女人说话开始人家一句也听不懂,后来她就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慢慢说,渐渐地也能听懂一些了。那女人说,他们老家出门就爬山,地又远,有的地离家二十多里路,上地里运粪都是背着去,爬沟上崖的,一天才一个来回,收下几粒粮食也是背着回来。那个小男孩也很快和胡同里的孩子们熟了起来。人家问他叫啥名字?那孩子说他叫生子。人家问他姓啥?那孩子摇摇头说不知道。于是,有人就给那孩子起了个名字,叫钭生。可是,想想又不行,老钭叫钭桂生,这当儿子的怎么能叫钭生?就叫他钭来吧。老钭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直没有找上媳妇来,这下好了,媳妇儿子一下子都来了。村里的大人孩子就开始钭来钭来地叫那孩子。钭来很高兴,见了大人都老爷奶奶大娘大爷地叫,胡同里的人家都很喜欢他。老钭见了人,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一笑,那脸就成了一朵菊花。

但是,难题也来了。老钭本来是一个人的口粮,自己的肚子才巴巴结结地刚填饱,这下家里一下子添了两张嘴,而且那娘俩的饭量又大,吃饭就更难了。老钭就去找生产队长丁振武,问能不能借给他点口粮,等地里下来粮食队里分了口粮,他就还上。生产队里没有存粮,大队仓库里有,丁振武就去找大队书记王务德。王务德说,老钭把两个来路不明的人领到村里来,还没有去找他,他还来要粮食?王务德要丁振武告诉老钭,赶紧把娘俩撵走,要不撵走,就派人把那娘俩捆到派出所去。丁振武要不到粮食,回头就把自己家的口粮拿一点给老钭送过去。胡同里的人家你一瓢瓜干我一瓢糁子的,也给他们送一些过去,这样他们才度过了春荒。那钭来老是吃不饱也睡不醒的样子,眼角上似乎整天挂着黄眵。

有一天,钭来去找邻居家的一个叫月梅的女孩玩。那时月梅刚上小学一年级,她还没有放学。月梅放学回来时,看见长着一对小虎牙的钭来,就笑着说:“虎来,虎来,你跟我去上学吧?”不知道月梅是怎么把钭来叫成了“虎来”的。月梅一叫他“虎来”,钭来就真的弓起身子,像个小老虎一样,呜呜呜地叫着向月梅跑过去。月梅就一边笑着一边转身跑开了。月梅一边笑着一边跑着躲避钭来,一不小心跌倒了,额头正好磕在了栏门外边的猪食槽子上。那猪食槽子是石头的,月梅的额头上磕起了一个大包,疼得直咧嘴。月梅没有哭,倒是钭来看见月梅额头上的大包,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一哭,他那一对小虎牙就更加明显了。看见他那对小虎牙,月梅就忍着痛说:“虎来哥,你别哭,你别哭,我再也不叫你虎来了。”钭来一边哭着一边说:“俺让你叫,俺让你叫!你就叫,就让你叫!”

钭来常常跟着月梅向学校里走去,但每次他只是跟着她走到学校的大门口,从来不走进学校里边去。他每次跟月梅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的时候,总是有那么多的学生围着他,问他这问他那,可他的四川话他们又听不懂,常常让那些小学生一阵阵大笑起来。他看见那些学生笑,他自己也笑,他一笑,就露出那对小虎牙来。有时候,月梅放了学,还看见钭来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他说在等她。他们就一块回家。有一次回家时,钭来高兴地对月梅说:“俺有名字了,叫‘钭来’,赶下来新麦子,俺就来上学。”

 

梧桐树开花的时候,有一天,老钭领着钭来从集上回来,看见家里的炕沿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一问才知道,那男人原来是钭来的父亲。钭来的父亲是来找人了,要把他们母子领回四川去。这下村里的人才明白,钭来和他娘原来不是要饭出来的,而是在三年前被这个男人打出来的。隔着几千里路,那娘俩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的嬴南村,那个男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钭来和他娘都不愿意回去,钭来吓得躲在他娘怀里不敢看那个男人。但是,第二天,钭来娘俩还是跟那个男人走了。临走的时候,老钭把仅有的五块钱悄悄塞在了钭来棉袄的布袋里。

钭来娘俩走了以后,老钭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好几天……

满树的梧桐花越开越盛,放了学的小孩子就去打花。他们站在老钭家的院墙外边,用石子瓦片坷垃块打,打下花来,就贴在鼻子上嗅,就用舌尖伸进花朵里面舔。花朵里面有几根像细丝一样的花蕊,用舌尖舔一舔,就有一种甜丝丝的香味儿,那甜丝丝的香味儿通过舌尖一直沁入了肺腑。那甜丝丝的香味儿原来就是从这细细的花蕊上飘出来的……石子瓦片坷垃块,常常把老钭屋上的瓦和天井里的水瓮打烂。老钭不恼,孩子们也都不怕他。老钭要是在家,他还会拿出拧拧糖来,趴在墙头上让那些打花的孩子们吃。老钭不知道把哪个孩子看成了钭来,叫着钭来的名字,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更多的时候,老钭会让那些孩子到他的天井里去,他会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站在院子里的石磨顶上去打花。那些小喇叭一样的梧桐花纷纷落下来,孩子们争着抢着。等那些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走出他家大门,老钭会坐在他北屋的门槛上愣上大半天。

又过了一年,梧桐树开花的时候,老钭离家出走了。

几天以后,和老钭住在一个胡同里的嬴南村小学校长王若嬴收到一封信,信是从岱州寄来的。王若嬴打开信,才知道信是老钭托人写的。老钭说,他去四川找钭来去了,什么时候找到,就什么时候回来。老钭还说,他想那个孩子,日里夜里都想,他还经常梦见钭来,在梦里,钭来对他说,他现在还有一个妹妹,那妹妹就是他钭桂生的亲生女儿……他去了四川,就一个村一个村地去找,四川再大,他也能找到。

 

现在,老钭家的房子早已看不到了,一片狼藉,杂草丛生,只约略还能看出那屋基及院墙基部的痕迹但是,那棵梧桐树还在现在,那棵梧桐树的树身一个人已经合抱不过来了。梧桐树每年还会开出满树的花朵,那满树的花朵,还是会洒下一胡同的香味儿。只是,三十年过去了,原来住着百八十口人的胡同,现在只剩下十几个老人了。

当然,再也没有了用石子瓦片坷垃块打梧桐花的孩子了。

又是梧桐花开的时候,一天,胡同口突然来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女,那妇女还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胡同口的当街上没有看见一个人。那妇女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从东边走过来。那年轻女孩挎着提篮敲着梆子,那妇女曾经在电视上见过,知道那是卖豆腐的。年轻女孩看见这个陌生妇女,就停下了敲棒子的手,好奇地打量着陌生妇女和那个小男孩。

陌生妇女向卖豆腐的女孩走了几步,问道:“您好,请问,一个叫钭桂生的人住在哪家?”

年轻女孩显然不知道钭桂生是谁,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撇腔的陌生女人。

这时,胡同里走出来了一个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的老年男人,那老年男人的另一只手里还端着一个白瓷盘,看来他是听见梆子声出来豆腐的。那是嬴南村原来的小学校长王若嬴。

王若嬴快走到胡同口时,那个陌生妇女迎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叫了一声“大伯”,又向他打听钭桂生。

王若嬴打量了那陌生女人一眼,回头指了指那棵梧桐树,对陌生女人说:“你看见那棵梧桐树了吗?那棵树下就是老钭钭桂生的家。”

陌生妇女说了声“谢谢”,就快步向胡同里走去。她竟然忘记了身边的小男孩。

那陌生妇女站在梧桐树下的废墟旁,嘴唇翕动着,眼里溢满泪水。

王若嬴把陌生女人和那个小男孩让到自己家里。陌生女人告诉他说,她是从四川来的,她的母亲和哥哥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个多月。她的哥哥一个月前去美国,今天一早下了飞机,现在正向这里赶来。

“你的哥哥是不是叫钭——”王若嬴不禁问道。

“钭来。”不等王若嬴说完,陌生女人就说。

“哦。那你是——”

“钭桂生是我的爸爸,——我的亲生爸爸。我今天就是回家来找爸爸的。”

王若嬴听了,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当年,他曾经见过那个叫钭来的孩子,也见过钭来的母亲,可是,并没有见过钭来还有个妹妹。

“你爸爸找到你们了?”王若嬴问道。怕陌生女人听不懂他的话,他尽量放慢语调,也尽量用普通话。

“什么?您说,爸爸去找我们了?”陌生女人听了,就问道。

“是呀,整整三十年了。钭来和他的母亲离开嬴南村以后的第二年,也是这个时候吧,对,也是梧桐花开的时候,老钭想那个钭来,就说是去找他。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嬴南村来。”王若嬴说。

这下,轮着陌生女人吃惊了:“大伯,您是说,我爸爸去找我哥哥去了?都去了三十年了?”

“是啊,你爸爸没有找到你们?”王若嬴问道。

陌生女人哭了起来。她不住地抹着眼泪,声音虽然不大,但哭得很伤心。

这当儿,王若嬴就找出了当年老钭托人从岱州写给他的信,递给了陌生女人。

陌生女人看了信,哭得越发厉害了。

“我妈妈离开嬴南村的时候,就怀了我。这些年来,我和哥哥都一直在找咱们嬴南村,可是,母亲和哥哥不记得咱村的名字,只记得我爸爸的名字,记得院子里有棵梧桐树,那棵梧桐树正在开花。我们也多次通过岭西这边的公安局查了,可也没有查到我爸爸的名字。”陌生女人一边哭一边说。

王若嬴想,老钭现在会在哪里呢?他记得他比老钭大一岁,老钭今年应该是八十岁了。如果他还在,他还会在四川一个村一个村的寻找吗?想到这里,他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年,母亲和哥哥回到四川以后,那个该死的赵二江——就是哥哥的亲生父亲,就把母亲往死里打。母亲变成了一个痴呆。是舅舅把母亲和哥哥接了去,舅舅的村子叫郭家沟,和赵二江的那个村子隔了三座大山,有二百多里路。不久,母亲生下了我,母亲抱着我,嘴里一个劲地说着‘桐花’‘桐花’,舅舅就给我取名‘桐花’,因为舅舅姓郭,我大号就叫‘郭桐’,哥哥取名‘郭来’。哥哥大了以后,自己改了个名字叫‘郭金斗’。‘金’和‘斗’合起来就是个‘钭’。”郭桐哽咽着说。

王若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话。他想,要是老钭知道自己有个女儿,还有,那个叫钭来的孩子也一直在找他,该多好那样,他就再也不会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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