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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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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树

石榴树

刘恒杰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在故乡老宅东屋北边的那个窗户外边,就站着一棵石榴树。它树干的底部有碗口那么粗,它伸展出的枝条越过东屋的屋檐,几乎与屋脊一般齐。那时候,农村的土坯屋都很低矮,不像现在的砖石水泥盖的屋子这般高大。我家的这棵石榴树与村子里其他人家的石榴树不同。每年夏天,别人家的石榴树上是开红红的花朵,而我家的石榴树上则是开白白的花朵;到了秋天,别人家的石榴树上结出的石榴籽儿是红红的,籽粒晶莹好像玛瑙,那味道是酸酸的,而我家的石榴树上结出的石榴籽儿则是白白的,籽粒洁白好似水晶,那味道是甜甜的,吃在嘴里感到特别得舒服。

比起我家后园里的那棵海棠果子树,父亲对天井里的这棵石榴树似乎情有独钟。每年冬天到来之前,父亲便从坡里背回一大捆晒干了的姜苗,将姜苗一根根地捋直,拧成茶碗口粗的绳子,绳子拧成了,然后就一圈一圈慢慢地缠绕在石榴树的树干上,一直缠到漫过东屋的窗台,缠到石榴树干分叉的地方。有时候,我会帮父亲捋姜苗,或着帮他把姜苗拧成的绳子向树干上缠绕。其实,我也帮不了多大的忙,只是凑凑热闹罢了。每当那个时候,我总会听见父亲说:“天就要刮起北风了,石榴树也怕冷。等穿上了棉衣,它就暖和了。”

春节过后,天气渐暖。梨花开过,桃花开过,等家家门口插上艾蒿之后,那棵石榴树就会在满树油光碧绿的枝叶间次第开放出一朵一朵白色的花朵。那花朵,就像是挂起了一盏一盏的小灯笼,就像是天上一颗颗亮晶晶的小星星。那一盏盏的小灯笼一颗颗的小星星,总是给我和妹妹带来许许多多的期望。

大概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那年春天,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见父亲正站在杌子上,拿着一把剪刀剪着石榴树上的枝条,还摘下了许多花朵。石榴树下周围的地上白白绿绿的一片。我急忙跑过去,仰起头来不解地看着父亲。

父亲说:“枝条太稠,花也太多了,要剪掉一些多余的枝子,要摘掉一些多余的花朵,这样,留下来的花朵才能结出更大更甜的石榴,要不,结出的石榴不但个头小,味道也不甜。”

当时我一点也不明白——枝条多了,花朵多了,不是能结出更多的石榴吗?一朵花就会结出一个果实呀。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那番话的道理。

村子里的许多人家曾让父亲将每年树根发出的新枝压出来,转年移栽到自己家的院子里去。可是,尽管是十分小心地把那些枝条从树根旁挖出来,并尽可能得多带上一些泥土,但那些移栽过去的人家却没有一棵成活的。

到了秋天,当果实成熟的时候,在某一天的黄昏,从坡里回来的父亲又站在了那只杌子上,小心翼翼地从枝叶间摘下那些成熟的石榴。那时,我和妹妹就站在树下争着从父亲手里接过那些石榴,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石榴树西边的石磨的磨盘上。父亲有时故意逗我们,一会儿多给我一个,一会儿多给妹妹一个,有时还会将一个最大最圆的石榴拿在手里,就是不给我们,让我和妹妹一次又一次地跳起来争抢,直到妹妹跳不动了,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脸假装啼哭。那时,父亲就赶紧叫着妹妹的乳名,说把石榴给她,妹妹听见了,就会停止哭声,然后一下子跳起来,从父亲手里接过那个大石榴。拿着那个大石榴的妹妹故意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接下来,母亲便将摘下的石榴大小搭配,均匀地分成若干份,一份两个,让我和妹妹挨家挨户地去送。我和妹妹气喘吁吁地在胡同和当街上一趟一趟地跑着,比赛看谁送的人家多。我当哥哥的自然会让着妹妹,有时候会故意让自己的脚在大门口的门槛上碰一下,然后假装疼得“哎呦”一声,蹲下来看看自己的脚是否碰破了,有时候正在路上跑着会突然停下来,故意说自己的鞋子里落进砂粒或者石子了,就弯腰脱掉鞋子去倒掉那根本就不存在的沙粒或者石子,而在我弯腰脱鞋和查看自己的脚是否碰破了的时候,妹妹就会嘻嘻哈哈地向前跑去了。当然,我也会挑那些最远的人家和家里有狗的人家去送。直到胡同里和当街上二十几户人家都送到了才罢。

我家的东屋一直是生产队里的仓库,存放着杈、耙、扫帚、耩子以及麦种、化肥等许多集体财产。生产队里不但一个工分不给,胆小怕事的父亲母亲白天黑夜还提心吊胆,唯恐被盗或者屋顶上的漏雨。有一天,生产队里的那位姓张的队长领着几名社员来我家东屋里推耩子和麦种时,石榴树的枝条无意间扫了那位生产队长的头发一下,那生产队长就说这棵石榴树碍事,要刨掉它。是母亲好说歹说,那位生产队长才撂下一句“过几天再说”的话走了。那石榴树才幸免于难。

可是,1976年的秋天,那棵石榴树还是死掉了。

那是刚摘罢石榴不久的一天上午,生产队推来了不少化肥(碳酸氢铵)往我家的东屋里存放,有一位社员在从小推车上搬运一袋化肥时,不小心将那一袋化肥摔在了地上,盛化肥的塑料袋子摔坏了,化肥撒了一地,那呛人的气味立时在整个天井里弥散开来。生产队的保管员将地上的化肥扫了扫,堆放在了石榴树的旁边,然后对我母亲说,他要回家拿来簸箕装走。吃午饭的时候,那位保管员没有来,黄昏了,那位保管员还没有来,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那位保管员也没有来。对生产队里的神圣财产母亲是绝对不敢动一动的。可能是碳酸氢铵挥发的气体过于浓烈吧,几天以后,石榴树的叶子开始枯萎,再后来,那些枝条也开始慢慢干枯起来。

那年在隆冬到来之前,父亲还是像往年一样,给石榴树穿上了棉衣。但是,来年春天,石榴树的枝条上却再也没有发出一个新芽。大门外边的槐树开花了,后院里的榆树上结出榆钱儿了,而天井里的这棵石榴树上却只有满身干枯黝黑光秃秃的枝条。它兀自站在东屋门前,再也没有了那满树油光碧绿的叶子,再也不见了那一盏盏的小灯笼一颗颗的小星星。当然了,在从那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妹妹再也不会在胡同里当街上来来回回地跑着,笑着,挨家挨户地去送石榴了。

父亲去世以后,我曾听母亲说过,那棵石榴树是我的祖母嫁给祖父那年,祖母从她的娘家带来的。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会常常想起那棵石榴树。我想,如果那棵石榴树能活到今天,它一定会结更多更大更甜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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